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形象、女性關懷與東北地域文化敘事
——津子圍長篇小說《十月的土地》思想文化意蘊初探

吳金梅 謝麗萍（大連大學文學院，遼寧大連 116000）

《十月的土地》是一部講述民國初年到抗戰時期東北故事的長篇小說，被稱為“東北土地的魂魄書”[1],描寫了“執守大地的溫情與溫暾”[2]。作品中近50年間章家人的生活日?；蛎鳡幇刀?，無不與當時風云詭譎的社會息息相關。時代風云不僅成為章家幾代人命運遭際的推手，也是20 世紀前期東北地區波瀾壯闊社會畫卷的際會因緣，辛亥革命帶來的巨大社會變革、十數載抗日戰爭的悲壯酷烈，以個體悲歡呈現時代變換?！妒碌耐恋亍肥敲褡逡舴c個體悲歡的混融交響。

一、具有民族代表性的男性農民形象

《十月的土地》塑造了章家三代人形象，祖輩章秉麟，子輩章兆龍、章兆仁及孫輩章文智、章文禮、章文德等，三代人共同構筑起這個典型東北農民家族，鮮明的個體性格與時代命運遭際，看似平淡實則波瀾壯闊，體現了農村較有學識農民具有的憂國憂民、儒道情懷和堅韌樸實、熱愛土地與家國等富有鮮明特色的性格特點。

（一）章秉麟——傳奇的農村讀書人形象

章秉麟在章家最具權威，這個看似游離于家族的家長卻又時刻與家族相連。他身居草屋，關心后代，扶助弱小，呵護家人，與詩書相伴，來去悄然。小說并未直接描寫章秉麟，卻在旁人的講述及其不多的言行中勾勒出了這位仁愛長者。

1.追求高潔、憂國憂民、仁愛擔當的儒者

章秉麟的草屋中有兩幅水墨畫：“一幅為菊，一幅為竹。菊畫上的題字是：不畏風霜向晚欺，獨開百花已凋零。竹畫上的題字為：人性直節生來清，自許高潔老更堅?！盵3]菊竹自古寓意高潔，這里以物喻人，不言自明。而其吟詠的《山中雜詩》：“山際見來煙，竹中窺落日。鳥向檐上飛，云從窗里出?！盵3](40)同樣以自然美景預示出章秉麟衷情山水自然，遠離俗世的淡泊心志。

章秉麟曾入仕為官，晚年深居簡出卻仍心懷社稷。當其聽說“老毛子來了”，兩次吟誦王褒寫故國之思的《渡河北》：“秋風吹木葉，還似洞庭波。常山臨代郡，亭障繞黃河。心悲異方樂，腸斷隴頭歌……”[3](39)深沉憂慮溢于言表。

章秉麟還十分仁愛。如章兆龍排擠章兆仁時，他將蓮花泡、甚至地契都交給章兆仁，為其將來打算好。得知章文德要去學種地而不讀書時，即使章兆仁說章文德以后準是個“像樣的莊稼把式”，他還是做主讓章文德先去私塾。當章兆仁誤下令向俄國人開火惹官府來抓他時，章秉麟堅決阻止。章秉麟還求人帶偏方治章兆仁的癆病，還治好了已被父母丟棄的章文德，“白天夜里翻查《內經》《傷寒論》和《霍亂論》……”[3](11)，讓小貨郎捎藥，派人把奄奄一息的章文德背回草屋。他還收留素不相識的躲“老毛子”逃難的人，并在外面為這些人站了一晚上崗。

2.歸隱與恬淡無為的道家情懷

章秉麟將家業傳給兒子后就住到了草屋玄薇居，不再過問世事。玄薇，取自先秦縱橫家鼻祖與道家代表人物鬼谷子的號“玄微子”?！白x書隨處凈土；閉門即是深山”“一覺睡西天，方知夢里江山；何處眠凈土，只道世間風塵?！盵3](81)玄薇居“讀舍”楹聯和屋中書法彰顯了章秉麟尋求凈土的心志追求。當章韓氏找章秉麟告狀時，他聽而不聞，但又時時掛念著章兆仁的病，難得糊涂又大智若愚。

章秉麟既有儒家的責任情懷，又有道家的無為豁達、恬淡自然。他曾為官、經商，最終歸居田園，開荒種地，掙下殷實家業。他注重修為、憂國憂民、仁愛寬厚，是農村讀書人儒道思想渾融一身的民族性格典范，是理想的承載。

（二）章兆仁與章文德——典型的農民形象

《十月的土地》中章兆仁父子是典型的中國農民形象，熱愛、癡迷土地。

章兆仁吃苦耐勞、懂得感恩、謙卑隱忍、熱愛土地，認為種地比讀書更重要。他被章家收留后，從寒蔥河到蓮花泡，為章家幾十年勤懇耕種。當被狡詐的章兆龍趕出時，他帶全家老小去蛤蟆塘重新開荒。臨死前，他囑咐兒子：“我開了一輩子地，可到頭來哪塊都不是我的……你千萬別走我的老路，你要開……開地，更要守住地……只有守住了地，咱的子孫后代才有落地生根的泥土……”[3](292)他認為土地是農民安身立命的希望和根。這是中國農民深厚的土地情結的呈現。

章文德小小年紀就表現出種地天分，鼻子一聞就知道土地適合種什么，農諺隨口就來，看到土地就忍不住耕種。但他和父親又“不一樣，爹稀罕土地，主要是稀罕土地種出的糧食，你不一樣，你稀罕土地是真稀罕，像稀罕命一樣稀罕”[3](343)。

章文德雖然和父親一樣膽小怕事，但當日本人霸占了他艱難開墾的土地時，他先和章文禮一起組織抗爭，失敗后又加入張胡的人民革命軍繼續斗爭。正如章文海所說：“你和爹都膽小，可到了關鍵口兒，你們都是勇敢的……”[3](343)

章兆仁和章文德代表了中國農民的典型形象，從隱忍膽怯到走向抗爭，從因生存而熱愛土地到了解土地、扎根土地，父子兩人是中國農民用一生守護和耕耘土地的典范與經典形象，也是作家心目中的中國農民典范。

（三）章兆龍與章文禮——虛偽狡詐與貪財好色的典型

章兆龍虛偽狡詐，貪財好色。他明知危險卻花言巧語騙章兆仁讓章文德替章文禮去金礦，又冷酷地將為其勤勞耕種幾十年的章兆仁一家凈身趕走，對章文禮迷奸薛蓮花和霸占嫂子諱莫如深，為雛妓小翠大鬧迎春院，甚至覬覦已和侄子定親的薛蓮花。但最終先是被曹彩鳳訛詐，再被曹文舉騙走一大筆錢，家產被章文禮敗壞殆盡，攢的金子難以找回，女兒不愿相認，落得家庭分崩離析，家業敗落。章兆龍自我剖析道：“他心機重，善于玩弄陰謀詭計?！豢上?，他不是一個很好的踐行者，玩鷹的人反被鷹啄瞎了眼睛，也就是說，耍陰謀反被陰謀所害?！盵3](254)

章文禮和父親章兆龍一樣心狠手辣、貪財好色。他罔顧人倫勾引嫂子鄭四娘，不擇手段迷奸堂弟未婚妻薛蓮花。民眾自衛隊失敗后，章文禮立刻當了日偽當局保長，做了賣國求榮的漢奸。章文禮將母親服毒自殺遷怒于同父異母哥哥章文智，他霸占嫂子，甚至向章文智開槍，冷酷無情，是個無惡不作的惡少形象。

（四）章文智、章文?！哂忻裰鲪蹏枷氲母锩鼞鹗?/h3>

章文智和章文海是章家孫輩中特別的兩人。他們一個讀書人，一個勇武者，合二為一，成為優秀的抗日戰士。章文海正直勇敢，他和父兄一起開荒，和堂兄一起抗日，宣稱：“凍死迎風站，不做亡國奴！”[3](341)章文智則是心地善良的讀書人，他救下素不相識的日本人、朝鮮人。他愛鉆研，拆鐘表、嫁接植物，做過教師和土匪。他拆卸座鐘研究了半個多月，僅憑他聽人對汽車的描述就研制汽車，雖屢屢失敗，但樂此不疲。他一生癡迷各種實驗，卻被時代裹挾投身抗日。章文海犧牲后，他改名為章文海，全身心投入抗日救亡的戰斗中。正如其所醒悟的，“我們要從這盤剝人、捆綁人的土地上解放出來，還回做人的尊嚴，真正為人民爭取當家做主的權利?！盵3](368)擺脫土地，摒棄巫術，趕跑侵略者，爭得做人的尊嚴，此時的章文智完成了讀書人向民族民主戰士的轉變。

二、中國農村女性形象

《十月的土地》女性形象塑造同樣十分豐富，如章韓氏、曹彩鳳是中國農村妯娌形象的典型，鄭四娘、薛蓮花、章桂蘭則是農村女性婚戀悲劇的代表，趙阿滿、章佳馨卻是勇敢追求愛情獲得幸福的女性。這些女性形象是中國農村女性形象的代表和縮影，也體現出作者對中國女性命運的關注與關懷。

（一）曹彩鳳與章韓氏：明爭暗斗的農村妯娌典型

章兆仁妻子章韓氏和章兆龍小妾曹彩鳳之間的爭斗，是章家女性內斗的代表。

曹彩鳳迷信、自私、工于心計，說感染霍亂的章文德是討債的“兒鬼”，在兒媳鄭四娘生葡萄胎大出血被救活后，說“她已經被魔鬼附身了，她是黃皮子精，不是人了”[3](101)，迷信思想根深蒂固。她事事要壓住章韓氏，挑唆章兆龍讓官府拿章兆仁，只為“壓一壓他家娘們的邪氣兒，不知道誰給她撐腰，這家伙囂張的！”[3](50)當她明白章兆龍靠不住后，立刻用章文禮迷奸薛蓮花的丑事訛了章兆龍一大筆銀子。曹彩鳳的形象是舊式農村家族中刁媳婦、蠻妯娌和惡婆婆的典型。

章韓氏是勤勞善良而剛烈的農村女性。她跟隨丈夫辛勤勞作，鄭四娘大出血，作為嬸子的她跪求薛郎中一定要救活這個可憐的孩子，曹彩鳳認為鄭四娘是災星不愿再收留她，章韓氏卻求讓章兆龍帶她回蓮花泡養病，體現出其善良的本性。章文德被土匪抓走后，她親自去營救，十分勇敢。在看清章兆龍的嘴臉后，不同于有所顧慮的章兆仁，章韓氏堅決要求分家，表現出其剛烈果敢的一面。

（二）鄭四娘、薛蓮花、章桂蘭：被困舊式婚姻牢籠的女性

《十月的土地》對年輕女性不幸命運有著獨特關切和描摹。鄭四娘、薛蓮花、章桂蘭均是不幸的女性，其不幸來自時代，也來自家族和自身。

鄭四娘與章文智是娃娃親，鄭家被土匪滅門后，雖然仁義的章秉麟說服章文智娶了鄭四娘，但章文智并不愛她，婚后兩人很少生活在一起。鄭四娘后來被章文禮和曹雙舉長期霸占，生孩子時因葡萄胎險些喪命，又被婆婆不容險些無家可歸。滅門之災、婚姻無愛、受人凌辱、生命垂危，最終其心灰意冷，離開了章家。

薛蓮花本是章文德青梅竹馬的未婚妻，卻被章文禮迷奸，深感羞愧被迫嫁給章文禮做妾。薛郎中病故后，薛蓮花毅然離開章家做了姑子，青燈古佛，凄涼一生。

章兆仁的女兒章桂蘭和勇敢的獵人狗剩兒互相喜歡，得知狗剩兒要只身捕狼時她從身后抱住他，“你一個人去……要是張三把你吃了怎么辦呢？”[3](134)但這段感情卻被章韓氏扼殺了，她怕狗剩兒野性太重，是惹禍的根苗兒。桂蘭在父母之命下和肖成峰成親，又因肖成鋒出賣抗日英雄一起被趕出家門。所嫁非良人，英勇抗日的狗剩兒也被日本人殺害，章桂蘭的痛苦傷心和郁郁寡歡，可想而知。

（三）章佳馨、趙阿滿：敢于追求愛情的女性

章佳馨是章兆龍和曹彩鳳的女兒，她作為知識女性，敢愛敢恨，追求個性解放、浪漫且充滿活力。她和抗日軍官袁驤互相愛慕，二人沖破種種阻力組建家庭。但這份愛情卻被鼠肚雞腸的章兆龍不容，二人放棄一切而私奔。佳馨支持袁驤抗日，甘愿放棄安逸的生活，獨自帶著孩子守候在邊境河岸，等候抗日的袁驤回來。

趙阿滿雖只是個普通農村婦女，卻和佳馨一樣敢于追求真愛?；橐霾焕硐刖吞踊?，愛章文德就大膽告白。面對貧困的章家，不求彩禮，章家斷糧時出手接濟。嫁給章文德后，一心一意，貧富安然，不離不棄，一生陪伴著章文德。

這兩個女性雖然性格、出身、經歷不同，卻都是勇敢追求自己幸福的女性，敢愛敢恨，對抗舊式婚姻，追求自己心儀的愛情，最終為自己贏得了幸福。尤其是章佳馨，從盤剝人、捆綁人的土地上走出，是中國農村女性的先行者。

三、鄉土與東北地域文化敘事

地域文化書寫為文學創作提供了獨特的地域景觀，《十月的土地》中同樣有大量的民俗敘寫，如民謠民諺俚語，日常生活風俗習慣等隨處可見。這些地域文化與風土人情描摹，既使東北這片土地更加真實立體地得以呈現，也使扎根于這片土地的人物形象更加栩栩如生、真切可感，濃郁的鄉土氣息撲面而來。

（一）民謠、諺語、俚語

民謠、諺語、俚語等既反映勞動人民的生活習慣，也體現了他們的智慧。小說以大量民謠、諺語、俚語，構筑起一套東北農村人們的生活日常。

隨處可見的東北鄉村民謠、諺語是《十月的土地》的獨特之處。無論耕作、天氣抑或生活日常，都能以民謠諺語表達，這種口口相傳的民間藝術也是民族瑰寶。如章文德張口就來的各種農諺，“頭伏蘿卜二伏菜，三伏好種麥。淹不死的白菜，旱不死的蔥……”[3](109)這是他學習種地的最主要途徑。章家孩子玩耍時也會你一句農諺我一句鄉謠比賽，光棍兒老樁頭更是以各種生活的“磕兒”給辛勞的長工們解悶逗樂，狗剩兒會說獵人的“磕兒”，等等。這些民謠諺語顯然已成為人們日常生活交流、勞動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獨特的東北地域文化的形象呈現。

小說中還有大量的東北方言用詞，如“大份兒”“二份兒”是指兩家在家族中的地位，“胡子”指土匪，“老毛子”指俄國人，“嘎拉哈”指羊膝蓋上的小方骨等。此外，村鎮命名也有鮮明的地域特色，“東北很多地方都還沿襲舊時的稱謂，管村鎮叫屯、堡子或是營子，……有的名稱是滿語或蒙古語的音譯，寒蔥河和蓮花泡兩個村鎮的名稱里則沒有屯、堡子等字眼兒，顯得有些與眾不同?！盵3](78)這些用詞隨著一代代東北人傳承至今，是東北地域文化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

（二）信仰與風俗

小說無論鬼神信仰還是風俗習慣，都可呈現獨特的地域文化特色，從中窺見人們的精神面貌?！妒碌耐恋亍分袑Υ擞泻芏嗝鑼?。

如章文德在百草溝金礦時，伙計向他強調初一、十五敬山神爺的祭拜儀式，文中也提及破損的山神廟；石龍兄弟成功綁架章文智時隨口說的是多謝山神相助。蓮花泡當地人認為“黃皮子”有靈性，招惹不起，狗剩兒在打死黃皮子后，章兆仁最后的處理結果竟然是為黃皮子立墳燒香，甚至還要請道士超度。這些都表現了關東地區薩滿文化中“萬物有靈”的自然信仰。

另外，在章家人日常的生活飲食食物中，多處提到腌酸菜、吃酸菜，也提到關內的酸白菜，因水質、氣候不同，與寒蔥河的味道區別很大，酸得“不透徹、不夠野性”。章兆仁父子在蛤蟆塘開荒，蓋“馬架子房”、烤火取土等，體現了東北凍土地區獨特的生活方式。這些生活習慣，同樣是東北農村地域文化的特點之一。

風俗文化最能體現一地的地域文化，尤其是節日與嫁娶習俗等。如小說中寫寒蔥河過年的舊習俗：“大年是給小孩過的，大人一般不在過年的時候置辦新衣服，新衣服一般都是換季的時候添置，以示恪守勤儉持家的美德?！盵3](59)此外，寒蔥河還有一些習俗，如婚喪嫁娶，添丁進口，老人過壽誕，等等，都會請戲班子。甚至連章兆龍要雛妓小翠初夜也有一套“辦喜事”的習俗。這些習俗是地域文化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體現了東北地區獨特的地域文化。

結 語

《十月的土地》塑造的人物形象豐滿而具有深意，正如章秉麟以讀書入仕，進而歸隱鄉村，其性格中既有中國傳統儒家知識分子的責任情懷，又有道家的寄情山水、無欲無求、曠達超脫，是中國傳統文人的理想化身；而章兆仁與章文德父子則是中國傳統農民的典型代表，他們熱愛土地、辛勤耕耘、吃苦耐勞、隱忍膽怯，將土地與自己的生命與生活緊密相連，甚至以死護衛自己的土地?；蚩烧f這兩類形象豐富和深化了中國現代文學中的讀書人與農民形象，為當代小說中具有典范意義的形象。小說對生于戰爭年代的章家年輕人的不同選擇與命運也予以關注描摹。章文智與章文海是抗日戰爭中年輕人的代表性形象，解放祖國與解放自身是密切相關的兩重人生使命，章文智在此做出了明確的選擇。同時，《十月的土地》對鄉村世界中的女性同樣給予了深切的關注，對其命運遭際做出描摹與深入思考，相較于爭吵的妯娌和命運多舛的年輕女性，章佳馨和趙阿滿為自己的生活和情感爭取了幸福的未來。懦弱與委曲求全并不能求得幸福，只有同時代、專制、邪惡勇敢抗爭，才能為自己求得更好的生存境遇?！妒碌耐恋亍芬云滏告笖淼墓适?，為東北大地和這片土地上的人們譜寫了一部傳奇史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