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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風會吹來

2022-11-10 13:25沈書枝
讀者·原創版 2022年3期
關鍵詞:玉蘭麻雀公園

文|沈書枝

這是20天里我第二次出門。隔著玻璃,午后陽光與空氣顯得溫暖而干凈,有細微的寒風從上旋著打開的窗戶吹進。突然有那么一下,心里有個聲音說:“應當去附近公園看一看鳥,不要擔心會冷、可能沒有鳥之類的事,只要穿衣服,出門?!?/p>

于是換好衣服,拿好相機和望遠鏡,十多分鐘后走到公園門口。

天氣比上次來時要暖,甚至隱隱有了一些春天的氣息。往前不遠,路旁一片松柏林里,一大片細碎微弱的小雀聲散落在空氣中,卻望不見一只鳥的蹤影。也許是躲在那幾棵柏樹里面了。應該是麻雀,也許還有黑頭?。短小的刺葉攢得太密實了,使人看不見里面,只在一個枝間的縫隙里,透過望遠鏡,我看見兩只麻雀站在里面的樹枝上,面上正是那可愛的黑斑,也對我看著。此外只有灰喜鵲,拖著灰藍的長尾巴從上面天空飛過,落到某棵樹上,發出啞啞幾聲。

往前走,即看到這公園中每年春天最早開放的那棵望春玉蘭。這棵望春玉蘭的花較小,開時也顯得瘦弱,但這幾年中,毫無例外,年年在3月中旬的頭幾日,就在山桃盛開之際,綻放出這公園所有玉蘭中最早的花來,給那時苦苦等候著花開的我的心上,投下細弱的安慰。此時望春玉蘭小枝頂端的冬芽仍是小小毛茸,如同毛筆掭出的一個小尖,看起來并不比1月時大。

旁邊樹林里,玉蘭和二喬玉蘭的枝和冬芽顯得要粗壯得多,但也并不大,使人想象不出再過四十來天,就是這些冬芽將綻出肥碩的花來。樹皮泛灰白,樹上殘留的果序很少,基本已全落光了。這次觀察,我發現玉蘭每年的花都開在新分蘗的小枝頂端,而舊年開花的小枝頂端便不再結出花苞,只留下一小截短尖的枝杈。

再往前走,穿過一條橡膠跑道,隔著一片碧桃林,在后面松樹和金銀木下,有一群鳥在覓食,是灰椋鳥和灰喜鵲。幾只灰椋鳥在這光禿禿的地面上啄來啄去?;遗值纳碜?、后臉頰邊和身邊旁側的各一抹白,顯示出它們的特征,微微縮著脖子,有如胖紅薯般的身體,加上那伶仃的橙黃的喙與腳,讓人覺得有種笨拙的可愛。

沿著橡膠跑道往前走,路旁空地上很快出現一小群金翅雀與麻雀。這一塊空地稀疏地種著些毛白楊、欒樹和幾叢迎春、連翹,地上的枯葉當然也早都耙凈了,它們就在草皮與灌木叢下的土坑邊啄來啄去。金翅雀和麻雀一樣,看起來是那么輕靈,混在一起時卻能一眼分出來,這要緣于它那鑲著一道細窄金邊的翅膀和如同最純粹的花粉沾染出的金黃色尾腹——看金翅雀時,我沉迷于這金黃的明亮,而有時候,當它正面朝向人時,望遠鏡里能看清它灰色頭上的眼睛,以及喙四周布著一圈小小的黑色,看著看著,我會無端地覺得,它看起來也有一點兒兇呢……卻忽見它們為什么所驚,一下全飛到對面一棵刺槐樹上,在空中掉出一下一下輕捷的弧形。站在高處,在背后陽光的映照下,現在它們的腹部看起來更加金黃了。沒過幾秒,它們看著沒有什么危險,就又飛回原地,繼續找吃的了。

金翅雀吃什么呢?這貧瘠的地面總使人懷疑它們的收獲,但這是我這個冬天第三次在這公園看見它們,每次都是小小的一群,應當是有能生存下去的優勢吧。

在這空地盡頭,一截短短的小石板路鋪向里邊,通向還像從前一樣未經圍繞的一帶山坡。走進去,是一大片毛白楊林,間或種著些臭椿、欒樹之類。因為離大路較遠,這里很安靜。放眼望去,5只灰喜鵲掉著長長的尾巴,掛在一棵毛白楊豎著向上生長的幾根高枝上,恰在相同的高度,背后是與之顏色相稱的白云與藍天——望起來如一幅畫一般。

要到這時,我才意識到這確實是冬日里一個難得的日子,陽光很好,空氣清新,微微的風流動過去,樹林中所見一切皆通透、清澈。毛白楊們長得很高,在冬天里,脫盡了樹葉之后,樹干看起來尤為銀白,幾乎是發著光。密密麻麻數不清的春天的花芽結在枝頭。臭椿的翅果仍掛著,雪打風吹過后,如今變得稍稍稀少,看起來更薄一些。

這樣的空氣中,人忍不住要開始反?。旱拇_是應當出來,而不是總待在屋子里。

忽而聽到幾聲響亮而動聽的鳴聲,這是什么鳥呢?那鳴聲顯然來自比很小的雀子們大的鳥。往那聲音來源的方向搜尋了一番——一只黑色的鳥——一只八哥正停在樹上唱歌,不過幾秒,便倏一下飛走了。書上說北京的八哥可能源于籠養的逸鳥,數量正在逐步增加,這樣看覺得很有意思。接著往前走,又有兩只珠頸斑鳩和一群麻雀在一片油松林下找食吃。鴿咕咕們屁股一轉,轉瞬隱沒不見了,只剩麻雀們在樹下,不顧向暮的空氣中漸漸侵起的寒氣,不停地這里啄啄,那里啄啄。小團淡褐的毛球們,光看它們的動作,很容易以為它們空無所獲,然而回來放大了看相機拍下的瞬間,分明在那張開的小嘴里看見了類似種子的東西。

天色漸晚,雙腳也逐漸感覺得到地上升起的寒氣,我開始往回走。

在西邊的樹林背后,可以看到遠處夕陽的紅色漸漸染上了那一片的空氣,使之帶上淡淡的黃色,東面與北面的天與云卻仍保留著明凈的藍與白的融合交錯。刺槐冬天的骨骼近于黑色,老枝勁直曲折,小枝細碎嵖岈,映著背后天空,一時竟有著元人古畫的意趣。

在路上我遇見一只塑料喇叭,掛在樹上,不停播放著口號。走至一塊水泥空地邊,在一棵高高的毛白楊上,我再一次聽到一陣兒婉轉而明亮的鳴聲。一只黑色的鳥。是剛剛那只八哥嗎?舉起望遠鏡,才發現原來是一只烏鶇。在寒意漸深的空氣里,這只烏鶇站在高高的樹枝上,一心一意地鳴唱,一小段一小段地,像一個吹口哨的人,唱一小段,停歇幾秒,接著又唱起下一段。在這音聲中,出現得最多的是一段五音節的鳴唱,帶著明亮的顫音;有一段則竟像是電瓶車被觸碰后報警的聲音——烏鶇很擅長模仿各種各樣的聲音。在這烏鶇的歌聲之外,旁邊是另一只不停播放的喇叭,“疫情防控期間……”幾乎將它的聲音淹沒,虧得烏鶇的歌聲是那樣圓潤清亮,才能在這喇叭聲中跳脫而出。沒有人留意到那只烏鶇正在那樣高而明亮的樹上,在洪水般的喇叭聲里展開它動人的歌喉。

繼續往前走,經過人工池塘邊,塘面上結了冰,很久之前下的雪在一些背陰地方還積著薄薄一層白。池上有一座水泥小橋,橋下有一小塊水面結冰后被人工敲破,午后偶爾有大人帶著小孩來,給池子里養的紅魚喂饅頭和面包。紅魚們因此成群聚集在這里。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來到欄桿邊,招呼他弟弟模樣的人:“快來看,這么多魚,簡直是——”說到這時他停了下來,想了一秒,然后接著說:“魚海!”弟弟過來看了一眼,笑嘻嘻地說:“哇,這么多,何止是魚海啊——”

在那一刻,我想起大衛·愛登堡所說的“基線移動綜合征”。他在《我們星球上的生命》那本書里說,我們每一代人都是根據自己的經歷來界定什么是常態,我們判斷現在海洋的出產,依據的是今天我們所知的魚的數量,因為我們不知道過去的情形是怎樣。他說:“自20世紀50年代以來,野生動物的數量減少了一半以上?,F在回看我早年拍攝的影片時,我認識到,雖然當時我自覺身處荒野之中,徜徉于一個原始的自然世界,但那其實是我的幻覺。即使在那時,很多大型動物就已經非常稀少。不斷移動的基線歪曲了我們對地球上一切生命的認知。我們忘記了,在過去某個時期,溫帶森林幾天都走不到頭,野牛群規模大到需要4個小時才能全部經過,鳥群飛起來密密麻麻、遮天蔽日。這樣的情景僅僅在幾代人以前還是常態,而今都已成為過去。我們習慣了一個貧乏的星球。

“我們用馴順的取代了野性的。我們把地球視為我們的星球、人治人享的星球,卻沒有給生命世界的其他成員留下多少活路。真正的野生世界——沒有人的世界——已經一去不返。人類占領了地球?!?/p>

自然的基線處于不斷的衰退中,新出生的人們在新的環境里,以為他們所看到的就是自然的狀態,而對自己實際在怎樣的貧乏與危機中一無所知。

在我小的時候,聽父母說起過去,在田里用雞籠抓魚、抓蝦還是極其常見的事情,到我那時候,則已經不復存在,因為化肥與農藥已開始在田里施用。但那時田畈里尚有許多青蛙、黃鱔、各式各樣的昆蟲,下雨天門口場基上數不清的蜻蜓,夏日的晚上,螢火蟲飛到納涼人的手上停歇。到如今,則一切寥寥可數,蜻蜓稀疏,螢火蟲消失不見,更不說其他昆蟲。而這個城市中極普通的公園和里面對著人工養殖的紅鯉魚說著“魚?!钡娜藗?,大概也就提示著我們現在城市的自然基線。

然而天上的云仍使我感動,它們油潤潔白地鋪在晚櫻林上,仿佛普里什文所說的“天鵝未曾揉亂的胸脯”,剛剛沾上黃昏幾不可察的粉色,是屬于春天的色彩?,F在我回到了公園門口,拐到那片種著油松和元寶槭的小山坡上去了。元寶槭上的果實幾乎掉光了,只偶爾幾根樹枝上還吊著幾顆干枯的翅果。沒有人聲,也沒有鳥雀的影子。淡白的月亮在云層中漸漸顯露出來,如同顯現在漸漸退潮的沙灘上,邊緣滲一絲毛茸的濕意。只是轉身走出公園的時間,對面天邊一道一道的云上,已經沾染上了最后的粉紅、淡紫色彩,等走到樓下,紅紫已經消逝,漫然的灰藍將它們籠罩了起來。但人們不再著急,知道春天的風會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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