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河往東流

劉捷

一

旬河兩岸，住著無數人家。舅舅在河邊有一塊沙地，種的是洋芋。我常常跟表姐跨過柴坪橋，去河的那邊挖洋芋。

夏天，我們累了倦了，會把雙腳泡在清凌凌的水里，看夜色來臨。河灣里幾十戶人家漸次點亮了燈，橘紅的光倒映在河水里，隨綠波蕩漾，燈光被拉長又縮短，在河里閃閃爍爍，像是浪波上的點點漁火。我想，秦淮河邊也大抵如此吧。

我看到河邊有個少年，正在蹚水過河。月光升起，大地朦朧如薄霧，水天相映成一色。被輕波包圍的少年頭頂明月，越走越遠，越變越小。

那個少年，一直走到表姐的窗外，叩響她的心扉。

表姐和少年青梅竹馬，曾相約一起浪跡天涯。表姐愛上他后，學習成績一塌糊涂。高考失利后，那個男孩去遠方打工，臨走時，他神情決絕地說：“就此別過吧，以后相忘天涯?！?/p>

年少的表姐心上舊疤才走又結新傷，萬念俱灰的她“撲通”一下跳進旬河……

表姐日后說，她不會游泳，但求生本能使然，她在水窩里拼命掙扎，四肢胡亂拍打水花，驚動了一群在河里覓食的野鴨子。它們朝著表姐游過來，結成一團潛入水中，用自己的身體浮起表姐，齊心協力將表姐送回岸邊。

二

表姐得救了，而鴨子卻遭了殃——野鴨子成為人們的盤中餐。自此，充滿靈氣的野鴨子就離開了旬河。

旬河本來還有娃娃魚的，后來沒了。

舅舅說與西街頭的黃阿婆有關。

黃阿婆在夜里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只肚大如鼓的娃娃魚流著淚對她說，明早有人要殺我，請你救救我吧！黃阿婆不解地問，你在哪？我咋救你？娃娃魚說，我被你鄰居捉住，扣在水盆里，明早就殺了燉湯，你若好心放了我，來日大恩必報。

黃阿婆一覺醒來，就扛著鋤頭去地里鋤草，等她鋤完草回家做飯時，才隱約想起昨晚的夢，就好奇地跑到鄰居家，看到一條懷著身孕的娃娃魚被剖膛開腹，渾身血淋淋地躺在案板上。

黃阿婆覺得沒有什么，看著那家人把娃娃魚做成羹湯，她也跟著喝了一碗湯。

黃阿婆喝下那湯后瘋了，那家人都病了。

可娃娃魚做的湯真香呀，人們一傳十，十傳百，都撲殺娃娃魚做湯。娃娃魚也沒了……

野鴨子走了，娃娃魚沒了，鱉也沒了，山上小鹿也沒了。山林漸漸變成荒坡，溝溝岔岔的水量也急劇減少，旬河急了，淌下淚水豐盈瘦弱的河床。

當旬河的淚越落越多時，河水變得渾濁且腥氣沖天，這些渾濁的洪水卷走河邊的土地，吹進河邊的農家，裹挾著從上游帶來的木材家具，甚至還有豬羊浩蕩而來。

旬河哭泣的日子，卻被河邊一些人視為發財的大好機會，好多人舉著長長的竿子，打撈木材家具，打撈豬呀羊呀。

一些捕撈力度大的人，家里很快堆滿柴火，夠燒半年的。撈起的木材，還能換回來一些家具器皿。上游人的損失成為中下游居民的意外之財，好多人家的廚房終日酒肉飄香。

旬河見人們越來越貪婪，愈發生氣又無可奈何，她像個悲傷的母親，只能捶胸頓足，淌下一河又一河的淚水。

河水像瘋狂的獅群，沖向人們的房間，咬噬著青磚瓦墻，把門窗掀翻，洪水沖進街道，襲擊一街兩行的房子。人們泡在齊腰深的洪水里，望著被洪水洗劫一空的家園，戰戰兢兢如喪家之犬。

我們的操場也被洪水占領，學生們躲在教室里不敢出去，怕一不留神，被洪水猛獸掠食。洪水讓我們無家可歸，人們都住在救災帳篷里。一些有關系的人紛紛舉家搬遷，投親或是靠友。生性倔強的舅舅，還是決定留下來，留在這片充滿愛也充滿絕望的土地上，帶領全家重建家園。

為人仗義的舅舅受到各方好友的大力資助，很快，一個新家矗立起來。

然而沒過幾年，洪水又一次卷土重來，新修的家又慘遭水毀。

通過多年的努力，神情萎靡抑郁的旬河變得溫順明朗，重新展現出優雅美麗的風姿。

三

幾年以后，我和表姐都離開了旬河。她去了渭河，我去了乾佑河，我們在不同的河流過著不同的日子?？晌覀兊男睦?，總是流淌著一條大河，那就是旬河，她像母親，在遙遠的故鄉，翹首期待盼望我們的歸來。

今年春天的時候，我們終于回來了。

我們漫步在羅家營河邊，新修的梯級水電站綠波翻浪，山間的竹林傳來雞鳴狗叫之聲，一幢幢歐式小洋樓隱藏在青山綠水間，人們在太陽下耕田種菜，寧靜本真的氣息撲面而來，這才是旬河兩岸最初的模樣。

在清波如鏡的河里，我們還看到一群久違的野鴨子在鳧水。領頭的是兩只可愛的胖鴨子，它們在親密交談。我們沖它們招招手，鴨群“嘎嘎”歡呼起來。

舅舅說：“我比旬河幸運。我想孩子們了，可以打個電話或是視頻，就可以看到你們，聽到你們的聲音，可是，旬河的孩子們一旦離開，就再也回不來了?！?/p>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吳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