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樂子（下）

文／湘 女

圖／三 條

前情提要

月圓之夜，小村旁的樹林里出現一小堆篝火和一個男孩，他演奏起樂器，唱起歌，村里的男孩女孩被吸引過去，度過了快樂的夜晚。大人們擔心孩子們被鼓惑，想趕走男孩。一個男人在找尋男孩時卻在一座石頭房子里遭到了畫眉的攻擊，其中還有一只很大的畫眉。男人們準備進林子逮畫眉……

于是男人們豪氣滿滿地去了樹林子。

黃連木枝葉濃密，樹干挺拔，巨大的樹冠遮去了天光，林子里一片幽暗。男人們在每一棵樹下搜尋著，翻著草窩土穴，但除了樹上的鳥窩，天上飛著的鳥，他們什么也碰不到。

就在他們翻騰的當兒，前面突然有了動靜，循著聲音去看，就看到那座石頭房子。

從那石頭房子里不時傳出一陣“空空空，呼啦啦”的聲音，好像一個很老的老人在咳嗽，又好像一頭受傷的野豬在喘息。

男人們立即包圍了石頭房子，躡手躡腳地走上前去。

石頭房子門前卻是一大片蕁麻，每一片葉子都有巴掌大，張牙舞爪，很是招搖。

男人們剛一靠近，那蕁麻葉片就像一群看門狗，撲上來一通亂蜇，蜇得來人連蹦帶跳逃出老遠，那被蜇的皮肉上鼓起大包，紅腫發亮，火灼般地疼。

于是他們七手八腳地砍了好多黃連木樹枝，壓在蕁麻上，一干人才靠近了石頭房子。

從那低矮的小門鉆進去，里頭看起來被收拾過，地上擺放著草墊子，墻縫里插著松明子，屋中有個石頭火塘，架著一口烏漆麻黑的土鍋……

而那石頭地上，擺放著竹管、草稈、木頭琴、小木鼓、小石頭片兒……這些東西都能發出各種聲響，似琴、瑟、笙、簫、鼓、鈸、鈴……最醒目的是一截兒公雞樹樹干，上面裝了牛筋弦，馬尾弓擱弦上一拉，便會發出聲音。

男人們想都沒想，就將這些東西踢開來，攪得石頭房子里一片狼藉。這時，他們看見一個黑影蹲在墻角。

一個男人撲了上去，緊緊抱住黑影。其他人一窩蜂撲了上去，連拽帶抱，將那個東西弄出了石頭房子。

一抱出來，男人們一臉驚愕。

那是一只老畫眉，只是個頭兒要大一些，全身灰黑，頭上一撮羽毛，像一頂羽冠。

說它老，是看它頭上那撮羽毛，盡管還直立著，但已是參差不齊，而且全身羽毛發灰，在一塊塊脫落，像掛著些破棉絮，腳爪也是灰色的，像皴裂的樹皮，眼瞼和嘴殼也是灰白色的，只有圓眼珠還有點兒光亮。

敢情半夜里領頭鬧騰的，不是什么男孩，只是一口氣就能吹倒的老畫眉呀！

有人在它背上拍了一掌，那老畫眉“呀”的一聲，抻長了脖子，喉嚨里一陣嘶嘶啦啦響，像卡著一口痰，喘息得厲害。

那個抱著它的人就悻悻地放開了手，那畫眉掉在地上，使勁撲打著翅膀掙扎，怎么也站不起來。

還擔心它會飛到月亮上去，原來連扇翅膀都困難了。

男人們面面相覷，不知道該怎么處置。

有的說，把它煮了吧，這么大的畫眉，也是一滿鍋肉，夠大家吃一頓了。

但看它那衰弱老病的樣子，即便煮熟了，恐怕誰也吃不下去。

扔了它，遠遠地往樹林里一扔，是死是活隨它去……

議論了半天，一個人一把拎起那大鳥的兩條腿，倒提著說，煮，這山里的東西，別浪費了。

他拎著就走，只聽“嗷——”一聲叫，斜刺里躥出一個身影，一陣風一樣掠過，奪走了那只畫眉，一眨眼就消失了。

緊接著，一大群畫眉就像從地里冒出來一樣，出現在他們的頭頂，轟地朝那些人猛撲過去。那群男人一路大叫，撒腿飛逃，沖出了樹林。

那一夜，畫眉沒有再叫，也沒有人唱歌。

一個老頭早早走進樹林，遠遠地，他看見好幾只畫眉低低地飛著，圍著一棵公雞樹打轉轉。

那棵樹下伏著個暗黃色身影，像只小黃麂。這種小動物機敏、多動，這一帶特別多，偶爾它們會竄進村來，蹦跶蹦跶，又飛一樣逃走。

老頭躡手躡腳地靠近了，“撲撲撲”，驚起了一群畫眉。

那身影是一個人。

那是個半大男孩，裹著一件翻羊皮短褂，蜷縮在地上，眼睛緊閉。老頭伸手一摸，那孩子額頭黏濕，手腳冰涼冰涼的。

“哦哦，這孩子，怎么睡這里了？”

老頭忙搖搖他，又掐他人中、捏眉心、拍臉蛋兒，用力搓揉他的手掌、指尖……

一番折騰，男孩終于緩過了氣，睜開了眼睛。

看見老頭，男孩倏地一跳，迅速往后一縮，背脊緊貼著樹干，警覺地瞪著他。

老頭說，別怕，別怕……

男孩不吭聲，但臉色和緩了。

老頭說，小子你膽兒忒大了，這山上野物多，你這樣，不說被豺狗、豹子、野豬、黑熊、蟒蛇什么的拖了啃了，就這林子里，陰冷潮氣大，腐葉爛草一漚，都成了濕毒瘴氣，沾上就不得了。我看你呀，剛才不是睡著了，是被毒氣熏昏啦。若我再來晚些，你就沒命了……

男孩腿一軟就要倒下去。

老頭忙拉起他，摸摸他的額頭，說，沒事了沒事了。你是誰？怎么會在這里？是你晚上唱歌嗎？

男孩沒回答，只是裹了裹羊皮褂子，老頭就看見，他領口那兒動了動，仿佛揣著個什么。

見老頭看他，男孩忙裹緊了褂子，背過身去。

老頭就說，你逮了一只鳥？

男孩咬著嘴唇，雙手抱在胸前，轉身就跑。

老頭追在后面喊道，哎哎，你，趕快回家吧，路就在那棵樹后面……

他看見男孩扭過頭，朝他揮了揮手，一群畫眉擁過去，就不見了。

老頭想，什么畫眉成精，什么鼓惑了自家的男孩女孩，原來只是個愛逗鳥的男孩，在逗鳥玩哪！這還是個軟心腸的孩子，會把老了的鳥抱在懷里……這孩子或許是貪玩學鳥叫，被鳥引到這里了。本來嘛，這公雞樹上就是畫眉多，一個孩子被吸引來，逗逗畫眉，唱唱歌，玩過了頭，忘了回家，很平常嘛，咋就成精成怪了，真是的……

這時晨霧散開，太陽出來了。

老頭還沒走出樹林，身后突然就飛起了一個清亮的樂音，珠子一樣滴溜溜飛旋，像一束陽光，晴明透亮。

老頭像被什么打了一下，驀地站住了，有一種感覺浮上心頭，很遙遠，很溫暖，讓他想哭，想笑，想轉過身去抱抱那個男孩……

他轉過身去，那里什么也沒有?；秀遍g，他就看見一個人影在奔跑，跑著跑著，雙腳就離開了地面，背上就伸出了翅膀，然后，便不見了。

林子里一片寂靜。

男孩走了，畫眉也消失了。公雞樹上，畫眉窩依然還在，只是里頭空空的，沒有了雛鳥和鳥蛋，也沒有一只畫眉。

村子又歸于平靜。

人們依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那座石頭房子糊滿了青苔，毛茸茸的像個什么野物伏在地上。蕁麻叢依然茂盛，人一走過，就像小狗一樣撲上來亂蜇。

村里人就感覺自己似乎做錯了什么，哪里錯了呢，又說不清楚。

有人就說，唉唉，可憐的孩子，他是遇到了多么愚鈍而不講理的人哪，何必那么為難他呢，不過是一個有夢的孩子，愛鳥、愛音樂，只是為了心里快樂呀……

很快，人們日復一日的生活出現了微妙的變化。男人們不打獵了，他們說，要等著畫眉飛回來。

有人出山了。

是那些男孩女孩。他們走得很遠，比鄉街子還要遠很多。他們說要去看看山那邊的世界，看看那個有歌聲、有琴弦、有快樂的世界。

夜深人靜時，會有一個聲音，很悠揚，細細一縷，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牽著一陣“歌樂歌樂”的鳴唱，也是悠悠長長、飄飄渺渺，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讓人涌起很多聯想——就好像走進了大森林，掬起了一捧泉水，亮晶晶的，在手心閃耀，又好像采到了一朵羞怯的小野花，露珠兒還在花瓣上滾動……

你要是仔細聽呢，又只有夜風吹過樹梢，颯颯響。

從那兒以后，人們就把這里叫作歌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