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國藏楊維楨《芝庭處士墓碣銘》考論

2023-02-02 18:58顧工
中國書法 2023年12期
關鍵詞:楊維楨

顧工

關鍵詞:楊維楨 芝庭處士 致仕 避諱

元末明初杰出的文學家、書法家楊維楨(一二九七—一三七〇),其傳世書跡大多為晚年寓居松江時所作。過去我們能見到的其最晚作品是天津博物館藏《夢游海棠城記》,書于明洪武二年(一三六九)正月十五日。二0二一年保利春拍面世的《壺月軒記》,書于同年二月花朝日,比《夢游海棠城記》稍晚。而美國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藏楊維楨《芝庭處士虞君墓碣銘》(圖見封三),書于洪武二年四月,是楊維楨存世最晚書跡,非常重要,卻罕有人知。

《芝庭處士虞君墓碣銘》,紙本,縱25.4c m,橫141.6c m,正書五十九行。曾著錄于《平生壯觀》卷四、《過云樓書畫記》卷三、《張蔥玉日記》。卷內有馬曰璐(半槎)、張珩(蔥玉)題跋及阮元、陸云、譚敬(區齋)等人鑒藏印。

晚清蘇州收藏家顧文彬《過云樓書畫記》卷三載:

楊鐵崖《芝庭處士虞君墓碣銘》冊。元末常熟富民有福山曹氏、半州徐氏、芝溪虞氏,世所稱虞宗蠻是也。今芝塘東南有地名賀舍、花橋、鹿皮弄,相傳皆虞氏故跡,見《柳南隨筆》。此小玲瓏山館藏廉夫為虞德章銘,首云『世家常熟之芝川』,末敘平生好義事,有『喪者施槥,疾病妊娩者給藥餌饘粥,告急于門者未嘗以有亡為解』,猶見當時貲財雄鄉里情形。文存《鐵崖漫稿》??肌堵濉酚钟小队輬嬆怪尽?,亦云葬虞山西麓小澗,未知真跡尚在人間否?延津雙劍倘有合時,鐵史有靈,亦當撫掌。[1]

顧文彬提供了幾點重要信息:一、該作品當時為冊頁(后來在張珩手上重裱為手卷);二、虞氏為常熟有影響力的大家族;三、此作曾經揚州著名鹽商馬氏兄弟的小玲瓏山館收藏;四、除此之外,楊維楨為常熟虞氏還寫過一篇《虞垕墓志》(即楊維楨《東維子文集》所載《虞隱君墓志》)。

楊維楨《芝庭處士墓碣銘》墨跡于二十世紀上半葉經張珩、譚敬收藏,后流至海外,一九八九年出現于紐約蘇富比秋拍(中國古代書畫十三號拍品),再入藏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唐炳源、唐溫金美家族捐贈)。國內學者對此知之甚少,真偽尚無定論,故有必要先確定真偽,再討論其意義。

文本比勘:墨跡優于文集

據《楊鐵崖先生文集全錄》卷一《春暉堂記》可知,明洪武二年春,楊維楨應常熟雙鳳鄉虞宗海(字伯源)之邀,前去小住,參加其母的壽宴,并于四月八日為虞氏撰《春暉堂記》。雖《芝庭處士虞君墓碣銘》未署年月,但根據文中『去之(指虞父去世)十有四年』可推算撰文于洪武二年,與《春暉堂記》為一時一地之作。

由墓文可知芝庭處士虞德章( 一三0一—一三五五),字子文,世居常熟芝川(又名芝塘、支塘),為唐虞世南、宋虞允文后裔。虞德章有四子:宗海(字伯源)、宗祐(字伯承)、宗道、宗益。楊維楨《春暉堂記》稱『今伯仲(指宗海、宗祐)皆有成材,出從儒紳輩游,冠珮整肅,像容侃侃,稱韻人雅士』[2]。

《芝庭處士墓碣銘》并非佚文,它載于《鐵崖漫稿》清抄本和《楊鐵崖文集全錄》清抄本卷二,近年已被編入《全元文》第四十二冊和《楊維禎全集校箋》第八冊。對比墨跡本和上述兩種文集本,字句確有少許不同??傮w來講,墨跡本能糾正文集中的一些差錯,更具文獻價值。例如:

(1)該文標題,兩種文集均為《芝庭處士虞君墓銘》,墨跡本為《芝庭處士虞君墓碣銘》。墓碣是圓頂石碑,它放在墓的外面,與放在墓室中的墓志有所不同。根據文意,墓主歿于至正十五年(一三五五)十一月,次年下葬;十四年后(一三六九)請楊維楨撰文,并未言及重新下葬,則應放置墓外,稱『墓碣銘』是準確的。

(2)文集中『孤子宗海,思其親者胸弗置』一句,語意不通;而墨跡本作『思其親者曾弗置』,意思是,念及老父親后事還沒有辦妥?!涸ブ谩粸榈寡b句,即『弗曾置』。文集出錯的原因,在于『曾』『胷』都是上下結構,字形相近,當為傳抄之誤。

(3)文集中『君性樸厚』,墨跡本把『性』字點去,在旁邊標注『為人』二字,很小,謄抄時被忽略。

(4)《鐵崖漫稿》中『幼嘗從吳門克齋先生學』,《楊鐵崖文集全錄》作『幼嘗從吳門克齋齊先生學』,因『齋』、『齊』二字繁體相近,《全元文》楊維楨分冊??闭哒J為『齊』為衍文,刪去。[3]而墨跡本『克齋』之下先寫『徐』,后改為『齊』,說明這個『齊』為姓氏,并非衍文。

(5)文集中『繄周王讓虞有昆,孰云投荊嗣亡聞』,墨跡本作『繄周讓王虞有昆……』,一字顛倒,卻是一個非常關鍵的差別!前者語意不通,后者就好理解—『周讓王』是說周太王之子泰伯、仲雍放棄王位,遠赴句吳,楊維楨《虞隱君墓志銘》中亦有『周讓王』之句;『虞有昆』是說仲雍的次曾孫后來被周武王分封在虞國,承祀仲雍,故仲雍又稱虞仲,是虞氏始祖,子孫不絕。仲雍葬于常熟虞山,《芝庭處士墓碣銘》說『奎閣(指虞集)南歸,至吳訪虞山譜』,因為虞山對于虞氏有重要意義。

通過上述對比,可以看出墨跡本的文字通順、嚴謹,比文集本更優。文集本顯然源自墨跡,但在傳抄過程中出現了幾處差錯,甚至導致文義不通。試想,后世的作偽者,根據差錯的文集本還原出一個準確無誤的真本來,這可能嗎?

書風對照:鐵崖行書楷寫

《芝庭處士墓碣銘》的風格比較特殊,與我們熟知的楊維楨書風有一定距離。它是否為鐵崖真跡?會不會是根據原作復制的仿本呢?這就要依據作品本身,與楊維楨已知可靠的書跡作對比分析。

歷代對《芝庭處士墓碣銘》看真的學者,除了清代鑒藏家顧復、馬曰璐、顧文彬之外,還有近代鑒藏巨眼張珩。他在日記中記錄:『(一九三八年)十月七日……訪邦達,出示楊鐵崖書《虞君墓碣》冊,極晚年筆,楷書,有頹氣,不精?!籟4]而在原跡后面,他的跋語敘述更詳:

此志以至正乙未后十四年考之,當作于洪武己酉。鐵崖年七十四矣,明歲遂為紫微絳闕之游,故行筆已露頹氣。余得之過云樓顧氏。因改冊成卷,俾復舊觀,幸后人勿再割裂也。吳興張珩書于木雁齋。

張珩認為這是鐵崖『極晚年筆』,『有頹氣,不精』,但特意『改冊成卷,俾復舊觀』。兩段文字綜合來看,可能是經由徐邦達的介紹,張珩從顧文彬后人手中購入此作,隨后改冊為卷并題跋。

唐孫過庭《書譜》論作書有『五乖五合』,表明人在不同環境、心理狀態下的字跡有很大區別。書畫鑒定首先是鑒別真偽,其次才是判斷優劣。如何透過不同時期、不同字體的筆跡差異找到同一書家作品之間的內在聯系?這就要從一系列作品中去探尋作者幾十年養成的穩定、細微、不易被模仿的動作習慣。正如謝稚柳先生談書畫鑒定時說:『鑒別的標準是書畫本身的各種性格,是它的本質?!愿褡允贾两K是貫穿在優與劣的作品之中的,如以某一作品藝術高低為標準,不以它的各種性格來進行分析,這是沒有把性格從不同的作品之中貫通起來?!籟5]所謂貫通于不同作品之中的藝術個性,并不虛無縹緲,它也是可觀可感的。具體而言,我們可以把書法風格特征分解細化,從字形大小、行筆速度、提按轉折、結構方式、傾斜方向、牽絲形態、章法特點等多項指標來觀察比對。以《芝庭處士墓碣銘》為例:

(1)空間比例:《芝庭處士墓碣銘》有烏絲欄,結合楊維楨另幾件有烏絲欄的作品來看,字距、行距構成的空間感穩定一致:字形寬度占行寬的六至八成;字距總體較小,有時接近于零;文字在烏絲欄中偏右,偶有筆畫向右伸展越出邊欄的情況。

(2)結構挪移:楊維楨楷書受歐陽詢父子的影響,行書同樣保持了縱長緊結的字形。為求生動,其結構時常錯位挪移,且習慣于上部偏右,下部偏左,姿態與楊維楨其他字跡一致。(表一)

(3)提按峻峭:楊維楨的用筆習慣同樣深受歐體影響,點畫起止銳利,提按轉折分明,起收必用力,橫折必有關節。但筆勢飛動,粗細轉換順暢自然,如『門』『世』『筆』等字,顯示出極佳的控筆技巧。(表二)

(4)特殊寫法:楊維楨詩風、書風都求新尚奇,字形和筆順有時異于常規。如『與』字長橫穿越『』,『將』字、『狀』字左側寫三點,『題』字左下減少一折,『孰』字的左右部件連筆,『庭』字左撇有時減省,都是楊維楨的特殊寫法。尤其是『門』字,常規寫法是先豎再點,但楊維楨是先點再豎,隨后以大跨度的牽絲連接右半部分。這些特殊寫法,如果沒有見過大量楊維楨真跡,是很難得知的。(表三)

(5)個性細節:一個人長期養成的書寫習慣,特別是隱秘的動作細節,是不可能被他人完全模仿的。例如《芝庭處士墓碣銘》中『之』字第二筆上挑,再弧線向右下折而向左;『原』字長撇舒展出尖,下部左右兩點向兩側分挑,類似隸書;『孫』字左偏旁的提,從左下角較低處徑直拉長線到右上角;『謂』字縱長且棱角分明的寫法,以及『月』字的弧撇和斜向結構;『自』字左豎和下橫連寫,右豎則直接鉤上來寫兩短橫。這些標志性的點畫細節特征均與楊維楨其他墨跡吻合。(表四)

(6)雜糅章草:《芝庭處士墓碣銘》書寫較為工整,可是有少數章草字形雜糅其中。這并不是疑點,而恰恰與楊維楨晚年對章草產生興趣是吻合的。至正二十五年(一三六五)之后的鐵崖行草書墨跡,常常能看到章草字形。但是為何在楷書中摻入章草,這也許只是楊維楨晚年書寫習慣的一種流露。(表五)

《芝庭處士墓碣銘》的真偽問題,在筆者腦海中盤旋多年,經與楊維楨筆跡反復對比,始終無法找出其作偽的破綻。與楊維楨其他傳世墨跡對照,《芝庭處士墓碣銘》的章法、字形、用筆、筆順乃至書寫細節全部吻合,無一字、無一筆不符合鐵崖書寫習慣,這是任何偽作無法達到的程度。

至于《芝庭處士墓碣銘》的書體,它大致屬于楷書,同時又兼容行書和章草筆意。與楊維楨十年前的小楷《周上卿墓志銘》相比,書風差別巨大。楊維楨此時已經七十四歲高齡(去世前一年),雖然還能夠外出游玩,但是精力、體力都明顯下降,或許很久不寫小楷了。這次常熟之行他撰《芝庭處士墓碣銘》后,又受托工整謄抄。雖然楊維楨主觀上是寫楷書,盡量筆筆斷開,但日益衰老的生理機能又不允許他寫出當年的小楷,以至于行草書筆法不時摻入,起收筆處常有牽絲。嚴格來說,稱這幅作品是小楷,不如稱它是鐵崖行書的楷寫—與其晚年隨性揮灑的詩文稿有所不同。這一特殊書風,在鐵崖傳世墨跡中為僅見。

印章鑒別:俱為晚年真印

在古書畫鑒定中,印章是極為重要的輔助因素。世人往往認為鈐蓋印章時所蘸印泥厚薄、按壓輕重、襯墊軟硬乃至印章殘損程度不同,印蛻效果不盡一致,故仿刻印章容易魚目混珠。然宋代米芾在《書史》中早就指出:『畫可摹,書可臨而不可摹,唯印不可偽作,作者必異?!籟6]這是因為,印章不論朱文白文,尺寸大小和線條位置是固定的,不會因印泥厚薄、印面殘損而改變,這是鑒別印章真偽的關鍵。如果仿刻印章,必有細小誤差,一方印章中幾十根直線曲線組成的空間位置,不可能被全部模仿到位。特別是前人手工作偽,必定與真印有區別。除非絲織物裝裱拉扯導致的印章變形,一般紙本書畫上的鈐印都是可以鑒定真偽的。長期以來人們依靠肉眼目鑒,精確度不夠,容易被偽印欺騙,所以才會認為印章不是鐵證。而如果利用計算機技術對印章圖像做精確分析,完全可以解決這個問題,例如成都趙華先生運用了印章圖像數字解析的方法來鑒別印章真偽,為古書畫研究提供了有力支持。

楊維楨《芝庭處士墓碣銘》首尾鈐蓋作者印章四方,以下逐一對比(表六):

朱文印『鐵史藏室』鈐蓋于作品右下角,為楊維楨晚年常用壓角印。約一三六二年《題楊竹西小像》所鈐印蛻線條干凈清爽,更晚的幾件作品上的印蛻線條略粗,且有不同程度的印泥粘連。矯正圖片畸變后,對比發現包括《芝庭處士墓碣銘》鈐印在內,所有印章的筆畫主體部分吻合,可判斷為同一方印章。由此情況也可知楊維楨平時使用印章后,擦拭得并不干凈。

朱文印『李黼榜第二甲進士』是楊維楨使用頻率最高的閑章之一。此印在一三六一年、一三六三年鈐蓋時都是四邊完好,到了一三六五年《張氏通波阡表》鈐蓋時,邊欄呈現多處殘破,尤其是『黼』字右側、『士』字左側邊欄殘破,成為鐵崖晚期書法系年的一個標志。一三六九年的《芝庭處士墓碣銘》該印邊欄殘破符合這一特征。需注意的是,約一三六一年的《題杜甫詩意圖卷》『黼』字右側斷痕位置稍高,以及『甫』上部不完整,卻不是印章殘破,而是蘸印泥時的缺失。又,《張氏通波阡表》和《芝庭處士墓碣銘》所鈐印蛻的左下邊欄外撇,疑為銅質印章變形所致。

白文印『楊廉夫』也是楊維楨常用印,線條姿態柔美,有小篆筆意。此印鈐蓋于約一三六二年的《題蓮舟新月圖卷》時,四邊完好,而此后的幾個印蛻,『楊』字右側和『廉』字左側邊欄都有明顯損壞?!吨ネヌ幨磕鬼巽憽吩撚⊥懖粌H線條位置吻合,左右邊欄的殘破亦符合上述規律。

白文印『抱遺老人』是楊維楨的別號印。此印保存狀態甚佳,對比多個印蛻,十余年間幾乎沒有發生破損和變形?!厄E骨圖》和《芝庭處士墓碣銘》所鈐印蛻局部有印泥漫漶,以及后者右側邊欄略粗,屬于蘸印泥和按壓力度造成的痕跡差異,而印章線條位置并無抵牾。

由是,我們可以判定《芝庭處士墓碣銘》所鈐四印俱真。元代文人使用印章還是以銅質為主,像杭州鮮于樞墓出土的兩方印章都是銅印。石質印章偶有使用,但占比是極小的。不管銅印石印,它即便經過撞擊、殘損、重剜,所有線條的位置和走向不會改變,如有殘損、變形也是基于印材的物理特性而發生。且殘損、變形的狀態是不可逆的,一旦發生,它會長期保持并加重癥狀,這是鑒別印蛻時間早晚的重要指標。

史料未載的加銜致仕

《芝庭處士墓碣銘》墨跡寫在烏絲欄中,表明這是正式的謄抄本。不但文本內容優于文集本,而且在格式上特別完整。尤為特別之處,在起首四行:『有元進士、奉議大夫、翰林院直學士致仕會稽楊維楨撰并書篆蓋?!贿@條關于楊維楨致仕官銜的記載前所未見,非常重要!可惜《鐵崖漫稿》和《楊鐵崖文集全錄》兩種文集本,收錄該文時均漏了這句話。

據文獻知,楊維楨于承務郎、建德路總管府推官(從六品)任上,至正十八年(一三五八)遭遇明軍攻城,建德失陷,而倉皇逃往杭州。隨后授奉訓大夫、江西等處儒學提舉(從五品),但因戰亂道阻,他并未赴任,次年徙居松江。宋濂撰《元故奉訓大夫江西等處儒學提舉楊君墓志銘》曰:『居無何,升奉訓大夫、江西等處儒學提舉,未上。會四海兵亂,君遂浪跡浙西山水間?!籟7]殷奎《祭先師鐵崖楊先生文》曰:『致祭于先師故奉訓大夫、儒學提舉鐵崖先生楊公?!籟8]兩篇文章都撰于楊維楨去世后,卻未言及鐵崖致仕之事。

致仕指官員交還權力,即退休。元政府沿用了中國古代王朝的致仕制度,規定官員七十致仕(原則上)?;蕬c二年(一三一三)定百官致仕資格,即三品以下漢人官員,升一等散官致仕;三品以下蒙古、色目官員,職事、散官皆升一等致仕。三品以上官員致仕由皇帝批準,四品以下官員致仕由行中書省或吏部批準。對正常致仕的官員,依照品級不同,享受不同的政治待遇和經濟待遇。[9]

不為人知的楊維楨晚年加銜致仕,有親筆墨跡《芝庭處士墓碣銘》作為物證,這為其生平仕宦經歷研究提供了新的資料。元末農民戰爭爆發以后,浙西大片地域被張士誠占據。張士誠一度歸順元朝,詔為太尉,后自稱吳王。在這十幾年間,楊維楨與張士誠弟弟張士信、杭州路總管謝節以及眾多松江官員一直保持良好的關系,為他們撰文稱頌,也有詩歌唱和。至正十八年(一三五八)楊維楨升任奉訓大夫、江西等處儒學提舉,因兵亂并未到任,但是也未辭官—證據是他任教松江府學時,所撰多篇文章落款皆署該職務,如《有余閑說》署『東維者,泰定丁卯榜進士、奉訓大夫、江西等處儒學提舉會稽楊維禎也』,《嘉定州重建儒學記》署『前進士、奉訓大夫、江西等處儒學提舉楊維禎撰』??梢姉罹S楨雖未赴任江西,但官方并未撤銷這一任命,楊仍然可以以這個身份行走江湖。到了至正二十六年(一三六六),楊維楨年滿七十,例應致仕,可是此時元政府已經岌岌可危,喪失了對南方大片地域的掌控。楊維楨由從五品升為正五品致仕,這很可能是張士誠政權給他的待遇。不過『好景』不長,次年(一三六七)九月明軍攻陷蘇州,張士誠政權和元朝相繼覆滅。

在楊維楨幾種文集中,也收錄了一些撰于明初的文章,但是完全找不到關于其致仕官銜的記載,這是為什么呢?筆者推測可能有兩個原因:

一是楊維楨的詩文稿或書畫題跋,落款一般不寫官銜。他的落款常用格式為『年月+籍貫+別號+姓名+書寫地點』,如《壺月軒記》墨跡落款為『龍集己酉春二月花朝庚辰,會乩抱遺叟楊禎廉夫甫在云間之拄頰樓,試老陸畫沙錐書也』。還有一些詩文落款隱去姓名,只寫別號,當然也不會寫官銜。

二是碑文、墓志等準備刻石的文章,為鄭重其事,需要寫出撰文及書丹者的官職,但這些內容未必會收錄在文集中。筆者統計了楊維楨的碑志文章,發現一個規律:如果作者的官階、職事、署名在文章后段,與正文連貫,就可能被編入文集(亦有文集不收錄而地方志收錄的情況);而這些信息如果單獨寫在碑文、墓志的開頭,則不被視為文章的內容,文集均略去不錄。

由楊維楨撰文的《龍洲先生墓表》(在昆山亭林園)和《嘉定州重建儒學記》(在嘉定文廟)兩塊碑刻,就是很好的例子?!洱堉尴壬贡怼仿淇钤谖哪骸捍笤琳ヒ荒甓挛迦?,奉訓大夫、江西等處儒學提舉揚維楨撰,將仕郎、杭州路海寧州判官褚奐書』,一字不落被收入朱珪《名跡錄》和《(光緒)昆新兩縣續修合志》。而《嘉定州重建儒學記》把撰文、書丹、篆額三人的官階、職事、姓名單獨列于開頭(第二三四行),后人編輯《吳都文粹續集》時,把這三行內容略去,從而也丟失了一些重要的歷史信息。

宋濂比楊維楨小十五歲,兩代文壇巨子相互推重,楊為宋濂文集寫序,宋為楊維楨撰墓志銘,足見二人交情深厚。楊維楨加銜致仕之事,宋濂大概率知曉,但他為鐵崖撰《墓志銘》時也許是有意回避了這個情況,因為與張士誠有關。至于鐵崖弟子殷奎,他是昆山人,明初出任咸陽教諭,《祭先師鐵崖楊先生文》亦作于咸陽。當元末明初,殷奎和楊維楨已經分隔兩地,對其致仕之事可能確實不知情。

『國』字缺筆的討論

《芝庭處士墓碣銘》中還有一個奇怪的細節:在『國史』『戰國』『雍國公』『雍國』句中,先后四次出現『國』字,都缺末筆。這也是楊維楨研究中從未遇見的問題。

古代文獻中的缺筆,通常與避諱制度有關。古人避諱主要分為國諱和家諱。宋人避諱甚嚴,但進入元朝以后,由于皇帝名字為蒙古文,漢文僅是音譯,不需要避諱。陳垣《史諱舉例》卷八『元諱例』云:『元帝名皆譯音,又不如遼金諸帝之兼有漢名,故元世文書上避諱之例甚少也?!籟10]明初避諱亦疏,萬歷以后漸嚴,但明清兩朝皇帝名中都沒有『國』字,顯然亦非后世作偽者避諱。又,家諱方面,元代社會普遍沒有避諱的風氣。楊維楨父親名宏,祖父名敬,曾祖名文修。筆者檢索《東維子文集》,共有九個『宏』字、七十九個『敬』字、一百零八個『修』字,可見楊維楨是不避家諱的。

『國』字缺筆是楊維楨個人習慣嗎?也不是。在楊維楨一三六0年墨跡《沈生樂府序》、一三六六年《如心堂跋》中,可以見到兩個『國』字,一楷一行,都沒有缺筆現象。在楊維楨存世的所有墨跡中,未曾發現任何字有刻意的缺筆。那么,與《芝庭處士墓碣銘》同時的明初文人墨跡中是否有『國』字缺筆現象呢?筆者搜尋良久,未有發現,說明『國』字在明代并非避諱字。

回看《芝庭處士墓碣銘》墨跡中四個『國』字,首次缺筆出現在『先子生不服官政,姓名不得掛國史』句中。墓主虞德章卒于至正十五年(一三五五),此處『國』當指元朝。是否可以猜想,楊維楨借『國』字缺筆表達『國破』的寓意?似有可能,但也站不住腳,楊維楨這么洞明世事的老人,加之棄官多年,會冒著政治風險來表達這種小心思嗎?

兜兜轉轉,還得從避諱方面找原因。陳垣《史諱舉例》卷八『明諱例』云:『明承元后,避諱之法亦甚疏。據明史,隨從太祖數人,有丁玉初名國珍,吳良初名國興,吳禎初名國寶,胡美初名廷瑞。胡美傳云:「避太祖字易名?!谷唤K明之世,太祖名字,并未嘗避?!籟11]他說了兩層意思:一是明初部分大臣改名,是因為太祖名元璋字國瑞;二是因元、璋、國、瑞都是常用字,避諱僅限于人名(如畫家趙元改名趙原),日常行文遵守『二名不偏諱』的規矩,只要不是二名連用,就不必避諱。

既如此,楊維楨于洪武二年撰書《芝庭處士墓碣銘》『國』字為何要缺筆?筆者推測,這或許與他『寧過勿不及』的心態有關。楊維楨一生宦海沉浮,經歷過蒙元、淮吳、朱明三個政權,深知吏治之弊與民生之艱,也學會了如何在艱難環境中自保。元朝不講避諱已經百年,張士誠也不講避諱,然當時明朝開國不久,各項制度逐步建立,皇帝對避諱要求是寬是嚴尚不可知,楊維楨為求穩妥,就采取了相對謹慎的做法,主動寫『國』字缺筆。時人王彝評價楊維楨『混跡斯世,與時低昂』[12],語氣帶有貶義。但這何嘗不是亂世文人的一種無奈呢!

綜上,楊維楨墨跡《芝庭處士墓碣銘》不但校訂了文集本的細節差錯,且呈現其去世前不久『行書楷寫』書風的獨特面貌,為鐵崖書法研究提供了新的素材。此外,該墨跡蘊藏了兩個前所未知的重要信息,加銜致仕和『國』字缺筆,涉及楊維楨與張士誠、朱元璋兩個政權的關系及其政治態度,有很高的學術價值。

作者單位:蘇州市公共文化中心

猜你喜歡
楊維楨
不恭維而獲得敬重
倪瓚 楊維楨 “潔”與“臟”的故事
郟永明
周志高
徐利明
章宏偉
韓少輝
漆鋼
呂金光
劉洪彪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