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 牛

◎ 林 藝

晌午的窗外，知了扯著老掉牙的腔調，撩得人心煩意亂。夏天就是它最后的舞臺，叫走了這一季，它的一生就謝幕了。人到了風燭殘年，模約也是這樣吧？就像老馬的嘆息，東一聲，西一聲，扯得炙熱的中午也讓人覺得脊背發涼。

老馬蜷在搖椅上晃蕩著，一副靈魂出竅的模樣。

老伴揣來茶水，推推他：“老馬，你不吃飯，也該沾些水，再這樣下去，早晚得讓閻王爺來伺候你”。

老馬翻翻白眼，有氣無力地哼出一句：“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個去”。

像舊社會賣兒鬻女，昨天賣老牛時，他心里一萬個舍不得，卻又慶幸遇到一個好主顧。買主說，他想買回去當種牛研究，不是當菜牛來殺的。

回家后，女兒取笑他，咱家老牛，就那破相，還“種?！?，說不定，他想買來熬牛膏。

老馬也明白，買牛不殺牛，那只是個善良的愿望，可不用一個善良的愿望欺騙自己，他就下不了決心賣牛。

想到陪伴自己多年的老牛，掙脫不了被宰殺的命運，他心底里像蟲蝕一樣隱隱作痛。不是債催的緊，五花大綁似的讓人難受，老馬斷不會有賣牛的念頭。

這些年，生活漸漸好了。大兒子兒媳在城里開了一家大排攤，掙了點錢，還貸了信用社十多萬塊，筑起了這二層漂亮的小洋樓。本來日子過得順溜順溜的，但沒想到，三年的疫情，小兩口開的大排攤倒閉了。沒了收入，可還款賬單比女人的月事來得還準時。需要花的錢方，比他家一畝三分地上的草還要多。賣了老牛，就像午后的“雷陣雨”，暫時緩解了“旱情”，先挨過一段饑渴的日子再說。

這頭牛，當年是全家的頂梁柱，開荒挖壟靠的是它，上山砍柴賣柴靠它，上城趁墟也靠它。牛和人負重而行，從苦日子里一路闖蕩過來。接下來的生活像五六月的辣椒越來越紅了，牛卻老了，下不了地，干不了活。他就讓老牛閑著，一有空，就給它擦洗身體，驅越蚊蟲，打打鮮草。不能是隔夜的草，隔夜草不新鮮，沾了露水，老牛吃下去容易拉肚子。

小兒子看不慣，說：“爸，牛老了，留著是累贅，還要你伺候，俗話說，地不長無名之草，家不養無用之牛。還是趁早賣了吧！”

他盯著兒子的眼睛說：“我看你是當面鑼對面鼓，你們是不是也嫌我老了成累贅了。我告訴你們，你小時候，不是我養活你們，是這頭牛在養活你們，做人要懂得感恩！”

當年兒子上學時需要錢，他沒賣牛。婆娘生病需要錢，他寧愿貸款也沒賣牛。筑房子有缺口，他更沒想到賣牛?？裳巯?，因為疫情，為了還貸款，為了滿足一家人幾張無底深淵的喉嚨，他被兒女逼上了梁山。

其實，老馬開始只是想敷衍一下兒女走走過場。別人賣牛，都是挑漂亮的話說，他賣牛時候，卻自曝“家丑”，話往鉆牛角尖里鉆，而且要的價格又賊貴。心想，賣不了，他還可以牽著?；丶?。買牛的人卻認定了老馬是實誠人，硬是把牛買下了。

賣了牛，老馬就像黑白無常勾了魂似的，回來就往床上一躺，一動不動，盯著天花板出神，一句話懶得說，蚊子咬都懶得趕。半夜三更，披衣起床，在房內踱來踱去，像是后悔自己的決定，還時不時搭上一聲嘆息，聽得人心神不寧。

挨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第二天，老馬依舊是一副病懨懨的模樣。

這樣下去，別說老馬，就是旁人瞧著他這模樣，也非得憋出一場病來。

突然，窗外傳來一陣“哞哞”的叫聲。這聲音像失傳的童謠，讓人倍感親切和振奮。老馬一咕嚕翻起身，透過玻璃窗，一眼就瞄見了他家老牛，在門外呼喚著。

老馬飛奔到院子里，他的心頭??！充斥著失而復得的喜悅感。

撫摩著老牛，老馬不勝噓唏，細察看它掙脫韁繩時留下的傷口。傷口還滴著血，他心頭也滴血，那是怎樣劇烈的掙扎和巨大的痛苦，才能掙斷這穿鼻繩。

他忍不住揩去眼角的淚。

老牛也懂感情，用舌頭舔他臉頰，喃喃地說著誰也不懂的語言。仿佛在說：主人，別賣我！

老馬忍不住心底嘆息，老牛啊老牛！你真是苦命哇！年輕時為我全家吃盡了苦，本當老了讓你在家里頤養天年，卻還被逼著發揮余熱。我對不起你??！下輩子，你來當人我來當牛，再報答你的恩情了。

想到這，他吩咐老伴蒸些黃豆給老牛，它牙口不好，要好吃好喝招待它一頓。待老牛吃飽喝足，老馬撫摸著老牛，一邊紅著眼睛說：“老牛，咱們該走了”。

老伴如墜五里云霧之中，老馬這是要干啥？他這是要把牛藏起來，免得買主尋上門來，把牛牽走？

細問之下，老牛卻是要把牛給買主送回去。

老伴不同意，說：“牛是自己跑回來的，憑什么給他送回去。他要是不該損財，自會尋上門來”。

買主不是在他家買的牛，怎曉得去哪里找回牛呢？老馬收的是現金，買主就是想找他也沒門。這冥冥之中是天意，也許買主就該損財。

送與不送，老馬有點猶豫起來。

老馬多想把牛留下來?？墒?，他想到在信用社貸的錢。按照約定，每月一還，他已經逾期幾個月了，再逾期一次，就要上誠信記錄了。這幾十年來，信用社解決了他不少困難，他也是好借好還，留下良好記錄，所以整村授信時，他被評為最高級別。筑房時，他能憑信用貸到了十多萬元。他很珍惜這份記錄，賣牛的錢一到手，他就馬上還了這幾個月的欠款。

有借有還，人不能失信，這是老馬的人生信條。

可是，要留下牛，就要拿錢為它贖身，他去哪里湊足這些錢？

最后狠了狠心，牛既然賣給人家，就是人家的牛了，咱們的誠信不能丟。

老伴說：“老馬，你不常說，這頭牛，就是你的命，你怎么連命也不要？”

老馬說：“做人得講信用！”

老伴說：“我不管，要是他尋上門來，就把牛牽走，如果他不來尋，那就是老天早有安排?！?/p>

“咱們賣的是牛，可不能賣了良心??！”

“你到哪里找買主？總不能牽著牛瞎溜達滿街找人吧！”

老馬想了想，只好牽老牛到后院里，先把牛養下來。自己昨天一夜未睡，在老伴的勸說下，他先休息休息，過了晌午，再去找買主。如果買主找不到，就像婆娘說的，那冥冥之中就有注定，老牛命不該絕啊……

知了熬過了最難熬的午后，叫聲漸衰，想必也筋疲力盡了。

下午三點多，老馬起身穿好衣服，剛想邁出門，就聽得一陣敲門聲。

估猜是買主上門來了。他一陣頓悔，責怪老伴不讓他早點出門尋人，讓人家尋上門來了，影響多不好。

老伴不理解他的意思，他尋買主和買主尋他，有什么不一樣？

在老馬眼里，就是不一樣。他主動去尋找買主，那是主動式的歸還，待人家尋上門來，那就是被動式的歸還。譬如你撿到一個錢包，主動尋找失主，那就是拾金不昧，如果待人家尋上門來問你要，那就是不光彩的行為。

開了門，果真是買主，一個五十多歲的漢子，一聲接一聲的“大哥”煞是親熱。老馬應著，有些尷尬。想解釋，不知從何說起。

按說，這買主一來，直奔主題，把話挑明，把牛牽走，這事算完犢子。稀奇的事卻在后頭呢！

老馬正尋思著怎么解釋這事，買主卻從兜里甩出一沓錢，沖老馬說：“大哥！恭喜你，發大財了”。

老馬瞠目結舌，這是哪門事的好事，像一場毫無征兆的冰雹來得突然，劈頭潑臉砸得老馬暈頭轉向。是??！牛賣了，又跑回來了，失主上門卻不是為了尋牛，卻為送錢而來，還有比這更夢幻的事么？

見老馬恍然不解，買主說：“你家的牛，被我宰了。你猜怎么著？牛膽里有個鴿子蛋大的牛黃。我尋思你也是實誠的人，生活不易，這錢我不能獨吞，咱倆一人一半”。

事情越發荒唐！買主明顯殺的不是他家的牛，他家的牛還在后院里。這人也好生奇怪，不僅不知道自己的牛跑了，還張冠李戴把這“好事”栽到他頭上 。

不吱聲，把這錢收下，老馬臉面卻掛不住。而且，自己昧心把錢收下，這不是騙財嗎？想到這，老馬說：“大兄弟，這確定殺的是我家的?！?。

買主說：“還能錯了不成，也只有我才買你這樣的牛，博的就是牛黃?！?/p>

女兒說的不錯，這人就是為牛黃而來。

“大哥，我知道你舍不得賣牛，我要不這么說，你就不會把牛賣給我?！辟I主看出老馬心思和慍怒，連忙解釋說。

老馬不想多說什么，生意人，就是這么精明。不過，他又不像生意人，宰牛得到牛黃，要均一半給賣主，這是做生意還是做公益？天底下哪有這么便宜的事。

看來人一臉憨厚的樣子，不像騙子，老馬什么話也沒說，招呼了買主，兩人轉到后院牛欄，說：“你看看這頭?！?。

買主愣呼呼地：“怎么，你家的牛是孿生的”。

老馬說：“什么孿生的，我就這一頭牛，它自己尋回家了，我還尋思怎么給你送回去呢！”

買主驚訝得合不攏嘴巴，這么遠的距離，老牛怎么曉得回家的路？

老馬說：“你沒聽說過老馬識途嗎，牛也一樣”。

買主想了想，坦誠地說：“老馬，你是一個實誠的人，竟然牛都跟了回來，這說明它跟你緣分還沒斷，這牛我就不牽走了”。

老馬說：“那怎么行，咱做買賣，得講信用，我不能讓你花了錢，卻沒買到牛。不過，如果你不想要牛了，我可以退錢給你，但賣牛的錢我大部分都用來還貸款了，只能給你打欠條”。

買主說：“我知道你家的困難，哪能要你的錢。而且，既然錯打錯撞，那就將錯就錯。這賣牛黃的錢，我還想分你一份”。

買主的一番話實在人意料之外。老馬一下哽住了，心里仿佛有千萬只螞蟻在咬它。拒絕這錢，就像久曠的漢子拒絕姑娘的親熱那么難。是??！一邊要還貸款，一邊是全家人要吃飯，須知喉嚨深似海，能吃斗量金，花錢的流水賬猶如臭婆娘的裹腳布那么長……

可俗話又說：天上不會掉餡餅。如今，這餡餅卻真真實實地砸在眼前，老馬卻不能不多加考慮。

猛然間，老馬想到了什么：“大兄弟，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買主說：“沒錯，就是你，馬如寶”。

老馬說：“我看你一定搞錯了，這里有兩個馬如寶，我看你找的是那個有靠山的馬如寶吧，他兒子是鎮長”。

原來，老馬近段看了一段反腐倡廉的電視劇，里邊有個投機的商人，想行賄市長，于是就高價收購了市長家的喂貓碗，說是古董?，F在行賄的人真是無孔不入，不露痕跡的行賄了想行賄的人，手段多高明??！他肯定也學的是這一套，變著戲法來行賄，社會風氣就是這幫人搞壞的。

想到這，老馬說：“我可不是鎮長的皇親國戚，你還是把錢收起來吧！那個鎮長的爸爸馬如寶早就上城里享福去了，還能留在農村養?！?。

買主急了：“嗨！你把我當成什么人啦？”

老馬補充說：“你別看我住得是兩層漂亮的小洋樓，那是我兒子掙的本份錢筑起來的，還欠著一屁股的債，我真不是你要找的馬如寶，你走錯門了”。

“不，我找的就是你”

“哼！你還揣著明白裝糊涂。你趕緊走吧！牛你愿意牽走就牽走，不愿牽走，我給你寫欠條”。

“大哥，你聽我解釋……我真不是……”

兩人推搡一會，僵持一會，像太極拳的推手比試一番，還未分出勝負，事情又陡然而下。

買主情急無奈之下，一跪一磕頭：“大哥……恩人哪”！

老馬傻了眼，像做齋的追魂炮，炸得他瞠目結舌，一會兒才緩過神來。

怎么回事？一個陌生人，變著戲法給自己送錢，還稱自己是恩人，天方夜譚都沒這么離奇！

買主陷入追憶中，說：“你還記得四十年前，你借了錢給一個人嗎？”

老馬想了想，沒想出一個子丑寅卵。

“你難道沒有一點印象，你借了三十塊錢給一個素不相識的人”。

這更加不可能，那時候的三十塊錢，就是一筆巨款，他怎么會借給一個素不相識的人。

買主繼續說：“我知道你肯定不認得我了，可我認得你！那時候，我才十多歲，剛考上城里初中讀書，把報名費伙食費給弄丟了，那是我爹攢了一年多的巨款??！一急之下，我就跳了河，是你把我救了，還借了三十塊錢給我……”

他這么一提，像一根線穿過針鼻，把多年來的往事串掇出來。是有這么回事。那時候，一位少年，丟了錢，尋不著，想不開，就跳了河，是老馬下水救了他?？墒?，提起借錢的事，老牛臉上就掠過一絲難堪。

“你記起來了吧！我還給你打了借條呢！”

“嗯！是打了借條，你還向我要了地址”。

“當時我跟你說，大哥，一年之內，我一定把錢給你?？晌沂且粋€窮學生，哪來的錢還你。待我有錢了，卻把留有你地址的紙條弄丟了”。

“那地址沒用，是假的”，老馬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假的？好人哪！一開始你就知道我是個窮學生，沒指望我還錢”。

“嗨！這事，就別提了”。老馬欲言又止，老伴卻在一旁生起了悶氣。

“大哥，這事怎么能不提。就因為你借錢給我，給了我活下去的動力。你不知道，你對一個陌生人無私的幫助，給了我多大的精神力量。在以后日子里，無論我遇到多大的困難，一想到你，我內心就充滿溫暖和力量。因為心懷感恩，我的心態積極，事業也越做越大……

“這事，我都忘得差不多了，你乍還……”。老馬敷衍地說。

“你的大恩大德，我一直沒齒不忘，這些年來，我一邊做生意，一邊尋找你”。

“幾十年過去了，你乍還能認出我來”。老馬趕緊岔開話題，仿佛那是一段不可觸及的秘密?？墒?，買主卻要抽絲剝繭似的還原事情的真相。

“說來也巧，那天買牛，天氣熱，你敞開衣服，我一眼就瞧見你胸口的大痣，當年你救了我，也曾脫下了衣裳擰水，我就依稀認出了你的模樣”。

哦！怪不得這人來買種牛，別的牛都看不上眼，就買了老馬的牛。還說這牛骨骼新奇，粗吃好養，當年是百里挑一的好牛，只要遺傳基因在，就能通過遺傳技術做種?；蛱峒?。別人還當他開玩笑，沒想到他真高價買下了。

“買牛之后，我打聽到你的住處，我想用這種方式報答你。只是沒想到，昨天老牛掙脫韁繩跑了，更沒想到，幾十公里的路，它還能一個晚上自己跑回來了?！?/p>

“唉！我說大兄弟，你要報恩，很簡單的事，怎么不當場相認呢！何必拐來拐去”。

“說來慚愧??！我是沒臉與您相認?！?/p>

“這是為啥？”老馬迷惑不解。

“你那么慷慨大方地借錢給我。我說過，一年之內還錢給您?？蓭啄赀^去了，因為諸事不順，愣是沒錢還你，這失約的事，我一直愧疚在心”。

“這事也沒啥，有什么慚愧的”。

“哪有借錢幾十年不還的道理”。

“你也別說了，反正這錢，你真沒必要還了”。老馬又冒出一句令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的話。

這話可把晾一旁的老伴的無明業火點燃了。老馬撞的哪門子邪？那些年頭，生活多困難，頭發想多捋下一根毛下來都不簡單。老馬啊老馬！你平時把錢拿捏得死死的，怎么藏了掖了那么多錢，還那么特慷慨。

“大哥！是不是因為我的失信行為，你一直懷恨于心”？

“要記恨的話，我能忘了這件事，我還能忘了你”。

“如果你沒記恨的話，那請你收下這些錢，把借條還我吧！只有這樣，才能治愈我的心病”。

“不，這些錢我不能收”。

“你一定要收。你不知道，這些年來，我心底一直在掙扎。我覺得我是騙了你的錢，我揮霍了你的信任。所以，掙再多的錢，我都無法過得心安理得。這錢不還，我都無法原諒自己。大哥，我算過了，這當時的三十塊，就相當于現在的三萬塊，還不算利息呢！求求你，把錢收下，把借條還我，我想贖回我的誠信??！”

他說的言真意切，老伴忍不住插嘴了：“老馬，你還不快就把借條還人家！”

“借條……我……我扔了”。老馬拋出一句石破天驚的話。

“扔了，這么重要的東西，你當成揩屁股的草紙了”。老伴又驚又氣。她能不生氣嗎？老馬瞞著他，借出一大筆錢，救了一條命，現在說起來，她生氣之余，倒也不怎么怨他?？伤@種視金錢如糞土的態度，讓她氣得牙關癢癢的。再怎么說，這是一筆巨款??！他怎么能夠隨手扔掉借條呢！

“沒有借條也沒關系。我知道，你把借條扔了，一定是看準了我是一個失信的人，只當這錢是打了水漂?！?/p>

“不不不，我不是那意思，其實！唉！這錢，我壓根兒就沒指望你還”。

“老馬，你還真特么土豪了！”。老伴壓抑不住的怒火，徹底地爆發了。四十年前，正是她生孩子、養孩子最需要錢的時候。當年日子過得多苦，他藏了掖了這么多錢，兒女生病的時候都沒舍得拿出來，還要向信用社借款過日子，他卻把這些錢借給一個陌生的人。而且，借了錢不跟婆娘商量，一副輕描淡寫的模樣。這男人哪，究竟是什么心思，中的是哪門子的邪啊!

老馬怎么也想不到，他不經意的幾句話，就給自己徹起一堵墻，嚴嚴實實把他包圍起來，把他變成了孤家寡人。是??！旁人都無法理喻他的行為，只有他心底自己清楚。

老伴的怒目相向，買主也想一探究竟，大家都百思不得其解。是的，他把巨款借給陌生人，還異?？犊灰思疫€，這實在有悖常理。

看來，解鈴還須系鈴人。也只有老馬自己打破這堵墻，才能給自己解圍。不然，就算有千張口，他也解釋不了這些“異常之征”，也無法對婆娘有所交待。

就像兩軍對峙，劍拔弩張的時候，老馬被迫低頭簽了城下之盟。一跺腳，老馬說出一句石破天驚的話，讓大伙兒像張飛穿繡針，大眼瞪小眼。

“我跟你實話說吧！其實，那三十塊錢，原本就是你的”。

“我的！”買主大吃一驚，

“嗯，我不過是換了一種方法還給你”。

買主半晌明白過來：“你意思是說，你撿了我的錢?！?/p>

“是??！要不，誰會那么大方，向一個陌生人借出那么多錢?！?/p>

“可我丟失的都是零鈔，你給我的卻是整整齊齊三張工農兵?！?/p>

“我把錢給換了，怕你認出來?！?/p>

“換了。你為什么要把錢換了？”

“你不是到處尋問有沒有人撿了錢，我當時鬼迷心竅，沒有吭聲?！崩像R羞愧地說：“那時候，我媳婦生了娃，家里揭不開鍋，我剛從信用社貸了幾十塊錢交這些接生費用，尋思著交錢之后，也剩不了多少錢。一個坐月子的婆娘，家里還有幾張嗷嗷討吃的嘴，這日子可怎么過。恰好拾到這筆錢，解了我手頭之急，所以……”

原來，因為一時貪念，老馬撿了錢，選擇了沉默。不料看到少年人為此跳了河，他才慌了神。趕緊救了人，再把錢“借”給他，算是完璧歸趙。

事過多年，他就漸漸忘了這件事……

事情說完了，老馬長長透了一口氣：“幸虧，當年沒做虧心事，不然，我就成了殺人兇手。為這三十塊沾血的鈔票，恐怕我這一輩子都會活在噩夢中”。

這樣一來，老馬才是事情的始作俑者，難怪他一直閃爍其詞。

“不管怎么樣，你是拾金不昧的好人，是我的救命恩人”。失主認認真真的說。

老馬搖了搖頭：“唉！如果我當場把錢還給你，就沒有后來的事，所以，你跳河都是我害的……”

“大哥，這世界上沒有如果。你想想，如果你沒撿到錢，或者是被貪心人撿走了，我還是死路一條。幸虧，遇上了個有良心的人，雖然有點曲折，但你終歸給了我重生的機會?！?/p>

買主說的話在理，他遇到的是善良的本份人。人生總有各種各樣的無奈，但只要善良的天性在，就能戰勝貪念，就能有散發人性光輝的結局。這些都是機緣巧合的事，無論過程如何，真真實實的結果是，老馬撿到錢還了失主，而且還救了失主的命。

所以，失主千恩萬謝，一定要老馬收下這錢。

老馬還想推辭，買主說：“我已經打聽過了，你筑起這房子，貸了信用社的錢?，F在疫情期間，一家人沒了收入，你還得生活，還得還貸。老馬，我知道你是守信用的人，這錢，就當我是借你的，你渡過了難關，有錢了再還我?！?/p>

見老馬還在猶豫，他說：“大哥，愛需要循環??！你當年幫助了我，今天我來幫助您，這是接力棒，咱們得讓愛傳遞下去，循環下去，不能讓它失傳??！”

“愛需要循環……”聽到這話，老馬眼前一亮，說：“好吧！我給你打錯條，有錢了就還你”。

“大哥，我當年給你打了借條，你都扔了，你說，對于誠信的人，借條有用嗎？”

“不，口說無憑，哪有不打借條的道理”。

“口說無憑，可誠信無價??！”

“誠信無價！”老馬再次抬起頭，兩人的眼光撞在一起，像陽光透過窗戶，充滿溫煦，讓人渾身暖洋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