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勇者

◇尚未

楊學輝，男，1979年8月生，保定市易縣梁格莊鎮徐家廠村村民；張國友，男，1981年12月生，保定市易縣梁格莊鎮徐家廠村村民。2021年，二人被評為第八屆河北省道德模范。2021年1月27日，十四歲的男孩李某和趙某、馬某到徐家廠村的河塘游玩。突然冰面開裂，李某與趙某二人同時落入四米多深的河塘中，馬某上前救助也不慎落入水中，三個孩子在水中拼命掙扎、呼喊求救。這時正在附近的張國友聽到呼救聲，立即跑去救人，由于落水孩子較多，加之河水冰冷刺骨，他逐漸精疲力竭。危急時刻楊學輝快速跑到呼救地點，與張國友接力將兩名孩子拖出冰面。

千百年來，我始終矗立于此。北易水河在北，中易水河在南，我在兩條河之間。不變的是位置，變換的是人間。多少日夜輪回，多少冬夏交替，湯湯易水河，從古流至今，裹挾了世間多少悲歡離合，汩汩向東，從未回頭。

日月更迭，時光漫長，我越來越鐘情腳下這片土地。

我是荊軻塔。遼乾統三年起，就守護于此。

在我與北易水之間，靜靜地坐落著一個小村莊，徐家廠村。村子不大，經多少代繁衍生息，至今也就七百多口人。但這里的人們淳樸、堅韌、善良，多出勇者。易水河不僅強壯了他們的體魄，更滋養了他們的俠肝義膽。

風蕭蕭兮易水寒，慷慨之余，更多悲歌。而今天，我即將刻錄在塔身上的故事，卻是勇敢而溫暖的。

2021年1月27日，陰歷臘月十五。傍晚五時許，天已擦黑。徐家廠的上空，飯香裊裊，初始絲絲縷縷，很快氤氳成團，將整個村莊浸沒在恬靜與愜意之中。再有十幾天就是春節了，出門在外的陸續返回，忙碌一年的身心總算得以暫時放松。

此刻，家住村東頭的張國友剛剛吃過晚飯，妻子馮亞芳在收拾碗筷，他則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眼睛盯著屏幕，心里卻琢磨著年后是繼續跑大車，還是換個營生。如今的易縣，變化無處不在，守著家門口賺錢早成了更多人的選擇，他也有這個打算。

突然，一陣奇怪的叫嚷聲傳進他的耳朵。

“是不是有人在喊？”張國友問。

“沒啥動靜??！”馮亞芳說。

張國友詫異地將電視音量調低了些，再聽，那聲音依然在，愈加急促、凄厲。他急忙站起身，走出了房門。

“救命，救命啊——”喊聲是從東墻外傳來的。

一個不好的想法在張國友心頭突然涌起，墻外一百六七十米遠的地方，就是村東最大的水塘，會不會那里出了狀況？

容不得多想，張國友拔腿出了院門，朝水塘奔去。

徐家廠村毗鄰北易水河，地下水豐富，村東的這個大水塘，常年涌泉，水深達四米多。村里有人在水中放了魚苗，又在塘中央修了座涼亭，用吊橋連通塘邊，遠看很是有些別致。十四歲的李炳楊和同伴趙浩然、馬天宇并非徐家廠村人，下午四點多鐘，三個少年誤打誤撞來到這個水塘邊時，遠遠地就被玲瓏的涼亭及四周平坦的冰面吸引了。

塘邊密布落光葉子的灌木叢，也未能阻擋孩子們的好奇與玩心。

李炳楊先是試了試坑邊的冰層，很厚，踩上去毫無反應，感覺非常結實。已是深冬，大山里的溫度零下十幾攝氏度，孩子們認為這些冰面足夠安全。于是，李炳楊與趙浩然從最初的試探，逐漸心中坦然，不知不覺，走到了亭子西北方向的冰面中心位置。

為確認冰層厚度，他倆還叫嚷著蹦跳了幾下。

毫無預兆，冰面突然開裂。兩個少年同時落入深深的塘水中。馬天宇見狀，急忙從塘邊尋了塊兩米多長、二十多公分寬的破木板，想讓同伴拉住，將他們一一拽上來。誰知，當他小心翼翼靠上前去時，腳下的冰面也嘩啦一聲碎裂，同樣落入了水中。

三個少年都不會游泳。

寒冷，恐懼，絕望，瞬間奪走了理智，孩子們開始驚慌失措，邊在水中拼命掙扎，邊高聲呼救。

空間的靜謐，瞬間被打破。

北風都顯得焦灼起來。

四十歲的張國友以最快速度奔到水塘邊時，冰面上已裂開了四米見方的窟窿，三個孩子在水中沉沉浮浮，有的想扒住冰面，卻如同油手抓玻璃，根本沒有附著力，眼看隨時可能徹底沉入水中。來不及多想，情況也不允許他多想。張國友急忙輕手輕腳地踏上冰面，以半蹲的姿勢朝前挪動，最終將手伸向了離他最近的孩子。

“抓住我！”他大聲喊道。

孩子掙扎著向張國友伸出濕漉漉的手。然而，當大人與孩子的手就要接觸時，伴隨驚悚的碎裂聲響，張國友身下的冰層也瞬間裂開，令他一頭扎進了塘中。冰冷的水化作無數根萬年冰針，迅速刺穿張國友厚厚的冬裝，無情地刺入他的身體。寒，直抵骨髓。他不由自主渾身一緊，隨即一陣窒息。

感謝村北的易水河。

小時候，張國友和小伙伴們在北易水河中學會了游泳，也沒啥高超的技術，但不至于入水就慌，簡單的狗刨式完全能自救。而此刻，孩子們早已驚恐萬分，見他落了水，離他最近的兩個孩子出于本能，死死地拽住了張國友的衣服，他想爬上冰面，身后卻仿佛墜了兩座大山，根本使不上勁兒。無奈之下，張國友只得一邊想辦法將兩個孩子朝冰上推，一邊聲嘶力竭地大聲呼叫。

在他身后不遠處，那個扒著木板的男孩由于寒冷與恐慌，手一滑，頭向下一縮，一口水已經嗆了進去。孩子掙扎著想將頭再次露出水面，卻無法掙脫水的束縛，漸漸沉了下去，飄到別處的冰面之下。

死亡，朝水中的所有人，露出了猙獰的面孔。

1979年出生的楊學輝是徐家廠村的村主任，中共黨員，一位壯實的滿族漢子。在鄉親們眼中，他是個能人，不僅自家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在縣城西南角的紫竹苑小區買了樓房，還有能力帶領鄉親們致富。冬季，他在村里的房子沒有供暖，就和家人住到了樓上，反正開車回村也沒多遠。

馬上就到春節了，村里的事仍很多，楊學輝每天一早進村，很晚才能回家。今天，為了村里的規劃問題，他又忙了一天，直到晚飯時分，仍在村民家中商議事情。這戶村民，恰恰住在張國友家的北面，直線距離也就二三十米。

張國友聽到的動靜，楊學輝也聽到了。但畢竟遠了些，最初，孩子們的呼救聲傳到楊學輝他們這里時，已分辨不清內容。

都以為有村民發生了爭吵。

楊學輝還是有點不放心，感覺這架吵得有點蹊蹺，于是，站起身走了出來。

“救命啊，快來救人??！”

“有人落水啦——”

尖利的喊叫聲盤旋在青灰色的村莊上空，像一支支無形的利箭，嗖嗖鉆進了楊學輝的耳朵，他激靈一下，大喊一聲：“出事了！”撒腿就朝利箭射來的方向狂奔。待他喘著粗氣接近目的地時，看到張國友的妻子正在塘邊高聲呼救。

遠處，村民們紛紛朝這里趕來。

到了近前，只往水中望了一眼，楊學輝的心就跳到了嗓子眼——張國友仍抓著兩個孩子在水中竭力掙扎，寒冷已使他的體力急劇喪失，只是憑借毅力堅持著。楊學輝迅速跑到冰窟窿附近，找了處冰層略厚的地方，輕輕趴在冰面上，打算用手直接去拉離他最近的孩子。誰成想，同樣的過程在他身上再次上演。冰面承受各個方向的力太多，早已不堪重負，只聽得嘩啦一聲，四十二歲的楊學輝也落入水中。

情形愈加混亂、嚴峻。

有位村民不知從哪兒找來了一棵胳膊粗的死樹，站在塘邊遞給了張國友，讓他和孩子們拽著爬上來，但是，冰面斷裂處根本沒有著力點，樹干又不好攥，試了幾次，皆沒成功。眼看水中四人沉沉浮浮，人們一時手足無措。

“快去拿繩子，拿鎬！”楊學輝大聲喊道。

一語驚醒眾人，有人飛快地跑回家尋找。

與張國友一樣，楊學輝小時候也在北易水河中學會了游泳，雖不精通，好在剛剛落水，體能尚存，急忙憑借這有限的游泳技能，奮力撲騰到最近的一個孩子身邊，大聲提醒他保持冷靜，不要慌亂，并一把抓住了孩子的衣服。這時，渾身已經麻木的張國友，用盡力氣將另一名孩子也推到了楊學輝身邊。

“那個時候，真是什么都沒想，也容不得想……”事情過去有一段時間了，回想當初，楊學輝仍心有余悸，“如今才感到后怕，水很深，冰很滑，根本爬不上去?！?/p>

“到了最后，我馬上就堅持不住了，若不是學輝大哥及時趕來，后果不堪設想……”張國友接話道。之后就是一陣沉默，真摯的目光直直地投向楊學輝。

兩人雖說同村，但一個住村東，一個在村西，年齡還有兩歲的差距，過去只是見面打個招呼，如今已成生死之交。

世間，再沒有比這種關系更牢固的了。

然而，在那個傍晚，誰也沒時間想以后的事。

救人，救人，救人！成為圍在塘邊的人們唯一的念頭。

說不清是第幾次了，楊學輝在張國友的協助下，拼盡全力將兩個孩子朝冰面上推。孩子們身體已經發僵，雙手也不再聽使喚，水深又沒有著力點，這種狀況下，即便到了冰窟窿邊緣，想爬上光滑的冰面，也難如登天。

馮亞芳已帶了哭腔，若非有人攔著，也要下水救人。

千鈞一發，回家取工具的人終于疾奔趕到。人們立即七手八腳地將繩子拋給了楊學輝和張國友，同時用鐵鎬、鐵鍬破開冰面。

多了繩子，楊學輝有了發力點，他讓兩個孩子分別抓住繩子，然后和張國友一起，咬著牙，使出渾身力氣，終于將他們托上了冰面。塘邊的村民立即拉繩子，將兩個少年順利拽了上去。緊接著，楊學輝與張國友也被眾人救起?？上У氖?，那個最先沉入水底的孩子，再也沒能上來。

冷，徹骨的冷，每個細胞似乎都在結冰。畢竟四十出頭的人了，楊學輝感覺手腳都不是自己的了。家里沒燒暖氣，他以自己能實現的最快速度，趕到了大哥家。兄嫂已經知道事情原委，早做好了準備。在大哥的幫助下，楊學輝打著冷顫將濕衣服脫下，隨即鉆進熱被窩，大哥又把家里的暖水袋給他抱上。還是冷，牙齒磕得咯咯響。大哥又跑去鄰居家，將人家的熱水袋也借來給兄弟塞進了被窩。這個過程，楊學輝發現，自己前胸及腹部的皮膚通紅，究竟是凍的還是爬冰面硌的，沒工夫理會了。裹著厚被，抱著暖水袋，溫暖才絲絲縷縷地回歸體內，卻又感覺惡心，想吐。大嫂又急忙煮了姜糖水，讓楊學輝趁熱喝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不那么渾身哆嗦了，但想吐的感覺依舊。

張國友的狀態比楊學輝有過之而無不及。

被救上來的兩個孩子，人們就近送到了張國友家。馮亞芳一邊照顧丈夫更換衣物，一邊給孩子們找來了張國友的衣服。隨后，驚魂未定的三個人再也支撐不住，紛紛倒在了沙發上，意識也開始模糊起來，尤其張國友，更是感覺心慌氣短，渾身肌肉酸痛。

還好，有人提前叫了救護車。

四個人正在與寒冷應激反應做斗爭，救護車及時趕到，將他們送往了醫院。經過一夜的觀察治療，均無大礙。人們懸著的心，這才落了地。

中國人向來重義。

一個民族眾多、人口眾多的大國，一個有著上下五千年文明史的大國，之所以能如長江之水連綿不絕，之所以能克服艱難險阻走到現在、走向未來，與中國人的團結，與中國人的重義，密不可分。這是一個偉大民族從輝煌走向輝煌的重要支撐。

畢竟，人心都是肉長的。

生死面前，舍生取義者，值得人們敬佩。

楊學輝與張國友勇救落水少年的壯舉，似一陣風刮遍了徐家廠村的街頭巷尾，又很快沖出小村，向更遠的地方傳播開來。當村東水塘破裂的冰面重新凍結以后，被救的兩少年的家人，帶著孩子，攜著錦旗，向楊學輝和張國友謝恩來了。

面對熱情的人們，兩位不惑之年的漢子，居然羞澀如孩童。

“誰見了都會這么做的?！边@是他倆說的最多的一句話。

“要是能將另一個孩子也救上來，就沒遺憾了?！边@是他倆說的又一句話。

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已竭盡全力。

燕趙大地沒有忘記他們的見義勇為。2021年7月，楊學輝、張國友榮獲“第八屆河北省道德模范”榮譽稱號。

如今，徐家廠村早已恢復往日平靜，人們在易水河畔繼續辛勤勞作，為美好的明天耕耘、播種。我，荊軻塔，卻久久無法平復激動的情緒。我為腳下這片熱土上的人們感到歡欣、鼓舞，我樂于在風的協助下，撥動塔鈴，將楊學輝、張國友這樣的人，以及他們所做出的義舉，廣為傳播、歌頌。

易水流得盡，勇者名不消。

身為一座塔，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