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空錯位”的贈與 能否實現?

●文/復林

“中國式”的父母通常重視財富的傳承，卻大多又考慮和睦的家庭氛圍，從而不善于使用明確傳承的方式。

遠在外地的兒子回鄉奔喪，意外發現亡父的日記記載了“贈與聲明”，內容是將拆遷后安置的房屋贈與兒子。于是，一場兄妹爭產風波乍起。

那么，僅憑亡父的“贈與聲明”，就能確定房產的歸屬嗎？2022 年7 月20 日，法院的判決對此進行詳細解析。

哥哥發現父親日記本里的秘密

現年35 歲的陳俊，原籍在江蘇省鎮江市。2010年6 月，陳俊從當地技師學院畢業，去了東莞某電子公司工作。5 年后，他在東莞結婚生子。背井離鄉十年有余，陳俊只返回老家3 次，探望獨居的父親陳大海，平時，父子倆很少溝通聯系。

2022 年1 月9 日，陳俊接到妹妹陳梅打來的電話，父親陳大海突發腦出血去世了。陳俊匆匆趕回鎮江，與妹妹共同料理父親的后事。在清理父親遺物時，陳俊發現了一本破舊的日記本。陳俊心想，父親有寫日記的習慣，里面說不定記載了重要的事項，于是，他在妹妹眼皮子底下悄悄把日記本收了起來。晚上，陳俊找到了日記本里的“贈與聲明”，父親寫的是將自住房贈與兒子陳俊，記載時間為2020 年9 月23 日。

陳俊、陳梅兄妹倆自打幼年喪母，陳大海就沒有再娶，他硬是憑著木工手藝，養育一雙兒女，還在城中村的宅基地上建了房。之后房屋拆遷，陳大海拿到了2 套安置房。2015 年期間，他賣掉一處房產，資助兒子在東莞繳了購房首付。這年，陳梅也辦了婚禮，新房與父親的住處只隔了2 幢樓。

陳俊與妻子的工資在東莞僅僅是平均水平，他們不僅要供房供車，還要給兒子提供優質的教育，日子過得比較拮據。發現了父親日記里的秘密，陳俊有點不淡定了：這套三居室的房子，地理位置極佳，估值至少百萬元，只要完成了“贈與”手續，他就立即賣掉房子。陳俊開始盤算如何讓妹妹幫忙，實現父親的“遺愿”。

但是，兄妹倆平日里溝通較少，陳梅曾多次抱怨陳俊對父親不管不顧。2021 年1 月，陳梅在微信上問哥哥春節回家探親的事，陳俊答復“沒空”，陳梅指責了一番，陳俊于是將妹妹的微信拉黑了。如今，想讓妹妹配合自己，陳俊不知道怎么開口……

父親去世1 周后，陳大海的兩個妹妹，即兄妹倆的大姑陳媛蘭、二姑陳媛芳趕來了。兩個姑姑過去經常幫襯著照顧年幼的陳俊和陳梅，陳俊尋思，陳梅最聽兩個姑姑的話，機會終于來了。中午吃飯間，陳俊問：“我爸生前有遺囑嗎？”陳媛蘭、陳媛芳齊齊搖頭，陳梅反問：“哥，你這是什么意思？”陳俊當即亮出日記本，指著“贈與聲明”說：“這是咱爸的意思，希望妹妹能配合我辦理過戶?！标惷枫读算?，陳媛蘭瞄著正在喝酒的侄女婿周凱說：“這事等等再講……”

爭論不休，“贈與聲明”還算數嗎？

那天吃完午飯，陳媛蘭、陳媛芳把陳俊拉到一邊，單獨向他解釋了原委。

2021 年8 月初，陳大海突發心肌梗死，被陳梅送到醫院急救。周凱在病房陪護期間，經常對岳父出言不遜。一天晚上，陳大海到隔壁病房看望昔日同事，周凱正在走廊上對著手機說話：“我在醫院照顧那個老東西呢，實在走不開?！标惔蠛Ｇ那臏惿锨?，看見視頻里面是個女子，于是呵斥了女婿。周凱解釋道，對方開麻將室，有一桌三缺一，老板娘讓自己去湊數。這個說辭，事后得到了陳梅的證實。

陳大海早就對女婿看不順眼，加上聽到周凱嘴里蹦出“老東西”的言辭，心中十分不悅。當年9 月中旬，他當著陳媛蘭、陳媛芳的面，在日記本寫下將房產給兒子的“贈與聲明”，要妹妹們作為見證人一起到公證處做公證。陳大海說：“萬一哪天再發病，我告別了人世，這房子豈不便宜了周凱那小子！”陳媛蘭、陳媛芳見哥哥態度堅決，于是隨同他去了公證處。但是，陳大海卻把身份證落在家里了，當時又臨近傍晚下班時間，公證處讓其次日再辦。此后，陳大海卻沒有再提辦公證手續的事，陳媛蘭和陳媛芳也不想過問。

陳媛蘭感嘆：“萬萬想不到，大海竟然突發腦出血猝死……”陳媛芳勸陳俊與妹妹陳梅好好商量，表示自己作為長輩要“一碗水端平”，不會偏向誰。

“我爸會不會讓別人陪同去辦??？”陳俊提出了疑問。大姑陳媛蘭分析道，陳家沒有其他親戚，如果要辦手續，大哥肯定會通知兩個妹妹，或者通知陳俊本人。

知道了“贈與聲明”背后的真相，陳俊仍不甘心，他認為既然父親生前提出了贈與的想法，就應當幫助他完成“遺愿”。于是，他請兩個姑姑出面主持“公道”，遭到了拒絕。陳俊于是直接找妹妹和妹夫攤牌。

“妹，這是爸的遺愿，你協助我完成過戶手續吧?！标惪≡捯粑绰?，周凱開了口：“憑什么房產給你獨吞？陳梅也有繼承權?！标惪』瘟嘶稳沼洷?，說：“就憑這個?！彼€說出了父親的疑心。陳梅表示，她知道父親懷疑周凱外面“有人”，但那不是事實，自己也不會放棄繼承權。陳俊問：“難道老爸的聲明就不算數了？”周凱回道：“陰陽相隔，你問他老人家去??！”

2022 年3 月16 日，陳俊向當地法院提出訴訟，要求將陳大海遺留的三居室房屋判歸其所有。

法庭上，陳俊訴稱，父親陳大海去世前寫在個人日記本里的“贈與聲明”，明確表示了其過世后的產權歸屬。因未攜帶身份證，父親沒有完成公證手續，但“贈與聲明”是父親在意識清醒的情況下親筆書寫，可視同遺囑。陳大海名下的房產應該按照遺囑繼承處理。

陳梅當庭確認日記本里的“贈與聲明”是父親的筆跡。她提出，“贈與聲明”并非贈與合同，陳俊不能因此獲得房屋的全部產權，雙方應將父親的遺產按照法定繼承處理。另外，陳俊在外地工作長達12年，從未照顧獨居的父親，就連問候的電話也沒幾個，沒有盡到精神贍養責任。而自己每天早晚都去看望父親，還不時端湯送菜去父親的住處，給父親的晚年生活帶來安慰?！吨腥A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三十條第一款和第三款規定，同一順序繼承人繼承遺產的份額，一般應當均等；對被繼承人盡了主要扶養義務或者與被繼承人共同生活的繼承人，分配遺產時，可以多分。據此，在繼承份額上，陳梅表示，自己應占相對較多的比例。

庭審期間，陳媛蘭、陳媛芳提供證言稱，2021年9 月23 日下午，她們陪同陳大海去了公證處，目的是辦理“贈與聲明”的事項。因身份證問題未能在當天辦理，至于此后陳大海有無辦理，他們就不知道了。

法官詢問陳俊是否能提供相關公證書或者其他證據，陳俊的代理律師提交了與公證處工作人員的談話筆錄，公證人員只說了“印象中有這么回事”（指見過未攜帶身份證想辦公證的老人），沒有其他材料作為“贈與聲明”的旁證。此外，陳俊和陳梅均認可其父親遺留的房產時價102 萬元。

講情說理亦要守法，兄妹庭外和解

法院經審理認為：通過在案證據分析，陳大海生前確有將兩居室房屋贈與陳俊的意圖，但該意圖是否屬于具有法律效力的贈與合同，要結合實際情況進行評判。

法院分析指出，首先，本案的“贈與聲明”載于陳大海手寫的日記中，陳俊于父親去世后才獲得該聲明。此時因父親已去世，不具備訂立贈與合同的主體資格，因此“贈與聲明”并未成立贈與合同。

其次，2021 年9 月23 日，陳大海曾向其妹妹陳媛蘭、陳媛芳表達將房產贈與給陳俊的想法，計劃以公證的形式實現。但此時，陳俊遠在東莞，并未獲知父親的贈與意愿，更不可能作出接受贈與的意思表示，因此也不能以此認定陳大海就其三居室房產與陳俊達成贈與合意。

而陳大海在陳媛蘭、陳媛芳陪同下去了公證處，因未攜帶其個人身份證導致不能辦理，屬于未完成法律程序的情形。但這并不意味著“贈與聲明”視同遺囑。且該意愿也不符合法定贈與的要約形式，贈與意思僅止步于“意圖”階段。

至于陳梅提出，其照顧父親陳大海較多，應適當多分房產比例的主張，法院認為，《民法典》規定了鼓勵型的不均等分配，主要目的是弘揚中華民族的優良傳統，保護老人的合法權益。盡“主要扶養義務”，是指繼承人對被繼承人在生活方面承擔了主要勞務，如做飯、照顧、護理等，或主要負擔其生活費用、給予經濟扶持等。陳梅日?？赐赣H，并不符合盡“主要扶養義務”的情形。同時，陳俊遠在外地工作，客觀上也不具備看望父親的條件。陳梅提出的陳俊未履行精神贍養義務問題，并無證據證實。因此，陳俊陳梅爭議的房產，按照法定繼承處理。

2022 年7 月20 日，當地法院作出一審判決，陳大海名下的房產由陳俊陳梅均等繼承，駁回陳俊要求陳梅協助辦理房產過戶的訴訟請求。宣判后，雙方均未上訴，兄妹倆在庭外達成了和解協議，陳梅給付陳俊51 萬元，陳俊協助陳梅完成產權過戶手續。

編后

“贈與聲明”不能視同遺囑

在傳統觀念里，法與情、理之間，常常是剪不斷，理還亂。這就需要以法治意識為基點，處理好情、理、法之間的矛盾和沖突。

本文中，關于已故父親的這筆房產，該如何處理，就涉及了父親曾經的“贈與”意愿與法律認可的遺囑是不是一個概念的問題。

事實上，贈與和遺囑的法律依據不同?！睹穹ǖ洹返?57 條規定，贈與合同是贈與人將自己的財產無償給予受贈人， 受贈人表示接受贈與的合同。第1133 條第2 款規定： 自然人可以立遺囑將個人財產指定由法定繼承人中的一人或者數人繼承。

贈與和遺囑雖然都與財產轉讓相關，但前者簽署合同后即可生效， 后者需要在原財產人去世之后才能對財產進行相關處理。 同時， 二者都需要完成相應的法律程序。 贈與聲明必須要經過公證處公證才能生效， 而生效的遺囑則允許遺囑人在危急且意識清醒的狀態下， 具備兩個以上無利害關系人在場見證的條件， 立下書面或口頭遺囑。 因此，“贈與聲明”不能視同遺囑。

講情說理亦要守法。 “中國式”的父母通常重視財富的傳承， 卻大多又考慮和睦的家庭氛圍，從而不善于使用明確傳承的方式。 日常生活中，父母往往會在生前對子女含蓄地表達贈與意愿，但如果不經過相應的法律程序， 一旦遇上意外情形，這類“時空錯位”的贈與恐怕難以得到實現。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