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制《指南》親歷的故事

馮曉霞

《3—6歲兒童學習與發展指南》到今年已頒布整整10年了。幼教人在努力貫徹落實《指南》的過程中，不僅轉變了兒童觀、教育觀，而且豐富了幼教理論和實踐。本期，我們邀請幾位專家進行了回顧、反思和展望?！吨改稀费兄茖＜业幕貞?，讓我們看到了當年研制團隊嚴謹、負責的工作態度和專業、科學的研制過程；理論工作者的研究成果，給我們指明了方向，使我們對未來充滿信心。在新的歷史坐標上，讓我們繼續保持研究的態度和探索的精神，更好地貫徹落實《指南》，促進幼兒身心全面和諧發展。

我是2006年2月開始參加由教育部基礎教育司和聯合國兒童基金會（UNICEF）駐華辦事處共同組織的我國兒童“早期學習與發展標準”的研制工作的。在該項目啟動會上，我了解到，研制“早期學習與發展標準”是近年來許多國家為確保學前教育質量、提升兒童的入學準備水平而開展的一項重要工作，始于德、英、美、法等西方發達國家。聯合國兒童基金會、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等國際組織對這些國家研制和實施“早期學習與發展標準”的效果進行了評估，肯定了其在提高公眾對兒童早期學習與發展的科學認識、監控和提高學前教育質量、改進學前教育師資培養培訓工作、提高家長的教育能力、促進學前教育公平等方面的積極作用。之后，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從保護兒童基本的學習權和發展權的目的出發，于2002年啟動了一個名為“遍及全球”的項目，希望將這一經驗推廣至發展中國家，幫助40個國家制定“早期學習與發展標準”。

2005年7月，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在上海召開了有環太平洋地區20多個國家參加的研討會（由華東師范大學承辦），旨在推動該地區的“早期學習與發展標準”制定工作。教育部基礎教育二司委托專家代表辛濤、周欣等參加了這次會議。

其后，教育部決定與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合作，研究制定我國的《3—6歲兒童學習與發展標準》。時任教育部幼教處處長姜瑾與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多次商議，成立了由北京師范大學、華東師范大學、南京師范大學、北京大學等高校和中國科學研究院心理研究所的20多位研究人員組成的研制組。研制組內又分起草組和技術組，起草組主要負責文本起草工作，技術組主要負責《3—6歲兒童學習與發展標準》中的兒童學習與發展標準、指標的效度檢驗工作。

在項目啟動會上，聯合國兒童基金會駐華辦事處邀請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凱根（Sharon Lynn Kagan）教授和耶魯大學卜瑞圖（Pia Britto）教授對項目的目的、意義、工作方式與程序、基本要求等理論和技術問題做了詳盡的說明，并介紹了第一批參與該項目的發展中國家（巴西、約旦等）的經驗教訓。研制組則圍繞研制我國兒童早期學習與發展標準的指導思想、基本思路、結構框架、撰寫原則、工作進程、任務分工等問題進行了討論，并形成了初步的研制方案。

當時的研制方案將《3—6歲兒童學習與發展標準》的結構框架分為身體健康與動作、社會性與情緒、認知、語言與交流、藝術與創造、學習品質6個領域，體現以兒童發展為本的理念。研制組也相應分為6個小組。我和北京師范大學的劉馨、首都師范大學的嚴冷負責“身體健康與動作”領域?！吧鐣耘c情緒”組有陳會昌、王爭艷和王莉，“認知”組有周欣、郭力平和張俊，“語言與交流”組有朱莉琪、管益杰，“藝術與創造”組有肖湘寧、楊立梅、孔起英，“學習品質”組有李季湄、鄢超云。之后，各小組按照統一要求，開始了各領域的文本起草工作。各組分別查閱和梳理了其他國家“早期學習與發展標準”中相關領域的內容以及國內外的研究資料，在此基礎上研制出各領域的子領域標準和年齡指標初稿，并針對標準和指標撰寫出支持性策略與活動建議。然后，提交大組全體會議審核、修改、匯總。經過大組審議、研討和調整，反反復復的坦誠討論和爭論，文本初稿形成了。

在此期間，研制組多次就文本的名稱、定位的文化適宜性問題進行了認真討論。大家認為，在我國，獨生子女的家長普遍存在望子成龍的心理，若文件被命名為“標準”，則非常容易被視為兒童必須達到的發展水平“標尺”，實踐中可能會出現不顧個體差異而驅趕幼兒“達標”、給幼兒帶來更大壓力的情況，因此大家決定將文件命名為《3—6歲兒童學習與發展指南》（以下簡稱《指南》），突出它“幫助幼兒園教師和家長了解3—6歲兒童學習與發展的基本規律和特點，建立對幼兒發展的合理期望，實施科學的保育和教育”的指導功能。

為了保證《指南》的科學性和有效性，研制組在2007—2008年間，由辛濤、周欣多次制定效度檢驗的方案。聯合國兒童基金會方面的協調人陳學鋒與周欣、辛濤、李季湄等人一起赴泰國曼谷參加亞太地區幾個國家的“早期學習與發展標準”編制培訓交流會。會上，6個參與國在聯合國兒童基金會聘請的國際專家的指導下，討論制定并交流了各自的“標準”初稿和效度檢驗的計劃，準備回國后進一步修訂與落實。

我國的研制團隊先后多次對《指南》初稿的“標準和指標”部分進行了嚴格的效度檢驗。較大規模的檢驗有三次，一次為內容效度檢驗，兩次為年齡效度檢驗。內容效度檢驗的目的是確定《指南》的內容能夠準確地反映我們對兒童學習與發展的期望。在實施中邀請了60位幼教專家，編制了標準化的問題，分別解決“標準和指標”如何既全面準確反映兒童發展各維度、代表真正的“發展”的實質，又要分出年齡層次。比如，標準和指標是否反映了我們對兒童的期望與價值？（價值取向）；您覺得這份指南是否已經包含了兒童學習與發展的所有領域？（寬度）；如果有遺漏的話，您覺得應該補充哪些內容呢？（寬度）；您覺得各個領域之間是否相對均衡？是不是有的領域側重了，有的領域強調不夠？（平衡）；本領域標準的內容是否有重復？（平衡）；您覺得本領域中是否已經包含了充分的標準來反映該領域？（深度）；您覺得需要補充哪些標準？（深度）；在各個標準中是否有充分的指標來反映該標準？（深度）；您是否認為在有些標準中還有其他典型的、有代表性的指標？（深度）；您覺得各領域的子領域的劃分是否合適？（準確度）；您對有關子領域的劃分有沒有什么建議？（準確度）；您覺得各個標準與其所在的子領域之間的一致性如何？（準確度）；標準是否反映了該領域中對兒童發展的期望？（準確度）；您覺得指標能夠準確地反映其所對應的標準嗎？也就是說是否能夠使用這些指標準確地判斷與它們對應的標準是否達到？（準確度）；指標是否能夠反映各個年齡段的發展特點？（層次性）；同一指標在不同年齡段之間是否有一定的區分度？（層次性）；指標對于特定年齡段而言是否難度太大或者過于容易？（層次性）；等等。

為了確?！吨改稀穼ξ覈卮笪锊┒嘣赜蛭幕厣倪m應性，研制組編制了相應的問題，包括：各個領域的指標和標準是否充分考慮了文化的多元性？是否適用于各個地區（東西部、南北方、沿海與內地）、各個不同民族（漢族和少數民族）？城市、農村是否都適用？（文化融合）；這個指南與其他正在使用的標準或工具的關系如何？例如與《幼兒園教育指導綱要（試行）》、各省市幼兒園評價體系指標等之間的關系。（聯系）。我們收到了來自60位教育、心理、兒童保健等領域的專家對以上問題的認真回答，這些意見成為文稿第一輪修改的依據。

在2007年的春節前后，研制組還分赴江蘇、吉林、甘肅、云南，對教研員、教師和家長進行了訪談。以家長訪談為例，研制組編制了以下問題：您在閱讀這份指南的時候覺得好理解嗎？有沒有覺得有不清晰的地方？是哪些？（文本易讀性）；您希望兒童在各個領域中應該知道和應該會做的事情都已經包含在相應領域的標準之中了嗎？有沒有要補充的內容？（寬度）；您覺得用來判斷兒童是否達到特定標準的各組指標是否充分？在您和孩子的相處中是否發現有更好的指標可以進一步補充？（深度）；您覺得各個指標能夠反映它所對應的標準嗎？您覺得哪些指標不能用于判斷孩子是否已經達到相應的標準？為什么？（準確性）；您覺得這些指標對您的孩子以及您附近的孩子是否適用呢？為什么？（文化融合）；您覺得這些指標和標準在總體上是否能夠體現您對孩子的期望？是否有的方面是您特別重視但在我們的指標和標準中沒有表現的或表現得不夠的？有沒有指標和標準是無關的甚至是與您的期望相違背的？（價值取向）

在內容效度檢驗后，研制組進行小組和大組的修改討論，然后進入了年齡效度檢驗階段。在年齡效度檢驗中，研制組通過實際測查來判斷《指南》中各年齡指標的難易程度是否恰當，以此來確定對兒童的期望是否有據可依。判斷指標恰當性的做法是將指標轉換為實際的測查題，然后進行廣泛的抽樣調查，去實地面對兒童了解指標的通過情況。判斷指標恰當性的標準是看各個指標在相應年齡段兒童中的通過率。據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專家介紹，其他國家基本以40%—60%的通過率作為判斷標準，但研制組考慮到我國大眾的文化心理和現實情況，決定將通過率提高到50%—80%，以降低指標的難度，避免給兒童帶來過多壓力。

第一次檢驗（2007年8—9月）在甘肅、廣西、湖北、江蘇、福建、遼寧6個?。ㄗ灾螀^）共30個區（縣）進行，抽取4、5、6足歲兒童（距其生日上下浮動2個月）各1200名，共3600名兒童及其家長作為調查對象。統計結果顯示，有部分指標的年齡效度不夠理想。究其原因，一是在將指標轉換為測試題時表述不夠明確，導致不同的理解；二是家長的自我報告不準確，高估了兒童的表現；三是個別指標所涉及的內容（如身體懸垂多少秒、單腳連續向前跳多遠等）研究基礎不夠，因而對年齡特點把握不準。

之后，研制組對指標和測試題進行了有針對性的修改，比如，在“身體健康與動作”領域的某些指標的確定上不預先設定標準，而采用先記錄實測結果，再根據實測結果來確定指標的方式。

第二次檢驗（2008年9—11月）在內蒙古、四川、黑龍江、河北、江蘇、福建6個省的12個區（縣）進行，對象為1440名5足歲兒童。我和劉馨以及內蒙古師范大學的邢利婭、蔡淑蘭老師帶領研究生一起進行了“身體健康與動作”領域的實測，證實了按新方式研制的指標體系更加合適。

為了保證《指南》的易理解性和易落實性，教育部先后采用多種方式聽取各方人士對《指南》文本的意見。在對《指南》修改潤色后，2009年7月，在全國5個地區分別召開有幼教教科研人員、園長、教師、家長參加的座談會，再次就《指南》全文征求意見。參會者對《指南》的內容和意義給予充分肯定，但也質疑其中“標準”“指標”的提法以及指標過于具體、過于“可觀測”的表述方式。針對這些意見，研制組經過討論后，決定改“標準”“指標”為“目標”，并將原來過于量化的指標按照“目標”的呈現方式加以表述，增加其彈性，以避免《指南》被誤讀誤解為兒童發展評價標準。

2011年底，教育部基礎教育二司正式發函，向31個省級教育行政部門和部屬師范大學征求意見。在這次的反饋中，大家再次肯定了《指南》對幼兒園教育和家庭教育的指導作用，認為它也為幼小有效銜接和入學準備教育提供了堅實的基礎和充分的依據。同時，大家也提出了一個重要意見：應使《指南》的結構框架與《幼兒園教育指導綱要（試行）》保持一致，以減少幼兒園教師在貫徹落實兩個文件時可能遇到的轉換上的困難。

這個意見在研制組內引起了較大的爭議。有的認為，按《幼兒園教育指導綱要（試行）》中的5個學習內容領域表述兒童學習與發展目標和規律，容易導致分科教學，難以體現以兒童發展為本的思想；有的認為，按身心發展還是學習內容范疇表述目標與如何組織教育活動是兩個不同層面的問題，按學習內容劃分領域與分科教學之間并沒有必然聯系。最后，從有利于幼兒園實施的角度，研制組決定接受這個意見，將《指南》領域的劃分改為與《幼兒園教育指導綱要（試行）》一致，并將原來學習品質領域的內容融入其他各個領域。同時，為了保證按學習內容劃分領域后仍能體現以兒童發展為本的思想，研制組決定在每個領域之前增加幾段文字，強調該領域對兒童發展的核心價值以及該領域的教育要點和注意事項。

2012年5月23日至6月12日，教育部網站就《指南》面向社會公開征求意見，引起社會的強烈反響。在百度搜索引擎上，對“3—6歲兒童學習與發展指南”詞條的查詢量在上網一周內達到4010萬次；各大主流媒體，如人民網、新華網、新浪網、網易網、騰訊網、鳳凰網、搜狐網、《中國青年報》、《中國日報》等，都在第一時間進行了報道。有網友留言：“教育部的規定很得人心，看著現在的孩子失去童真，一味地加大難度學習，真要好好整頓一下，真正減負，讓孩子和家長都快樂起來?！币晃皇鹈麨楹显狸柺姓诵堇贤镜木W友稱贊：“《指南》猶如及時雨、雪中炭，必將有效地扭轉目前的混亂狀況?！北本┐髮W法學專家王世洲在給教育部幼教處的信中寫道：“你們的工作對我國社會發展與中華民族的健康發展所產生的重要意義，可能要在20年之后才能為人們所真正認識與贊美，但是，你們的工作是偉大的，是應當受到人民的尊敬的。希望你們為中華民族的百年大計著想，為我們的子孫后代著想，繼續認真地辦好這件事情?！笨吹竭@樣的反應，大家無不感到欣慰。

同年10月9日，教育部正式發布《指南》，隨后，全國掀起了一個學習和貫徹落實《指南》的熱潮。

在《指南》發布前后，研制組的專家又馬不停蹄地參加了《指南》參與式培訓資源包的編寫和培訓準備工作。

我很慶幸自己有機會參與這項意義重大的工作，在工作中不僅進一步豐富了專業知識與經驗，也收獲了友誼。遺憾的是，藝術組的楊立梅老師不幸于2020年逝世，無法在《指南》發布10周年時與我們一起暢談我國學前教育改革與發展的狀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