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山依舊在(下)

2022-11-22 05:14劉鵬艷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2年10期
關鍵詞:本堂寡婦

劉鵬艷

【前情提示】西鎮敦本堂的少爺虞章華被花剪徑土匪頭子的女兒王春芳綁了去,在這片美麗的桃源之地,王春芳第一次接受了革命的啟蒙,與此同時,敦本堂賬房先生的兒子盧驥軒、榨油鋪的周廷三以及詹鳳佐、吳勖、吳幼菊……這樣一群覺醒的熱血青年正在籌劃著一場起義,一場轟轟烈烈的革命運動正在西鎮蔓延開來……

下部 木有枝兮

第六章 軒轅臺

1934年冬是個難熬的冬天。

這一年,幾乎是第一陣秋風剛剛吹起,大別山就進入了嚴酷的寒冬。山和樹和人都靜默著,蟄伏著,在風雪中艱難地等待著未知的春天。

雪花大如席,吹落軒轅臺。凜冽的西北風颼颼刮著雪片,盧驥軒抱著槍靠在一個雪窩子里,強打精神,卻總也不能把目光集中到一個焦點上。過了一會兒,四周還是沒有動靜,除了風吹雪落,萬物都睡著了似的,這樣的天氣,連小動物也不肯出來覓食了。他漸漸垂下眼皮來,一直緊繃的神經已偷偷做了逃遁的準備,可又猛的一個激靈,不知從哪里來的振奮,把眼睛驀然睜大。

困在山上的縣委機關和游擊隊都瀕于斷炊,傷員的口糧尚且不能保證供給,全須全尾的游擊隊隊長盧驥軒肚子里更是沒有一粒米。這使他感到非常羞愧,倘若虞章華還在,總能給他們搞到一點糧食和藥品??墒乾F在,全排的人都指望著他,他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敵人利用暴雪封山之際大搞“雪地搜山”,籌糧變得愈加困難。白天是最危險的時候,盧驥軒不敢眨眼,萬一遇上搜山的敵人,如果來不及撤退,他身后的傷員一個都跑不脫。吳幼菊跟他說,放心吧,如果敵人來了,她們就算爬,也要把傷員都背在身上。盧驥軒很感動,這些姑娘跟著他,吃野菜,嚼草根,穿密林,臥冰雪,在饑饉和苦寒的撕咬下面黃肌瘦、瑟瑟發抖,身體里卻仍舊潛藏著驚人的能量與熱情。他不禁難過地說:“我,我對不起你們……”吳幼菊一甩頭發,斜眉瞪眼地打斷他:“這是什么話!”

紅軍主力部隊北上長征后,留在山南的這支隊伍被反復“清剿”。為牽制敵人,縣委在組建山南游擊大隊的同時,將地方黨政干部中的女同志、原紅軍醫院的部分護士和紅軍家屬三十余人編成婦女排,由縣委委員盧驥軒具體負責,堅守在軒轅臺。盧驥軒是婦女排中唯一的男性,這讓他不僅感到責任重大,而且動不動就會生出莫名的負罪感。

吳幼菊她們倒是勸他,現在白匪剿的是紅軍,并不獨獨是我們婦女排,大家都沒有吃的,憑什么我們婦女要搞特殊?話是這樣說,可盧驥軒心里還是不得勁,他寧愿自己挨餓,給姑娘們搞一點特殊,可眼下的情況,就算他把自己餓死,姑娘們也吃不上一口糧食。他一想到這兒,就恨不得拿槍托敲自己的腦袋。心里總有個聲音,鋼絲一樣絞著他,偶爾撐不住,想打個瞌睡,那聲音便陡然冒出來,嚇他一跳。他那莫名其妙的睡癥算是徹底痊愈了,現在他總是睡不著覺,有時候上下眼皮一沾,便吃痛似的彈開來,強迫自己盯著對面隨時有可能帶來滅頂之災的危險的雪地,兩眼只是茫然。

那段日子遇到了太多的殺戮,不獨獨是盧驥軒他們的人遭毒手,他們的敵人也不好過。每天都是殺人放火,誰也不肯服軟,就這樣,你殺過來,我殺過去,山上也沒有一處干凈的地方,到處都是嗆人的血腥味兒,到處都是沖天的火光。

他原本是個軟心腸的人,這時候也一點點變得硬起來——要是不把心變硬,日子簡直沒法過下去。他哭著埋了周老爹,埋了吳勖,后來還埋了周廷順。那個嘴唇上還沒有來得及冒出胡髭的少年,犧牲的時候把自己站成了一棵樹。樹梢冒著煙,行刑的還鄉團說是點天燈。這樣的酷刑用在一個孩子身上,他想一想就覺得自己的肝腸都一寸寸地被生生扯斷了。什么樣的禽獸才能做出這樣的事呢?可是,終究還是發生了,他趕到的時候只能替這孩子收尸——周廷順是道區兒童團骨干,為保衛蘇維埃獻出了年僅十三歲的生命。

起先遇上不幸的事情,盧驥軒還會哭一場,可是他的眼淚沒有換回任何人,所以到后來,他再也不哭了,只剩下心底里深深淺淺的痛。

他抱著槍靠在雪窩子里的時候,還會想起周廷順那張紅蘋果似的小臉。那小臉紅通通的,總是暈染著興奮的潮紅,它就像是向日葵的花盤,永遠朝著太陽的方向。那是近乎本能的圖騰,起初是從哥哥們的身上懵懂地看到一種噴薄的力量,后來慢慢地,隨著形勢越來越嚴峻,斗爭越來越殘酷,那被喚醒的孩子把自己全部的生命都拿來投入勇敢的戰斗了。他們這些孩子呀,是時刻準備著做將來的主人的,因而把參與這場偉大的斗爭看作自己應盡的本分。這是最使盧驥軒感到心痛的地方。如果周廷順是他的弟弟,他不曉得會不會拉住這孩子,用溫暖的大手蓋住那顆毛茸茸的小腦袋,并且躬身告訴那對天真無邪的眼睛:“你安心做你的小孩子就好了?!?/p>

事實上,在蘇區,沒有孩子是絕對安全的。

所有七到十六歲的孩子都有一根四尺長的紅木棍,他們站崗放哨,盤查往來路人。如果你沒有介紹信,想走進任何一個村莊,都會先被他們押送到當地的蘇維埃政府。就算是最寧靜的鄉村的夜晚,孩子們也不肯疏忽自己童子團員的責任。他們悄悄地摸到村頭屋后,組成“聽話隊”,躲在某個可疑人家的墻根兒下,偷聽這家人是否說了反動話。對于那些逃跑的反動派,他們更是比大人還要警覺,因為他們的職責就是搞到反動派是否在夜間偷偷潛回村莊的情報。除此之外,孩子們還很認真地反對浪費,禁止煙酒;反對封建迷信,禁止燒香燒紙;他們鍛煉身體,積極參加少年先鋒隊,揎袖高呼“打倒土豪劣紳,打倒反動走狗”的口號,把紅旗插遍村落山岡。

盧驥軒很清楚地記得周廷順帶領幾百個孩子高呼口號的樣子,那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場面,簡直和周廷三領導暴動時一模一樣。

西鎮暴動后沒多久,區蘇維埃和十三個鄉級蘇維埃政府相繼成立,周廷順毫無懸念地被推選為西鎮兒童團大隊長,一時麾下集結有數百名和他一般活蹦亂跳的隊員。與他大哥周廷三的一〇七團不同,周廷順他們童子團的裝備不是閃亮的鋼槍,而是涂成赤紅色的木棍。在西鎮兒童團成立大會上,手執紅木棍的周廷順跳上幾張方桌拼湊成的臨時講臺,虎虎生風地揮起了胳膊:“各位兄弟姐妹,俺們童子團成立了,每個童子團隊員,不再是父母面前的淘氣娃,而是革命隊伍中的一分子……”三百多個孩子和他們的父母站在臺下,歡聲雷動地拍著巴掌,讓周廷順揚起的小臉上迸發出奪目的光彩。那些借著送孩子的名義趕來看熱鬧的成年人,還從沒有見過這樣能說會道的娃娃,你看他站在臺上侃侃而談,把“窮人為什么這樣窮,富人為什么這樣富”說得透徹明白,讓很多一輩子蒙了雙眼苦作的大人也被撩撥得心明眼亮。有人嘆道:“俺家的娃娃什么時候也能這般有出息喲!”便有人拿來當笑話:“呔!你也配?那是周家的娃娃哩?!?/p>

周家的娃娃,似乎天生就是領導者。他們對于革命有著極敏銳的觸覺和超前的理解,使盧驥軒這樣時常犯糊涂而不夠純粹的人感到慚愧。

等到周家的老二和老三回鄉,正趕上主力紅軍整編發展,他們也扛著槍走了。周家那間狹小局促卻孕育了西鎮最初的革命種子的榨油鋪,只剩下一老一少。

由于當地如火如荼的革命形勢,地方豪紳聯名致電國民黨反動派中央政府,懇求“立震天威,火速調軍痛剿,以遏亂萌,不勝急切待命之至”。保安大隊長鮑平安在城門口開了“人肉鋪子”,兩把嗜血的鍘刀,每天都要鍘死十余口人。他惡狠狠地放出話來:凡是不想好好過日子,一心跟著共產黨犯上作亂的,早晚拉來他的“人肉鋪子”——喂刀。按周老爹的意思,世道不太平,孩子他娘走得早,他靠一間榨油鋪養大四個孩子,度荒躲災,已是天大的福氣,從沒想過要滿門忠烈。只是孩子們大了,心思也大,他攔不住,要想后悔不該借債送他們出去念那么多書,卻也是不能了。他一輩子并不識字,家里卻藏著成摞密密麻麻的文件。孩子們干著殺頭的差事,他也怕,不過當西鎮淪為煉獄之后,他已經沒有時間去害怕了。

這一天的太陽是黑色的,似乎還沒有升起就已經含恨死在當空。不知道被進剿了多少次,鋪子早就開不下去了。鎮上的人家,哪一家沒有被燒掠過呢?周老爹稀疏的白發幾乎可以數得清根數,但還勉強覆在頭皮上,他自嘲地笑笑,哈,像是剿而不滅的幾?;鸱N。革命的道理,他也曉得幾分哩。仲秋的田野一片瘡痍,無人耕種和收獲,“劫耕?!薄皻嗝纭?,那些被浪費在季節里的種子都沉睡在土地深處。除了等待還能做什么呢?

在馬叉河,“跑反”的周老爹被“鏟共隊”逮住了。

其實他是不想跑了。這樣的日子使他厭煩,他總是在跑,往山上跑,往河邊跑,往林子里跑,往無人的地方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跑得把隔年的陳谷子爛芝麻都嘔了出來。他一面想著從前貧瘠的安穩,一面把那些密密麻麻的文件藏好,手腳哆嗦得像是并不屬于自己。他將文件藏得很妥帖,就算白匪把他的房子再燒一遍也不怕。他花白的頭顱迎著風抖得厲害,看向曠野里黑色的鴉群。

他與它們對視著,攤開手腳,袒胸露腹地躺在大地上,以這種精疲力竭的回歸,來拒絕倉皇的日子里無休無止的“跑反”?;盍舜蟀胼呑?,他似乎還沒有搞明白自己身處的這個世道。那些人對他張牙舞爪,向他逼問情報,他說不出來。他只是個不識字的老頭兒,本本分分地做一點小生意罷了。啥是情報呢?他的三個兒子都是共產黨,這算不算情報?就是小四子,那個還沒來得及長開的小不點兒,也和共產黨脫不了干系。兒大不由爹,他們做的事他并不懂得,但因為他們都是他的兒,他自然是貼著心頭護著,就像保護那些看不懂的文件一樣。保護好黨的文件,就是保護好他的兒了。這一年秋風起來的時候,他們都走了。走得好,越遠越好,他一直替他們捏著把汗,這回把怦怦跳的心放進肚子里吧,他閉上眼睛,皺成一團的臉上有了笑模樣……

盧驥軒埋周老爹時,簡直被那笑魘住了。

接連好多天,他腦子里都是周老爹皺巴巴的笑容。

盧驥軒走到西鎮的小街口,向東轉,走兩百米,左首邊,打著黑色棉布簾子的那家就是周記榨油鋪。他看著已經是一片廢墟的那處所在,兩只拳頭捏緊,指甲深深摳進肉里,卻不覺得疼。這里太熟悉了,坐河朝山的當街鋪面,屋后是緊靠河沿的兩棵茂密的椿樹,若是同志們來,順著一處狹長的廁所由后門進屋,來去皆可掩人耳目。周老爹做生意時總要支棱起耳朵,打起十二分精神——革命,畢竟是沒本錢的買賣,屋后這些迎來送往的秘密行為,若被當局拿住,下場必是血濺五步。然而老頭兒還是極認真地為他們站崗放哨。他們走時,他也總是笑瞇瞇地關照:“慢走?!?/p>

盧驥軒記得老頭兒的那聲“慢走”,還有他塞進自己懷里的半包點心,溫溫熱熱的,似乎還帶著剛起鍋的熱乎勁兒。然而永遠不會再有那樣的情景了,他禁不住潸然淚下,滾燙的淚水滴到襟子上,很快被西北風吹得冰涼。

又是西北風,刮得凜冽而薄情,在白地里旋起一陣雪沫,迷住盧驥軒的眼睛。他抬手抹了一把臉,結果把臉上抹得濕漉漉的。

山上能吃的都摳挖出來吃了,現在只剩下滿山的雪。他抓了一把冰冷的雪塞進嘴里,咯吱咯吱地嚼起來。那味道又涼又澀,透出一股埋葬一切的凄苦。不遠處,王春芳壓著嗓子在唱歌:“山溝石洞是我房,樹枝稻草蓋身上,山菜野果能當糧,三天不吃打勝仗……”她的嗓子好,唱起山歌來婉轉悠揚,傷員們都愛聽,缺醫少藥的時候甚至能用來鎮靜止痛。但是現在,山菜野果也早就沒得吃了,她的聲音有些嘶啞,細聽起來,似乎還能聽得到嗓子眼兒深處因焦慮和憂憤而迸濺出來的縷縷血絲。

王春芳不是西鎮的姑娘,但這幾年她和西鎮牢牢地黏附在一起,甚至有了入血入髓的關系。她的西鎮口音越來越地道了,外人簡直聽不出分別來,還以為她是土生土長的西鎮人。要是有人問起,她就大大方方地說,她是西鎮的媳婦兒。再問她是哪家的媳婦兒,她便咯咯地笑起來,說是老革家的?!袄细锛?,曉得不?全西鎮沒有不認得我的?!彼Φ脿N爛,眉眼彎彎,閃著光華,在好看的臉盤上畫出一對喜慶的鵲橋,好像真有那么回事兒。她說她嫁給了革命,盧驥軒不知道那是因為愛,還是因為恨。說起來,他和她倒是一直在一起工作,比她和虞章華在一起的時間還要久些。

那年一〇七團南下,盧驥軒沒有跟著部隊走,因為虞章華被抽調到三里坡剛剛籌建的軍需處,他也被點了將。虞章華打仗差點火候,他天天喝酒,喝得眼花手抖,拿槍的時候尤其控制不住自己,越想瞄準目標,越是抖得自己眼暈心慌。為了不讓虞章華這毛病耽誤革命,張子誠推薦他去軍需處報到,專門負責一條供給線,也算是人盡其才、物盡其用。上級信任他,長槍不讓他摸了,給他佩了一把匣子槍,用來防身,打得準最好,打不準也就那么回事兒,自己為自己負責吧。虞章華挺高興,把盧驥軒也捎帶上了,說是他倆打配合,一個頂倆,兩個頂仨。從花剪徑來西鎮投奔革命的王春芳算是編外人員,她整天跟著虞章華,虞章華甩不脫,正好白使喚她。

一開始王春芳對她和虞章華之間戀愛關系的發展不太滿意。虞章華總是忙得跟頭趔趄,不是去敵占區搞物資,就是圍著地圖研究怎么截擊敵軍的運糧隊;他還變著花樣兒地使喚她,讓她也忙得腳不沾地。她和他在一起,連句熱乎話都說不上。王春芳鬧著要回花剪徑,虞章華裝聾作啞不理她。王春芳只好跟盧驥軒倒苦水,委屈得不行。盧驥軒就感同身受地勸王春芳,讓她別往心里去,虞章華就是這么個人,他喜歡一個人的方式,就是把對方當作自己人?!八墒裁?,你就干什么,你倆就算好上了?!北R驥軒跟王春芳這么樸素地一解釋,王春芳就明白了。她也看出來了,虞章華和盧驥軒的關系也是這樣奇怪。虞章華從不把盧驥軒當外人,想到什么,半夜里就把他提溜出被窩去商量,或者干脆直接行動起來,也不管盧驥軒的衣服是不是掖好了,褲腿兒是不是捋順了。有時候盧驥軒明明滿臉都是不情愿,但是也不當面拒絕虞章華,因為他知道拒絕不了,虞章華總是有辦法讓他跟在屁股后頭不離不棄。

王春芳想通了以后,就和盧驥軒一起,成為虞章華的左膀右臂。虞章華很高興,覺得王春芳懂事,比以前那個愛得死去活來的日本女朋友更值得交往。他常常拍著她的肩膀說:“臭丫頭,我覺得我越來越喜歡你了!”實則虞章華和王春芳的交往,以及他對她的喜歡,也不過就是兄弟似的喝喝大酒,相互親熱地拍拍肩膀,而他們做這些事情的時候,盧驥軒必定秤不離砣地陪伴左右。王春芳甚至沒有聽虞章華對她說過一句溫柔的話,好像他對她一溫柔,她就會把辮子翹上天不再搭理他一樣??伤髅饕呀洶汛筠p子剪掉了嘛。

王春芳問盧驥軒,虞章華是不是不敢對她好。

盧驥軒摸不著頭腦,他不知道王春芳說的“對她好”是什么意思。

王春芳有些忸怩,她畢竟是個大姑娘,雖然盧驥軒有時候行事扭捏也像個姑娘,但他到底還是個男人,有些話,王春芳不好直接跟他說。王春芳在虞章華面前的時候是很豪橫的,什么話都敢說,可對著虞章華之外的男子,即便是盧驥軒這樣溫良如玉的人,她也不好意思把自己的意思挑明。

虞章華總是敷衍她說,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她問他如果革命不成功,是不是就準備打一輩子光棍兒。虞章華嘿嘿笑著說打光棍兒倒也不至于,一個好漢還需三個幫呢,他現在手頭就有兩根棍子,指哪兒打哪兒,順手得很哩,所以王春芳一定要幫他,不然他就只剩下盧驥軒這根光棍兒了。他總是這樣,說起話來半真半假、半實半虛,叫人踩不到點子上,想拿他又拿不住,白白生一肚子氣。

王春芳又找吳幼菊商量,說虞章華可能并不打算娶她。吳幼菊問她是不是虞章華親口說了這渾蛋話,王春芳支支吾吾說那倒不曾說過,只是他一心想著他的共產主義,她在他眼里,連共產主義的小手指頭也算不上,未免讓她生氣。這一來吳幼菊便有些看不起王春芳了,十分嚴肅地批評她格局小,眼皮子淺,只顧打自己的小算盤。眼下的當務之急,自然是牢牢地守住根據地,捍衛來之不易的勝利果實,把革命進行到底。普通民眾尚且為了支持革命把一己之私放到一邊,何況虞章華是黨員,他難道有時間拿來浪費?周團長他們在南邊打仗,不知道哪天就會遇到危險,她吳幼菊難道像王春芳一樣,叫周團長回來娶了她再去打仗不成?這一頓搶白把王春芳噎在那里,她直翻白眼,卻說不出一句話。

王春芳心里實在窩火,她在花剪徑時,何曾受過這樣的氣?那時就算她蠻不講理,谷里人也要讓著她幾分;現在她明明揣著理兒呢,卻被人說成無理取鬧,好像全天下的人都心底無私天地寬,唯獨她不做正經事,整日纏著虞章華,討個不得要領的名分。

她一氣之下便要回花剪徑去,這一回是極認真的,臉孔板得像生鐵塊,誰的話也不聽。虞章華不敢怠慢,連忙嬉皮笑臉地扯住她,又伸手在自己臉上抹一下,這才端端正正地說:“你既從花剪徑出來了,回去也是沒臉,不如在西鎮跟我們干革命。嗯,一個人放下‘小我’,經一番陶熔鼓鑄,匯成‘大我’,那才是真正的天高地闊,舒情暢意。我可不誆你,革命是一個大熔爐,可以叫你獲得靈魂的升華。我以過來人的經驗度你,你放在心里最好,若不肯信,我,我,唉,真是沒有辦法了……”他說到最后,平日里總是沒心沒肺地兩邊翹起的嘴角漸漸垂下來,倒似顯出幾分真心,讓王春芳呆了半天。

這句話,要到半年以后,虞章華倒在去敵占區籌糧的路上,王春芳才恍然悟出其中的道理。

那天明明沒有風,她卻隔著幾座山頭,遠遠地聽到了凄厲的風聲——一粒子彈從虞章華的身體當胸穿過,他的肺葉被打穿了,氣喘得像扯風箱。他呼呼地喘著氣,仿佛要把身體里嘯叫的狂風都釋放出來。他被鮮血浸透的身體里藏著一團風暴,那風暴就像一頭困在籠中的暴怒的獅子,張牙舞爪,金剛怒目,卻找不到出口。

“告訴……告訴,王……春芳同志,”虞章華劇烈地喘息著,用顫抖的手從懷里掏出一張帶有體溫的紙片,“我,我欠她,一場,神圣的婚禮……”

便衣隊的一名小戰士把這句話轉告給王春芳,聽聞噩耗后尚處于震驚之中的王春芳忽然悲從心來,放聲大哭。她握著那張血染的遺書,哭著笑,笑著哭,瘋了一樣。她不知道它曾經在虞章華的胸口安靜地匍匐了多久,但它總歸是寫于他犧牲之前,寫在那些她和他朝夕相對、輔車相依,他卻不能向她表白的日子。

春芳同志,我這樣稱呼你,自己也覺得別扭,我總是叫你臭丫頭,就像你總是叫我老虞一樣,順口。人生有很多奇妙的境遇無從解釋,你我的遇見,便是其中的一種。從那時起,我們就結下了珍貴的情誼,這情誼比男女之情更要豐富些,我簡直找不出合適的語匯來形容它。直到有一天,你奮不顧身地來尋我,我才知道,自己也深深地陷入同一種情感,只不過,這情感使你沖破了束縛,卻將我緊緊地縛住了。我很害怕你會像從前的我一樣,因為奮不顧身,所以傷害自己。我的責任,便是讓你知道,世間有比飛蛾撲火的激情更值得我們追求的東西。它或可以稱作理想,或者是信仰,總之,是使我們寧愿卑微地活著,而不是壯烈地死去的東西。當然,作為一種特殊的祭獻,我們也不憚于死去,只是這死去的意義,是深植于希望之中的,是即使熄滅個體的生命,也看得見生生不息的焰火的。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希望自己生命的焰火點燃了你,而不是使你熄滅了熱情。這樣,我在這條路上便可走得愉快而坦蕩。王春芳,我愛你,假使我有這樣的機會,我愿意做你一生的伴侶,可惜我不能在危險和痛苦面前蒙上你的雙眼,請原諒我的自作聰明。

那張紙輕飄飄的,風一吹,簌簌發抖,王春芳不禁抱緊了雙臂,把那張薄脆的紙片小心翼翼地護在心口。

盧驥軒呆呆地望著她,不知道怎樣勸慰這個為了愛情奮不顧身卻終于失掉了愛情的女孩子。他沒有戀愛過,對那種洶涌的情感所帶來的甜蜜和痛苦都百思不得其解。先前王春芳來征求他的意見,他還勸她不要多想,虞章華就是那樣沒心沒肺的人,按鎮上人的說法,好一個渾不懔!他可不曉得整天沒個正經的虞章華早把遺書寫好了藏在懷里,藏著那樣深的哀婉、那樣深的遺憾。他看著失魂落魄的王春芳,看著她漸漸把自己埋在兩手之間的流淚的面龐抬起來。王春芳眼中露出堅定的光芒,她說:“把老虞的槍給我吧,我替他拿著,手不會抖?!?/p>

王春芳又掏出那把匣子槍,覷著眼睛朝對面的山頭瞄準。

對面什么也沒有,除了厚厚的雪,和這邊一樣空蕩蕩的。但也說不準,那邊和這邊一樣,都披著偽裝,要不然敵人怎么發現不了他們?

她得意地笑笑,把槍收回來,藏到后腰上。

王春芳的槍法出神入化,指哪兒打哪兒,好像從來用不著瞄準,目標就乖乖地撞到她的槍口上來了。她不時地把老虞的東西掏出來看看。盧驥軒心里明白,她是睹物思人。他目睹了這一幕,心里也酸酸的。

剛才給傷員換藥,王春芳才發現,就連從被套里拆下來的舊棉絮也沒有了。她只好臨時從自己的襖袖上扯下一截絮子來,勉強算是做了頓“無米之炊”。盧驥軒批評她不該扯破自己的棉襖,這天寒地凍的,抱床棉被尚且受不了,怎么能沒有棉襖穿呢?她就擠對他,說棉被已經拆了,不拆棉襖怎么辦!盧驥軒答不上來,懊惱得直敲自己的腦袋,說他來想辦法。

他能有什么辦法?王春芳抓住盧驥軒的手,把它們從他的腦袋上掰下來,有些心疼地說:“拆都拆了,今天的辦法不用想了?!北R驥軒要把自己的棉襖給她,她推開他說:“我聞不慣你身上的味兒?!闭f完頭也不回地走開了。不走不行,她要是留在那兒,盧驥軒肯定還要跟她啰唆,非把棉襖讓給她不可。

他就是這樣的性子,黏黏糊糊的,對誰都好,誰出了事,他都覺得自己有責任。當年一起搞暴動的幾個兄弟,除了他,沒有留下來的。有時候他夜里哭醒了,她倒還要勸他想開些:革命是殘酷的,他們要替犧牲的人活下去。他說他知道,可心里還是難受,一難受就控制不住自己,叫她笑話了。她說誰笑話誰呀,她的丑事,他知道的也不少。兩人就輕聲笑起來,像是兩個瘋子。

虞章華犧牲的時候,她真是心痛得發了瘋,拿著槍就要去和敵人干。她不怕死的,虞章華都說了“革命者不憚于死去”。還是盧驥軒攔住她,急赤白臉地說:“你別干傻事,我看了老虞的信,他不是這么說的。老虞說的是‘寧愿卑微地活著,而不是壯烈地死去’?!蓖醮悍己退麪幷撈饋?,說老虞明明說的是干革命就要不怕死,因為革命隨時都會死人。盧驥軒把兩條眉毛擰成一股繩,撓著腦袋說:“不怕死也不是主動去找死。老虞是為了給我們搞糧食才犧牲的,為什么要給我們搞糧食呢?因為我們要活下去呀!老虞給你留了封信,就是想讓你好好活下去,活得有意義、有目標、有希望?,F在倒好,你讀了信就去找死,完全把他的意思弄擰巴了。他要是知道,準得把自己再氣死一回。你看看,你再看看,好好看看那封信,他為啥活著的時候不敢對你好?那時候你問我,我答不上來,現在他給了你答案,你卻不肯接受。你,你……”他喘了口氣,這才義憤地說道:“你就是他擔心的那種因為奮不顧身所以傷害自己的傻女子呀!”

她聽著盧驥軒的話,漸漸地,身體里的沖動就像水塘里漫上來的水被抽干了,一動不動地傻站在那里。她真是傻,她以為自己識了字的,誰想到沒有一個字識得對。

她又把虞章華的信從心口掏出來,細細地讀。讀一遍,就流一遍眼淚;再讀一遍,又流一遍眼淚。直到第七遍,她的眼淚流盡了,盧驥軒問她:“看懂了沒有?”她點點頭,說:“懂了?!北R驥軒這才放下心來,把匣子槍還給她,又叮囑一遍:“你得好好替老虞活著,一定把他的槍收好?!?/p>

現在老虞的這把匣子槍已經跟了她三年,隨時掏出來都帶著她的體溫,她覺得夠對得起老虞的了。每天都有人倒下,而她,還活著。

她心里輕快,忍不住又想唱歌。她從小就習慣了摸槍,對打槍是有天分的,但是好像到西鎮以后才發現自己還有唱歌的天分。西鎮的歌兒她都會唱,后來她唱著歌兒滿山跑,山這頭的歌兒,和山那頭的歌兒,她不久也都學會了?,F在,所有的山頭,這綿綿無盡的大別山的歌兒,她都唱得有板有眼、有聲有色。她摸摸腰間的匣子槍,興興頭頭地小聲哼唱起來:“青山綠水陡石崖,為了革命上山來,堅決與敵斗到底,誓死保衛蘇維?!?/p>

王春芳的樂觀感染了盧驥軒,他也覺得眼前的一切不那么難挨了。望著王春芳快樂的背影,他心里竟升騰起一股欽佩和肅穆之情,不由得朝那個方向立正,抬起手臂“啪”地敬了個禮。他知道她看不見的,不過他這個軍禮還是行得十分端莊肅穆。

山上的日子不好過,山下又何嘗容易?

紅軍主力轉移后,敵人在根據地找不到紅軍,在短時消滅紅軍主力的企圖落空后,更是拼命地摧殘紅軍家屬和平民百姓。由國民黨當局扶持的地主豪紳,組織成立了“清鄉局”,建立了聯保辦事處以及鏟共團、還鄉團、編練隊等反革命武裝,大肆燒殺搶掠,瘋狂洗劫蘇區。為使紅軍斷絕繁衍,明令凡共產黨員、紅軍家屬、農協會骨干者,燒其房,搶其財,家中青年婦女一律抓捕賣往外地。地方當局實行移民并村,保甲連坐,其株連法規定,五家連坐,相互監視,一家通共,五家同處,一戶犯法,十戶同罪?!扒遴l局”挨戶搜捕共產黨員,搜之不盡,捕而不絕,便改用攤派的辦法,各鄉每日保送二十名共產黨員,斬立決。若少送一人,唯保長是問,責以銀圓一百塊抵償。此政一出,怨聲載道。

盧驥軒初時還擔心家人安危,待便衣隊從山下帶來消息,說是盧方倫早帶了一家老小跟著虞寡婦躲進縣城避難去了,這才稍稍放下心來??h城是敵占區,想必日子安穩些。

想起爹娘,盧驥軒愧疚不已,他躲在山上,照盧方倫的話說,“人不人鬼不鬼地東躲西藏”,不僅不能盡孝,反讓老兩口兒受了連累。

家里其他孩子學著大哥的樣兒,要參加童子團和先鋒隊,盧方倫雖不攔著,卻也絕不像別人家的長輩那樣替孩子高興。先是大妹風風火火地剪掉了辮子,在吳幼菊領導的婦女會里鞍前馬后地打邊鼓,繡鞋墊;然后是二兒子,看到街上鑼鼓喧天,戴大紅花的男青年們個個顧盼自雄,便鬧著要到“招兵登記處”去報名參軍,被母親死活摁在家里;小妹那時候才八九歲年紀,也握了一桿小小的紅纓槍,屁顛屁顛地跑東跑西替大人送雞毛信……后來根據地的形勢急轉直下,西鎮遭到圍剿和血洗,盧家只得惶惶如喪家之犬,跟著眾人四處“跑反”,盧驥軒的小妹就丟在“跑反”的路上。盧驥軒母親哭得肝腸寸斷,哪里還尋得到,只能盼那孩子自求多福。

盧驥軒甚是自責,卻也無法,他帶著婦女排上了山,家里的一切便丟在了腦后。

有時他盼著午夜夢回,或能見到爹娘??墒瞧婀?,自從參加革命,他那莫名其妙的睡癥,竟不再發作了。不僅沒有再睡死過去,連尋常睡覺也不能深沉,就算睡下去了,兩只耳朵還醒著,周圍有個風吹草動,他立馬抱著槍站起來。

只有一次,他抱著槍在樹林子里睡著了。

那天他倚著一棵不知結過多少年栗子的板栗樹,藏身在粗大的樹干后面,本來是觀察敵情的姿勢,突然就看見虞寡婦婷婷裊裊地走過來。

他認識虞寡婦的時候,虞寡婦已經不年輕了??墒乾F在朝他走過來的虞寡婦明明是大姑娘的模樣,一條粗黑油亮的大辮子一會兒撩在豐滿的胸前,一會兒又甩在渾圓的臀上。他迷惑地看著她,心想她比他母親好看得多,至少,干瘦的母親沒有這樣豐滿的胸脯和渾圓的臀部。他懷疑年輕時的父親也這樣不錯眼珠地盯著虞寡婦看過,說不定還在心里暗暗比較過他那拘謹的母親和這個渾身洋溢著奔放氣息的女人。

虞寡婦豐贍的身體看起來那么放恣,金光燦燦的風吹在她身上,撩起錦繡的裙裾,露出圓潤的腳踝,輕盈地踏出去,窸窸窣窣的,滿地的落葉似乎都害羞了。就連她的腳踝也那么讓人心動,盧驥軒大吃一驚,他還以為自己只忠實于母親那樣纖細矜持的女性呢。這幅畫面實在是扭轉了他多年來的審美,使他對自己的品位和格調產生了懷疑。

虞寡婦走到他面前,有意無意地向他投過來一個幽怨的眼神。他立刻如遭電擊,半邊身子發麻,耳中似乎還聽到電流穿過那只囚在身體里的局促的靈魂時的吱吱聲。她不用開口,他便已經把她的眼神讀懂了,讀懂之后很快明白了自己原先的淺薄和愚蠢。他張口結舌地怔在那里,虞寡婦卻又轉身踩著落葉窸窸窣窣地走開了,好像她來這里不過是為了幽怨地看他一眼。他有心問她一句話,她也不給他機會,窸窣聲漸遠,兀自消失在金色的風里。

這時一顆熟透的毛栗子掉在他頭上,下墜的力道使那鋼針一樣的球刺扎得他頭皮一麻,他驀然醒了過來——四周靜悄悄的,沒有虞寡婦,也沒有危險的敵情,對面那只覓食的松鼠還在原來的地方,不曾挪動半寸,小眼睛滴溜溜地瞪著他。他疑心自己方才并沒有睡著,甚至連眼皮也沒有合上,不過是閃電般地做了一次靈魂出竅的旅行。

這樣古怪的夢境,或者說是幻覺,他無從和別人說起,或許見到父親的時候,可以探究一點其中的蹊蹺。但那恐怕也很不容易,一來不知道戰爭何時才能結束,父子重逢的機會便很渺茫;二來呢,父親大抵會斥責他荒謬,哪里有父親向兒子發表自己年輕時對待女人的見地的?細細回想起來,虞寡婦待他一直很不錯;父親對虞章華的態度卻矛盾得多,章華雖是少東家,父親背后提起來卻多是不屑和鄙夷。章華犧牲的時候,父親沉默不語,他看不出父親的悲傷,可是那無聲的悲傷卻又明明漫漶在空氣中,托得起一張沉甸甸的梨花木椅子。父親就坐在那張老舊的梨花木椅子里,陷入了奇怪的沉思。

等到山下便衣隊帶上來消息,說他父親盧方倫已經拖家帶口遷往縣城,盧驥軒便覺得那如夢似幻的一幕或許是一種奇異的昭示,但并沒有什么實際的意義,因為眼下的一切都以保存革命的有生力量為重,而父親保住的那些落后、陳舊的東西,天然的于具有先進性的革命并無裨益。

虞寡婦將敦本堂總部遷往縣城,自然是為了躲避戰亂,作為敦本堂的賬房先生,盧方倫亦步亦趨。坦白說,此舉對于保存虞家的實力和盧家的安危自然都是相宜的,盧驥軒除了感激之外,竟別無撻伐的余地。那虞寡婦也真是了不得,她一介女流,連私塾也未曾讀過,不過是在家中念過幾本《女誡》《內訓》之類的舊式書籍,但她天資聰穎,竟是個經濟管理方面的奇才。敦本堂自她接手以來日新月著,有了長足的發展,虞家祖宗在天有靈,不知是感到欣慰還是羞赧。為打開敦本堂的銷路,她苦學中醫藥理,秘密研制新藥,在世傳祖方的基礎上不斷更新改良,將本是外用的鯉魚膏藥又變化出內服的用法,遠近無不稱奇。

理論上說,鯉魚膏藥的主要成分白鉛粉是有一定毒性的,內服風險極大。但敦本堂的膏藥非同尋常,除家傳的熬制方法頗為獨特外,虞寡婦另又悉心添加了若干輔材,使白鉛粉在適宜的火候中產生物理變化,毒性溶解得以揮發,因而適當口服竟有意想不到的效果。此貼小小膏藥,不僅外敷可治癰疽疔瘡、疥癬濕氣,又可口服治療傷風及解毒、祛瘀等,甚至對炎癥之類也有阻抑作用。這樣一來,在山上藥品奇缺的情況下,敦本堂的鯉魚膏藥便大有用處。便衣隊的老譚說,虞寡婦倒是肯幫他們,雖縣里抓得嚴,私下卻給了他們不少貨,就連過冬的棉衣,也有一半是敦本堂捐的。

老譚提起虞寡婦,言語間頗為敬重,因他欠著虞寡婦天大的人情。他有次在縣里遇到伏擊,肩膀上掛了彩,跑也跑不遠,城門也關了,正是宵禁的時候,全城都在搜捕他,他心想這下完了,就是有九條命也交待了。誰想到旁邊上了門板的鋪子留著一道縫兒,他心一橫,擠進去碰碰運氣也是好的。這邊他剛把自己塞進去,那邊保安隊的人就齊刷刷地端著槍跑過來了,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貼在門板后頭不敢喘氣,正擔心被保安隊發現,冷不防一塊板子抵上來,把剩下的那道豁口擋上了。他一看,原來是進了敦本堂的藥鋪。那上門板的小伙計擦了把額頭上的冷汗,說:“你命真大,若非我們主母交代,這道縫兒是斷不能給你留的?!?/p>

盧驥軒聽了暗自感嘆,心說虞寡婦到底是烈士的母親。虞章華犧牲后,虞寡婦很是消沉了一陣子,但不久又振作起來。她說敦本堂上下那么多張嘴都要吃飯,她不是為了她自己把鋪子開下去。初時還有人不信,料想她不過是嘴上說得漂亮。盧驥軒卻覺得虞寡婦的胸襟氣魄,比一般男子還要寬廣些。她這樣說,這樣做,必然是心意如此。

只要敦本堂的招牌不倒,他父親盧方倫就有謀生之所,家里便不愁斷炊忍饑,這確是虞寡婦的德行。度人者自度,又有什么錯呢?

由此及彼地想到父親,盧驥軒不禁愧怍難當。他在山上自顧不暇,更不要說照顧一家老小了。和當初為虞章華傷神的虞寡婦一樣,父親怕也是一面痛罵著“逆子”,一面暗地里替他這個“逆子”擔著心。他、虞章華、周廷三,他們這樣的不肖子,對于自己的父母,實在是有所虧欠,他們非但沒有回報生養的恩情,還要在老人家的心上捅刀子,找出堂皇的理由來折磨老人的身體和精神。這愧疚就像大地上的苦難一樣深重。

好在老譚總有好消息帶上來。

老譚他們的便衣隊,是插在敵人心臟上的一把尖刀,他們配合山南游擊隊,偽裝奔襲,鋤奸籌糧,為把艱苦卓絕的游擊戰爭弦歌不絕地打下去做出了突出的貢獻。除此之外,確保戰時通信,山上山下互通有無,他們更是功不可沒。

老譚說詹鳳佐老婆也帶著孩子躲進了縣城,就住在魁星樓對面的七星巷里。盧驥軒也替詹鳳佐感到高興。詹鳳佐犧牲的時間比周廷三還要早些,幾乎是一〇七團剛剛從西鎮開拔南下作戰,他就倒下了。那顆流彈沒有方向,鉆進詹鳳佐的身體里完全是個意外。這樣的事在馬革裹尸的戰場上算不得什么,對詹鳳佐一家來說卻是塌了天。詹鳳佐的老婆是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腳婦人,在家里原是使喚著兩三個仆婢的,詹鳳佐一革命,她也成了紅軍家屬,再不能“剝削”別人了,為此她和詹鳳佐狠狠吵了幾架。好在詹鳳佐在家的時間也不多,自然處處忍讓。那次出門之后,詹鳳佐再沒有回來,婦人這才狠狠傷了心,哭得涕淚滂沱,整個西鎮都差一點發大水淹了去。

盧驥軒對那婦人的印象是,一副大嗓門兒有驚天動地之聲。尋常過日子時,那婦人常叉著腰用兩指鉗了詹鳳佐的耳朵來罵。她本就認定自己十分有理,再加上這樣如雷貫耳的高聲大嗓額外加持,更是提了三分氣,簡直是氣壯如牛,山河色變。詹鳳佐在外面也算個人物,到了婦人面前卻低聲下氣,顯出十足的奴才相來,往往賠了笑臉認錯;有時為了讓婦人消氣,啪啪打自己耳光也是有的。盧驥軒不明白詹鳳佐為何這般忍讓,問起來,詹鳳佐就神秘一笑,掩住半張嘴道:“等你成了親,自然便知道了?!?/p>

這都是好幾年前的事啦,想想,卻還如在眼前。詹鳳佐犧牲竟這么久了,盧驥軒不禁黯然,腦子里仍印著詹鳳佐笑嘻嘻的模樣。

第七章 下山

日子雖艱難,到底也數著時間的刻度,一天天地熬下去了。想來生命有如草芥,輕賤卻也蓬勃。這一年春暖花開的時候,山上又開滿了映山紅,粉的,白的,紫的,紅的,星星點點簇簇,那曾經被仇恨的火焰燒荒的山頭,也重新冒出一層層喜人的綠色。王春芳望著漫山遍野的春色,忍不住又想放開歌喉——冰雪已經消融,馬齒莧、苦菜、婆婆丁、野韭菜都冒出頭來,敵人想把紅軍困死在軒轅臺的計劃又流產啦,啰喲喂!

忽然一個慌里慌張的聲音打斷了王春芳的好心情:“春芳姐,你快來看看!”

王春芳貓著腰趕過去,看見山凹處那間“人”字形的草棚里,一個新送來的傷員正緊咬牙關把身體蜷縮成一團,將痛苦的呻吟死死壓在喉嚨里。他因為拼命忍耐著極度的痛苦,喉部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這使王春芳沒來由地想到虞章華倒下時的劇烈喘息。她雖沒有見到虞章華犧牲時的樣子,卻在夢里無數次地迎頭撞見過他飲彈的瞬間,像是一座山的傾圮,轟然絕塵。汩汩的鮮血從傷口冒出來,像是一眼活潑的春泉,她想,他就是這樣忍著劇痛說出最后一句動人的情話的。他說完那句話之后就永遠地閉上了眼睛,她怎樣乞求他再看她一眼也是不能。

王春芳悲憫地看著眼前這個身負重傷的年輕人,這是個在敵人槍口下死里逃生的戰士,彈頭留在體內,傷口紅腫發亮,流膿不止。那枚狡猾的彈頭深嵌在腰眼里,若非立即做手術取出來,他必然會有生命危險。剛剛在棚外喚她的衛生員還是個半大孩子,遇見這樣棘手的情況束手無策,只能干著急。

其實王春芳也并沒有十足的把握,她的手摸槍的時候穩得很,遇上摸手術刀的時候,卻保不齊要發抖。因為她們沒有醫療設備和麻醉藥品,連縫合針都是用獸骨磨出來的。在活生生的戰友身上動刀剪,饒是她見多識廣,也忍不住頭皮發麻。眼下的情況,也只有硬著頭皮把傷員的傷口劃開,將鑷子掏進去,有多深掏多深。

“你忍著點?!蓖醮悍级谀贻p人,要是他喊疼,她的手就軟了。

他抬起頭,看看她,眸子里那種讓她感到心疼的似有若無的東西一閃而過。

“你扶我起來?!彼D難卻不失威嚴地說,朝棚子外面努努嘴,“那邊有棵樹,我抱著樹干就行?!?/p>

王春芳微微一怔,心里有些不快,但還是聽話地把他扶過去。他說話的時候有種不容置疑的豪強和堅定,讓她不得不聽他的,盡管她才是主刀大夫。

現在,他牢牢地抱住草棚子外面的那棵鵝掌楸,像是懷里抱著什么要緊的寶貝,萬萬不能讓別人搶走。她感到有些好笑,卻也不由得生出幾分敬重。

等他積蓄好全身的力量,咬牙點點頭:“開始吧?!彼牡侗爿p輕劃上來,接著是鑷子。

刀在皮膚上掠過的時候還不怎樣打緊,她知道,他們都是刀口上舔血的漢子,早就對此免疫了。那把鑷子卻要人命。傷口實在是太深,掏進去一寸,兩寸,兩寸半,還見不著彈頭,王春芳幾乎捏不住手里的鑷子。那顆彈頭像是會遁術,忽左忽右,忽隱忽現,膿血不斷地滲出來,很快將她的一雙手浸透了。那名戰士緊抱著樹干,額上已有豆大的汗珠滾出來。山里的春天,背陰處仍舊寒涼,他頭上竟騰騰地冒出熱氣,像是坐在蒸籠里,卻是半聲不吭,硬扛著一口氣。王春芳好生佩服,心想他一口鋼牙怕是全給咬碎了。這樣想著,自己倒先忍不住,皺著眉輕聲呻喚起來,只覺腰上什么東西硬邦邦的,抵得她又酸又痛,十分難受。

她以為這不過是自己的錯覺——她的腰眼上,也就是和他中槍的地方相同的部位,因為這次手術而產生某種奇怪的“變異”,難道他身上的疼痛轉移到她身上了不成?忽然耳聽背后傳來嚶嚶的哭聲,王春芳心中一動,身旁那個小衛生員竟“疼”得哭了起來——是看到戰友受難而心疼呀!她這才曉得,原來自己也是感同身受。

收攝心神,王春芳按捺住十指發抖的沖動,僵直的鑷子探得更深些。她不能肯定自己還能堅持多久,至于能不能成功地從那名戰士身體里取出彈頭,更是聽天由命。

攪動的時候她發現觸碰到一顆硬東西,啊——她深吸一口氣,捏緊手中的鑷子,死死夾住那顆惡作劇的彈頭,拉,拉,一寸一寸地,慢慢露出頭了,再拉,又是半寸,再拉,終于全出來了!王春芳一屁股癱坐在地上。

等吳幼菊趕過來,王春芳才知道這個負傷的年輕人姓周。

周營長。他們都這么叫他。怪不得他說起話來由不得人不聽,原來是個官。剛才王春芳給他做手術的時候就領教過。他讓她扶他起來,篤定而威嚴的樣子,她半點違拗不得。不過吳幼菊叫他的時候,卻透著特別的親熱。一打聽,原來他大名周廷昌,是周廷三的弟弟。

周廷三早就犧牲了,南下之后就沒再回來——據說一顆炮彈砸在他頭上,腦漿迸濺,腸穿肚爛,胳膊腿兒都飛了出去,一個全乎人,一下子給炸得稀碎,連身下那匹跟著他出生入死、驍勇善戰的大白馬也沒能幸免。吳幼菊聽到這消息,當場哭得昏死過去。她本來就長得細弱,這下打擊讓她又矮下去一截似的,整個人都抽抽兒了。幾天前她哥吳勖給保安大隊逮住,鍘死在城門口,她倒還沒有這般傷心。王春芳想到自己的哥哥,又由此及彼地想到虞章華,她心里也摸不準,要是換作她,是哥哥死了她更傷心一些,還是虞章華死了她更傷心一些。雖說是為了虞章華,她和哥哥做下了對頭,可在心里,那處最打底的地方,哥哥仍舊是她最親的人,因為虞章華絕不會像哥哥那般寵著她。在花剪徑時,爹爹有時尚且板起臉來罵她任性妄為,要打她的板子,哥哥卻是從來都護著她,不讓她受一點傷。她也不明白當初自己為何能夠那樣絕情地跑出來,傷哥哥的心。虞章華和哥哥,實在是兩個讓她左右為難的男人。

隨后王春芳又想,吳幼菊也可能是接連著傷心,這前后腳的噩耗徹底把她打倒了。吳幼菊看起來弱不禁風,心氣卻是極高的,果然,她醒了之后,又風風火火地開始了她的革命,好像不曾受到過命運接連的打擊。王春芳心里也有幾分佩服她,只不過那次被吳幼菊批評之后,王春芳覺得吳幼菊裝腔作勢,拉虎皮做大旗,不大愿意再和她說心里話了。吳幼菊倒是還一如既往地待王春芳,并不因為她“格局小,眼皮子淺”就放棄她。相反,吳幼菊還經常找王春芳談心,給她講革命道理,極愿意拿出春天般的溫暖來對待她這個思想覺悟不高的新同志。到最后,王春芳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暗自思忖自己是不是小人之心。他們西鎮的人,究竟和花剪徑的人不一樣,比如虞章華,如果不是他犧牲了,她也不會知道他的心意。那么吳幼菊或許也是這樣,有時候看起來不近人情,實則她的情義也很綿長,不然她不會見到周廷昌就像見到自己的親弟弟一般。

吳幼菊拉著周廷昌問長問短,竭力把自己扮作那個“如母”的“長嫂”模樣,這讓王春芳覺得好笑。吳幼菊明明比周廷昌還小上一歲,并且吳幼菊和周廷三相好的時候,周廷昌尚在外面念書,對她的印象恐怕還停留在幼時同鄉的階段?,F在吳幼菊一下子跳出來,以嫂子的身份相見,周廷昌難免尷尬,卻又拒絕不得,這邊說著話,額上已冒出汗來,緊張得好像在做第二場手術。他說自己在省府師范念書的時候,就受到大哥的影響,先是看了一些進步書籍,后來又積極向黨組織靠攏,一切都是順理成章。本來他爹送他出去讀書,是要他日后做廖校長那樣的大先生的,不過先生只能教書,并不能夠改變命運。吳幼菊直點頭,握著拳不住地附和:“我們窮人要逆天改命,只有革命這一條路!”后來她又問起周廷玉的情況,周廷昌說他二哥的情況也差不多,不過在另一支隊伍,已經跟著主力部隊北上有段日子了,眼下消息不通,也只有各自珍重。說到他大哥周廷三和幺弟周廷順,兩人都相顧黯然。吳幼菊紅了眼圈兒,撩起衣襟在睫下擦了好幾回,再不敢提話頭說到周老爹的事。周廷昌皺起眉,嘴唇微微發顫,也不知是想起一家老小心里難受,還是腰上疼痛的緣故。

王春芳手不自覺地伸到腰間,這才發現剛剛給周廷昌做手術的時候腰痛是有緣由的——虞章華留下的那把匣子槍就別在那里。當時周廷昌抱著樹,她為了湊合他,就得別扭著自己的身體。因為全神貫注,她竟渾然未覺槍把子頂住她的腰眼,硬是頂得一片瘀青。她把掀起的褂襟放下來,抬頭見小衛生員正在草棚外探頭探腦地朝里看,蠟黃的小臉上滿是好奇。那小衛生員適才親見王春芳從周廷昌的腰眼里生生扒出那顆彈頭來,十分地佩服,一方面真心贊嘆周營長是條好漢,有著鋼鐵一般的意志;另一方面又覺得春芳姐膽大心細,她也心中敬佩得緊。這時見王春芳從棚里低頭出來,趕緊招呼一聲:“春芳姐!”

王春芳應聲點了點頭,發現盧驥軒也在棚外,兀自抱著一桿槍,呆頭呆腦地守在那里。他怎樣看也不像個干部,王春芳忍俊不禁地撲哧笑一聲,嘿,他和周家的兄弟們真是天差地別,但不知為什么,他卻讓她覺得親切和心安,比周家人更得她的歡心。不過,像吳幼菊那樣的人,恐怕并不這樣想。

她掩口胡盧而笑,讓小衛生員莫名其妙:“春芳姐,你笑啥?”

“沒笑啥,”王春芳把臉轉向小衛生員,仍舊笑模笑樣地問,“小菲,你說,你為啥參加革命?”

那叫小菲的女孩子怔了怔,咬著嘴唇道:“不革命,我……我還能干啥呢?”

“這叫什么話!”王春芳笑得更大聲了,“你識字不?讀過書沒有?”

“以前家里倒是請過先生,”小菲點點頭,又搖搖頭,“不過那是給我幾個兄弟請的,并不讓我坐在館里讀書。我只是躲在邊上,偷學了幾個字?!?/p>

王春芳憐惜地伸臂抱了抱她,又鼓勵她說:“那等革命成功了,我們一起到外面讀書去,東洋和西洋的書,都讀它一大籮筐?!?/p>

小衛生員的眼睛里放出光來,拼命地點頭。

王春芳在花剪徑時,也只是識字而已,后來認識了虞章華,聽他眉飛色舞地講些游學的經歷,心中便十分向往。虞章華講故事往往滑稽而夸張,她卻愿意聽,并且牢牢記在心里,因為這些都是日后可供反芻的美好記憶,或也可以當作一種美好的期待。虞章華說女子也多有到海外去讀書的,穿漂亮的小洋裝,學習哲學或者藝術。在郵輪上,都是這樣時尚的女子,她們會幾國語言,在甲板上曬著太陽喝著英式下午茶,交流畫報上的流行消息,還會優雅地跳舞……王春芳初時還笑話說跳舞有什么了不起,等到虞章華向她脫帽鞠躬,請她搭著他的一條手臂,他又把另一條手臂探到她的腰后跳起舞來,她立刻紅了臉,接二連三地踩錯步子,顯出一個不會跳舞的鄉下女子的笨拙。王春芳從那時起就暗暗下了決心,以后要讀書,要學跳舞,要比虞章華以前的女朋友更有文化和教養??上?,這愿望因為虞章華的犧牲變得遙遠而模糊起來。她還以為自己早就忘了這不切實際的愿望,可是看到小菲又委屈又迷茫的樣子,她忽然覺得革命的目標又清晰了起來,像是在眼前畫了一張大餅,連餅子面上的一粒粒芝麻都瞧得清清楚楚,比吳幼菊的大道理可清楚明白多了。

要不是周廷昌被送到軒轅臺來,盧驥軒差點忘了那個叫小菲的衛生員也是姓周的。

周小菲很驕傲,因為從輩兒上論,周廷昌是她沒出五服的堂哥,他們周家的男兒,都是英雄一般的人物哩!但周廷昌對她很冷淡,因為,她是周元甫的女兒。

周元甫的女兒,就是那個被三姨太扯線木偶一般拉拽著,在滾燙的河灘上跳來跳去的小姑娘,現在已經二十歲出頭了,但是看起來還只有十五六歲的樣子,蠟黃的小臉像是從沒有機會展開過。她身上也不知有什么病,導致她發育不良,又瘦又小,加上皮膚黃得如同抹了一層暗黃的化學涂料,就連頭發也是稀黃的,因此很不起眼。

周小菲在西鎮的時候,就不得周元甫的歡心,常常因為一些小事受到親生父親的虐打;上了軒轅臺,更是低眉順目,和誰都好說話,臟活兒累活兒都搶著干,因而倒不討人厭。王春芳問她怎么會來紅軍醫院,她說她早和周元甫劃清了界限,并且她母親也在一次“清鄉”中悲慘地死去,她覺得自己苦大仇深,因此和共產黨是一條心。她說這些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很平靜,不像是經歷過父母慘死的孤兒。事實上,盧驥軒也感到非常詫異,在此之前,他還以為周小菲的腦子不是很清楚,因為在周元甫的公審大會上她表現得很不正常,現在看來,她或許是故意裝瘋賣傻,不然一個弱不禁風的小姑娘,怎么躲得過那樣暴風驟雨般的不堪場面?他因而特別憐惜她,覺得她蠟黃的小臉上滿是凄苦的風霜。這些迫人的風霜壓得她總也來不及長大,可又有一種見慣風霜的懂事,小小的身子勉力去做那些吃力的事情,讓人看著就心疼。

她吃得很少,省下口糧來給傷員,自己的那份野菜糊糊也要勻一些給別人,慣常的借口是:她的胃口本來就小,吃不下太多東西。其實誰都知道山上的日子有多苦,餓成那樣,再小的胃口也喂大了,放開來吃的話,橫豎吃得下一頭牛才是。但她還是堅持說自己不怎么餓,吃不掉就浪費了,把吃的留給需要的人吧。她越是這樣說,盧驥軒越是覺得心疼。

好在不久之后山南大隊與便衣隊配合,在揮旗山下設伏,截擊了敵人的一支運糧隊。足足有五百多擔糧食哩,算是解了燃眉之急。盧驥軒煮了粥,給每個人都舀了一大碗。輪到周小菲,盧驥軒說:“你必須把這碗粥喝掉,這是命令?!敝苄》瓶纯幢R驥軒,把碗端過去,端到別人看不見的地方,這才狼吞虎咽地喝掉自己碗里的那份粥。

盧驥軒搖著頭嘆息,除此之外,并不能再多做些什么。

盧驥軒跟便衣隊的老譚相熟,他在區蘇維埃工作的時候,掩護過老譚的老婆。老譚有什么消息,不管是跟革命密切相關的消息,還是跟革命毫不相干的消息,都能送到盧驥軒這里來。老譚告訴盧驥軒,周小菲的母親,也就是周元甫的三姨太,并不是敵人“清鄉”的時候死掉的。她死得很不體面,所以周小菲不愿意提。有一年栗子成熟的時候,三姨太突然發了瘋。她看見曬場上人家打下來的新鮮板栗,就脫光自己的衣服跳進毛栗堆里,不管不顧地打起滾來。三姨太滾得渾身鮮血淋漓,滾得曬栗子的人家心驚肉跳。人家把她拖出來,她又跳進去,拖出來,又跳進去,如此三番五次,人家只好把她捆螃蟹似的捆起來。周小菲把她母親接回家去,又用繡花針幫她母親把身上的刺一根一根挑出來,一邊挑刺兒,一邊流眼淚,問她母親為什么這樣糟踐自己。她母親只是傻笑,淌著口涎說:“報應啊,報應……”此外再沒有別的話。這以后三姨太便每況愈下,常常脫了衣服到處逛,周小菲捂也捂不了,鎖也鎖不住,她母親總有辦法逃出來,把一身白花花的肉暴露在太陽底下。終于有一天,三姨太光著身子跑到河灘上,一頭栽倒,再沒有起來。她頭上砸出一個血窟窿,也許是腳下不留神,被河灘上的亂石絆倒了,腦袋磕碰在石頭上,就此稀里糊涂地歿了。

聽聞這閑事,盧驥軒心里更不是滋味。他原本對周元甫的三姨太沒有什么好印象,現在卻懷有深深的惋惜。他無端地猜想,三姨太年輕的時候或許也是一個讓人心疼的姑娘,后來她嫁給周元甫,心里一定也是有恨的。這恨讓她漸漸變得丑陋起來,終于借助一個荒唐的機會,暴露出一個女人最大的惡。周小菲提起她母親的時候,著力地輕描淡寫,反倒顯出某種刻意來。他理解那是一種深不見底的自卑,從小在那樣龐雜而繁縟的家族里受盡冷眼,委委屈屈地長大;長大了,還是要處處看人臉色,因為身后沒有倚靠,甚至提起身后的家庭背景來,還凈是恥辱和罪愆。她和吳幼菊這樣自身便攜帶著光和熱投身革命的女子不一樣,她是要靠革命來給她帶來一點光和熱的,因而連革命的時候都顯得楚楚可憐。

這是盧驥軒私下里的觀察和想法,并不能和別人說。

倘若別人知道他這樣關心和留意周元甫的女兒,定會認為他別有居心。實則他只是憐惜她罷了,覺得她完全沒必要背負那樣的包袱,她的地主家庭,她的反動派父親和發瘋的母親,沒有一樣是她的錯誤,她實在不必那樣小心翼翼,臨淵履薄。

但這話和周小菲也無從說起。他連走近她幾步,也覺得沒有一個可靠的理由。他是一個男同志,與她也只是上下級關系,在此之前,也就是在西鎮的時候,他倆甚至沒有說過一句話。是后來到了軒轅臺,他才有機會正式認識周小菲。這個發育不良、小臉蠟黃的姑娘,和他說話的時候總是低著頭,好像做錯了事,或者生怕自己做錯事,總之她沒有一刻是放松的,脖子上老是掛著一盤無形的磨,沉甸甸地要把她墜到地底下去。他告訴她,在他面前不用這樣,她似乎不大明白,眨巴著眼睛看看他,很快又垂下眼瞼去?!笆?,長官?!彼f?!拔覀冞@里不用喊長官的?!北R驥軒糾正她?!笆??!彼s了縮身子。他心里又疼了一下,懊悔說了這樣一句話,她一定是覺得自己又犯錯了。

周小菲和別人都沒什么話說,只王春芳是個例外。

盧驥軒猜測,王春芳性格開朗,說話做事都百無禁忌,因而周小菲覺得她容易親近。再則,王春芳不是本地人,這也讓周小菲感到心安。在這個姑娘弱小敏感的內心,恐怕西鎮以外的陌生人倒比鎮上那些熟悉的頭臉更安全些,至少,陌生人沒有在滾燙的河灘上看過她赤裸的身體,沒有看到她生身父親被砸死的下作樣子,自然也不知道她母親是個讓全鎮人看笑話的瘋婆娘。

那天,蒼穹之上皎月如輪。于是,地上有了一片皎白的月光。

被月光浸透的樹林子靜悄悄的,好像泡在如水的光陰里。一切都朦朦朧朧,影影綽綽,巨大的山體匿影藏形在咫尺之后,看不出白晝里的嵲和險峻。

周小菲悄悄問王春芳:“春芳姐,你為什么要來西鎮?”

王春芳淡淡地說:“為了虞章華?!?/p>

周小菲又問王春芳:“你為什么要為了虞家大少爺來西鎮?”

王春芳陷入回憶,輕輕地說:“因為老虞答應過我,他會給我一個答案?!?/p>

周小菲追著問王春芳:“那是什么樣的答案?”

王春芳嘆了口氣,說:“那個答案還沒有說出來,他就死了?!?/p>

周小菲也遺憾地嘆了口氣:“我知道,他犧牲了?!?/p>

王春芳搖搖頭,眼里都是柔情,夢囈一般甜蜜地說:“他還活在我心里,所以現在我已經有了答案?!?/p>

周小菲又驚又喜,拍手說:“真好?!?/p>

她倆在月下說的悄悄話,盧驥軒偷聽了一半;這偷聽來的一半,他又只聽懂一半,所以他摸不著頭腦,不知道虞章華在王春芳心里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聽起來,王春芳好像是被虞章華騙到西鎮來的。但是王春芳并不生氣,相反還很開心。虞章華犧牲后,王春芳一度非常傷心,但現在她已經不傷心了,不僅不傷心,還覺得虞章華犧牲得很有價值——他的犧牲,讓她明白了一些道理。而這些道理,她若待在花剪徑,一輩子也不能想明白。因此,虞章華是用自己的生命啟蒙了王春芳,使王春芳相信,每個人都有權利善待自己的生命。

老譚帶來一個個令人振奮的消息:我山南游擊隊在軒轅臺十里殲滅史家河民團,擊斃其頭目“余剝皮”,俘虜團丁三十余人;在野人沖一地擊斃反動民團頭目“黃百萬”,繳獲長槍十支、手槍六把;夜襲“熊閻王”老窩,抓獲副官陳中華,收繳銀圓七百、棉布八十匹……

在山南根據地,堅持游擊戰爭的廣大軍民一刻也沒有懈怠,縣委領導制定了軍事斗爭和政治斗爭、公開斗爭與秘密斗爭相結合的對敵斗爭方針,廣泛發動群眾,分化敵人營壘,建立革命統一戰線,利用敵人白天搜山、夜晚撤回據點的空隙,采取奔襲、夜襲等手段,嚴肅鎮壓了一批反動聯保主任和惡霸地主。這有力地打擊了敵人的反動氣焰,也很快打開了工作局面。通過教育爭取和分化瓦解,對國民黨當局陽奉陰違的“兩面政權”為便衣隊籌糧大行方便,一批批糧食、藥品、布匹、帳篷等重要物資繞過敵人的封鎖線陸續送到山上。由于保甲長白天為國民黨辦事,夜晚為共產黨工作;壯丁隊白天為國民黨守防,晚上協助便衣隊向地主征糧,山南縣委逐漸掌握了根據地工作的主動權。

一方面是敵人對根據地采用碉堡線、遞步哨、倒林“三位一體”的反革命手段進行“清剿”;另一方面,便衣隊扎根于群眾之中,與群眾結成了水乳交融、生死與共的緊密關系,實際上也形成了地方黨政軍三位一體的組織,成為游擊戰爭最好的武裝工作隊,反“清剿”斗爭如火如荼。從1934年到1937年,國民黨當局的反復“清剿”并沒有讓共產黨武裝在山南徹底消失,相反,因為游擊戰爭的不斷擴大,革命的紅旗始終飄揚在大別山上。

1937年7月,由于國內政治形勢有了進一步變化,停止內戰、抗日救國成為人心所向、大勢所趨,國民黨地方當局被迫接受了中共地方代表發出的停戰談判的倡議,并在數輪激烈的談判之后最終達成停戰協議,甚囂塵上的反共內戰暫時宣告結束,國共開始合作抗日。

這消息傳到軒轅臺,吳幼菊第一個跳出來說不可能。

王春芳問她為什么不可能,吳幼菊吵架似的嚷嚷道:“那還用問嗎?國民黨殺了我們那么多人?!蓖醮悍键c頭說:“我們也殺了國民黨不少人?!眳怯拙昭垡坏桑骸澳蔷透豢赡芰?,這是血海深仇?!蓖醮悍疾粍勇暽卣f:“可現在日本鬼子殺到家門口了,咱們自己人還跟自己人干嗎?”聽了這話,仿佛是為了駁斥王春芳的謬論,吳幼菊聲音更大、口氣更沖了,她氣咻咻地說:“誰跟國民黨是自己人?國民黨永遠是我們的敵人!”王春芳看了看盧驥軒,說:“老盧,你來分析分析?!?/p>

盧驥軒只好清了清嗓子,硬著頭皮說:“嗐,斗爭環境還是很復雜的,不能說國民黨是自己人,當然,也不能說國民黨永遠是敵人,我們共產黨人是講辯證法的?!蓖醮悍家回Q大拇指,笑著拍拍盧驥軒的肩膀:“還是老盧的水平高?!?/p>

對此吳幼菊雖不以為然,但因為帶消息上山的老譚信誓旦旦,也由不得她不信。

老譚的威信還是有的,這幾年多虧他山上山下兩邊跑,不管封鎖線拉得多長,布控得多么嚴密,白色恐怖有多么嚴酷,他總有法子在敵人的眼皮子底下鉆進鉆出。他吹噓說自己有九條命,不過為這三年游擊戰爭,已經死里逃生丟了八條,所以他要好好留著剩下的這條命,掉轉槍口打鬼子。老譚振奮地說:“我們被抓的同志都給放回來了;賣到山外的女人,也大都送回來了。這說明國民黨初步顯示了他們合作的誠意,我們也就大人不記小人過,不跟他們計較咯!”只是說到那些給白匪捉去賣到山外頭的女人,老譚有些感嘆:“當初那個慘哪……唉,不提了,現在她們有的在山外嫁了人,連孩子也生了一串,實在不愿意回來的,就算啦?!?/p>

吳幼菊聽了這話,又尖著嗓子叫起來:“什么,不愿意回來?這是什么覺悟!難道我們的紅軍指戰員,我們共產黨人,還不如她們在山外隨便嫁與的阿貓阿狗?”老譚嘿嘿一笑,咂著嘴說:“也不是阿貓阿狗。你曉得的,那時候凡是剪了頭發、穿對襟褂子的女人,只要是沒能跑上山的,都給當作‘黨婆子’捆了賣出去啦。你想啊,既能花錢買個女人回去,那也算是有家底的,搞不好還是個財主哩。不過也有沒錢的,強過買只牲口罷了。再有些不濟的,攤上一條薄命,賣進窯子也是有的?!眳怯拙杖耘f氣哼哼的,她咬牙說:“那時候寧愿被賣進窯子,也不上山和我們一道革命,這樣的人,是我們婦女的恥辱!”

王春芳實在按捺不住,接口道:“誰知道在山下會被賣進窯子呢?要我說,這些女人也是可憐。如今在山外又有了孩子,做了娘的人,總歸顧忌要多一些?!眳怯拙罩皇遣环?,哼一聲說:“你可憐她們做什么,她們在山里也是有丈夫有孩子的,怎的又沒臉沒皮地再嫁給旁人?”王春芳也頂著一口氣,執拗地說道:“她們怎么就沒臉沒皮了?那時家里丈夫或是死了,或是被抓了,總之是顧不上他們孤兒寡母,她們叫白匪捆出去賣,難道是心甘情愿的?做女人由不得自己,給人當作畜生買來賣去,就連生孩子,也不過像牛馬一樣,任人擺布地下崽兒罷了。這是什么樣的日子,你可想過?”吳幼菊便冷笑起來:“你說得對,這樣的日子,我是寧死也不會茍活一天,怎么還等得到給那花錢買我身子的畜生生下一窩小崽子!”王春芳還要跟她辯,早給盧驥軒和老譚一左一右架住了,拖到棚子外面,勸道:“你看看你看看,國共都合作了,你倆吵什么呢?”

老譚的意思是,吳幼菊就是個要強的性子,凡事都要壓人一頭,王春芳不必跟她一般見識。王春芳自然不答應,犟頭犟腦地說:“為什么她要得強,我偏要不得?我非要和她見識見識?!北R驥軒和稀泥道:“她大哥是烈士,你就看在她是烈屬的分兒上,讓讓她唄?!蓖醮悍家淮?,忽然紅了眼圈兒,點頭說:“我知道了,虞章華也是烈士,可我們沒有成親,所以我不算烈屬。她吳幼菊要是只有周廷三這個倚仗,便不能壓我一頭了?!边@話說得盧驥軒和老譚面面相覷,作聲不得。

其實盧驥軒也覺得吳幼菊有點過分,她現在不比剛剛參加革命時那個細弱的小姑娘了,簡直可以說是粗壯。這粗壯又不僅僅是身體上的,更是精神上的,說話行事自有一種強悍的風格。偏偏王春芳是土匪出身,哪里又是好相與的?兩人遇到一塊兒,立時天雷勾上地火,他這個救火隊員,實在分身乏術。

私下里老譚對盧驥軒說:“你手下這兩員女將,一個都惹不起,你帶著她們在軒轅臺堅持了三年,不簡單哩!光是讓這倆丫頭‘和平共處’,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嘿嘿,你是咋做到的?”盧驥軒哭笑不得,苦著一張臉說:“我沒有辦法,不過敵人有辦法。只要白匪一來搜山,她們必得噤聲。再就是,現在吃得飽了,有力氣吵架?!崩献T哈哈大笑,拍著盧驥軒的肩膀說:“你老兄本事不小呀,這下有用武之地了,咱下山打鬼子去?!北R驥軒拊掌道:“好,打鬼子去!”

在去七里坪參加抗日游擊隊干部培訓班前,盧驥軒特意去了趟縣城。

幾年沒下山,城里倒還是原先那樣迎來送往、車馬喧囂的樣子。人頭擠擠挨挨地攢動著,從東到西,從南到北,迎著各自的方向,摩肩接踵呶呶不休。四周的鋪子花樣林立,店招飄搖,吆喝聲、招呼聲、討價還價聲響成一片。叮叮當當的銀器店和鏗鏗鏘鏘的打鐵鋪都熱鬧,各色人等為各色營生進出各色地方,并沒有因為逢著亂世而不打算把日子有聲有色地過下去。盧驥軒站在街頭,一陣恍惚。

鬧市里,東南角有一處斗拱飛檐的明代古建筑,青磚門額,彩繪花墻,正是高峙城東的魁星樓。還是多年前,盧驥軒在城里念書時,曾去魁星樓拜過,正殿里金身青面、赤發環眼的魁星讓他接連做了幾個噩夢。

說起來是個笑話,人家拜魁星都是求功名,他那時已絕了科考的路,不用再像他父親那樣祈求榜上有名了,然而讀書人心里還有些傳統的念頭,不堪其用,亦不足為外人道矣。他讀的是縣隸甲等農校,晏陽初先生所推行的平民教育很是切中他的心意,他想自己日后或也可走鄉村振興這條路,到積貧積弱的鄉間去,幫助農民“除文盲、做新民”。只是后來他受他父親“調教”,到敦本堂當差,難免有拜塵之嫌,亦與自己的理想相差甚遠;再后來,平地一聲春雷,西鎮暴動成功,他不知不覺被裹挾進一條更為浩蕩激悍的洪流,這樣便錯過了和風細雨式的鄉村教育實踐,只能以革命的手段來解決農民“愚貧弱私”的問題。

那天他走進魁星樓,在頭上長著兩只角的鐘馗面前立定,正欲躬身下拜,卻被那猙獰的面目唬住了,一時怔在那里。那至高無上的魁星右手握一管大筆,左手執一只墨斗,右腳金雞獨立,踩著一條大鰲的頭部,正是“獨占鰲頭”的造型。自古有道是“拜請鐘馗,中榜得魁”,他父親盧方倫年輕時讀書勤奮,早早地便錄了秀才,之后來魁星樓不知參拜了多少次,卻連鄉試也未曾中過,反倒是鄰里那些有錢人家的荒唐少爺屢有中舉的,可見這魁星并不如何靈驗,手中一支朱筆也是點得亂七八糟。料想神佛都是泥胎凡塑,何曾讀懂人心,又豈能把前程寄托在它們身上!想到這里,他一時雙腿便打不下彎來,怔怔地和那嚇人的鐘馗對視了一陣,茫然而不知所措,半晌,只得躬身退出來。

這天夜里他便長長地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騎在那大鰲魚的背上,橫沖直撞地,只是在海里翻波滾浪,卻如何也踏不到它的頭上。赤發環眼的鐘馗在一旁瞪著他道:“你這呆子,既能翻身坐在鰲魚背上,怎的又踏不住它的頭?是了,你是個假把式,一輩子也不堪用的?!彼庇q白,一個浪“嘩啦”打過來,他吃進一大口咸腥的海水,就此把想說的話都和著海水吞咽進肚腹里。他捧著肚子翻江倒海,惡心作嘔,一不留神從鰲魚背上滾了下來。那鐘馗哈哈大笑,左手掰住鰲魚頭,右腳倏地便踏上去,穩穩地一個金雞獨立,“嘩啦”擺開浪頭,一邊踩著鰲魚遠去,一邊留下話來在海上飄忽往復:“你啊你,渾渾噩噩地只是做夢,做夢啊……”這句話飄來蕩去,始終也醒不轉,急得盧驥軒一頭一臉的汗。他心里清楚得很,自己長這么大,只曉得翻山,從來也沒有見過海,怎么會夢見如此浩瀚的海水?明知做著夢,卻陷在夢里,如何掙扎也上不了岸,年深日久地只是隨波逐浪……

現在回想起來,他喉頭還是一陣陣發緊,渾身潮乎乎的,裹滿了細密的冷汗,不禁“咕嘟”吞一口口水,翻翻眼皮,這才發現自己已經走進魁星樓對面的一條巷子里。

這巷子叫七星巷,是個鬧中取靜的所在,家家戶戶的小院都很整潔,閭巷兩側樹冠儼然,花枝紛披。一條麻石小徑彎彎曲曲,并不像城中大多筆直的街巷那樣一眼望得到頭,加之兩邊花墻內五彩繽紛,種著姿態婀娜的薔薇、凌霄和蔦蘿,越發顯得曲徑通幽。盧驥軒心中暗道,這里倒很宜居,鳳佐兄當年尋下這處所在,想來是等革命成功了,便攜著妻小搬到此地安居養老。他老婆是個大嗓門兒,叫嚷起來,幾條街都聽得見,藏在這里便聽不著了;他的一雙兒女活潑可愛,也一定喜歡在小巷里捉迷藏,可惜……想到這里,盧驥軒黯然地垂下頭來。

當年,除虞章華之外,詹鳳佐是最肯和他談心的?;蛟S并不是談心,不過是談天罷了。詹鳳佐性子開朗,和誰都有話說,但盧驥軒寧愿把他當作交心的朋友來看待。那次去佛堂坳,詹鳳佐領著他,他心里忐忑杌隉,一路只覺得難堪。詹鳳佐卻逗他開心,拿自己說笑道:“你看我,老婆日日罵得我狗血淋頭,我也并無不開心;你父親不過每日說你兩句,那都是他老人家攢下的體己話,你又有什么道理愁眉不展?”詹鳳佐又拿他的小舅子說事,說他岳父從小把小舅子頂在腦門兒上養大,從來不舍得撂一句重話,寵得這小子無法無天,只差老天爺作法收了去。凡天下做父母的,無不愛護自己的孩子,只是有人這樣愛,有人那樣愛,愛得五花八門,稀奇古怪?!八麄冇植皇翘焐蜁龈改?,不過是生下你,才做了你的父母,因此你要體諒他們第一次做這個角色,難免時有乖謬荒唐之處?!彼训览碚f得淺顯明白,詼諧有趣,由不得盧驥軒不展顏,心下也明白父親是愛之深、責之切,這一路便走得不那么沉悶了。

詹鳳佐生性樂觀,在他眼里,實在沒有什么是值得煩惱的,他使盧驥軒看到一種天塌下來索性拿它當被子蓋的豁達與堅忍。在以后行路的時候,盧驥軒心中便有了幾分篤定,縱使是在黑暗中摸索著前進,也比裹足等待要強得多,起碼,一旦行動起來,就會有進步的力量稀釋一些莫名的恐懼。那是連他的父親也沒有教給他的。

現在他已經走到了那座小院前,門頭上垂下的凌霄花零落得差不多了,但也還剩下幾朵頗有毅力的駐留在月洞上,點染出幾抹鮮艷的紅。這點點紅色在九月的陽光下顯得分外艷麗,閃耀著盧驥軒的眼睛。他舉起手來敲門,剛敲了兩下,便聽院內一個婦人揚聲喝道:“小兔崽子,看我不揭了你的皮……”接著嘁里咔嚓、哐里哐當,也不知是踢翻了桶還是打翻了盆??磥硎钦缠P佐的兒子又闖禍了,盧驥軒暗忖自己來得可真不是時候,這樣左支右絀、雞飛狗跳的場面多半會讓那孀居的婦人感到難堪。不過開門的婦人倒并沒有他想象中的那般局促尷尬,她呼地打開門,見到他,愣了一下,然后就咧開嘴巴笑起來:“哎喲,我當是誰!”

婦人一口一個“盧兄弟”地招呼他進門,似乎對他的到來并不感到意外??磥砝献T已經把他們下山的消息帶給她了,這樣也好,免得他還要費一番口舌。他笑吟吟地看著她,把城門口買的一包糖炒栗子和各色點心遞過去。孩子們想必是喜歡的,那個剛剛受了責罵的男孩在一根檐柱后面探出小腦袋,不斷地咂舔著嘴唇,只是懾于母親的臉色,一時不敢上前。盧驥軒朝他憐愛地招了招手,他這才猶猶豫豫地挪過來,從劉海兒的縫隙里飛一點眼色瞧他的母親。盧驥軒索性把孩子拉到身邊,撿了麻花、糖角幾樣點心塞到他手里,問他可吃得慣。若依著盧驥軒,只有“周記”的酥油點心才正宗,但這孩子從小就離開了西鎮,他覺得有些遺憾,“周記”是煙消云散了,再不能有那樣的味道了。

孩子將嘴巴塞得鼓鼓囊囊的,點頭道:“好吃?!鳖D了頓又說:“我記得你,你那時叫我爹出去開會,我娘還罵過你?!彼锉阍谝慌孕ζ饋?,作勢朝他頭上劈一掌:“小兔崽子……”他靈敏地一縮腦袋,趔開身子躲了去。這套動作想是練熟了的,他一雙小腿捯得飛快,轉眼已跳在兩尺開外,手里點心卻半分也沒灑。

詹鳳佐老婆問盧驥軒可去敦本堂看過了,盧驥軒勉強道:“還不曾?!彼睦镏雷约簩嵲谑轻葆?,只是不便開口。詹鳳佐老婆聽他這樣說,當即快言快語地說開了。她揚起腦袋,眉開眼笑,十足興致勃勃的樣子。

“敦本堂換了當家的,虞寡婦被氣得半死。那又如何呢?到底是今時不同往日。俗話說‘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又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真是半分也不錯!”她一張嘴開合著,說得又快又密,容不得旁人插半句話,“你知道的,當年虞寡婦把二房趕走,用的手段可不光彩。如今二房回來了,她兒子和縣黨部那是有交情的……”

據說當年被逼出走的二少爺虞謨華和縣長的兒子是陸軍炮兵學校的同期生,因“剿共”得力,一路升遷,如今在軍界頗有些地位,虞二太太便仗著兒子的威風抖起來了。這虞二太太斷不是尋常女子,竟有臥薪嘗膽的心力。這些年她過得委屈,誰也不知她躲在什么地方,想來孤兒寡婦,乏人照拂,日子也必艱難。誰知她竟沒有半個字的怨言,好似這么多年過得極輕松,往事恰似流水,連回首望一眼也是浪費時間。她回敦本堂后,便潑剌剌放言說,自己被趕出虞家后也沒有做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不過是把虞謨華培養成才。那個渾不懔的大少爺虞章華早歿了,現下嘛,自然是她的謨華才擔得起虞家的門楣。她話撂在這兒,若不是她家謨華的關系,老虞家但凡有名有姓的,便通通都是縣黨部名錄上“通共”的匪逆。這樣的罪名,是足以抄家連坐的,從老的到小的,就是仆婦幫工,也是一個都跑不脫?;5糜菁疑舷缕L尿流,虞寡婦乖乖地把敦本堂的交椅讓出來,捏著鼻子竟是一句話也訴不出,想來也是后繼無人,心灰意冷,只得由二房去當這個家罷了。這中間的曲折,盧驥軒也聽老譚零零碎碎地提過,只是不曾往心里去。詹鳳佐老婆原是個能說會道的婦人,平日里找不著說閑話的人便罷了,這時見到盧驥軒,端得是喜不自禁,一路繪聲繪影活靈活現地講下來,由不得盧驥軒不屏息靜氣細聽分明。

“你父親倒會來事,”那婦人眉飛色舞道,“虞寡婦被二太太請到后院頤養天年去了,他仍舊做他的賬房先生,算盤打得噼啪響哩?!北R驥軒一呆,訕訕道:“這個嘛……我父親……他做得一手漂亮賬,不管大太太還是二太太,總歸是要用人的,做生不如做熟……”“話不是這樣講,”詹鳳佐老婆頭搖得像撥浪鼓,“老話說一朝天子一朝臣,二太太難道請不起賬房先生?”“那么……嫂子告訴我,究竟是怎樣呢?”盧驥軒摸不著頭腦。那婦人便得意地點撥他道:“那是因為你父親夠精明唄,當年算賬的時候并不曾虧待二房?!彼闳缬H見了一般,當下把虞寡婦如何趕走虞連海的眾位妾室,又如何殺伐決斷把持虞家大勢的情形細說了一遍,連虞二太太被掃地出門的時候裹了幾只香爐、那香爐是金是銀還是銅都說得清楚明白。盧驥軒“哦”了一聲,輕聲道:“原來如此,嫂子是跟著一旁算的賬?!闭缠P佐老婆“撲哧”笑起來:“你就打趣你嫂子吧,我說得對不對,你回去一問便知?!?/p>

從詹家出來,盧驥軒腦袋還是嗡嗡的。那碎嘴子的婦人讓他暈頭轉向,天上一腳地上一腳的,連吳幼菊和周廷三茍且時讓她撞破好事、周元甫的三姨太和長工眉來眼去、詹鳳佐替白同柏私置外室這些陳谷子爛芝麻都翻揀出來說了個底兒掉?!疤澞撬拦硐惹霸诔抢镱^細細摸過一遍,將各處售賣的宅子位置、行情和我說了個大概,我那時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拖著大的、抱著小的,一路哭得眼睛嘔血,尋下這處宅子可是不容易。我不是夸口,那吳勖家的,長得斯斯文文,又念過幾年女校,可是當得起大家閨秀吧?當初和她男人也是自由戀愛,兩人好得蜜里調油,說什么‘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我呸,誰曉得這邊吳勖身子還沒涼透,那邊她就尋下了人家。兩個孩子也改了姓,他老吳家從此算是斷了根,哎呀,真正是人不可貌相……”盧驥軒只是點頭,插不上半句。一旁,詹鳳佐的大女兒已在廚下默默燒好了中飯,怯怯地問她母親,可要將飯菜擺上桌來。詹鳳佐老婆拍著大腿呵斥道:“你這傻女子,哪有這樣問的!白吃了這么多年干飯?!北R驥軒趕緊站起身來告辭,任詹鳳佐老婆怎么留客也是不肯再待下去了。

從縣城東門進來,至小街口徑直往南去,不遠便是歷史悠久的藥王廟。此地人煙輻輳,旗幡相接,那矗在風雨中斑駁了日月的藥王廟不知多大年紀了,每日雍容地坐落在熙攘的街頭,迎來送往善男信女無數。斜對面一處旺鋪,正是赫赫有名的敦本堂。盧驥軒識得那鑲著金箔的門面店招——虞家老祖宗,諢號“虞大頭”的,穿過百年的光陰停在一面杏黃色旗幡上,頭戴瓜皮小帽,笑微微地遠遠點著頭,迎風笑出幾片褶皺;門前是一尊銅鑄的鐵拐李塑像,與真人一般大小,想來是逃難時從西鎮搬來的,見到這個,便是見到聲名遠播的鯉魚膏藥了。這一切都熟悉得很。盧驥軒板直了身體,一步步走過去,十分鄭重而端肅的樣子,走得一步一頓。由于常年鉆山穿林,他的身量有些佝僂了,永遠是弓著背前傾的姿勢,明明是壯年人,行走在平地上時倒有垂暮之感。他很快意識到這一點,趕緊調整自己的步態??墒?,好端端地,雙腿忍不住想打架,他不得不耗費極大的力氣扳直它們,唉,竟然好像不會走路了。離得越近,腳步便越發沉重,似有千斤的砣往下墜著他的身子,又有萬鈞的弓朝后拉著他的雙腿。唉,這是近鄉情怯了,他真不知怎樣面對多年未見的父親。

印象里,父親的一張面孔總是板著的,他對自己的孩子,永遠只有一種聲色,那便是刻板的嚴厲。這嚴厲因為年深日久,得到一種特別的鞏固,以至于孩子們長大成人之后也不能忘掉自己的身份,面對父親,永遠是戰戰兢兢,像許久許久之前,那個擔心在父親面前行差踏錯的小孩子。盧驥軒有時無稽地想,自己那樣心疼周小菲,或許是因為在她身上看到了那個小小的、卑微的自己?,F在他就要見到久違的父親了,他早已頂風立雪成長起來的高大身軀,竟有些微微地發抖。其實可以不見的,倘若他悄悄地從城外繞道而行,自然也可以平安順暢地抵達七里坪,不過,他這樣一路不惜耗費自己的青春和勇氣,去違逆父親而放誕地成長,到底是為了什么呢?難道是為了永不見他所畏懼的父親嗎?當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到這個問題上的時候,他不由得深吸一口氣,迫使自己松了松緊繃繃的身體。

九月的陽光照在那尊閱歷無數的鐵拐李銅塑上,閃動出一片耀眼的反光,盧方倫正要舉步跨出敦本堂那高高的門檻,卻把半只腳懸在空中,如被人施咒般定住。他的嘴唇翕動了一下,似由嘴角出其不意地飛進一只蠓蟲,不知死活地跌落在他的舌尖上。他忽而又緊閉上雙唇,仿佛決意要守住這突如其來的秘密。這姿勢很容易失掉平衡,他不得不伸出手來,猛地抓住門框。

“父親大人?!庇孢^來的那個年輕人向他躬身拜下去,盧方倫吃了一驚,不相信似的四面看了看。確定并沒有另一個窘迫的父親,這才一把捉住那只手,呼地拉進門來。

“你,你……”盧方倫拉著盧驥軒的那只手抖得如同篩糠,并不完全是因為激動。為了這個逆子,全家人提心吊膽,當局的“清剿”公告就虎視眈眈地張貼在城門頭,他竟大模大樣地混進來了。待盧驥軒向他解釋,國共兩黨已冰釋前嫌,聯合抗日,盧方倫還是心悸得厲害,他一手撫胸,一手緊捉盧驥軒的手,不肯松開半分。

按例,盧驥軒是“匪”,是“清剿”的對象,可在盧方倫眼里,他實在不過是個糊涂而軟心腸的孩子。早年盧驥軒在縣里念書的時候,寧愿自己半饑不飽,也會勻一半餐給沒有飯吃的同窗。那得他接濟的同窗雖只念了不長時間便迫于生計而改做漆匠去了,卻記得他的好處。后來盧驥軒的大妹出嫁,這好手藝的漆匠還送了一對漆面如鏡的子孫桶來,照得盧家妹妹淚水漣漣。那時候,盧驥軒在山上,許是倚著樹妖藤精在做春秋大夢。盧方倫想起這個不中用的兒子,便惱得七竅生煙,卻是半點做不得主。

盧方倫吃驚地望著眼前這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微微仰視的角度讓他很不習慣。兒子已經長得這樣魁梧了,遠遠超過了父親對他的想象。謹小慎微的父親日夜為膽大包天的兒子擔驚受怕,卻沒有想到有朝一日兒子會走到他面前說:這便是你的果報。這個做父親的,已經好幾年沒有見到自己的兒子了,這會兒,他定定地看著那張日思夜想的忤逆的面孔,心中感慨萬端——他竟然在兒子的鬢邊看到了一星斑白。那是風霜浸染過后的顏色,似乎還能聽到嘯叫的朔風從耳旁掠過,隱隱夾雜著鐵馬金戈的振蕩之聲。盧方倫嘆息著把目光收回來,最終落在眼前一盞微涼的毛尖上。碧色的茶湯已不再氤氳著熱氣,茶葉完全舒張開來,慢慢沉入水底,一芽一葉,纖毫畢見。

“那么……這就走嗎?”盧方倫實在沒有力氣再去看一眼這個不肖的兒子,他已經走得太遠,怎樣也抓不住他的半片衣袂了。此番短暫的相見,不過是為了告別。兒子站在父親面前,長手長腳的,早就比父親高出一大截,還在西鎮的時候,盧方倫已經不能夠逼視他。

盧驥軒的母親早就把眼淚灑了滿身,這時一口一個“兒呀”,拖住盧驥軒不肯放他走。瘦弱的母親積攢了多年的力氣似的,兩只手臂如同兩把鐵鉗,狠狠箍住盧驥軒,竟讓盧驥軒哽咽著喘不過氣來。

他回身對母親說:“您這是做什么?”

“自然是不放你走,”母親哭得立時便要腸穿肚爛一般,一字一頓地說,“我肚子里掉下來的一塊肉,爛也要爛在我懷里?!?/p>

父親聽得直皺眉,甩袖道:“什么話!他長了腿的?!?/p>

母親只是哭:“我不答應。除非我死了,到那時他走到哪里我便不管了?!?/p>

父親不耐煩起來:“這些年你又不攔著他,現在可是晚了?!?/p>

“當年我不曉得你們的事,”母親顢頇地睜大眼睛,“現在我知道了,便不能讓他走?!?/p>

盧驥軒任由母親環抱著他,微笑地撫著母親的手臂說:“娘莫哭,你哭得我心酸哩?!?/p>

他母親哭得更厲害了:“你可知道娘的心呀……”

這一來,打定主意硬下心腸的盧驥軒不覺心軟起來,竟俯下高大的身子,和他瘦小的母親抱頭痛哭了一場。他的眼淚鼻涕半點也不摻假,心中鼓涌著莫名的悲痛。那悲痛漫漶著他,使他放縱了自己,與漫卷而來的濃濃的夜色達成掩耳盜鈴的妥協——唉,不走了,今晚,就是陪著母親說說閑話也是好的。

母親果然上了當,歡歡喜喜地拉著他坐在床前。

“軒兒,”她喚一聲他的乳名,因衰老而混濁的眼睛里泛起他幼時熟悉的那種溫柔的光芒,“你如今這樣大了,我卻老是想著你小時候的樣子?!彼犞赣H的聲音,不覺回到幼時伏在母親懷里那種安全而滿足的狀態,眼皮子黏在一處,有些昏昏欲睡了。

“軒兒,”母親說,“你小時候愛睡覺,一睡下便起不來。我擔心你這睡癥,因此自己是整宿整宿睡不著的。人家和我說,這孩子投胎時讓小鬼兒魘住了,時不時地便要靈魂出竅,去找小鬼兒,怕是養不活……我只是不肯信!我花十二分的力氣養你,我一心想,我比別人家做娘的多用兩分心力,總能把你養大。果然,你后來長得高高大大,呵,比別人家的孩子都要懂事。我只盼著你平平安安,其余的,我是半點也不去想……”

他打著瞌睡點頭,迷迷糊糊道:“唔,娘,我原也是個沒出息的,我從小樣樣努力,卻,卻總不能讓父親滿意……”

“你父親他口硬心軟,實在是對你抱了很大的希望?!蹦赣H反過來勸慰他?!澳且彩菍Φ?,你是家中老大,是日后頂門立戶的人,他總想著你能夠挑大梁,只不過……”母親嘆息著,如水的目光傾瀉在盧驥軒身上,“你要好好的,你父親現下也不求別的了,我們都只盼你能夠平平安安……”

盧驥軒睡著了,把母親的嘆息蓋在身上。

這一夜睡得深沉,竟連一個夢也沒有進入到他安穩的睡眠里來。翌日一早他醒來,母親倒吃了一驚?!拔乙娔闼媚菢映?,還以為總要睡個三五天?!蹦赣H把小米粥端過來,看著他吃粥,憐愛的目光揉搓著他,“你的睡癥……這幾年竟好了?”

盧驥軒笑笑,說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睡癥是不是好了。這幾年,他睡覺時都要睜著一只眼,是到了母親身邊才這樣踏實暢快地睡了一覺。母親便又紅了眼圈兒,撩起衣襟來擦淚,心疼道:“那你以后都在娘身邊睡呀?!北R驥軒放下碗來,沉聲道:“娘,不把日本人趕走,全中國的人都睡不下一個安生覺哩!”母親怔了怔,忽然明白過來似的,含淚點點頭:“我曉得了,你還是要走?!?/p>

第八章 鴛鴦

九月的陽光折疊在盧驥軒身上,那件青布褂子吃透了光線,反倒泛出失真的黑紅色。他站在火輪般的太陽下,手搭涼棚,前面是一重一重的屋脊。陽光貼在黛色的屋瓦上,貼成一片一片的金箔,耀眼得厲害,他的眼睛很快就受不了這樣的刺痛,轉而看向地面錯落的暗影。不過,視覺神經里短暫留存的金箔鑲嵌的影像,仍舊使他感到有無法擺脫的困惑,他狠狠眨了幾次眼,這才稍稍恢復些。

他到底掙脫了母親的糾纏,就像他父親說的,“腿長在他身上”,他兩條長腿發力跑起來,母親那雙殘疾的小腳是斷然跟不上的。她哀哭的樣子真是可憐,可他又沒有辦法成全她一顆做母親的心。他狠心地把她甩在身后,久久都不敢回過頭去看她一眼。倘若回頭了,他怕自己的腳就生出根須來,再也移動不了半分。

父親還是明理的,舊式的讀書人,多少有那么一點家國天下的情懷,聽說他此去是打日本人,便不再黑著臉斥他昏亂無稽了。日本人雖離這座小縣城尚且很遙遠的樣子,父親卻從新聞紙和無線電里得到了這樣的結論——倘若匹夫無勇,那么亡國之日便不遠矣。每個熱血的男兒都應當上戰場殺敵,父親倒并不懷疑,異族的侵略真正地威脅到了體面的正經人,不要說安穩地過日子,即便想安穩地做亡國奴也是不能。因此父親反過來勸母親不要糊涂,父親的語氣和神態里透出了一絲欣慰,那欣慰是凝重和慰藉的,似乎這么多年來,父親第一次認為他不再糊涂地做夢,而是認真地去踐行一項人生極重要的職責。他便這樣踏著父親支持的目光,走出了母親柔情的包圍,嗅聞到了秋風中“男兒何不帶吳鉤”的鐵腥味道。

強烈的日光使他在驛路中央稍稍暈眩了一下,待看清腳下的路,便堅定地大踏步走出去,不久就把那座古老而封閉的城池甩在身后。

城,早就老在時光里,怕有一千多年的歷史,城墻壁上累累印痕盡顯滄桑,撫壁四顧,似能聽到、看到那呼之欲出的風霜刀劍。它歷經過頻仍的戰亂與災荒,也曾經痛苦地傾圮斷頹,但為了護著一城人,它又修修補補跌跌撞撞地站成鐵壁合圍的姿勢。遠的不說,破城的紅軍就曾經數次把血染的紅旗插到城門樓上。雖說后來青天白日旗又挑了起來,但古城內外還流傳著紅軍破城的故事。盧驥軒聽到的最傳奇的版本,是十萬紅軍像天兵天將那樣,腳踏七彩祥云從天而降,一把天火燒得城頭的青天白日旗登時化作一縷青煙?,F在的東城門一角,還有大片焦黑的印記,不論近觀還是遠望,均有觸目驚心之感。

盧驥軒走了好遠,一回頭,還是一眼便能瞧見蒼苔青壁上的黑印,像是人臉上一個碩大的瘡疤,點在最顯眼處。那張疤瘌臉遠遠地望著他,默默無語,他與它隔著千年的烽煙對視,越看越覺得它像一個人。一個有魂靈的人,痛苦而又安靜地老在時光里。他向那人揮一揮手,那人便朝他笑笑,臉上的疤瘌暈染開來,漸漸變得淡了。

他這一路走得不是滋味,腦子里老是縈繞著那張痛苦而又安靜的臉。尤其是那慘淡的笑容下面無法掩蓋的碩大的瘡疤,使他無端地想起很多逝去的人和過去的事。它們如一團糨糊一樣攪擾著他,把他腳下長滿蒲公英和車前草的驛道都攪得打了結。他明明一步跨出去,踩塌了幾枝車前草,可是走過一段路再看,還是回到原地,四下都是看不見的墻似的,那車前草一叢一叢頑強地生在他腳下,每一枝都像是被他踐踏過,每一枝又都像是從未被人踐踏過,生得熱烈而從容。他不敢再看腳下,連忙抬頭向前,卻猛然發覺已走到一處僻靜的山坳。

那山坳談不上開闊,卻也并不逼仄,有一些從山上滾落的石頭隨意地四散在野地里,像是太虛里的哪尊神仙投擲在人間的一顆顆巨大的棋子。他想象著它們被一只看不見的手凌空搬來搬去,卻無論如何想不出這撲朔的棋局到底有怎樣縱橫的走向和未卜的結果。他正在那里發呆,驀地從一塊巨石后面轉出一人一馬來,著實將他嚇了一跳。待看清來者是個富態的老婦人時,盧驥軒不禁驚愕地張大了嘴巴。

那老婦人一襲玄色的素衣布裙,面色沉靜如水,雖無朱翠點染,卻不掩梅蘭氣質,正是眾人口中早已失勢的虞寡婦。

“我昨晚聽說你回來了?!彼沂譅恐\繩,迤迤然走到他面前,身后的馬匹咴咴地打著響鼻。盧驥軒趕緊躬身作個揖,堆笑道:“給梅姑姑請安?!?/p>

虞寡婦娘家姓梅,和盧驥軒祖上是鄰居。虞寡婦做姑娘時,曾和盧驥軒的父親盧方倫以兄妹相稱。這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待盧驥軒對虞寡婦留有印象,她已是虞章華的母親——和他母親一樣,是個梳了髻的婦人。這時兩家離得遠了,若非塾館放了學虞章華來找他玩兒,他父親是不許他主動去敦本堂找虞章華的。有時虞章華邀他去敦本堂玩兒,他忍不住偷偷摸摸地去了,見到虞寡婦也是渾身不自在。虞寡婦好像知道他的心思,笑著對他說不礙事,她不會告訴他父親。他這才放下心來。

至于父親為何不讓他去敦本堂,他卻不敢問父親,只壯著膽兒悄悄地問過母親。母親說她猜度父親的意思,大約是兩家門戶相差甚遠,“章華來找你,你管他不著,但你去敦本堂,那便有攀附之嫌”。小孩子哪里懂得這些,仍舊是稀里糊涂,只是他牢記了父親的教誨,見到“敦本堂”三個字便自覺地繞開些距離。就連家中必備的膏藥,也是他母親去敦本堂按原價買回來。這或也是他父親的意思:盧家是盧家,虞家是虞家。

只是后來父親怎么又肯去敦本堂做賬房先生,這真是讓盧驥軒百思不得其解。

想來敦本堂給付的聘金實在是豐厚,遠遠超過了這個自尊的賬房先生的尊嚴。為免瓜田李下,盧方倫和虞寡婦自然沒有再互稱“哥哥妹妹”的道理,但盧驥軒是后輩,仍舊喚虞寡婦作姑姑。

虞寡婦面色不豫道:“你既叫我一聲姑姑,怎么難得回來一趟,卻不來看我?你呀你,不會是和那些眼皮子淺得只剩下銀票的人一樣,欺負我是個孤老婆子吧?”盧驥軒慌忙賠禮道歉:“是驥軒的錯,不曾到府上給姑姑請安,實在是行走匆忙,若不是昨晚瞌睡得緊,倒頭便睡,就連一晚上也不能在家里耽擱?!?/p>

虞寡婦嘆口氣,疼惜道:“我想你也不是那樣的孩子,終究我是看著你長大的,知道你心地純良?!彼匀灰仓辣R驥軒自幼時起就有嗜睡的頑疾,一睡下去,便是天昏地暗,著實嚇人。盧驥軒既賠了禮,這老婦人便不再深究他失禮之處,轉而關心起這孩子這些年身體可好,又悉心囑咐他,世道紛亂,千萬要好好照顧自己。盧驥軒恭敬地答了,說是身體無礙,上山下山都如履平地,只是不能在父母身邊盡孝,心中著實有愧。虞寡婦怔怔地瞧著他,半晌道:“好孩子,你從小就心善,又聽話懂事,不像章華,只曉得……唉,我章華若還在世上,不知可會惦記他母親?!北R驥軒暗暗責備自己觸及了一位母親的傷心處,只得訕笑道:“章華心里是有數的,他曾和我說過,這一生最對不起的,便是自己的母親?!庇莨褘D一愣,喃喃道:“他倒不曾和我說過半句體己話……啊,對了,你們是好朋友,他有什么話,自然是和你說?!?/p>

盧驥軒摸不著頭腦,不知虞寡婦一早特意騎了馬來半道上堵他是何用意。這老婦人身手矯健,保養又得當,單是瞧身形,竟全無老態,只是眉梢眼角透出些許風霜之意?;蛞彩且驗閱首又?,叫一個母親荒了心思,不然這強悍的婦人且風光著呢。按說盧驥軒和虞章華是發小兒,又是革命同志,加之虞寡婦和盧家頗有淵源,他原該去敦本堂拜訪她的,但不知是何原因,他可以擠出時間去詹鳳佐家里探望,卻給自己找借口省下時間沒去虞寡婦那里跑一遭。他心里實在是很難過,唉,老實講,他不見她,可不是像虞寡婦所說的是因為她失了勢,成了個不中用的孤老婆子,而是因為他不知道怎樣去面對這個晚景不堪的老婦人。

說來也奇怪,在虞寡婦面前,盧驥軒一直覺得自己的形容舉止樣樣都透著窘迫,無緣無故地便感到心慌氣短:一面是懾于這婦人殺伐決斷的氣勢和威嚴,一面心底里又糾纏著來歷不明的厭惡和排斥;一面覺得應當感念她對盧家的恩惠,一面又夾雜著莫名其妙的羞恥感。如此復雜而無聊的情緒使他極討厭這樣的自己,直到現在,他想到她的落寞和凄涼,隱隱還會感到一絲負疚,好像他在她吊詭的命運中應當承擔一小部分責任。正是這很小的一部分說不清道不明的“責任”,讓他無法面對她,甚至看她一眼都覺得渾身不自在,顯得人生荒誕不經。他想起在山上時那個短暫得如同幻影的夢境,那靈魂出竅般的一閃念,想到年輕豐滿、奔放而又幽怨的虞寡婦,不免神思惝恍起來,一時手足無措地待在那里。

虞寡婦像是許久未曾和人說過話,這時見到盧驥軒,竟和詹鳳佐老婆一般,閑聊起來滔滔不絕,以至于讓盧驥軒備感荒唐,仿佛詹鳳佐老婆的一張嘴貼到了虞寡婦的臉上。虞寡婦說現在敦本堂當家的二太太當初被她趕出虞家,因此多年來二太太心里懷有怨憎,這也在情理之中。做母親的愛子心切,則為之計深遠,可惜自己的兒子并不感念她為他所做的一切。如今她的章華歿了,她成了一個孤老婆子,她也無可計較。這原是有因果的,并無什么意難平。別人怎樣嚼舌根子都好,她照樣吃得下,睡得著。既然閻王爺沒有來收她,那么她且睜眼活著,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她近來誠心禮佛,竟得了神通,天眼也開了,看得見昨日、今日、明日種種,因此心里不急不躁。須知萬事萬物皆有緣法,花開花落自有時,她掐指算過了,二太太日后也是個沒有倚仗的,和她一樣,命中注定無子送終?,F下老祖宗送二太太回敦本堂,不過是憐恤這個無知的婦人日后沒個去處。托虞家老祖宗的庇護照拂,她們都要感念這份恩德才是,因此須一笑泯恩仇,守望相助,齊心協力地把敦本堂守下去……盧驥軒聽她越說越奇,心中直犯嘀咕,無奈口不能言,像是被人縛住了,連同舌頭都被捆得結結實實。

說了半晌,虞寡婦嘆口氣,眼光漸漸迷離起來:“我也問過自己,因是何因,果有此果?雖說看得開,看得淡,我還是不肯甘心,那是沒有看透的緣故吧?因此想來問問你,章華究竟是怎樣想的。我做了他二十多年的母親,怎么竟然好像從未真正了解過這孩子。如今他已不在人世,我想找個機會和他說說心里話,卻也是不能了……”她的聲音籠在一層紗霧里,四野空蕩,無物可借,讓盧驥軒感到天蒼蒼、地茫茫的一身悲涼。

坦白地說,對于虞章華為什么甘愿做一個無良的逆子和無情的愛人,他盧驥軒多半也是不知所謂。宏觀地看來,固然他們是同一類公而忘私的“叛逆者”,實則并不相同。有些私人化的問題,他想替虞章華回答也無從答起。譬如一個人多年來泡在酒壇子里麻醉自己,是不是因為心里藏著很多痛苦呢?

盧驥軒記得虞章華第一次偷酒喝時,只有九歲年紀。他們從唐先生的塾館下了學,一起從鎮東頭走到鎮西頭,路過沽酒鋪時,虞章華突然心血來潮地對他說:“我見大人們都愛喝酒,想必這是一樣極好的東西?!彼H坏溃骸熬撇缓煤鹊?,又苦又辣?!边^節時他曾拿筷子從八仙桌上的酒杯里偷蘸了一筷頭,那味道實在不敢恭維。虞章華卻搖手說:“你定是沒有喝出滋味來?!?/p>

那天虞章華從自家的藥鋪抓了一把銅錢,去沽酒鋪換了一碗酒和一包油炸花生米,把自己喝得東倒西歪。九歲的虞章華一邊手舞足蹈,一邊哈哈大笑道:“好啊,好啊,真是好??!”直嚇得盧驥軒魂飛魄散——他到底忍不住嘴饞,陪著虞章華吃了幾?;ㄉ?,這下成了“共犯”,想后悔也來不及了。幸而虞寡婦并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他父親盧方倫。

一個孩子,喜歡辛辣上頭的滋味,居然還上了癮。這背后的故事沒有人去深究過,就連他母親也只當他是不學好,打了幾頓沒有用,也就隨他去了。盧驥軒想,這多么奇妙,他和虞章華,是多么不一樣的人啊,可他們偏偏又為了同一個目標,走上了同一條路。這個表面得來的方向性結論,讓那個失去兒子的母親緊緊抓住他的手,不依不饒地盤問不休。她問他,為什么她的章華要騙她,一次又一次傷她的心?盧驥軒期期艾艾地說:“這……大抵是為了革命吧?!庇莨褘D的眼淚不覺就下來了,顫聲說:“很好,很好,我的兒子,果然是做大事的人……”

盧驥軒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母親,對孩子都這樣寬容而又陌生。

他的母親也并不能夠理解他,然而母親愿意為他做一切事情,包括接受兒子的遺棄和承受兒子帶給她的剜心剜肺的痛苦?!澳闶悄锏男母文??!彼赣H可憐巴巴地說。但他還是頭也不回地把她丟在了身后。她花白的頭發翻飛在風中,像是白色的經幡,撲簌簌翻開了恒河一樣長的歲月。一定是歷經了很多次輪回,她才有機會做他的母親。而他因為信仰,對她的癡心并不在意。全天下的孩子,都是在這樣一意孤行地成長之后,和自己的母親漸行漸遠的吧。

虞寡婦拉著盧驥軒的手,像是母親拉著兒子的手。他們坐在野地里的大石頭上,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閑話。

虞寡婦說盧驥軒小時候吃得少,睡得多,長得又瘦小孱弱,簡直像一只病歪歪的小貓。虞章華只比他大半歲,看上去卻像足足大了幾歲,所以虞章華是兄長,盧驥軒是小弟,虞章華說什么盧驥軒都肯聽。他們一起出去玩耍,都是虞章華出主意;盧驥軒呢,明知道回去要挨盧方倫的罵,也不駁虞章華那些荒唐的想法。

“唉,我就說你們兄弟兩個,是一條繩兒上的草蜢子喲?!庇莨褘D拍著盧驥軒的手背嘆道,“你呀,就像是他的影子?!?/p>

盧驥軒又是一愣,瞠目結舌地露出一副癡傻模樣。他駁不了虞寡婦,她說得對,他和虞章華小時候就一起干過許多荒唐事。虞章華主意多,撒泡尿也能想出一個歪點子。他想出自以為得意的點子來,便興致勃勃地邀上盧驥軒和他一起去搞事情。盧驥軒傻乎乎的,從來不曉得違拗,只知道有人來找他玩耍,是天底下最開心的事情。往往是闖了禍事,二人抱頭鼠竄,跑到安全的地方相視大笑,像是里外照鏡子,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越瞧越有趣。

虞連海是不管虞章華的,盧方倫卻饒不了盧驥軒,到頭來,還得虞寡婦出面息事寧人。因此盧驥軒喊虞寡婦一聲“姑姑”并不吃虧——盧家那柄鐫著《弟子規》的桃木戒尺,盧驥軒的母親從來不敢碰,虞寡婦卻能從盧方倫的手中把它奪下來。她護著盧驥軒,口中振振有詞:“你這當爹的,難道只剩下打孩子這一樁本事嗎?”

此時此刻難為情,虞寡婦憐愛地瞧著盧驥軒,一只手伸到他的臉側,摸了摸他的耳垂?!澳闶莻€有福氣的好孩子,”她篤定地說,“不像章華,含著金湯匙出生,卻不得好死……唉,我那時生他的氣,罵他是個挨槍子兒的,他果然就在半道上吃了一顆槍子兒,堪堪打在這里?!彼钢约旱男乜?,追悔莫及?!拔野炎约旱膬鹤又渌懒?,你說可是個天大的笑話?”她幽幽地在他耳邊吐著氣,一聲慘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盧驥軒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卻不敢動彈半分。

虞寡婦像是想到了什么,“哎喲”一聲,關切地問盧驥軒:“對啦,那個從花剪徑來西鎮找章華的姑娘,如今怎樣了?當初她找了來,我并沒有搭她的腔,實在是沒有力氣管他們的事。章華你知道的,哪里肯聽我的話呢,再則,我瞧她和章華也并不合適……不過,依我看,她與你倒是有緣的?!?/p>

這話讓盧驥軒吃了一驚,像是被人從腦門兒處開了一個孔洞,當頭澆下一壺滾水。

虞寡婦輕輕點著頭,自顧自地說道:“打面兒上看,這姑娘沒心沒肺,實則滿肚子都是主意;你呢,卻要別人給你拿主意。你梅姑姑沒有別的本事,看人卻是很準的……”盧驥軒腦子里已亂成一團,一時僵在那里,半句話也說不出。

好在虞寡婦并不十分為難他,又胡扯了一陣,她抬頭看看天,長嘆一口氣,拍手站起來說:“時候也不早了,好孩子,你去吧?!北R驥軒懵懵懂懂地隨她站起身來,似乎虞寡婦清早騎馬趕來見他,不過是拉著他說這樣一席不痛不癢的瘋話。實則虞寡婦的痛癢他也并不能夠理解,他只是依稀感到,這次見面使他們雙方都得到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解脫?;蛟S,他從此不必再羞于見到虞寡婦,又或者說,他不必因為面對虞寡婦而感到忐忑和難堪,連同那古怪的夢境都有了新奇的解釋——他想起在山上時,有一天自己正倚在板栗樹后面觀察敵情,突然靈魂出竅,見到了年輕的虞寡婦——如今虞寡婦說起王春芳,臉上笑吟吟的,仿佛說起年輕時候的自己,盧驥軒便如同看見了年輕的虞寡婦,與王春芳的影子疊在一處,合成一個看起來沒心沒肺、實則敢說敢做的姑娘。這姑娘頂有自己的主意,蘭心蕙質,冰雪聰明,原不該被“寡婦”的名頭降伏一生,她是她自己,嫁與不嫁,都與旁人無關。

這姑娘啊,盧驥軒感嘆著,竟讓他的眼眶發熱哩。

在七里坪集結的時候,盧驥軒第一次見到了王秋林。

王春芳給盧驥軒介紹說“這是被咱們收編的王隊長”時,盧驥軒還迷糊著,不知道她說的“王隊長”是何方神圣。王春芳便咯咯笑起來,笑得王秋林著了惱,作勢要在她腦門兒上鑿栗暴。王春芳躲在盧驥軒身后,一會兒從盧驥軒左邊探出半個身子,一會兒又從盧驥軒右邊探出半個身子,嘴里顛三倒四地打諢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你在佛堂坳的相好都說給我聽了,那是半點臉面也沒有啦?!彼焓衷谧约耗橆a上刮了兩刮,羞得王秋林面皮發紫,她兀自伶牙俐齒地搶白道:“我只說一樣,爹爹他早年遭惡人陷害,內外俱受到重創,這才發下毒誓,終身不再出谷來,那也就罷了,可你心里是明白的,在山上做土匪,哪有什么滋味。難道幾個小嘍啰奉你為山大王,這日子便當真高枕無憂了?是好男兒就去打日本人,不然連小寡婦也瞧不起你?!?/p>

盧驥軒依稀記得王春芳說過,她父親王大花鞋以前也是革命黨人。中國早期的革命,刺殺成風,王大花鞋也被安排了刺殺任務??伤爸kU完成任務后并沒有得到理想中的榮譽和嘉獎,不僅被朝廷追殺,而且成了小團體內部斗爭的犧牲品。他一怒之下便攜了家眷入谷,再不問世事。后來虞章華誤入花剪徑,鼓動王春芳邀她父親出山革命,王大花鞋只是不肯。王春芳又鼓噪哥哥王秋林,王秋林也不接這個茬兒。王春芳只好單槍匹馬地跑到西鎮來找虞章華,落下個“為革命私奔”的名聲。誰想到現在王秋林倒被新四軍收了編。

那王秋林的相好,也就是佛堂坳的小寡婦,娘家是和縣的,家鄉淪陷前,曾央著王秋林派人接她母親經武漢來山南避難,孰料在路上遇到日本飛機的轟炸,輪船沉在江里,連尸骨也找不到。小寡婦從此恨上日本人,提起來就咬牙切齒,有時氣不順,還拍桌子、摔板凳地拿王秋林撒氣,說他白白糟蹋了一桿槍,只會打劫,不會打鬼子。王春芳來七里坪時路過佛堂坳,在那里打尖,吃了小寡婦一頓酒飯。那小寡婦恨不得油煎了小鬼子拿來下酒,言語間頗為義憤,因此王春芳知道了這事,把王秋林的短處拿捏在手上。

王秋林左撲一下,右撲一下,只是捉王春芳不住,不由得氣歪了嘴巴:“你這促狹鬼,我是不是好男兒,還輪不到你來封我的名號。我王秋林在平安埠活捉了一個特高課的人,這事可有假?”王春芳仰首哈哈笑道:“你說的那個倒霉家伙,不過是仗著會幾句嘰里咕嚕的日本話,打個幌子到處招搖撞騙罷了,他可不承認自己是特高課?!彼@一笑大了意,被臉色鐵青的王秋林一把薅住袖子從盧驥軒身后拖出來,腦門兒上結結實實挨了一個栗暴。盧驥軒情不自禁“哎喲”一聲,王秋林這才笑起來:“哎喲,哎喲,這是打在妹妹身上,疼在哥哥心上呀。我當這野丫頭如何不肯回家,原來外面的哥哥更會疼人些?!闭f得盧驥軒的臉唰地一下紅到耳朵根子。

那王秋林因為佛堂坳的小寡婦和他爹鬧得不可開交,王大花鞋氣得發昏,說:“你們一個兩個都是吃里爬外的東西,那丫頭看上個小白臉兒,便不要爹爹了,當真該打!你這逆子更是莫名其妙,私下結納了一個小寡婦,便打著老子的名號坑蒙拐騙,敗壞花剪徑的名聲,簡直該死!”王春芳說“打個幌子到處招搖撞騙”正是一語雙關,揭了王秋林的老底,怎不叫他惱羞成怒。王秋林半真半假地對盧驥軒說:“我這妹子長得不丑,脾氣卻難看,你老弟睜大眼睛,不要事后再來找我王家退貨?!北R驥軒紅頭漲臉地連忙搖手:“不,不是?!边@副憨相可掬的模樣引得王春芳笑痛了肚子,故意湊到他面前問:“不是什么?不是‘長得不丑’,是‘長得很丑’?”“不是,不是?!北R驥軒又搖著手慌里慌張地否認?!安皇且素??”王春芳逗他?!安?,不,不?!北R驥軒手搖得更厲害更激動了,恨不得把一雙手搖斷才好。

七里坪整訓時期,盧驥軒和王秋林成了朝夕相處的好朋友。按王秋林的話說:“這妹婿我認下了,比親妹子更體貼些?!北R驥軒辯解說自己和王春芳只是普通的革命同志關系,王秋林卻說普通不普通不由你說了算。盧驥軒暗自好笑,心想王秋林在花剪徑占山為王慣了,身上匪氣甚重,他說一句話,竟不由別人分說。轉過頭盧驥軒請王春芳找王秋林把他們的關系說清楚,王春芳瞄他一眼,笑模笑樣地問他:“既然我們的關系是清楚的,還用得著說嗎?”盧驥軒撓頭道:“就是因為我們的關系很清楚,根本不是你哥想的那么回事,所以要和他說清楚哇?!蓖醮悍疾灰詾槿坏匾凰︻^發:“他要是真這么想,那就說不清楚了?!闭f完便不再搭理盧驥軒。盧驥軒愣在那里,猜度王春芳的意思大概是:如果他們的關系很清楚,那么就不用和別人說清楚;但如果別人認為他們的關系不清楚,那么也就不用和別人說清楚了??偠灾?,言而總之,關系是說不清楚的,因為關系本來就不是說出來的。那么是怎么得來的呢?這個由結論推導出來的問題,讓盧驥軒嚇了一跳。

1937年冬,國共兩黨達成協議,將南方八省邊界地區的紅軍和游擊隊改編為中國國民革命軍新編第四軍。長江以北的紅軍游擊隊改編為新四軍第四支隊。1938年2月,新四軍第四支隊正式編成;3月8日,新四軍第四支隊在七里坪召開東進抗日誓師大會。

大會開得熱火朝天,王春芳摩拳擦掌地對盧驥軒說,她的槍快生銹了,得喂點小鬼子的血。以前在山里東躲西藏的,可把她憋屈壞了。盧驥軒揮舞著拳頭,向她鄭重地點了點頭。她卻撲哧一下笑出聲來,眾人都回過頭來看他們。盧驥軒給笑得莫名其妙,尷尬得手腳都沒處擺,于是惹來更隆重的笑聲。王秋林打趣道:“我說妹婿,戰場上見分曉,這仗啊,得真刀真槍地干?!焙鋈灰粋€什么東西飛過來,王秋林捂著腦袋“哎喲”一聲,原來是王春芳從懷里掏了個栗子砸在他頭上。

王春芳下山以后就把吃桂花蒸栗子的習慣給續上了,她有本事把新鮮栗子保存起來,越了冬還能再吃上一個春天,并且味道還和去歲秋天一樣新鮮。她懷里常揣著一把栗子,關鍵時候派上用場,便成了趁手的暗器,隨手彈出去,往往能打暈一只山雞。這一下便把王秋林腦袋上打出一個包來。王秋林捂著腦袋直“哎喲”,輪到王春芳來打趣他:“這仗啊,得真刀真槍地干,憑你嘰嘰歪歪能打什么利索仗!”王秋林惱得不行,又發作不得,因為周圍那么多雙眼睛都看著呢,他是做哥哥的,不能和妹妹跳將起來打作一團,只得氣哼哼地啐道:“我上輩子修積得不夠,這一世和你做了兄妹,待我下輩子投胎做你妹子成不成?”惹得眾人又是一陣哄笑。

天氣逐漸變暖,河灘和水塘里能見到成雙成對的鴛鴦了。雄鴛鴦紅嘴橙腳,寬且長的白色眉紋向后延伸成艷麗羽冠的一部分,翅上一對栗黃色的扇狀直立羽像帆一樣立在后背上,渾身閃耀著金屬般的光澤,奇特而醒目;雌鴛鴦卻灰撲撲的不甚起眼,僅那黑色的鳥喙和白色的眉紋顯出一點俏皮。王春芳挎著竹籃去水邊清洗繃帶,見到這樣漂亮的水鳥心生歡喜,可惜總難以接近。那鴛鴦和呆頭鴨不同,生性機警,極善隱蔽,稍有動靜,便“喔兒、喔兒”地遠遠飛走了,好似半點也不愿意與王春芳親近。王春芳想起在花剪徑時也有這樣好看的鴛鴦浮在水面上卿卿我我,她那時卻不曉得盯著它們看,只當是尋常水鳥罷了,后來……想到這里,耳根竟發起燒來,嗡嗡地似有個聲音在她耳邊說話。那人的聲音極輕,調皮起來有幾分像虞章華,溫柔的時候又像盧驥軒,嘰嘰喳喳,呢呢喃喃,附在耳旁私語,熱乎乎的氣流呵得她面紅耳赤。

忽然一粒小石子飛進塘里,濺起的水花撲了王春芳一頭一臉。

“要死了,小蹄子!”王春芳抬頭看見吳幼菊正朝她擠眉弄眼,一副不懷好意的樣子。她伸手在水里劃拉一下,撩起一捧水潑向吳幼菊。

吳幼菊笑道:“我瞧你在這里賣呆,可賣得上價錢,倒把一塘水都看穿了,照得玉容云鬢,皓齒蛾眉,叫人好不心疼?!?/p>

王春芳也笑起來:“你又好到哪里去,一肚子壞水,淌出來漚了田。偏只我一人知道,旁人叫眵目糊遮了眼,不識你的真面目?!?/p>

兩人真真假假,說說笑笑,你撩我一下,我潑你一下,登時把邊上的周小菲也甩得濕漉漉的。周小菲只顧看熱鬧,一句也插不上嘴,心里卻快活,跟著她倆笑,笑得一池春水都蕩漾開來。她是個老實孩子,平常沒什么主意,吳幼菊叫她做事,她就做;王春芳叫她做事,她也做;若是吳幼菊和王春芳一起叫她做事,她就犯了難,不知道先做哪一樣。好在盧驥軒會開導她,說這一回你先做吳幼菊讓做的事,下一回就先做王春芳叫做的事嘛。不過在周小菲心里,寧愿跟著王春芳做事,因為王春芳說話順耳,不像吳幼菊那樣,動不動就不留情面地把人教訓一頓。雖然吳幼菊教訓人似乎也很有道理,往往高屋建瓴、高瞻遠矚,甚至大有治病救人立竿見影的功效,但她還是覺得王春芳的快人快語更舒服熨帖。

王春芳沒那些大道理,不僅沒有大道理,連小道理也很少講。王春芳說,道理人人都會講,一個人有一個道理,一百個人就有一百個道理,人人都講自己的道理,還不亂成一鍋粥?所以關鍵不是講道理,而是實事求是,看準了,做就完了。在王春芳的影響下,周小菲學會了咬著牙給化膿潰爛的傷口拔蛆,學會了根據旗幟和旗桿的角度測量風速以狙擊敵人,甚至還學會了用藥草控制經期——起初她們在山上餓得頭昏眼花,很多女同志身上都不來事,這倒是很能夠配合斗爭的形勢,她們不以為意,因為活下來已經夠艱難的了,每個月來一次“那個”還耽誤工夫;她們下山之后,臉上的菜色得到了改善,漸漸有了血色,身子也漸漸養得活泛起來,如果跟男同志一起行軍打仗,遇到特殊情況,就很有必要控制“那個”,免得自己拖累自己。

王春芳告訴周小菲,控制歸控制,可也不要老控制,如果一直控制“那個”,“那個”就有可能再也不來了,以后想生娃娃也生不出啦。周小菲想了想,斬釘截鐵地說,她想清楚了,為了革命,可以不生娃娃。王春芳白了她一眼,讓她不要學吳幼菊那一套。

“革命為了啥,你說,到底為了啥?要是革命后繼無人,可算是白革了一場命?!?/p>

話糙理不糙,當場就把周小菲說得面紅耳赤,低下頭來。照王春芳的說法,革命若是成了事,娃娃們就能在新社會過上好日子,不枉他們拋頭顱、灑熱血;若是一時不成,娃娃們也能接過他們手里的槍,和敵人繼續斗爭下去,讓飄揚的紅旗永遠不倒。不論哪一樣,都要生娃娃,所以生娃娃是革命的重要組成部分。女同志身上不來“那個”,就生不了娃娃,就沒有人把紅旗接過去,這將是革命的重大損失。

周小菲聽王春芳這樣說,不知怎么,突然覺得自己作為一個被鎮壓的土豪劣紳的女兒,這樣極端不潔的身份,也有了某種純粹的可能性。這種極為特殊的可能性,來自于生命本身,來自于天性的生長和分蘗。那天晚上,夜幕低合,星垂四野,耳聽萬物拔節、抽薹、孕穗,嗅聞著醉人的草木芬芳,漫山遍野都是播種備耕的溫潤氣息,周小菲第一次溫柔地撫摸了自己女性的身體,第一次感到這具胴體的神圣和不可侵犯,那里峰巒疊翠,河谷濕潤,風光錦繡,草木葳蕤……

王春芳、周小菲她們在東進途中被留在桃樹嶺新成立的后方兵站,這樣就和盧驥軒、王秋林他們暫時分開了。

王秋林在奔赴抗日前線的時候,和王春芳做了約定,等抗戰勝利以后,就把小寡婦接上,風風光光地回花剪徑去成親,到時候王春芳也把盧驥軒帶上,大大方方地去拜見食古不化的老丈人。他和小寡婦要生一窩小崽子,王春芳和盧驥軒也加把勁兒生上一窩,他們兄妹比一比,誰家的娃娃生得多。王秋林開玩笑地說:“這可是勝利的果實呀,娃娃生得越多,果實自然就越大?!蓖醮悍紭凡豢芍У嘏拇蛄艘幌滤謮训募绨颍骸昂f八道什么呢!子彈不長眼睛,記得全須全尾地回來喲!要是有機會碰上小嫂子,我先謝謝她。她雖不是什么良家婦女,卻曉得民族大義,最最重要的,是不曾圖你的財害你的命?!?/p>

王春芳也濕漉漉地看著他:“你……有什么話跟我說?”

“我……沒,沒什么,你多保重?!?/p>

“你也是?!蓖醮悍佳鄣纂[隱掠過一抹失望,臉上的笑容似乎也變得稀薄了,但她很快調整過來,使勁朝盧驥軒揮了揮手。

后來,這次分手讓盧驥軒悔斷了腸子,要是他能夠大膽地說一句:“我想讓你等著我!”也許再回來的時候,他就能看到王春芳的笑臉,還像以前那樣,或者,比以前還要親熱。但他沒有機會說出這樣的話,王春芳就點點頭,瀟灑地揮揮手把他放走了。他走在隊伍里,不止一次地回過頭來,可是只看到王春芳揮舞的手臂,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后來,盧驥軒在行軍路上還不止一次地想到王春芳,想到她蓄愁含嗔的笑容,不由得替她感到難過。他腦中不斷地復現著分手時的情景,越想越不是滋味兒。他把自己的嘴角咧起來,又憋住一點淚意,讓自己的目光濕漉漉的,交替著飽滿的期待和枯澀的失望,以體會王春芳那天復雜的情感。結果他越是體會,越是陷入深深的愧怍和自卑,簡直不能容忍自己的愚蠢和懦弱。

后來,盧驥軒也在春天的河灘和水塘里看到過鴛鴦,他看得如癡如醉,迷迷瞪瞪。漲滿了春水的河灘和水塘,到處流淌著誘人的奶和蜜,那些交頸的鴛鴦讓他心生漣漪,柔情泛濫。但很快,呼嘯的子彈和隆隆的槍炮聲就把那種霧一樣的旖旎與繾綣趕走了,亂世里自有花崗石般堅硬的法則,什么也抵不過收復國土、抗日反頑。

抗日游擊根據地形成后,盧驥軒他們除了打仗,還廣泛開展抗日救亡活動。每當深入山鄉集鎮召開大會、發表演說、張貼標語進行抗日宣傳的時候,他就會想到在西鎮的革命時光。那時候王春芳和吳幼菊經常組織文藝演出,用群眾喜聞樂見的形式傳經送寶,春風化雨。王春芳的歌唱得好聽,吳幼菊的舞跳得好看,她們倆一個唱一個跳,往往用不了幾分鐘就把臺下群眾的情緒給帶動起來了。周廷三和虞章華戎馬倥傯,沒什么機會看表演,盧驥軒卻大飽眼福。當時他心里就想,等革命勝利了,全中國的女孩子都可以像王春芳和吳幼菊她們那樣,高興地唱呀跳呀,像是從來沒有經歷過饑饉和戰亂、災荒和苦難??墒?,這么多年過去了,姑娘們和這片生養她們的土地,不僅沒有得到片刻的喘息,而且還在侵略者的鐵蹄下備受蹂躪。想到這里,他血管里的血就會燙起來,像是架在灶上的滾水,咕嘟咕嘟地冒出氣泡。每一朵氣泡都是一顆子彈,隨著啪的一聲爆裂,憤怒地射出去。就像王春芳說的,手中的槍,得喂飽了血——敵人的血,才像是一桿槍應該有的樣子!他要是不痛飲小鬼子的血,非得把自己的血燒干不可。

這一年,盧驥軒他們繼續東進,鋼鐵般的隊伍已經從剛開始時的三千余人,迅速發展到了一萬余人。

第九章 人間芳菲盡

王春芳、吳幼菊她們所在的兵站,名為四支隊的后勤機關,實際上還擔負著動員青壯年參軍、開展抗日救亡運動和秘密黨建等工作。與盧驥軒所料大致不差,黨一旦需要她們唱歌跳舞,她們就放下手術刀、止血鉗和縫合傷口的針頭線腦,跑到人民群眾當中去放聲歌唱,盡情舞蹈。王春芳在軒轅臺的時候,想唱歌只能小聲地哼哼;吳幼菊呢,更是找不到機會扭動她柔軟靈活的腰肢,現在好了,她倆一個唱一個跳,把群眾活動組織得豐富多彩。她們還經常舉辦抗日成果展,把前線繳獲的各種戰利品,從頭盔手雷指揮刀到罐頭手表望遠鏡,五花八門地晾在群眾的眼皮子底下,看得群眾直咋舌,抵御外侮、反抗侵略的熱情也更加高漲了。

周小菲跟在后面也學了幾支簡單的歌舞,不過她在文藝方面實在沒有什么天分,唱歌的時候老跑調,跳舞的時候呢,手腳又不知道該往哪里擺。她跟著王春芳唱歌跑調還好說,王春芳說:“只要你不壓住我的聲音,我就能把你從岔路上帶回來?!备鴧怯拙仗杈筒恍辛?,一是錯誤太明顯,就算周小菲溜邊兒站,也還是一眼就能看出來她和別人不一樣;二則吳幼菊是個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主兒,看到錯誤就立馬嚴肅地指出來,總能把周小菲訓得眼淚汪汪的。最后,周小菲只好遠遠地躲到后臺,管管道具,搞搞后勤,或者清點抗日成果,干些搬搬抬抬的活兒。

周小菲問王春芳:“春芳姐,我是不是特別笨?我看你們在臺上唱歌跳舞都輕輕松松的,怎么輪到我,就不行了呢?”

王春芳勸周小菲:“這個事么,要講個天分,你別太往心里去。咱們隊伍里,也有唱不了的,也有跳不了的,沒啥稀奇?!?/p>

“可別的女同志都比我強,要么會唱兩句,要么會跳兩下子,就我,唱也唱不好,跳也跳不好?!敝苄》莆懒?。

王春芳只好繼續溫言勸慰周小菲:“這也不稀奇,不會唱歌跳舞又不耽誤過日子。還有不會縫被窩的蠢婆娘呢,人家照樣有鋪有蓋的。你不比她們強多了?”

周小菲半信半疑,她還沒見過不會縫被窩的女同志呢,王春芳說的,多半是地主老財家的太太小姐。不過周小菲在家里做小姐的時候也沒偷過懶,她爹周元甫說周家不養閑人,因此她和她娘都得紡線績麻,一天至少要紡五兩棉才像話。

王春芳直咂嘴:“你爹周元甫對你和你娘都摳成這樣,可見對長工賃戶更是不近人情,當年西鎮搞暴動,第一個鎮壓的便是他,想來是不錯的?!?/p>

周小菲擰著眉毛不說話,半晌,才小聲分辯一句:“那……倒也不是,我家的長工比我們吃得還好些?!毕胂?,又覺得不妥,咬唇道:“或許……或許我爹指著他們出力,因此給他們吃干的,只給我們吃稀的。嗯,這就是剝削,最大限度地榨取長工的剩余價值?!?/p>

王春芳給她說得笑起來,打趣她馬克思主義學得倒好。周小菲便一本正經地說,她是認真看過馬大先生的著作的,因此并沒有胡說八道。她還知道馬大先生有個愛人叫燕妮,是個貴族家的小姐。他深愛著她,而她也深愛著他,這便是世上最美的愛情。王春芳說如果沒有勇氣,愛又有什么用呢?要是馬克思不敢把他寫的《愛之詩》送給燕妮,要是燕妮沒有機會翻開那本詩集,他和她,就只是一個付不起房租的窮小子和一個貴族家的小姐,再沒有什么可流傳的了。周小菲想了想說,那也不一定,兩個相愛的人,總有辦法讓對方明白自己的心意,他們有一萬條路可以走到一起。

這些話,都是周小菲私下里跟王春芳咬著耳朵說的,可不敢讓吳幼菊聽去半分。周小菲膽子小得很,平常不說話還惹得吳幼菊時不時地批評教訓她幾句,若是說了什么不得體的話讓吳幼菊聽見,那還了得!

王春芳叫周小菲不要怕,膽子大起來,身子挺起來,新社會新作風,人人平等,未必一個吳幼菊就比一個周小菲更有資格教訓別人。周小菲卻連連搖手,緊張地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置這個氣做什么?!蓖醮悍计婀值乜戳酥苄》埔谎郏骸澳憔烤故遣皇侵茉Φ呐畠??”周小菲幽怨地嘆口氣:“我倒想不是哩?!?/p>

王春芳最是個愛打抱不平的,聽周小菲這樣說,一定要讓周小菲學會唱曲兒,大大方方地登臺表演。周小菲自然又是連連擺手,說自己學不會的,勉強登上臺去也只會露丑賣乖。王春芳一手抱肘,一手托住下巴,轉著眼珠子說,以前改編的革命歌曲都是用大家熟悉的山歌調兒,重新填上詞罷了,為的是傳唱方便,因此周小菲唱歌跑了調,別人一耳朵便能聽得出差錯來,不如她們自己編個新曲,就算跑調跑到山那頭去也沒人知道。周小菲眨巴著眼睛說:“這能行?”王春芳斬釘截鐵地揮一揮拳頭說:“咱們自己覺得行就行!”

王春芳果然編了支新曲兒單獨教周小菲。

其實王春芳也不識譜,但不妨礙她編曲子。滿肚子都是山歌,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這對王春芳來說并不是什么難事。她先是打腹稿,自己瞎哼哼,等哼得熟了,就教周小菲哼唱。周小菲把曲子唱得七長八短、高三低四,她也不以為意,還鼓勵周小菲想怎么唱就怎么唱,興許更有意思。周小菲不解地問她:“什么叫更有意思?”王春芳笑著說:“西洋有種表演藝術,叫即興表演,說的唱的都是現場發揮,張口就來,并沒有什么標準。正因為沒有標準,演起來才格外有意思,因為演員自己也不知道下一秒鐘要說什么唱什么。咱們沒有這個本事,可是也不拘定下來的調子?!庇谑莾扇诉叧吀?,邊改邊唱,有時跑調跑得全無邊際也能唱得快快活活。

詞兒呢,是兩個人一起填的,偷摸著,不讓吳幼菊瞧見、聽見。王春芳說這詞兒倒比曲兒更重要,不僅要讓人聽得明白,而且要聽得有趣,有意義,這才算得上成功,因此兩人頭抵著頭費了不少心思。等到練得差不多了,王春芳就跟兵站的宣傳干事提出來,她們新排了一個節目,可以激發群眾的抗日熱情,最好能拿出來演一演,聽一聽群眾的意見和反映。宣傳干事非常支持王春芳,于是說定了,在吳幼菊壓軸的花鼓戲后面安排一個試演的環節。

因為是試演,成不成都無所謂,周小菲的心理壓力也就沒有那么大——就當是過家家,她和王春芳,沒板沒眼地一唱一和,一個演掃蕩的日本鬼子,一個演逃難的小媳婦兒,狹路相逢,斗智斗勇,最后小媳婦兒把日本鬼子誘進河谷,用石頭砸死了。

演出那天,臺下黑壓壓的都是觀眾,臨上場了,周小菲突然說她要撒尿。王春芳看了眼臺前的報幕員,報幕員已經走到土臺子中央,把她們的節目報出來了,接下來就要說“表演者王春芳、周小菲”了。王春芳忙使眼色讓周小菲憋會兒,也就幾分鐘的事。周小菲哭喪著臉說,她連一分鐘也憋不住,她的尿脬都快要炸了。情急之下,王春芳一把挎住周小菲的胳膊說:“演員上臺就是戰士上戰場,你要是不覺得丟人,就把尿撒在臺上?!彼@句話剛落音,報幕員便迤迤然從土臺子中央走回來了。

這下周小菲原本就蠟黃的一張小臉黃得更徹底,小腿肚子也直轉筋,她擔心自己走不到土臺子上去,但王春芳可不給她這個機會。王春芳架著她的胳膊,把她的重量都承在自己左肩上,右手伸出去往前引路,滑稽地說一聲:“太君,請吧!”臺下立刻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周小菲暈乎乎的,她不知道觀眾為什么拍巴掌,但腳底下已經輕飄飄地跨出去了,沒幾步就邁到了土臺子中央那幾塊做道具的“石頭”前面。王春芳這才放了手,和她拉開一段距離,滿臉驚慌地“呀”了一聲,道:“不好,掃蕩的鬼子就在前頭!”她一手按在胸前,一手微微抬起放在額上,低頭做出轉身欲逃的樣子,拉胡琴的同志就哩格啷哩格啷地拉起來,一下子把周小菲拽進戲里,口中情不自禁地唱起來:“太君我眼見對面來了個花姑娘,心花怒放呀好呀好快活,好快活!花花世界大中國,好東西嘛全歸我……”

沒想到這段類似情景劇的道白加對唱,在正式演出之后,竟毫無征兆地掀起一個激蕩人心的高潮,風急浪高地,一下子就把吳幼菊的花鼓戲都壓倒性地埋沒了。尤其是周小菲飾演的那個日本鬼子,蠟黃的小臉配上一頂屁簾帽,人中貼一撮滑稽的短髭,極度猥瑣而又極度愚蠢,一開口就跑調,把觀眾逗得前仰后合。大家都拍著巴掌說這個演員故意跑調的橋段設計得好,要是唱得中規中矩,反倒沒有效果了。演到最后,臺下的觀眾都鬼使神差地站起來,揮著胳膊喊:“收復失地,還我河山!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坐在地上的,呼一下從地上站起來;坐在板凳上的,干脆一抬腿站到板凳上;騎在墻頭、樹杈上的,就胳膊一撐,手一攀,站上墻頭、樹丫,搖搖晃晃地跟著揮拳頭、喊口號,也顧不上腳下懸空,好不危險……王春芳額上閃著細密的汗珠子,興奮得滿臉通紅,就連周小菲那張蠟黃的小臉也染上了一層好看的紅暈。

王春芳激動地望著臺下,她剛剛高舉著一塊做道具的“石頭”唱了一大段唱詞,而且為了讓這場戲更好看,她在土臺子上一會兒跳過來,一會兒跳過去,耗了不少體力。這會兒她大口地喘著氣,胸脯起伏得厲害,眼前沸騰的景象登時冒出氤氳的水汽來,仿佛底下堆著干柴烈火,燒得一口大鑊里滾水翻騰,看什么都抽象而變形。她透過這騰騰的水汽看見人群當中有個熟悉的身影,正笑微微地看著她。他臉上溫良如玉的笑容讓她覺得溫暖而踏實,一下子熱淚盈眶。他張嘴說了句什么,是什么呢?她聽不見,周圍太吵了。他的聲音又是那樣節制而溫柔,被淹沒在嘈雜的人群中,她一個字也沒有聽清楚??墒?,就那樣奇怪,她全都聽明白了,他說的是:“我喜歡聽你唱歌,我也喜歡你?!彼秊榱诉@句話,怔怔地濕潤了眼眶。

王春芳為了把眼淚憋回去,就拼命地眨眼。她高興著哩,可不能哭呀。讓她后悔的是,她一眨眼,他就不見了,驀然消失在人群當中,像是從來不曾出現過。她轉動腦袋,瞪大眼睛,四處地找,就是找不見那個人。再也找不見那個人。一陣失落涌上她的心頭,連臺下沸騰的人聲也落在她迷離的目光后面。周小菲緊緊牽著她的手說:“春芳姐,你看哪,大家都喜歡這個節目哩?!蓖醮悍歼@才陡然醒過來,也重重地捏了一下周小菲的手,重新把那份丟掉的高興找回來似的,不無得意地說:“我就知道,咱們一定會成功!”

下了臺,周小菲還在回味剛才的表演,說王春芳演得真好,在臺上一會兒跳過來,一會兒跳過去,連比帶畫,又哭又笑,好像真的一樣。她看著入戲的王春芳,突然就想起了那年她娘在流芳橋下面那塊河灘上哭訴的情形——或許,那也算是一場“表演”吧。周小菲想,她娘那么入戲地控訴自己的丈夫,不正是為了激發群眾的熱情嗎?這是正當的情感宣泄,并且還是積極的斗爭手段,大家都需要這樣的慰藉和鼓舞,才能不怕困難,迎難而上,最終戰勝困難。王春芳沒見過周小菲的娘在河灘上拖著周小菲斗爭她爹周元甫的那一幕,不過隱約聽盧驥軒說過,那天周小菲受到了很大的傷害,也許比她在周家那么多年受到的傷害還要大。但周小菲從來不說,王春芳也就不好問?,F在周小菲主動和她說起那天河灘上的事兒,王春芳很高興,她覺得周小菲心上的傷應該好得差不多了。

宣傳干事一路小跑,咧著嘴巴噔噔噔躥到后臺來,撩開嗓子朝王春芳和周小菲喊道:“我說兩位,嘿,王姑娘,還有周太君,就這么演!太好了呀,太好啦!”王春芳和周小菲聽罷,抱在一起又跳又笑。那位拉胡琴的同志也高興,笑呵呵地說:“我當是什么鬼把戲,也沒個調門,臨時拉我來湊數,從頭到尾都是哩格啷?!蓖醮悍加峙苓^去和拉胡琴的同志熱烈握手,迭聲謝他的“哩格啷”拉得好。一旁的吳幼菊冷眼看著,嘴上沒說什么,心里卻不得勁。

吳幼菊的壓軸戲變成了王春芳和周小菲的暖場戲,她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再加上王春芳、周小菲事先沒給她透露一點消息,這也讓吳幼菊覺得被兩個原本比她落后的同志撅了面子。

“你們啥時候編的這個戲?”吳幼菊到底憋不住問了一句?!熬瓦@幾天,還不成熟,所以沒急著跟你說?!蓖醮悍枷劝褏怯拙盏脑挾律狭?,讓她沒法再往下問“我怎么不知道”。但吳幼菊還是不滿意,直接頂上來:“咋不跟我說,怕我搶了你們的風頭?”這話讓王春芳冷笑起來:“大家一心抗日打鬼子,連國民黨反動派都跟我們聯手了,還有哪個有這閑工夫專跟你搶風頭不成?”噎得吳幼菊一張俏臉發灰,重重哼了一聲。

1939年年底,當地局勢發生重大變化,國民黨頑固派開始公開反共,白色恐怖又一次席卷而來。

徐州、武漢相繼淪陷后,李宗仁曾下令當地守備部隊嚴防死守,若日軍來犯,必須堅守大別山三個月以上,以牽制西進和南下的日軍。為了穩定大局,國民黨不得不依靠由各階層代表參加,并經過民主協商選舉產生的戰地動員委員會(簡稱“動委會”),廣泛發動民眾協助軍隊作戰,同時對共產黨的抗日活動給予一定程度的支持??墒侨哲姽フ嘉錆h后,除偶有飛機轟炸外,并未西進大別山。隨著局勢的緩和,當地國民黨頑固派強調“要站在黨國的立場”,公開排擠“動委會”中的共產黨員和進步人士。到了1939年年底,國民黨下令改組“動委會”,開始大規模清除異黨分子。國民黨軍隊和特務不斷制造摩擦,抓捕和殺害共產黨員和農會干部,再次掀起反共高潮,蘇維埃政權被迫重新轉入地下。像是被復蘇的毒蛇狠狠咬了一口,桃嶺的新四軍根據地遭到國民黨軍隊重兵“圍剿”。敵人洶涌來犯,新四軍措手不及,一日之間,根據地被破壞,其嚴重程度難以想象。

據說是接到國民黨省軍管區和省保安司令部的聯合命令,限期剿滅新四軍桃嶺根據地。這天凌晨,桃樹嶺的雞還沒來得及打鳴,王春芳她們所在的桃嶺醫院已經被四面圍堵,包了餃子。鮑平安帶著一個警備旅摸上來,為首的長官正是老虞家的次子虞謨華。

當年被虞寡婦趕出敦本堂的倔強少年,早已在多年的軍旅生涯中練就了一雙精光四射的鷹眼,他掃了一眼點頭哈腰的鮑平安,這個慣于看風使舵的老滑頭立刻滿臉堆笑地湊上來附耳道:“我打聽過了,虞章華的相好就在桃嶺兵站?!庇葜內A冷笑一聲:“那就讓他的相好下去陪他吧,算我送他一份大禮,當年他不仁,我可不能不義?!?/p>

鮑平安乃當地的地頭蛇,虞旅長雖兵強馬壯,倒也要給老鮑三分面子。虞家的恩怨,鮑平安也是略知一二的,因此虞謨華駐兵山南后,兩人很快打得火熱。一方面是政治合作,一方面也是經濟合作。鮑大隊長的為人那是不消說的,只要有好處,沒有不笑納的道理。虞二太太身邊的人,多半是鮑平安薦去的,或是主管襄理,或是護院打手,總之各司其職,各有機巧,不然二太太半道摘桃,如何坐得穩敦本堂的第一把交椅?虞謨華也不過問細節,正是用人之際,由著鮑平安分一杯羹,只是賬目仍交由盧方倫管理,兩面制衡,居中用事,虞二太太倒也省心。

這次攻打桃樹嶺,也是鮑平安踩的點,布的線。虞謨華的警備旅本就裝備精良,兵力遠遠超過根據地駐軍,加上是偷襲,新四軍遭到重創,除了十幾個游擊師的戰士突圍出來以外,桃嶺根據地幾乎全軍覆沒。

周小菲和吳幼菊算是幸運的,當時王春芳把一封信塞在周小菲懷里,一把將她和吳幼菊推到邊上,喊了一聲:“快跟他們撤退!”“那你呢?”周小菲和吳幼菊不約而同地脫口而出?!拔已谧o你們!”王春芳拔出了腰間的匣子槍,怕她們耽誤時間還補了一句,“你們的槍法不行,留下來反倒拖累我,快走!”

王春芳扔出一枚手榴彈,趁著騰起的煙霧,一貓腰鉆出去。然后是啪啪幾聲槍響,不遠處傳來敵人的慘叫聲。來不及推讓和告別,王春芳為周小菲和吳幼菊爭取來的時間太寶貴了,所謂間不容發,要是這時候還不跑,就沒有機會了。

嗆人的硝煙讓人受不了,周小菲的眼淚不覺流下來,吳幼菊拉著她跑,她只好跌跌撞撞地跟著跑。一路上都是呼嘯的子彈,她顧不上擦眼淚,就任由著淚水糊住眼睛。朔風一吹,熱淚冷颼颼的,她臉上發緊,像是戴了個面罩。

吳幼菊一邊跑一邊安慰周小菲:“王春芳的槍法可準了,游擊師的神槍手,都,都比不上她……”說著,眼淚也下來了。她跑起來的時候,一頭短發在風中亂舞,有幾綹頭發讓淚水貼在臉上,橫豎都撕不掉。濕漉漉的頭發掩住她的口鼻,她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頭重腳輕地奔跑在一種巨大的悲痛里。

周小菲哭著說:“可是,春芳姐只有一把槍,那么多敵人,她怎么打得過來……”

“她,身手,也好,”吳幼菊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冷風把她嗆住了,哭音憋在喉嚨里,聽起來又沉又悶,“在,在花剪徑的時候,她,練了一身,好,好功夫,會,會飛檐走壁,敵人,追,追不上她……”

“真的?”

“真的……”

她們身后開出絢麗的焰火,隆隆的聲響驚天動地,王春芳的匣子槍悶在里面,像是個不起眼的小個子被一群大塊頭圍在當中,無助而危險。有一陣子她們聽不到槍炮聲了,只聽見彼此的安慰,仿佛這樣就可以把王春芳從激烈的戰斗中解救出來。早先她們仨也在一起打過仗,不止一次出生入死,可是沒有哪一次她們不是共同進退。這一次,她們把她丟下了,或者說,她把她們丟下了,周小菲和吳幼菊又生氣又傷心。

兩人跟著游擊師殘部突圍出來以后,在野地里抱頭痛哭。王春芳塞在周小菲懷里的信是寫給盧驥軒的,周小菲摁緊胸口說她得把信收好,等見到王春芳,讓王春芳自己把信交給盧驥軒。吳幼菊也說得把這封信收好,別看王春芳當年膽子大,現在是越來越膽小了,她明明喜歡盧驥軒嘛,又不敢承認,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吳幼菊一邊哭一邊罵,說虧自己把王春芳當姐妹,王春芳卻不把她當姐妹,什么都不跟她說,還要氣她,給她難看,到頭來又拼著性命掩護她撤退,這算什么……吳幼菊把自己的一雙眼睛哭成了又紅又腫的爛桃子,哭得周小菲心都碎了,反過來勸吳幼菊不要太自責。

接下來自然是突破敵人的封鎖,去前線找大部隊。但是如何突破,怎樣沖出去,眾人都相顧無言。天色一點點暗下來,一種絕望的情緒籠罩在大家心頭。大別山的冬夜是漫長的,在光明刺破黑暗之前,他們毫無辦法,唯有艱難地等待。然而天亮之前還不行動,無異于束手待斃。最后商量的結果是,從敵人的后方穿插到皖中去,不能走大路,得從最險的野人尖翻過去。如果化整為零,目標會小一些,但也可能一個也活不下去。那么只有緊緊地抱成一團,絕不能丟下一名戰友。這是個沒有辦法的辦法。

正愁著山高路險,雪又下起來了,再給西北風呼呼吹一夜,第二天就上了凍。仿佛是鍛煉共產黨人的意志,懸崖峭壁加上冰天雪地,戰士們咬緊牙關,臉色鐵青地上了路。

風雪凜冽,刮在身上像刀子凌遲,每一步都履薄臨淵。迎著鋒利的刀子前進在懸崖邊,周小菲和吳幼菊連喘氣也不敢大聲,生怕一個不小心震落積雪的石塊。因為是突圍出來的,除了槍沒帶別的??岷?,加上饑餓,有的戰士身上還有傷,這就意味著,一路上即使不遭遇窮兇極惡的敵人,或許也將不可避免地遭受極其殘酷的非戰斗性減員。形勢非常嚴峻,每個人心頭都沉甸甸的。風雪繼續肆虐著,如同無數頭野獸在撕咬,每踏出一步,都好像要拿出渾身的力氣,去和老天爺進行一場抗爭。這艱難抗爭出來的一小步,在漫漫的征途中看來,幾乎沒有意義,但此趟近乎徒勞的征程仍舊不可阻擋。每個人心里都明白,他們走在一條絕路上,從投身革命的那一刻起,這種命運就已成定局:要么死在黑暗當中,要么迎著光亮祭獻。

眼前的光,一點點亮起來,那是太陽越過了地平線。不過還需要很長時間,這些走在絕路上的戰士才能擁抱純粹的光明。在此之前,陰風怒吼,吹散了稀薄的光線,如果在天黑以前他們不能翻越野人尖的話,就有可能再也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了。周小菲和吳幼菊緊緊拉著對方的手,從來沒有如此切近地擁貼在一起。過去周小菲總是怯著吳幼菊,而吳幼菊呢,多少有點瞧不上周小菲?,F在她們不再有情感的隔閡,王春芳那最后一推,把她們推到了一起。掌心傳來的那一點點溫度,讓她們沉重的雙腿在每一次不可能之后再次抬起來,彼此感受著對方脈搏的微弱跳動,似乎才有信心走完剩下的路。

朔風,暴雪,險途,絕境。

艱難地走了一段,吳幼菊幾乎全身虛脫。根本沒有路,每一步都是踏著前面的戰士留下的腳印,已經有兩個戰士因為探路的時候不小心踏空滑下了深不見底的山谷。越往野人尖走,風雪越是猛烈,簡直是兇狠地倒灌下來。風發了怒,狂暴不已。他們如同盲人一般摸索著,既張不開嘴,也睜不開眼。只能服帖地低下頭來,凍僵的身子與險峻的山體夾成銳角,像釘子那樣,一步揳著一步。如果沒有這種夸張的姿勢,或許一眨眼就會被狂怒的山風吹走。

峰上的積雪更深、更厚,因為海拔太高,幾乎是從秋天開始山頂就一直是白的,像戴著一頂碩大的白帽子?,F在,他們就要從這頂白帽子上翻過去。如果翻不過去,后面的追兵就會把他們堵死在地獄門口;但,翻越野人尖談何容易?即便是晴好的日子,也很少有人能成功。這里野獸出沒,危機四伏,潛藏著太多看不見的危險。因為詭秘而險峻,在當地人的印象里,野人尖幾乎成為“有去無回”的代名詞,也正是因為這一點,敵人倒不曾在這條野徑上設防。踩著前面戰士留下的雪窩,當真是一步一個坑。周小菲的臉色被雪映得越來越黃,她整個人像塊透明的蠟,如果不是天寒地凍,她真擔心自己隨時會化掉。忽然她聽見身側的吳幼菊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她的半邊身子一沉,吳幼菊倚著山壁癱軟地坐倒在地上。

“我走不動了?!眳怯拙瞻涯X袋抵在背后的巖石上,大口地喘著氣說。她的腦袋仰望著天空的方向,癡傻地張大了嘴巴,讓狂舞的雪花一片片飛進嘴里。

周小菲沒有說話,說話是件耗氧的事兒,再說這時候說什么都是廢話。她把另一只手也伸過來,使勁拽吳幼菊,讓吳幼菊跟上。不能在這鬼地方停下來,要是任由著吳幼菊坐上一會兒,她就再也起不來了。但周小菲也已經沒什么力氣,她一拽,非但沒有把吳幼菊拽起來,反而讓吳幼菊的手從自己手里懶洋洋、軟綿綿地滑走了。周小菲腳下一出溜,整個人向后倒仰著,狠狠地摔了出去。

巨大的慣性讓周小菲沒辦法停下來,冬天的山早就禿了,四下里沒有一點抓手,背后就是懸崖,她原本以為自己和地獄至少隔著兩尺——那條野徑比先前走過來的地方都要寬些,走了一個人,邊上還能讓出兩尺,可是,地獄哪有看起來那么溫和仁慈呢?她一下子就像一塊彈出去的石頭,骨碌碌滾下懸崖,等吳幼菊面無人色地慘叫出她的名字,她已經沒了影子。

吳幼菊嚇傻了,前面滾下去的兩個戰士她沒看見,周小菲卻是在她眼前滾下去的。

吳幼菊眼睜睜地看著周小菲一個趔趄往后坐倒在地上,那塊“地”突然就散了,周小菲毫無征兆地墜落下去,她連向那個方向伸一把手的機會都沒有。

“周小菲——”吳幼菊撕心裂肺地喊。

盧驥軒從夢中驚醒是在后半夜。

前半夜他一直翻來覆去睡不著,心里像是捂著一團火,燥得不行。地鋪上的那些戰士早就進入了夢鄉,咬牙放屁的聲音不絕于耳。戰爭像是一架運轉良好的機器,作為機器上的螺絲釘,多年來他們早已習慣了顛沛流離、戎馬倥傯,一躺下來就能呼呼大睡,否則不足以補充極度透支的體能。像盧驥軒這樣的,是個異數,戰爭讓他落下了失眠的毛病,腦子里老是繃著一根弦,生怕自己一睡下去就醒不過來,耽誤行軍打仗。折騰到后半夜,他才微閉上雙眼,想著哪怕是閉目養神也好,這樣可以稍微恢復點精力。眼下看來,不曉得什么時候才能把仗打完。日本鬼子還沒有打出去呢,自己人又干上了,小鬼子倒在一旁看笑話。這仗打得憋屈,可又不得不打。就像睡覺這件事,明知道耽誤工夫,可又不得不睡。沒想到這一閉眼,居然就睡過去了。他恍惚夢見自己在臺下看演出,臺上表演的不是別人,正是王春芳。

王春芳拖著一條油光光、烏亮亮的大辮子,和初來西鎮時一樣,穿著一身滾邊繡花的彩緞長裙,婷婷裊裊地在臨時搭起來的土臺子上走來走去。衣服好看,人也好看,他看著看著就看進去了,也不知她們演的什么戲,只覺精彩無比,忍不住喝起彩來。王春芳在臺上遠遠地瞧了他一眼,那一眼說不上是歡喜還是嗔怪。若是歡喜,她的眉頭怎么深蹙著,像是犯了心口痛?若是嗔怪,她嘴角怎么又掛著與她送別他時一模一樣的笑容?他心上像是被誰撞了一下,慌慌地跳得厲害,一時又摸不著頭腦,只好在臺下抓耳撓腮地踮著腳,越過黑壓壓的頭頂,從層層疊疊的人影里看過去,仔細點,再仔細點,好把她看得更清楚些。

可是,人疊著人,影影綽綽的,到處都是障眼的腦袋,王春芳的人影越發模糊。他一著急,把脖子抻得長了三拃還不止。這烏泱烏泱的人,咋個這么多哩,他們都是來看演出的嗎?可有幾個青皮后生是和他一樣,單為了來看大辮子的王春芳的?他想到這里,忽然覺得有些振奮,可不是嘛,他們都不如他和她認識得早,不知道王春芳早就把辮子剪掉了,現在舞臺上的大辮子是假的,他們不過是看到了一個拖著假辮子的王春芳。因此這些喜歡看王春芳的人,其實喜歡的是一個假王春芳;只有他不一樣,他看到過沒有大辮子的王春芳,剪了短發,褪了長裙,利索干練,但也掩飾不住眉梢間的嫵媚可愛。他喜歡的王春芳,才是真的王春芳。他這樣得意地想著,忍不住左顧右盼,忽然在黑壓壓的人群當中看到一個熟悉的后腦勺!

正是這個呼之欲出的后腦勺,隔空狠狠把他敲了一棍子似的,讓他徹底醒了過來。

他猛地睜開眼,虞章華的后腦勺消失了,一張青春勃發的臉卻從記憶深處清晰地浮現出來。那張臉上帶著壞壞的笑,像是要隨時捉弄別人,和人開個大玩笑。倘若你當真了,那便上了當;可你若因為大意不去理會他,也難免會上當。虞章華就有這個本事,他的玩笑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更要命的是,有時候半真半假,有時候半假半真,你永遠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上當了。譬如他犧牲的那天早上還和盧驥軒開了個玩笑,他把半包豬血藏在袖子里,讓盧驥軒打他一拳試試。盧驥軒疑疑惑惑地打了他一拳,他不僅沒有讓開,反而把胸膛頂上來,硬生生接下這一拳。然后他拼命地咳嗽,把藏在袖子里的血抹在嘴上,盧驥軒一呆,還以為他咳血了。虞章華這才哈哈一笑,說自己今天要去敵占區搞糧食,扮作一個癆病鬼,問盧驥軒他扮得像還是不像。他做什么都像玩兒,就連他犧牲的消息傳回來,盧驥軒也錯以為這不過是個玩笑。

或許愛開玩笑的虞章華并沒有那么喜歡王春芳,盧驥軒也試著讓自己半真半假地想,他們在一起吃酒時,虞章華就說過王春芳蠢得厲害,他好像一點也不在乎這個蠢丫頭。似乎這樣一想,盧驥軒便可以讓自己感到輕松些。連同自己對王春芳的喜歡,也像是一個玩笑了。

曉星殘月,盧驥軒望著天邊一鉤隱現的月牙兒,陷入沉思。

去七里坪集結時他回家探望父母,卻在城外被虞寡婦的一番話攪得七葷八素,腦殼里煮開了糨糊。虞寡婦統共只見過王春芳一面,這一面卻讓她仿佛看到了年輕時候的自己。虞寡婦說她“打心眼兒里喜歡這姑娘”?!叭羰怯芯?,做我的女兒可太好啦!”但她也斷言王春芳絕不會成為她的兒媳婦兒,因為王春芳和虞章華不相配。這種不相配,倒不是出于門戶之見,而是他二人沒有白首同心的面相。相由心生,所以說到底,他們的心不在一起。

虞寡婦一會兒說王春芳眼角的那顆痣有不祥之感,一會兒又說王春芳沒纏過足,說得盧驥軒莫名其妙,一時摸不清這老太太到底什么意思,她是喜歡還是不喜歡王春芳呢?盧驥軒絞盡腦汁地想了又想,并沒有想起王春芳的眼角有一顆痣。至于王春芳有沒有纏過足,他覺得一點也不重要,共產黨人是要解放婦女的,怎么會要求婦女被又臭又長的裹腳布束縛起來呢?

盧驥軒隱隱覺得,虞寡婦前面說那么多都是鋪墊,后面那句才是重點——

虞寡婦說王春芳與他盧驥軒有緣哩!他心里一動,像是有只小手撩撥開無邊的春夜,不禁羞澀地想,他和她,的確是有緣的,不然怎么王春芳到西鎮來,第一個見到的便是他?

這當然是盧驥軒不太清醒時的想法,要是太陽從東方升起來,集結號嘀嘀嗒嗒吹起來,無休無止的仗乒乒乓乓打起來,他就會告訴自己,虞寡婦不過是想找個人說說話而已。那時候連他自己也相信王春芳是一個堅定的共產主義戰士,而自己是她志同道合的同志和并肩作戰的戰友。此外別無其他。虞章華除了是王春芳的引路人之外,也是他盧驥軒的引路人,因而他們都非常尊敬和愛戴虞章華,會永遠把虞章華供奉在心靈的圣殿里,不容許任何不潔的情感去玷污他曾經的存在——曾經,虞章華在盧驥軒面前托付了一段感情;曾經,虞章華給王春芳寫下一張情意綿綿的遺書。

其實也談不上托付,不過是醉酒后的一次談話。

盧驥軒疑心那次虞章華是故意拿“愛情”這個話題來消遣他。

對照虞章華從日本回來前后的日子,應該并沒有一段無聊的時間專門用來療愈情感上的創傷。在盧驥軒的印象中,似乎虞章華一回國便找到了馬克思主義,毅然決然地投身到革命中去了。但虞章華堅持說他失戀后很是失意了一陣子,有段時間心意消沉,四處求醫問藥,以治療他一場曠世絕戀后遺留的“精神的創痛”。而那巨大的創傷,給他帶來了更為龐大的虛無之感。與其說是求醫問藥,倒不如說是閑來無事求仙問道。俗話說心病還須心藥醫,他說自己的心既死了,空余一具行尸走肉也是無用,便決意下半輩子遍訪名山大川,求“道”升天。后來他果然在川中遇上一個瘋瘋癲癲的老道,那瘋道人一語便道破了天機。

那老道算得上俗世當中的一個奇人,頭上長瘡,足下生疔,極快樂地搖著一面撥浪鼓,在青牛宮外的山道上溜達。他也不說自己是被青牛宮趕出來的,也不說遠近的人都喚他“瘋道子”,只快快樂樂地搖著他的撥浪鼓,來來回回地走。虞章華在山道上偶遇那老道,便被他捉住了,搖著撥浪鼓問虞章華可是來求“道”的,他這里就有。虞章華笑問他有哪樣“道”,那老道對虞章華說,花樣多得很哩,須知并沒有一個不變的“道”。虞章華聽那老道說話頗不尋常,半是好奇,半是好玩,當下找了一處樹蔭坐定,兩人攀談起來。

盧驥軒打岔說那老道多半是修仙煉丹的時候走火入魔,這樣的異人說起話來總有玄機,尋常人聽來覺得奇奇怪怪也是有的。

虞章華說,不然,那老道并沒有奇奇怪怪,只是隨口聊了幾句家常,就如西鎮上吃飽了沒事干的尋常老翁一般。老道士把撥浪鼓咚隆咚隆地搖起來,掐指一算,便知他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不過是個敗家玩意兒。

盧驥軒感到好笑,虞章華吃了酒,總是這樣顛三倒四,話里話外全無邏輯,不禁暗道,人家看你游手好閑的樣子,又是一副富家子弟打扮,哪里用得著“掐指一算”?虞章華卻不理會盧驥軒的腹誹,兀自又喝了一杯酒,興致勃勃地說下去。

那瘋老道說虞章華情路坎坷,但這一路走得值得,因為傷透了心,他的心就變得通透了。盧驥軒便又覺得好笑,暗道虞章華受那老道蠱惑,不知要生出什么七竅玲瓏心來。

虞章華早已喝得東倒西歪,說到興奮處便拊掌大笑起來,說自己從此再也無心可傷了,這便值得再喝一杯!他仰頭喝了一杯酒之后,又說,可是,后來遇到一個姑娘,那姑娘并沒有比之前的女友更漂亮,更加沒有之前的女友那樣高貴優雅的氣質,她卻把他那死去的心撥得動了一動,這真是一樁奇事。

“你那天說的是對的?!庇菡氯A點頭對他說,“我原以為我和虞連海不一樣,哈哈,誰知道我和他一樣渾蛋?!?/p>

這話說得盧驥軒莫名其妙,虞章華哈哈大笑,說他們之前有一次談到“有錢人要娶幾個老婆”的問題,自己還扮作無辜,不肯承認會娶很多老婆,實則他是不能真實地面對自己?!澳腥讼矚g女人,并沒有什么道理可講,既然沒有道理,那是連規矩也談不上了?!庇菡氯A信口開河道,“所以多多益善,可以喜歡這一個,也可以喜歡那一個;原先喜歡這一個,后來又喜歡那一個,沒有道理,沒有規矩,什么都他媽沒有!”他唾沫四濺地說著,一拳搗在桌上,像是對自己感到無端的憤怒。

“就算我母親那樣要強的女子,也不得不忍受虞連海接二連三地娶妾納寵呢。她稍有不滿,便要遭到責罵和毆打。有一次她額頭被打出血來,對外卻還要強作歡顏,哈哈,哈哈!”虞章華狂笑起來,“這一切都荒唐而無恥,我卻偏偏出生在這樣的家庭,還要做他們的兒子,哈哈,好啊,真是好??!哈哈,好得很哪!”

他笑得入了魔,駭得盧驥軒背脊發涼,只好摁住他的手,不讓他再喝下去。好半天虞章華才止住笑,臉上肌肉抽搐地說道,他之所以把所有的錢都捐出去,立志做一個堅定的無產者,多半還是因為他不夠堅定。他恐怕自己有了錢,也變成虞連海那樣的渾蛋。他抽出手來,又斟個滿杯,一飲而盡。

“驥軒,”他說,“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你父母恩愛,兄弟和睦,這才是人世間應有的樣子?!?/p>

“驥軒,”他又說,“我以前愛過一個女子,愛得死去活來,以為這一生不會再愛別的女子了??墒沁@一回,唉,我實在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又戀愛了?!?/p>

盧驥軒對男女之事一直蒙昧未開,自然不明白虞章華的感受,他向虞章華提出的建議也是十分可笑。由于盧驥軒那時對崇尚理性、力求準確的西學很感興趣,便異想天開地要虞章華做一個心動頻率的測試——如果虞章華和那姑娘見面的時候脈搏都加快了,那么他們就可以談一場理所當然的戀愛。虞章華完全不用為此感到困惑和忐忑,因為這正是新社會所提倡的兩情相悅。在盧驥軒看來,一切問題都應當采用科學的方法去解決,譬如男女戀愛,只需要確認戀愛的條件,便可以大膽地戀愛。男既未婚,女既未嫁,這沒有什么好值得負疚和苦惱的。

虞章華一巴掌拍在盧驥軒的肩膀上?!澳惆∧?,”他大笑不止,笑得流出眼淚來,“你真是我的好兄弟呀!”

盧驥軒便也感到很高興,以為幫助虞章華解決了一個令他頭痛的大問題,這下他可以痛快地戀愛,或者果決地不愛了。那時盧驥軒還不知道虞章華所說的令他“出賣了自己死去的心”的姑娘正是王春芳,并且也沒有搞清楚虞章華那句“如果要選一個可靠的人,我很愿意把自己的一顆心交給你這個老實人來保管”是什么意思。

等到盧驥軒明白過來可就遲了,他永遠地背上了一個沉甸甸的包袱。這包袱極笨重地阻礙著他,使他不能踏出勇敢的一步。他也曾痛恨過自己的后知后覺,又怨虞章華擅于開玩笑,戲弄他這顆并不聰明的腦袋,叫他左右為難。但終究是于事無補,并沒有一種神仙手段,讓時光倒流,愛情重來。

雞叫頭遍時,盧驥軒忽然感到心頭一陣銳痛,他下意識地捂了捂胸口。與此同時,遠在幾百里之外的王春芳拉響了懷里的最后一顆手榴彈。曚昽的晨光中,盧驥軒似又看到王春芳從流芳橋上款款地走下來,像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一樣,她踩著潔白柔軟的云朵,從橋上佩環叮當地走到他面前,曳地的長裙繡著錦簇的團花,暗香浮動,裙裾飛揚,一條又黑又亮的大辮子,一會兒垂在胸前,一會兒甩在臀后。她把她的辮子當作了道具,握在手里笑,笑得壓襟的流蘇都簌簌地抖動起來,笑得花枝亂顫,好像隨時要騰空飛升,飛回她來時那個遙遠而未知的地方……

第十章 敦本堂

西鎮上敲鑼打鼓,沸反盈天,比過節還要熱鬧,大家都咧著嘴搖著小旗子跑到街上來,匯成了歡樂的海洋。游行的隊伍從街頭一直甩到街尾,到了街尾還看不到頭,過節時耍龍燈也沒有這樣長的隊伍哩。人人臉上都堆著笑,連貓兒狗兒都齜牙咧嘴,鞭炮噼里啪啦地震天響著,紅屑飛了滿地,真正是歡天喜地。上一次這么熱鬧還是日本人投降的時候,民眾上街游行,也搖旗子,也放鞭炮。敦本堂的小少爺,那個叫亭華的少年,擠在人群里鉆來鉆去,誰也捉不住他?,F下是又換了人間,人民當家作主,又長了幾歲的虞亭華跑到街頭來看熱鬧,看到全西鎮都是歡天喜地的翻身主人,他便也跟在后面,歡天喜地,搖旗吶喊,喊得嗓子都破了音還舍不得停。

日本人被趕出中國后,虞寡婦做主把敦本堂的總部又遷回了西鎮,連同那尊真人大小的鐵拐李銅像,亦如故搬回。經年戰亂,街鋪房舍俱被毀得厲害,從街頭到街尾,哪家沒被燒掠過?敦本堂也未能幸免,按理,斥巨資重新修葺舊宅并不劃算,但虞寡婦說西鎮才是敦本堂的立足之根,沒有根,就談不上開枝散葉。西鎮虞氏以“敦本”二字為堂號,意即崇尚根本,注重實際,這一路山重水復,祖宗們都看著呢,因此回到西鎮,便是回到根本。

虞二太太沒有發話,因為這時候虞謨華也已經歿了,她的地位大不如前,但虞寡婦也沒有把她趕走,仍舊有情有義地留在身邊。名義上虞二太太是抗日烈屬,實則虞謨華是死在“剿共”的戰場上。他出事后,鮑平安還幸災樂禍,說虞謨華不自量力,不勝其任。桃嶺一戰,原是他鮑平安的功勞,虞謨華卻在寫給上峰的報告里只字未提他老鮑,兩人由此生了嫌隙。后來鮑平安也被革命力量鎮壓了,不知兩人到了那邊如何重修舊好。此中曲折一言難盡,且按下不表。單說敦本堂承祧繼業的人物相繼撒手人寰,虞寡婦逢人便感慨:“我早料到如此,這是老虞家的因果呀?!?/p>

自從虞章華歿了之后,虞寡婦就變得神神道道。她說她的章華是羅漢轉世,因她前世欠他的眼淚,因此這輩子他投胎做了她的兒子,她便要拿眼淚去還他。這一套毫無根據的胡話,燒香時念叨念叨也就罷了,可她祭祖宗時也說,熬膏藥時也說,對鏡梳洗時也說,吹燈就寢時也說,說得身邊的人頭皮發麻。好在大家都體諒她,她說什么顛倒話,人們也不以為意。后來虞謨華也歿了,虞二太太同樣變得神神道道,兩個人倒因此做回好姐妹,常搬了椅子到天井屋檐下曬太陽,說些只有她們自己聽得懂的話。

亭華是虞家眼下唯一的指望,虞寡婦說這孩子雖一直養在身邊,可如今也大了,到了他哥哥們當年無法無天的年紀,只怕管不住啦。虞二太太就嘆,說她的謨華可憐,十幾歲就送到外面讀書,她以為他讀了書出來是要做官的,誰知道做了長官也還是橫死的命。虞寡婦抓過虞二太太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緊緊握住,兩個懷舊的老婦人之間傳過一股暖暖的洋流。虞寡婦歪了頭說:“眾生即我,我即眾生,唉,都一樣的?!?/p>

虞二太太淚眼巴巴地看著虞寡婦,虞寡婦卻笑微微的,一副慈航普度的莊嚴寶相。

與縣里其他大戶不同,虞家有虞寡婦坐鎮,似乎相對泰然。

剛解放的時候,由于對解放軍不了解,不少人家都閉門觀望,唯敦本堂仍舊打開大門做生意,與之前并無兩樣。虞寡婦說她做的是行善積德的買賣、治病救人的工作,誰來了誰走了都是因緣,犯不著拆她敦本堂的門板。她這話音剛落地,音兒還沒散呢,就有幾個穿軍裝的人拍著門板進來?;镉媯兌捡斄艘惶?,虞寡婦卻鎮定地說不礙事。果然,那幾個人去柴房借了些干柴便心滿意足地走了,臨走時還客氣地付了錢。到了秋天,虞寡婦接到縣里的邀請,說是在縣委和軍管會的主持下,依據全國政協第一屆全體會議制定的起臨時憲法作用的《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共同綱領》,由黨政機關、工商界、文化知識界、民主黨派等經過協商、推薦產生若干代表,虞寡婦作為工商界代表之一忝列其中,這就要去縣里報到,在人民俱樂部參加第一屆各界人民代表會議,參加討論人民政府關于修復圩堤、克服災荒、解決城市就業和發展運輸、交流城鄉物資等議案。

虞寡婦接到縣政府的邀請,瞧不出她臉上是喜是憂。眾人都猜測,這回虞寡婦的寶又押對了。虞二太太也不無驕傲地向眾人稱道,說她大姐天生是做大事的人,每做一個決定,表面上不動聲色,實則靜水深流,淵圖遠算。旁的不說,就說抗戰后變賣田產,將兌現的款項悉數拿來贖買原先典出去的幾家店鋪分號,這便是常人不及的大手筆。她大姐知人善任,愛惜員工,同行開給店里伙計的月工資不過兩石米,她大姐肯給三石;對那些為店里發展做過貢獻,又無依無靠的老工人,每月還發給三斗米錢的生活費,且死后以棺木厚葬。她大姐又樂善好施,憐貧恤寡,遠近誰不稱頌?縣里選她大姐做代表,那是選對人啦;若選不上,那才叫沒長眼睛呢。

這日虞寡婦和立言小學的廖本清校長一起,從西鎮出發,雇了一輛牛車趕往縣城。

趕車的把式四十來歲,粗粗壯壯,一臉麻子,十分健談。路上虞寡婦和他扯閑話,問他這麻子臉是小時候出過天花還是怎的。車把式說那倒不曾,不過是年輕時長了一臉油疙瘩,他手欠,總是耐不住擠那些又紅又腫的油痘。那時不曉得會落下疤痕,就是曉得,也不當回事。因為他心愛的姑娘被人擄走了,他心里著急,又沒有辦法,那些冒不出來的火氣,全都壓在心里,化成魔鬼,又從臉上的油皮鉆出來,凸凸點點的甚是惡心。他無聊時只好對著自己的一張臉撒氣,下手又狠又辣,以至于落下一臉麻子。虞寡婦又關心地問道:“那姑娘后來如何呢?”車把式重重嘆了口氣,揚起鞭子在虛空里“啪”地一展,說:“后來我得了個機會,把她從魔窟里救出來,以為從此能高高興興,和她好好過日子。誰曉得我有一次喝醉了酒,犯起渾來,打她罵她,她不堪受辱,竟跳了河……”

虞寡婦和廖校長都相顧黯然。廖校長勸那車把式說,人年輕時候犯渾也是有的,他年輕時也因為家庭包辦的封建婚姻,辜負了一個姑娘。那姑娘后來思郁成疾,年紀輕輕便病逝了。這么多年想起來,他還是心痛得緊。不過日子總要朝前看,如今已經是新社會,大家也都要過自己新的人生。虞寡婦點頭,卻并不說話,她心中滋味實在是復雜得很,大抵因為她也年輕過,她年輕時,不過是他們口中的“一個姑娘”,連犯渾的資格也沒有。時間流淌過去,她從姑娘變成寡婦,竟然為虞連海守了一輩子的寡,自己想想也覺得不可思議。

他們趕到縣里,各界代表都到了,都說這次會議是勝利的大會。果然,9月30日下午的大會上,大會執行主席、新任縣長盧驥軒宣布:“明天,全縣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虞寡婦夾在代表之中,鼓掌長達十余分鐘。其時丹桂飄香,迎風十里,馥郁芬芳,城鄉歡騰之象與二十年前西鎮成立蘇維埃時頗為相似。虞寡婦一面展顏鼓掌,一面隱隱目中有淚,不知是想起虞章華,還是為家族和國家的命運而感喟。她自言自語道:“啊,二十年,竟有二十年了,難怪我最近老是看到章華小時候的樣子,我們到底配得上我們這些年受的苦……”

虞寡婦說話雖顛三倒四,時有癡癲之態,行事倒是一如既往的開合有度、進退得據。單說這幾年政局動蕩,物價飛漲,材料緊缺,敦本堂能夠開源節流、穩扎穩打,守住百年老字號,便十分的不簡單。彼時法幣貶值,物價一日數漲,敦本堂亦不敢存放現款,虞寡婦便讓盧方倫把每天營業收入的紙幣隨收隨兌成黃金,應對通脹。此外她還以身作則,節衣縮食,從生活到生產各環節精打細算,以免輕易提價,對客戶造成影響。照西鎮人的話說,沒有虞寡婦就沒有敦本堂,此言不虛。

這天虞亭華在街上游行了大半日,回到家中饑腸轆轆,便溜到灶邊,從鍋里舀了滿滿一大碗剩飯。他二姐剛好回娘家來,正看到他狼吞虎咽地就著一根咸蘿卜下飯,不禁打趣道:“喲,這敦本堂的少爺,倒是有出息得很哩,躲在廚屋里偷吃咸菜剩飯呀?!?/p>

虞亭華捧著碗從鼻孔里“哼”了一聲:“你雖是做小姐的,但既已嫁了出去,便不與敦本堂相干了,就算是往娘家跑得再殷勤,也沒什么用處?!彼憬o他揭了短,立時垮下臉來說:“你當你是什么寶貝疙瘩,不過是人家親生的都歿得早,身邊沒有個應聲解意的,你撿了個現成的便宜?!?/p>

虞亭華當即惱了,“啪”地一下把飯碗扣在地上,瓷碗崩成幾瓣兒,白米飯濺了一地?!澳憬o我說清楚!”他把袖子一揎,“我撿了什么便宜?”他二姐嚇得白了臉,不敢出聲,只聽他滿院子嚷嚷起來:“我這就參軍去,大娘二娘再怎么攔著,我也不受這個腌臜氣了!”

虞亭華一氣跑了七八十里,去縣政府找到盧驥軒,請盧縣長無論如何看在他哥的面子上,讓他去參軍。

虞亭華闖進縣長辦公室時,盧驥軒正端著搪瓷缸子喝茶,一聽虞亭華的要求,當即“呸”了一口,拉下臉來制止他:“胡鬧,這仗都打完了,要你參什么軍?”虞亭華不服氣地一梗脖子:“我參軍也是保家衛國,萬一呢,萬一要是再打仗呢,好鋼得用在刀刃上!”說著拍拍自己的肱二頭肌,果然一咕嚕疙瘩肉。

盧驥軒笑起來,咂著唇邊的茶葉說:“你年紀也不小了吧,我記得西鎮暴動那年,你四歲還是五歲?你哥嚇唬你,要把你從流芳橋上扔下去……呵呵,一晃二十年了,你呀,該成個家才是?!庇萃とA哪里肯答應,毫不客氣地駁他道:“你縣長四十大幾還沒成家哩,我急什么?我到年根兒才滿二十二呢?!碑斚滤览p爛打,說了一通歪理,竟說得盧驥軒啞口無言。

辦公室里人來人往,一會兒這個來請示,一會兒那個來匯報,虞亭華在那里杵著,多少耽誤正經事。盧驥軒給他纏得沒辦法,只好皺著眉頭說:“這事兒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唔,得聽你大娘的。要是你大娘同意,我沒意見?!庇萃とA哭喪著臉說:“你耍賴皮,明知道我大娘的意見……你,你個大縣長,跟小孩兒耍賴皮。我不管,你要是不讓我參軍,我就不回家了,天天上縣政府來反映問題,不信你這衙門還不讓群眾進了?!?/p>

從此虞亭華天天上縣長辦公室反映“封建家庭阻撓愛國青年自由發展”的問題,把盧驥軒搞得一個腦袋兩個大。如此風雨無阻地堅持了二十多天,盧縣長有時下鄉調研,有時去地委開會,并不是每天都能被虞亭華成功地堵在辦公室里,但影響已經造成了,大家都知道盧縣長被敦本堂的小少爺搞得焦頭爛額,有幾個女同志見到盧縣長就捂著嘴笑。盧縣長一直單身,加上長得濃眉大眼,長身玉立,縣政府的女同志都替他著急。這幾個見到盧縣長就捂嘴笑的,都是對盧縣長有意思的。歲數從二十幾到三十幾都有,有大姑娘,也有小寡婦。盧縣長被她們笑得莫名其妙,原來她們都聽說了虞亭華跟盧縣長“吵架”的事兒,希望虞亭華這個二愣子一鬧,盧縣長能自慚形穢而后茅塞頓開,盡快把“成家”的事宜提上日程。

到了第二十九天,盧縣長到底扛不住了,答應和虞亭華回西鎮一趟,找敦本堂當家的虞寡婦聊聊。

虞亭華擅自離家出走,在縣城待了一個月,虞寡婦似乎也不怎么心焦。有道是光腚寸步難行,這小子身上沒帶半個大子兒,一應吃喝,自是都記在縣城那家敦本堂分號的賬上,好在他并不像他大哥虞章華那樣,慣是支了錢去花天酒地。虞寡婦心里有數,還勸慰虞二太太:“我說的吧,這就來了。他要去哪里,橫豎攔不住。咱們也別著急,看來還有些日子?!?/p>

這天虞寡婦見盧驥軒帶著虞亭華一道回來了,高興得挓挲著手忙前忙后,要給盧驥軒張羅飯菜吃食。盧驥軒攔下她說:“不忙活,都是自家人?!庇莨褘D給盧驥軒拉著坐下來,含笑點頭說:“好,都是自家人,是這個理兒?!?/p>

盧驥軒說自己在縣里忙著,不大有空回西鎮,幸虧有梅姑姑照應,一家老小都相宜;梅姑姑又肯支持他的工作,凡縣里有事,總不吝出錢出力。虞寡婦笑著搖手,打斷他的話:“說那些有的沒的,你姑姑我可不愿意聽這個?!北R驥軒臉上一紅,虞寡婦笑得更開心些:“這么多年,我的兒一點沒有變,這一說話就臉紅的毛病,哎喲,真是看著就讓人心疼哩?!北R驥軒給她說得越發不好意思,幸而周圍并沒有旁人。虞亭華因指著盧驥軒給他說情,知道自己留在虞寡婦面前反倒不妥,早就溜之大吉了。四下里靜悄悄的,只聽見幾只鳥兒在樹梢啁啾。盧驥軒清了清嗓子,把虞亭華執意要參軍的事給虞寡婦說了。虞寡婦略一沉吟,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卻招招手道:“你隨我來?!?/p>

盧驥軒狐疑地站起身,跟著虞寡婦穿過前廳后院,又在回廊里繞了幾繞,轉了幾座假山,跨了幾道門檻,終于在一處清幽的所在停下來。他自年少時便出入敦本堂,各處都相熟,這地方卻似乎從未來過。印象中,這個方位以前并沒有房舍,不過是一處蝶舞蜂繞的園子,地界甚是開闊,他和虞章華跑個來回,必是滿頭大汗。也有勤快的老媽子在這里種菜點豆,四季時蔬不斷,省卻伙房里一筆不小的開銷。不過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現在看這園子,實在是狹仄,橫豎也量不出幾步的距離,淺淺地栽著幾竿修竹、幾株墨梅,另有個小小的庵堂掩映其后。虞寡婦又朝他招招手,兩人便一前一后往庵堂去。

推開一扇虛掩的雕花木門,虞寡婦引著盧驥軒進得庵堂。這里甚是清靜,只供了一尊兩尺高的白玉觀音,案幾上另有一部頗有些年頭的線裝手抄本《金剛經》,拿一串佛珠壓了,幾只蒲團隨意地散落在地上,一爐梵香裊裊生煙。盧驥軒最討厭廟里的香火,辛辣嗆人不說,往往熏得他眼淚汪汪。這爐香倒不使他生厭,香味也別致,淡淡的,若有若無,縹縹緲緲,竟能安神補氣,讓他感到說不出的舒服愉悅。

虞寡婦拿起《金剛經》上面那串佛珠繞在手上,拈著珠子笑笑說:“你別嫌我老封建,我尋思著,老輩兒的人喜歡燒香拜佛,并非沒有道理。也有信土地爺爺、土地奶奶的,也有信文殊普賢各路菩薩的,還有的信東海的龍王、西洋的洋主子,大家不過是給自己找尊神仙拜一拜,心里安定寧靜,想做什么或不做什么,便能夠打定主意,憑世上萬千幻象,不與我相干。你曉得的,有時候我們心里明明想著一樣事情,卻又不能篤定,左思右想,前瞻后顧,總是那么多不得已。其實,哪有什么不得已呢,不過是肉眼凡胎……”她一面說著,一面找了只蒲團盤膝坐下,盧驥軒便也依樣坐下來,懵然不知所謂。

虞寡婦又嘆道:“那時候殺得血流成河,你們對著紅旗宣誓,想一想大胡子給你們說的信念,便嚼著草根樹皮堅持下來,連野人尖也翻得過去,這是什么道理?我起先想不通,后來卻明白了……”盧驥軒愕然,一時接不上話。他一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久經考驗的共產主義戰士,堂堂一縣之長,和一個常年燒香拜佛虛度光陰的老寡婦在庵堂里坐而論道,想想實在是荒唐。虞寡婦見他不開口,便也閉上嘴,不再說話,只笑微微地看著他,兩人大眼對小眼,入了定似的。

那縹緲的香煙使盧驥軒陷入一陣奇妙的恍惚,仿佛并不是和虞寡婦面對面坐著,而是和一個陌生的婦人相對無言。說那婦人陌生吧,卻又熟悉,他身邊實在到處都是這樣平常的婦人;說熟悉吧,她又使他感到很有些距離,因為在他的生命中,實在并沒有哪一個婦人是與他十分親近的。他唯一擁抱過的婦人是母親,但母親從不了解他的心意,并且已經去世很多年了。他想到這一點便很愧疚——母親去世時他不在她身邊。后來虞寡婦稱他為“我的兒”,他拒絕不得,一是他想起虞寡婦失去了唯一的兒子,心里便有感同身受的傷悲;二來呢,他也失去了自己唯一的母親,所以很愿意將虞章華的母親當作自己的母親來孝敬;三來,兩家的關系頗不尋常,他自小在虞寡婦面前長大,他父親盧方倫也并不忌諱虞寡婦把他喚作“我的兒”。

兒子和母親,自古以來是這世間最親密的關系吧,就算兒子日后娶妻生子,也不能把自己的母親拋在腦后。倘若哪個兒子娶了媳婦兒,竟然把自己的老娘給忘了,那么全天下的人都要排著隊狠狠地罵他的。盧驥軒眼觀鼻、鼻觀心地想,虞寡婦說的這些話,怕是在繞乎他,唉,他其實已經決定了,如果她不同意虞亭華參軍,他就拼著讓虞亭華罵他好了,總不能為了那個任性的孩子,讓眼前這個傷心的母親再傷一次心。不知為什么,他見到她,總是不由自主地心軟,她明明是個強悍的婦人呀。

他不言不語,等著虞寡婦開口拒絕他??墒怯莨褘D并不開口,只是看著他,眉眼里都是慈愛的笑意。他漸漸在她無邊的笑意中沉淪下去,好像看到了自己的母親,又好像看到了失去音信多年的王春芳……吳幼菊告訴他,王春芳為掩護他們突圍,很可能犧牲了。但也可能并沒有犧牲。不知道。他們都不知道。王春芳一身好功夫,會詠春,會太極,會洪拳,會迷蹤,會擒拿,還會輕功,輕輕一躍就是三丈開外,連縣里的城墻也翻得過去,敵人肯定追不上她。這么多年他們也沒有她的消息,因此寧愿把沒有消息當作好消息。

王春芳成了一個謎。

這個謎在盧驥軒心里藏了很多年,他終是放不下她。他有時想,如果在桃樹嶺分手的時候,他把心里那句“我想讓你等著我”說出來,一切可能就不一樣了。王春芳是個言出必踐的人,如果她答應等他,她就一定會等他回來。

吳幼菊后來也留在地方上,和一個南下干部結了婚,現在是地委書記的夫人。吳幼菊說她命大,她的命是王春芳和周小菲換回來的,所以她要好好活著,替王春芳和周小菲把沒過上的好日子好好過下去。

“我那時候年輕,不曉得人這一生哪,這樣短,又這樣長!”吳幼菊感慨地說,“我哥犧牲后,我嫂子就帶著孩子改了嫁,結果我哥兩個兒子,沒有一個姓吳的。我怨我嫂子給我們吳家丟了臉,其實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亂世里,一個女人能把自己和孩子都養活下來,這不是最大的本事是什么?簡直是了不起,是大功德?!眳怯拙沼挚嘈σ宦?,追悔莫及,說:“我那時心里憋著氣,還和王春芳吵架,胡亂編派那些被賣到山外頭的婦女的不是,現在想起來,是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喲……”

吳幼菊自打耳光的結果是同意王春芳反對她的所有意見,尤其是,那些被賣到山外的婦女也是人,并不是畜生,她們最大的心愿就是想好好地過日子,過得像個人樣兒。

一個女人,好好過日子的標準,就是結婚生孩子。就像盧驥軒的大妹,早早地嫁了人,生了一堆孩子。那些小孩子都長得活潑可愛,親親熱熱地圍著盧驥軒大妹,一口一個“娘”地叫著,叫得吳幼菊心里直泛酸水兒。她倆做姑娘時手拉著手有說不盡的悄悄話,現在是不能了,因為說不了幾句大妹就要咋咋呼呼地站起來,拍著腦袋說:“壞了,我忘了給三丫頭做糖餅?!被蛘哒f:“不能扯閑篇啦,二蛋的老師還等著我給送鞋樣過去呢?!备愕脜怯拙蘸茔皭?,不免生出黍離麥秀之感。

吳幼菊已經不年輕了,為了向大妹看齊,她抓緊時間結了婚。她結婚的時候,盧驥軒還去吃了酒。那天吳幼菊喝多了,抱著盧驥軒又哭又笑。她哭了笑,笑了哭,反復念叨“老虎啊老虎”,搞得地委書記很尷尬。盧驥軒也喝了不少,但還保持著一個縣長對地委書記的敬畏之心,他對地委書記說:“書記,你別見怪,我和吳幼菊同志是生死之交,她是我妹妹。我在戰爭中把兩個妹妹搞丟了,就剩下她一個……”縣委辦公室主任老譚也在邊上打镲:“書記,我給老盧做證,是這么回事……”兩人都很動情,說不下去了。尤其是盧驥軒,眼窩子本來就淺,這下在吳幼菊懷里哭得像個孩子。地委書記就把他從吳幼菊的懷里接過來,摟著讓他繼續哭。他哭濕了地委書記嶄新的毛料中山裝。

山南解放后,山里還有小股的國民黨殘匪流竄,他們和當地的一小撮土匪同流合污,經常奔突擾民,成為解放軍的進剿對象。據說王大花鞋還在山里,解放軍進山剿匪,盧驥軒很留意花剪徑的消息。但是奇怪得很,誰也找不到花剪徑。

盧驥軒仔細回想了一下,似乎在虞章華被綁架之前,他并沒有聽說過“花剪徑”這個地名兒,就連王大花鞋,也只是存在于口口相傳的傳說中。后來王春芳來西鎮,人們才知道王大花鞋的老窩在花剪徑。但那地方也只是停留在眾人的嘴邊,除了王春芳誰也沒去過花剪徑,所以誰也不知道花剪徑在什么地方。吳幼菊是和王春芳最親近的女同志,可她也沒聽王春芳說過花剪徑的具體位置。至于王秋林,皖南事變后新四軍軍部重建,盧驥軒就沒有再見過他。就連佛堂坳的小寡婦,也早沒了影子。也難怪,兵荒馬亂,落花流水,并肩作戰的戰友尚且朝不保夕,打散了,打亂了,打沒了,一個亂世里的寡婦,多半是漂萍一般,再也找不到了。盧驥軒想到這一茬兒,心里不覺有些隱隱的酸楚。后來他下鄉去調研,路過佛堂坳,還情不自禁地要朝那個方向多望一眼,好像是望到二十年前那個仲春的晚上,他和詹鳳佐一起,嘻嘻哈哈地推開小寡婦家的院門。這個莫名其妙的印象同樣讓他感到很奇怪,那晚,他的心情和表情明明都是很嚴肅的。

花剪徑也成了一個謎。

有時候盧驥軒想,王春芳可能回花剪徑了。

這樣想的時候,他心里會覺得好受些,兩個未知的謎合成一個,就有了確切的答案——王春芳回家了。既然外人找不到花剪徑的入口,那么王春芳在花剪徑就是安全的,王春芳和她爹王大花鞋共享天倫之樂,再也不問世上的事。王秋林可能也回花剪徑了,還把小寡婦也帶回去了,因為他們兄妹早有約定,等抗戰勝利了,就一起回花剪徑,快快活活地生一窩孩子,好好享受勝利的果實。當時他沒有膽量向王春芳表白,結果就失去了和王春芳一起回花剪徑拜見老丈人的機會,失去了和王秋林他們兩口子比賽“誰的勝利果實又多又大”的機會。他徹底地失去了王春芳,再也找不到那個叫花剪徑的世外桃源——

恍惚中盧驥軒又看到了很多年前那個夢中的奇異景象:天上流云叆叇,溪中游魚唼喋,花兒開得滿坑滿谷,燦若云霞,遠遠近近,層層疊疊,鋪滿了芳甸。谷里到處飛舞著五彩的蛺蝶,綺麗繽紛,乖巧可愛,停留在人的手心上,赤色的腹部會隨著空氣的振動柔軟地翕張,人不脫手,它便留在掌上,只是振翅,卻不離開。谷里人家沿溪而居,門前有寬敞的院子,栽花種柳,曬谷晾衣,一派富庶祥和。大人孩子皆彬彬有禮,頗有漁樵耕讀之風。谷口豎著一塊古碑,“花剪徑”三個大字坦蕩而醒目。

盧驥軒從敦本堂回到家中,推開院門,見父親盧方倫躺在院墻邊銀杏樹下的搖椅上半閉著雙目,手里抓著一樣東西,似是睡著了。那老藤編制的搖椅和盧方倫一般,早已是發白齒搖的年紀,身上盡是歲月風霜之痕,有些破洞拿膏藥貼上了,松動的接頭處,便用細麻繩綁了又綁。盧驥軒總疑心它哪一天就要散了架,可它吱吱呀呀地搖著盧方倫,安之若素地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并不像盧驥軒想的那樣,隨時會分崩離析。盧驥軒也曾勸過父親換一把搖椅,然而盧方倫執意不肯,也就罷了。他有時不禁惶惶地想,父親和這把搖椅一般老態龍鐘,不知哪一個會先離開,且隨這一人一椅去吧。大抵人老了,便愈發地貪戀老物件,做兒女的,若來剝奪老人這僅有的權利,未免忤逆。

翻過墻頭的風吹得銀杏樹唰唰地響,搖落一地金黃。盧驥軒輕輕走過去,想拿一條薄呢毯子給父親蓋上。走到盧方倫身邊,這酣睡的老頭兒卻猛地睜開眼睛,把手里那樣東西緊緊護在胸前,直勾勾地看著他說:“你是誰?怎么到我家來也不打聲招呼?”

這并不是第一次了,盧方倫見到兒子,并不認得。不唯盧驥軒,幾乎所有的人他都不認得,好像是老天對這優秀的賬房先生施與了一種奇異的懲罰,把他前半生的好記性一下子都收了回去。他總是忘事,人也忘得干凈,要是問他“你是誰”,他得想好半天。是啊,他是誰呢?敦本堂退休的賬房先生?盧縣長的父親?西鎮屈指可數的前清秀才?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人到了這歲數,想想自己一輩子,往往能把自己想得面目模糊,就算是記憶力不錯的老人也不記得自己到底是誰。除了符號一般的名字,還有更多嗎?這真是個讓人苦惱的問題。

盧驥軒只好說:“我是驥軒啊,這里便是我的家?!?/p>

“那我是誰?我怎么在你家里?”

“您是我父親,自然在這里?!?/p>

“啊——”盧方倫這才放下心來,“好吧,既是在我自己家里,我再睡一會兒?!?/p>

老頭兒愜意地閉上眼睛,不再管盧驥軒。這時弟媳婦兒挎著一籃濕淋淋的衣服從門外進來,想是剛剛從河邊搗衣而歸,見到盧驥軒,驚呼一聲,說不知道大哥回家來,這就去敦本堂叫外子回來。盧驥軒搖搖手說他剛從敦本堂過來,已經和弟弟打了招呼。盧方倫變得癡癡呆呆以后,便一直養在家里,由盧驥軒的弟弟和弟媳照料。他們夫妻二人都在敦本堂做事,虞寡婦待他們也很不錯。這自也是盧驥軒甚為感念的緣由。弟媳笑問盧驥軒,是不是又在公公面前討了個沒趣。盧驥軒苦笑道,父親的記性越來越差,恐怕不想認他這個兒子。弟媳說并不是,平日里公公和人說閑話,三句定然離不了“我家驥軒在縣里做官”哩。

弟媳怕盧驥軒閑得慌,遞過來一缽桂花蒸板栗:“這是今年新打的栗子,大哥你嘗嘗鮮,搭搭嘴兒。我先去廚屋里看看,一會兒做好了飯,再招呼公爹和大哥進屋呀?!北R驥軒端著栗子,嘴里攔道“不忙活,不忙活”,弟媳已經笑著搖手進灶房去了。

缽子沉甸甸的,拿在手里像是盛滿了往事。

盧驥軒記得,王春芳最愛吃桂花蒸栗子,打下新鮮的板栗能當飯吃。這滿滿一缽栗子,他吃不下幾顆,她呢,剝著玩著吃著,一點不費事。栗子在她手上,像是被賦予了神奇的魔力,香軟甜糯,個兒大皮薄,這些都不稀奇,稀奇的是還能長出眼睛——可不能讓王春芳的栗子盯上,若盯上了,一個栗子砸過來,任你左面躲右面藏,都逃不掉“一栗中的”的下場,準在你頭上敲個栗暴。盧驥軒不自覺地摸摸自己的腦袋,好像那處被王春芳的栗子敲過的地方還隱隱作痛,實則已經想不起來他什么時候挨過她的毒手。是那次在臺下看演出,他一時出神忘了鼓掌嗎?是她在河邊清洗繃帶的時候,他去她對面洗刷那副辨不出顏色的綁腿帶,因而遭到她的嫌棄嗎?還是那次他們分別,他沒有對她說出真心話,她遠遠地朝隊伍里丟了一顆栗子,堪堪砸在他的頭上……他想啊想,把自己想得糊涂了,如何總是見到她的影子,卻又模模糊糊,總也不能夠真切呢?唉——

往事沉甸甸的,拿在手里像盛滿了栗子的缽子。

盧驥軒找了把竹椅坐下來,和父親并著肩。這時才發現父親已經那樣瘦小了,渾不似原先印象里那個高大而不可比肩的父親。原來歲月有這樣驚人的力量,能夠把一切看起來不可更改的東西悄然改變。那么他和父親之間那種刻板而僵硬的關系呢?銀杏樹巨大的樹冠籠了一層金黃的影子在盧方倫的臉上,使這癡呆的老人顯出一種安穩的恬靜。盧驥軒仔細瞧著父親那張面孔,努力想從那終年的嚴厲背后找到一抹慈愛??上Р]有足夠的想象力。他為自己嘆息了一聲,眼角的余光掃視到盧方倫手中緊握的那樣東西。

那東西甚是小巧,盈盈可握,從父親略略松開的虎口處可見銀燦燦的一角。父親大約是睡熟了,呼吸均勻而悠長,間或吧唧一下嘴皮子,露出癡傻的笑容。盧驥軒還從未這樣近距離地觀察過熟睡的父親,以前是沒有機會,現在更是忙得千頭萬緒,他很少回西鎮來,連問候都顯得匆忙。畢竟是一縣之長,剛剛從國民黨手上把爛攤子接過來,放下槍搞建設,不懂裝懂,難免捉襟見肘。為了少鬧笑話,他逼著自己學習工學、農學、經濟學和管理學,不過遇到具體的問題,比如把橋修得多寬多長,把壩筑得多高多厚,隧道要打多久,礦洞要挖多深,這不是他一天兩天就學得會、學得通的。這些問題上了縣委會研究,也研究不出個所以然,因為開會的那些領導并不比他更懂一些,偏偏那些懂的人又沒有資格來開會,往往是狗屁不通的幾個家伙爭得臉紅脖子粗,瞎耽誤工夫。

他的意見是,把專業的事情交給專業的人去做,但是有人提出,那些搞專業的,大多都在國民黨政府甚至日偽政府里當過差,他們都是階級敵人,你讓敵人幫你搞建設,無異于與虎謀皮,他們不搞破壞就謝天謝地了。就連老譚,盧驥軒原以為他會說兩句公道話,豈料他開會的時候光抓撓著腦袋抽卷煙,好像他來就是為了一根煙接著一根煙拔小火龍似的。盧驥軒看他那一腦門子云山霧罩,就逼著他表態,結果他說:“我的意見是——哎,這事兒吧,它是個大事兒,還得好好再研究研究?!庇谑怯只氐綘幷摰钠瘘c,大家各執己見地再一次臉紅脖子粗,瞎扯一通車轱轆話,把工夫耽誤得更徹底些。

為這事,盧驥軒很生氣,其他有不同意見的領導當然也很生氣。結果事情沒辦法做。沒辦法做也比讓階級敵人來做安全得多,這就是眼下縣里的情況。老譚私下里還勸盧驥軒別干傻事兒,明擺著他在幾個常委里面不占優勢。盧驥軒說:“我就問你,不占優勢,占理不?”老譚嘿嘿一笑,說:“我不跟你較這個真兒,少數服從多數,這是紀律,咱可不興個人主義那一套?!币痪湓挵驯R驥軒噎得半死。

盧驥軒搖頭嘆氣,甚至有些嫉妒躺在搖椅上酣睡的癡傻的父親。

父親好像什么都不記得了,不記得早飯吃的是干還是稀,甚至連吃沒吃早飯都不記得。在他的腦子里,大概沒有什么眼面前的事情是需要記住的。這一點很值得盧驥軒學習。盧驥軒就老是為眼面前的事情焦頭爛額,其實明明可以一覺睡過去就忘了的。他的很多同僚都有這樣的本事,昨天明明在會上拍桌子撂板凳問候了對方的老娘,第二天在食堂里遇上了還能親親熱熱地并在一張桌子上吃紅燒肉,有商有量地探討燒一鍋好吃的紅燒肉是先放醬油還是先放冰糖。

父親又吧唧了一下嘴,還下意識地抬起手背,在胡須花白的下巴上蹭了蹭。手里那個銀燦燦的玩意兒就是這時候掉到地上的,“吧嗒”一下,像是一顆種子落在塵埃里。

盧驥軒彎下腰,撥開落了一地的金黃色的銀杏葉,發現那是一把小巧的銀梳子。

他遲疑了一下,把銀梳子撿起來,舉到傾瀉的陽光下面,在精雕細鏤的梳子柄上發現了兩個細微的陰刻小篆:芳姑。

他看看流著口涎熟睡的父親,又看看刻有“芳姑”二字的銀梳,心中疑竇叢生。這顯然是女眷的私物,瞧著有年頭了。芳姑,這名字眼生得很,不是母親的閨名,那么它是一直伴著父親的嗎?盧驥軒幾乎要失聲把父親喚醒,問問這把銀梳的來歷。什么都不記得的父親,難道還頑固地牢記著什么秘密不成?

他呆呆地望著父親,看到父親枯葉般黯淡無光的白發在空氣中細微地顫動。風早就止住了,這時候是寂靜的,在這寂靜的時光里,卻有一種無風自動的心情。他又幽闊地嘆息了一聲,發現自己可能比想象中距離父親更近一些。他們父子之間,并沒有那么遙遠的距離。

芳姑,他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這名字。

芳姑。芳姑。芳姑。

其實用不著念叨那么多遍的,他確信自己已經無師自通地找到了它的主人。

他又無端地羨慕起父親來。什么都忘了,還記得打算盤。給老頭兒一把算盤,噼里啪啦,干脆利落;再看老頭兒臉上的表情,比端著飯碗還要篤定和從容。人家都說,這才是老頭兒吃飯的家伙,一輩子就靠這把算盤。

盧驥軒喃喃地念:算盤,銀梳,銀梳,算盤。

算盤是父親最拿得出手的東西;懷里的銀梳卻只能藏著掖著??墒?,沒有銀梳,也就沒有算盤吧。他記得父親最早的時候并不打算盤,讀書人嘛,子曰詩云,銜華佩實,打算盤簡直可以算作是恥辱,那是孔夫子拿笤帚——斯文掃地。不過,漸漸地,父親放下尺牘,拿起算盤,后來還成了敦本堂的頭一把算盤。父親自己有時不免自嘲,說荒年餓不死手藝人,不怕有辱斯文,總要為稻粱謀,落得個識時務的名聲。母親也說,打算盤比務那些個虛名強得多。于是就坦坦蕩蕩地打起了算盤,家里那么多張嘴,總要有口飯吃,這并沒有什么不妥。

一晃已是好多年前的事兒。盧驥軒虛渺地想,在好多年以前,也還有更遠一些的好多年前。那些久遠的事情,他不記得,父親卻一定記得。就好像,這把刻有“芳姑”的銀梳,他從未見過,但父親如珠如寶地藏了許多年,直到什么都忘卻了,只有這個精雕細鏤的名字不能忘卻。

這年春天,吳幼菊生了個大胖小子,地委書記邀盧驥軒去家里吃酒。

在家里,地委書記不是書記,吳幼菊是書記。吳幼菊說什么就是什么,這一點要堅定不移地執行。地委書記說:“你們山南的女子不得了哇,把男人管得死死的?!北R驥軒就笑,說山南也不是所有的女子都這樣,吳幼菊從小就顯示出過人的“管理”能力,她不是一般的女子。地委書記也笑,說他就是看中了吳幼菊這一點。地委書記從小沒爹沒媽,身邊就缺這么個知冷知熱的人管著,吳幼菊管得地委書記心里熱乎乎的,像吃大煙一樣上癮。要是吳幼菊一天不管他,他還渾身不得勁。這讓盧驥軒十分感慨:大概這就是人們常說的“般配”吧。他想起虞寡婦跟他推心置腹地說過,王春芳和他也般配,可是他孬,沒留住她。想想心里堵得慌,這頓酒就吃得難受。一端杯,又喝多了。

這回吳幼菊因為要給孩子喂奶,沒陪著一起喝,所以地委書記就舍命陪君子,親自喝。兩人推杯換盞,喝著喝著就沒有縣長和地委書記的差距了。地委書記禿嚕著嘴說:“他大舅,我聽菊子說,你到現在還不結婚,是心里還想著他大姨呢?!薄罢f哪的話……”盧驥軒臉紅脖子粗地搖著手,不讓地委書記說下去?!安皇?,”地委書記抓住盧驥軒的手,“這都這么多年了,也沒個消息,聽我一句不該說的,胡亂相思,不如相忘于江湖?!?/p>

吳幼菊和盧驥軒重逢后,激動地說自己沒臉給他說王春芳和周小菲的事。王春芳為了掩護她和周小菲,拼了自己的性命不要;后來周小菲又為了拉她一把,自己從懸崖上跌了下去。這些舊事,她一閉眼睛就浮上來,搞得她沒辦法過上新生活。要不是遇到地委書記,她還得糊涂著繼續難過下去。地委書記告訴她,過去的已經過去了,我們那么多同志犧牲是為了啥?就是為了讓活著的同志能過上現在的新生活。如果我們不能把新的家園建設好,不能過好來之不易的新生活,就對不起那么多犧牲的同志。吳幼菊對盧驥軒說,王春芳給他寫了一封信,交給了周小菲,可是周小菲也已經犧牲了,信沒了,但她知道王春芳要和盧驥軒說什么。盧驥軒搖頭讓吳幼菊別說了,她說得他心里難受。

他心里發堵,吳幼菊說一句,那塊堵著心口的石頭就長一圈兒,眼看快要把他的一顆心都堵上了。啊,那時候到底是年輕,并不懂得愛情!他心里那最后一點沒有被侵入的柔軟發出這樣悲傷的喟嘆。

盧驥軒記得自己和虞章華有一次談到“愛情”的時候,建議他做“心跳測試”來檢驗對戀愛對象有沒有特別的感覺。當然,那時候他還不知道虞章華愛的是王春芳。等到他知道之后,他就開始說服自己——他和王春芳朝夕相處,從來不覺得自己有心跳加速的感覺,豈止沒有心跳加速,簡直跳得越來越緩——也不知為什么,他和王春芳在一起的時候,心里十分寧靜,她的笑,她甜美的山歌,她隨手丟過來的栗子,都讓他覺得溫暖而熨帖。因而他大膽地推測,自己并沒有愛上王春芳。他對她,不過是和對周小菲、吳幼菊一樣,是純潔的革命友誼,是單純的同志關系,是春風拂過山岡,是明月照著大江。直到春風吹了一茬又一茬,明月圓了一輪又一輪,見到王春芳的機會越來越渺茫,他才曉得,心跳算得了什么呢?沒有她,他是心痛呀!

這會兒盧驥軒瞪著地委書記:“你說的那……那不該說的,我聽你啥?”吳幼菊抱著孩子在一旁使眼色:“老虎,你別胡咧咧,我哥的心思你咋知道?相思不相思的,你可曉得長啥樣?”地委書記趕緊抽了自己一嘴巴子,連說:“那啥,我的錯,我的錯還不行嘛!”說著自罰一大杯燒刀子。吳幼菊也幫著找補:“吃菜,吃菜,老虎你別光邀著我哥喝酒呀,吃點菜?!钡匚瘯浡犠约視涍@么一說,又慌著給盧驥軒夾菜。盧驥軒裝了一肚子烈酒、一肚子好菜,抱著肚子直打嗝兒。

地委書記小名兒“老虎”,喝多了之后,盧驥軒就隨吳幼菊叫,一口一個“老虎”,還把老虎的屁股拍得啪啪響。他邊拍邊對地委書記說:“你好福氣呀!”

地委書記摟著盧驥軒,親熱地頭抵著頭:“他大舅,我感謝你呀,這么多年,把菊子照顧得那么好?!?/p>

“我沒照顧她,是她照顧我?!?/p>

“那應該,她是你妹子,你是她哥?!?/p>

“她哥走得早,還有,老虎,他也走了……”

“誰?”

“沒誰,就是你,你好好待我妹子?!?/p>

“那沒得說?!?/p>

拐個彎,地委書記和盧驥軒又說到敦本堂向中央私營企業局申請商標注冊的事,兩人都說虞寡婦斷不是個凡角。

早在抗戰之前,敦本堂的膏藥便在省內各縣都設有經銷點,省外專設的代銷或經銷點亦遍布大江南北;再遠一些,連關外和南洋也能見得到敦本堂的行貨。虞寡婦在中華民國全國商會聯合會主辦的《實業報》上發表專門文章,大做廣告,說敦本堂的膏藥“世傳秘方,他人難以仿效”“一貼立愈”“不靈包退還洋”“年產二十萬盒以外”“近有以劣貨賤售,希圖魚混真偽,莫辨貽誤”,竟要在全國范圍內進行打假。此外,她還順應潮流,委托郵局開辦了郵購業務,大生意也談,小生意也做;既能夠做國民黨的順民,又不輕易得罪共產黨。那時因為虞章華,敦本堂各分號都成了紅軍的聯絡站和軍需庫,虞寡婦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貼了紅軍不少錢糧和緊要的物資。虞章華犧牲后,她也暗里支持共產黨,國民黨當局查得緊,她便謹慎些;查得松,她便慷慨些,總歸是刀切豆腐——兩面光??箲饡r,敦本堂雖未有長足的發展,卻也在虞寡婦的執掌下穩扎穩打,就連虞二太太主政那兩年,凡遇到麻爪事和難過的坎兒,也是靠盧方倫暗地里請教虞寡婦,這才守得住敦本堂這塊金字招牌。

吳幼菊邊逗著孩子笑邊說:“都說婦女能頂半邊天,要我說,可不止,敦本堂不就是虞寡婦一個人撐下來的?你說頭二十年給虞章華攢著家產,那也就罷了,這后來十幾二十年,又是為了什么?可見她是個不一般的女人,我打心眼兒里佩服?!钡匚瘯浥闹雷印鞍?、哎喲”地叫喚:“不得了,這虞寡婦不得了哇!能讓我媳婦兒佩服的,女人堆里,這是頭一個?!薄坝憛?!”吳幼菊嬌嗔一笑,拿肩膀往地委書記懷里蹭一下,惹得地委書記大呼“乖乖”。夫妻倆蜜里調油的樣子,渾不把盧驥軒放在眼里。

已經喝得肝腸寸斷的盧驥軒,不免又多喝了一大杯。不妨事的,他清醒地想,最多吐出來,吐出來就好了。果然,酒還沒到喉嚨,就“哇”地一下吐了個滿盆滿缽,地委書記和吳幼菊趕緊手忙腳亂地伺候他,又是擦,又是洗,又是汰,又是抹,再沒工夫調情。

當晚他就睡在地委書記家的客房里,爛醉如泥地躺在床上,聽見地委書記給吳幼菊說:“他大舅是個實在人,就是死心眼子?!?/p>

吳幼菊嘆氣說:“唉,要不是死心眼兒,也就沒那么實在。當初他和王春芳,確實挺登對的。王春芳長得好看,我要是男人也喜歡,只是脾氣大,從來不肯讓人半分……唉,不說了,你多拉幫他,我娘家沒人了,可就剩下這一個親哥哥?!?/p>

“嗯哪,我心里有數……”

第二天盧驥軒頭重腳輕地回到縣政府,虞亭華已經在辦公室等著他了。

“哥,我親哥,”虞亭華觍著臉叫他,還滑稽地作了個揖,“我這就要去參軍了,來謝你一聲,再就是告個別?!?/p>

盧驥軒還糊涂著,揉揉通紅的眼睛,瞅瞅一身軍裝、胸前佩一朵碗口大的紅綢花的虞亭華,“啊呀”一聲:“這就走了嗎,不是說明年?”虞亭華身上嶄新的軍裝十分精神,雖然還沒有領章帽徽,但也足夠這小子喜形于色,他驕傲地一揚腦袋:“去年說的是明年,可不就是今年?!庇萃とA眼里放著光,并不在意盧驥軒的糊涂。

盧縣長的糊涂是出了名的,常常鬧笑話,要不是他背后有人,早就干不下去了??h里一直在傳,他日后可能還會干上縣委書記,因此沒人敢當面笑話他。就連現在的縣委書記張其坤,也拿他沒辦法,只能私底下跟他叔叔張子誠說老盧是個怪才,仗著肚子里有些貨,便十分狷狂,在大是大非面前更是容易犯糊涂。張子誠是解放縣城的時候犧牲的,就埋在縣城東郊。他一倒下,天就亮了,因此盧驥軒提起張子誠,最是遺憾。有時候張其坤跟盧驥軒為工作上的事情拌嘴,盧驥軒想不到合意的詞兒來跟他抬杠,就拂袖而去:“我跟你說不通,你叔要在,這事兒不是這么辦的!”搞得張其坤哭笑不得,上墳的時候還不忘跟他叔告狀:“老盧念的書確實比我多些,但他知識越多越‘反動’?!?/p>

西鎮上那些知根底兒的老輩人,更是傳得荒唐,都說盧驥軒是睡仙轉世,有經世之才,因洗心物外,養太素浩然之氣,故常有混沌之象,實則懷經綸之長策,蘊將相之奇才。尤其是那個開塾館的唐先生,曾斷言“周家此子,必光門楣”的前清秀才,現在雖不再坐館授徒了,但提起當年的得意門生,不說廷三,不論章華,言必稱驥軒。鎮上趙婆子原是給盧驥軒說過媒的,對過他的生辰八字,又批了他的四柱干支來推命,直說他福大命大,越是年歲看長,越是有福氣哩。盧家的老鄰居高大娘也證實了這一說法,拍著大腿說盧驥軒自幼身弱體虛,病歪歪的只怕養不活,誰想得到他長大了卻英武威風,竟做了縣里的大老爺。和他一起鬧革命的那些后生,論家世背景,論年少有為,哪一個不比他強得多?卻沒有一個有他的福氣大,說他是睡仙轉世,那是不錯的。

以上自然是胡說八道,反正縣里的馬列主義干部沒有一個把這些封建糟粕當真,但在某些場合,地委書記跟盧驥軒勾肩搭背,他們是看在眼里的。因此盧縣長再糊涂,也是糊涂得言之有理,糊涂得持之有故,以至于師心自用目無全牛。

虞亭華走了以后,秘書把一大杯釅茶泡上來,又抱來一大摞文件,堆放在盧驥軒桌上,抿嘴笑著說:“這回虞亭華稱心如意了,您也不用頭疼啦?!泵貢莻€二十多歲的姑娘,笑的時候眉眼彎彎,很好看。好看到什么程度呢?盧驥軒看多了都會覺得是罪過。所以她一笑,盧驥軒清醒了許多。他趕走腦子里那團霧,對著辦公桌上的文件若有所思。

盧驥軒從發漲的腦殼里慢慢找到一點頭緒,似乎那天在庵堂里和虞寡婦說話,的確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么是去年嗎?他不能確定,記憶里畢竟過去了很長時間,日子疊著日子,日月更替得殷勤而毫無節制。許多模糊的影像壘在一起,一層又一層,壘得馬虎,岌岌可危的樣子,稍微用指頭戳一戳,便能轟然倒下。他在那樣朦朧而危殆的影子里搜尋著印象,簡直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墒?,仍聽到呼呼的風聲從耳旁掠過。他奮力捉到的那些逐漸風化的影子里,他和虞寡婦坐在杌凳上、石頭上、蒲團上促膝長談,談到如何制作膏藥,如何經營店務,如何做一個純粹的人……這些莫名其妙的畫面堆疊成奇幻的風景,風一吹,簌簌作響,像一面旗幟,像一條床單,像一塊幕布——

他年少時出入敦本堂,??吹接莨褘D戴著口罩,脖子上掛一條白毛巾,親自在作坊里熬油。那時候虞寡婦尚未稱寡,店內事務雖大多倚靠她,卻不由她說了算。他父親也沒有到敦本堂來做賬房先生,不過因為兩家是世交,他又和虞章華同窗共讀,因此常常跑到敦本堂去玩兒。他父親為人嚴肅,怕他荒廢學業,不讓他跟著虞章華胡鬧,他便繞過大街,偷偷地從藏在小巷內的邊門進去,只覺滿眼新奇,處處都是別的地方看不見的好玩物事。

虞章華是不愿在作坊里多待的,他嫌那里悶熱難當,又有刺鼻的氣味,躲還來不及,更不要說去幫他母親做工了。盧驥軒卻感到好奇,什么都有興趣,有時虞寡婦抓他的差,他就乖乖地跟她從曬臺走到偏屋,又從切紙房走到包裝間。他那時只覺敦本堂大得讓他迷路,總有五六進之多,從正街的店面到最里進的熬油間,要走上半條街那么長的路。其間要穿過廚房、賬房、員工宿舍、大小天井、正廳偏廳、各房的房頭……復雜程度簡直堪比一座宮殿。

那熬油是制作膏藥的核心工序,比起研磨、切紙、包裝等等,技術含量最高,也最是辛苦,不僅講究比例火候,而且隨四季變化有所調整,絕非一成不變地機械用功。因虞連海嗜煙成癮,不問店里的事,虞寡婦便親力親為,在大鐵鍋里倒上麻油鉛粉,沒日沒夜地熬。文火也熬、武火也熬,冬天也熬、夏天也熬,直熬得紅光滿面、汗流浹背,那熊熊的灶火使她全身都是紅彤彤的,像是騰在一團蔚然的云霞里。

虞寡婦拿一根長長的桃木棒,低頭朝那口碩大的鐵鍋里不停攪拌,將沸騰的油膏攪動得咕嘟嘟冒出許多張“小嘴巴”,發出喁喁之聲。他呢,就在一旁拿一把芭蕉扇,呼哧呼哧地對著窗外扇風。虞寡婦偶爾抬頭,抓起脖子上的毛巾擦一把汗涔涔的臉,說:“好孩子,你可知道我為什么要你對著窗外扇風?”他茫然地搖搖頭,虞寡婦就告訴他:“這正是我這貼小膏藥里的大秘密,你看別家的膏藥,也做得很好,卻是黑漆漆、灰撲撲的,沒有一點光澤,我的膏藥呈金黃色,外觀上便勝出幾分,關鍵就是這道除煙的工序。做人也是如此,你雖一心做個好人,但也怕憑空生出來的烏煙瘴氣敗壞你的好事,需要時時除掉那些油煙才是?!?/p>

虞寡婦又換了個姿勢,在高高的柜臺后頭拉著他的手說:“你看鋪子內外人來人往,流水一樣的銀貨,可有多熱鬧。然則有道是‘過眼云煙’,呵呵,須知你并沒有一樣留得住,只是借著短短的因緣罷了。緣起緣滅,自在自為,各憑機緣,各生歡喜,你若執著,那便只能自討苦吃。人這一生哪,或遇上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事,但那最最重要的,也不過就是一兩個人、一兩件事而已。你若遇上了,不要胡亂聽別人怎樣說,而是聽自己的心怎樣說,一是不要怕,二是不要悔?!?/p>

虞寡婦身后傳來馬匹咴咴的叫聲,她從石上站起來牽住韁繩,回頭對他說:“你喜歡一個姑娘,而那姑娘又恰好喜歡你,這是極不容易的,比起那么多人盲婚啞嫁,你們可有多么幸福??!唉,我這一輩子,做了一件大錯事,便是嫁給虞連海,結果做了寡婦也還要套上他的姓氏。虞寡婦,哈哈,虞寡婦,這名頭真是好得很哪?!?/p>

她牽著馬走遠了,他還坐在蒲團上,老僧入定似的聽她的話在耳邊蕩來蕩去:“秋去春來,四時有序,到了春暖花開的時候,自然春暖花開……”

他猛然想起來,現在已經是春暖花開的時候,浩蕩的春風從窗口吹進來,把他的衣領吹開了,露出里面洗舊的白襯衫。他索性把領口拉得更大一些,敞開胸懷,下意識地走到窗前。東風排闥,將嘈雜的聲音送到耳朵里,他聽到大街上敲鑼打鼓,高音喇叭里循環播報著應征入伍人員的名單。隔得遠,聽得不是很清楚,他支著耳朵聽了好幾遍,終于聽到“虞亭華”三個字。

這天風大得很,把天上的流云都吹散了,只留下瓦藍瓦藍的穹隆,清透得沒有一絲雜質。青山巍巍,映在水晶一般的藍天下。放眼望去,縣城四周都是山,連綿起伏,逶迤不斷,走出縣城,還得走好遠,才能走出山去。盧驥軒站在窗口,聽到外面鑼鼓喧天的背景漸漸隱退,戴著大紅花的虞亭華很大聲地說:“哥,我要走了!”卻看不見他的影子。無數像他那樣朝陽初升的小伙子,英姿勃發地向山外走去,那匆匆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叢叢簇簇的綠色當中。大風吹得山上的樹嘩嘩地響,遠看像是一波一波的浪潮,在天地間無窮地涌動著,搖晃著,就這樣,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一座山搖動另一座山,每棵樹都綠了,每座山也都是綠的了,暖洋洋的春天進了山。

(全文完)

猜你喜歡
本堂寡婦
從《寡婦春怨》與《孤雁兒》對比中看中西愛情觀
古代的寡婦
崇本堂藏趙之謙翰札
淺談教師說課中的幾個問題
走進崇本堂
務本堂
務本堂
幺叔
幺 叔
搭炕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