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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用其文”到“學其體”
——江淹的陸機書寫與詩學建構

2023-02-03 05:51黎思文
中國韻文學刊 2023年4期
關鍵詞:江淹行旅陸機

黎思文

(華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6 )

江淹在詩歌史和批評史上以雜擬彰顯聲名。他歷宋齊梁三世,生平頗具傳奇色彩。早年出入幕府,以章表見遇,傳說“割錦”之后文思困躓,“還筆”以后詩力頓減,被人稱為“江郎才盡”。江淹善于在詩賦中抒發慷慨悲怨的深沉情感,后人往往將其與鮑照合稱“江鮑”。其詩作清婉秀麗,以雜擬詩最為著名,鐘嶸《詩品》說“文通詩體總雜,善于摹擬”[1](P403)?!秾W魏文帝》和《效阮公詩十五首》,借他人之口發憤以抒情?!峨s體詩三十首》別具一格模擬了自漢迄梁的三十位詩人,從字句到主題乃至意境都差近原作,惟妙惟肖地地體現了各家的創作風格。故此,嚴羽《滄浪詩話》說:“擬古惟江文通最長,擬淵明似淵明,擬康樂似康樂,擬左思似左思,擬郭璞似郭璞。獨擬李都尉一首,不似西漢耳?!盵2](P641)江淹的模擬不僅是個人詩歌創作,也是借此學習前代詩人。通過追步陸機擬古,江淹敏銳抓住了貫穿士衡一生的羈宦主題,對蕭統等人的選文原則和批評意識有導夫先路之功。從其接受陸機和遍擬諸人來看,江淹的雜體詩精確把握了五言詩的風格,肇啟南朝詩學審美。

一 字仿句效:模擬陸機擬古

擬古始于陸機,句仿字效,猶如臨帖?!对娖贰吩峒啊瓣憴C所擬十四首”[1](P91),《文選》收錄了《擬古詩十二首》。(1)參見許文雨《文論講疏》(正中書局1937年版,第184頁)和俞士玲《陸機〈擬古詩〉十四首考——兼談〈古詩十九首〉的成立》(《古典文獻研究》2004年第00期)。據許文雨的考證,陸機集中《駕言出北闕行》,即擬《驅車上東門》;《遨游出西域》,即擬《回車駕言邁》。在陸機之后,模擬者代不乏人。初學者將擬詩作為一種學詩門徑和作詩法則,往往冠詩名或稱“擬”,或稱“效”,或稱“學”,或稱“代”,或稱“紹”,較成功者如謝靈運和江淹等人。與陸機步趨古詩字句的做法不同,謝靈運擬詩只擬其格調。他的《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八首》著眼于鄴中八子的不同氣格聲調,對每人各擬一首,寄托士不遇之情。江淹《雜體詩三十首》的擬法,則兼備陸機與謝靈運之長:“平原擬古諸什,借題寫意,與原倡絕不相蒙。然思致沉著,亦足動人咀味。鮑明遠、江文通,雖聲口韶秀,要是本色當行語耳?!盵3](P664)

江淹擬古有意追步陸機逞才使氣,通過三十首不同風格的詩作兼收眾家的藝術特長。由吳入洛以后,陸機不僅自信才氣可以勝過洛下文人,也自恃可匹敵古人。后世對于他擬古諸作的評價呈現出兩種不同意見:隋唐以前學者頗為贊賞,將其置于與古詩基本相當的地位;明清以后學者則大多否定其價值,批評其存在“步趨如一”和“情旨平淺”的弊病。姜亮夫先生在《陸平原年譜》中說:“審其文義,皆就題發揮,抽繹古詩之義,蓋擬模實習之作,且辭義質直,情旨平弱?!盵4](P40)實際上,從陸機所擬和鐘嶸所評來看,十四首詩的模擬水平很高,不像是游戲或者學習之作。擬古詩將質直的古詩雅化,形成了綺麗工巧的風格特征,林文月指出:“其出入古詩與太康文學之間,擬古而不泥于古,正是陸機表現大才之處?!盵5](P81)陸機文名籍甚,詩文深受時人的追捧,嵇君道曰:“每讀二陸之文,未嘗不廢書而嘆,恐其卷盡也?!盵6](P751)此種追捧的熱度至南朝依然不減,人們對陸機的接受從單純的人物品評和文學閱讀,升級為模擬創作。譬如,南朝宋文帝的第四子南平穆王劉爍少有文才,尚未弱冠就作《擬古》三十余首,“時人以為亞跡陸機”[7](P395)。更有直接以陸機為模仿對象者,比如劉義恭《擬陸士衡詩》和鮑照《代陸平原君子有所思》?!稊M陸士衡詩》僅剩佚句“綠柳蔚通衢,青槐蔭修垌”[8](P692),雖然難以見出全詩模仿的具體辭句,但是僅此二句也能看到擬詩者對駢儷的追求。

江淹所擬陸詩在形神上均與原詩高度契合。擬詩對原詩亦步亦趨,稍作拼接便能形成陸詩成句。他的擬陶詩《陶征君田居》曾被《陶淵明集》誤作陶詩編入,蘇軾竟渾然不覺據而和之。由此可見,江淹擬詩的情、辭二者達到以假亂真之地步,而南朝其他詩人難以望其項背。例如,鮑照依樂府古意而作的《代陸平原君子有所思》,文辭并不襲用陸機原句,而是抒發登高懷古的個人情志。其擬詩是鮑照模樣,而不是陸機模樣,沒有揭示陸詩在文學史上的獨特魅力。再看江淹所擬《陸平原羈宦》(見表1):

表1 江淹所擬《陸平原羈宦》詩句與陸機原詩的比較

首先,江淹所擬“要是本色當行語耳”。其所參照的對象主要是陸機《赴洛道中作》和《吳王郎中時從梁陳作》,并化用了《赴洛詩》《皇太子宴玄圃宣猷堂有令賦詩》《于承明作與士龍》《贈尚書郎顧彥先》《贈弟士龍》《贈馮文羆》《答賈長淵》《祖道畢雍孫劉邊仲潘正叔》《長安有狹邪行》《答張士然》《駕言出北闕行》《尸鄉亭詩》《招隱詩》《贈從兄車騎》《悲哉行》等作。擬詩使用了“羈宦”“桑梓”“永嘆”“密親”“梁陳”“矯跡”“契闊”“游子”“躑躅”“離思”等一系列陸機常用的詞匯,幾乎達到了無一字無來處的地步。

其次,江淹在幾處暗自揣摩并順應陸機的心理。比如,“流念辭南澨,銜怨別西津”兩句,顯然化用了《赴洛道中作》“永嘆遵北渚,遺思結南津”。但是,江淹暗用“西”字,糅合了《贈弟士龍》“我若西流水,子為東峙岳 ”。陸機出自東南水鄉,贈別陸云罕能見到西流水,用一“西”字與弟留守的家鄉“東”相對。故吳淇評論此詩說:“蓋世間只有東流水,哪有西流水?曰‘西流水’,便是逆性,見今日之赴洛,出于不得已,非士衡之本心也?!盵9](P240)在陸機詩中,與東南相關的多是思念,凡遇西北則滿是怨念,江淹此句深得陸詩意趣。又如,“徂沒多拱木,宿草凌寒煙”兩句,暗用《尸鄉亭詩》:“東游觀鞏洛,逍遙丘墓間。秋草蔓長柯,寒木入云煙?!蔽簳x之際的士人都有著一種朝不保夕的憂患之感,對于破國亡家、羈旅游宦的陸機來說,出處與生死往往是縈繞心頭的日常問題。而尸鄉亭正是陸機在河南偃師路遇王弼鬼魂之處,經過此地入洛,陸機便真正成為飄零游子,故江淹擬詩下接“游子易感慨,躑躅還自憐”。

再次,江淹有意模仿陸機的語言風格。一方面,江淹襲用了陸機諸詩互見的詞匯。其中大量的詞匯是被陸機反復使用的,如表方位的,東南與西北的對比;表動作的,“明發”“總轡”“躑躅”“歸”等;表情緒的,“悲”“怨”“感物”“離思”等。將這些動詞與名詞組合,羈旅思鄉的游子形象躍然紙上,完全能夠形成陸機本人的創作風格。另一方面,江淹模仿了陸詩的句法。擬詩基本保持陸詩原有語序,“明發”“永嘆”“驅馬”“矯跡”“長纓”“契闊”“逍遙”“愿言”“離思”與原詩一樣均置于句首,“桑梓”“密親”“梁陳”“俊民”“自憐”均置于句末,將陸詩整體位移而韻味不減。從語言風格上來看,《陸平原羈宦》與陸機行旅詩的互見字比率過半,江淹模仿也用鼻音韻,多造偶句,用字、用韻和句式都有陸機行旅詩的風味。[10](P193-194)

最后,江淹總結出“陸平原羈宦”的主題。作為亡國之人,陸機一方面去國懷鄉、憂讒畏譏,一方面又通過詩歌隱微地表露復雜心聲。其詩主要展現出兩種引人注目的情感格調,一是憂生之嗟,二是鄉曲之思。其實兩者都源于陸機去吳仕晉的羈宦歷程,江淹對此的精準把握,自然引起后代異世同跡者強烈的情感共鳴。

《陸平原羈宦》所模擬的對象涉及十幾首陸詩,從辭句、用典、語言風格,到全詩的主題和意境都與原詩極其相似。江淹其他不少詩作也化用過陸機詩句,陳繹曾《詩譜》就稱贊他“善觀古作,曲盡心手之妙”[11](P631)。故此,李善在注中揭示江淹的詩歌閱讀與知識習得圖景說:“江之此制,非直學其體,而亦兼用其文?!盵12](P1453)換言之,模擬不僅局限在詩學話語而已,而且體現在文體建構之中。

二 效其文體:凸顯羈宦主題

兩晉南北朝時盛行審文辨體,陸機的擬古和樂府在眾類詩作中最受詩選家和詩論家青睞,而羈宦主題及風格并不被時人推重。在詩風嬗變過程中,太康之英通過踵事增華、變本加厲呈現出與建安風骨迥異的文學面貌。劉勰《文心雕龍·明詩》述及當時代表作家的創作傾向時說:“晉世群才,稍入輕綺,張潘左陸,比肩詩衢,采縟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或析文以為妙,或流靡以自妍,此其大略也?!盵13](P67)析句就是用單行之語,聯排偶之辭,語意繁雜而不夠簡明。這不僅是曹植以來五言詩日趨華美的發展路徑,也是樂府由協律走向徒詩的時代趨勢。盡管陸機模擬舊題的一些樂府如《隴西行》等寫得高妙自然,但是更多諸如《日出東南隅行》等擬樂府和十二首擬古詩無疑完美詮釋了魏制晉造的綺麗之風。劉勰討論陸詩,獨標樂府,以為“子建士衡,咸有佳篇”[13](P103)。鐘嶸品詩,別擇其尤:

陳思贈弟,仲宣《七哀》,公干思友,阮籍《詠懷》,少卿“雙鳧”,叔夜“雙鸞”,茂先寒夕,平叔衣單,安仁倦暑,景陽苦雨,靈運《鄴中》,士衡《擬古》,越石感亂,景純詠仙,王微風月,謝客山泉,叔源離宴,鮑照戍邊,太沖《詠史》,顏延入洛,陶公詠貧之制,惠連《搗衣》之作:斯皆五言之警策者也。所謂篇章之珠澤,文彩之鄧林。[1](P459)

《詩品》列舉從曹植到陶潛等二十二人五言經典,陸機以《擬古》入選。徐陵《玉臺新詠》以“撰錄艷歌”為原則,收錄陸詩十三首,其中擬古七首、樂府三首。這反映出時人普遍肯定陸機在麗辭和排偶上的努力。這種努力在詩學史上當是“嗣魏開宋”還是破壞古法呢?明清兩代文人頗多分歧,詬病者和推崇者各執一詞,我們從側面也可看到陸詩此類作品成就之大。同樣的情形也出現在《文選》中,陸詩被蕭統列入“行旅”類的,只有《赴洛二首》《赴洛道中作二首》《吳王郎中時從梁陳作》等三題五首,其余大量與羈宦主題相關的詩作被列入“贈答”類。在蕭統等人看來,相較于陸機的擬古、樂府、贈答諸作,行旅主題的這類作品不能最鮮明地體現陸機的創作風格。曹道衡先生認為“《陸平原·羈宦》模擬陸機《赴洛》和《赴洛道中》”[14](P52-53),不僅如此,李善注引陸平原詩除上述二題外,還有《贈尚書郎顧彥先》《吳王郎中時從梁陳作》《答張士然》等三首,已不是《文選》“行旅”類所能囊括的了。

江淹的模擬將被遮蔽的羈宦凸顯,揭示出陸機詩歌的永恒魅力?!蛾懫皆b宦》基本排除了對陸機擬古和樂府的模仿,拈出羈宦主題代表陸機的本來面目。在江淹之前,顏延之曾暗自模擬過陸機的幾首行旅名作,不過他并未將羈宦主題歸納出來,也未顯言模仿對象。我們如果看李善的注釋,就能發現顏延之作《北使洛》的創作緣由,與陸機羈宦詩極其相似:赴洛道中,苦于行役。何焯《義門讀書記》卷四十七云:“顏延年《北使洛》,擬士衡《赴洛詩》。與下《還至梁城》首在顏集中亦為清拔?!庇衷?“《還至梁城作》,擬《赴洛道中作》?!盵15](P918)顏延之的詩大多錯彩鏤金、隸事用典,但《北使洛》富于情采、文辭藻麗,流露出慷慨悲涼的真情。

江淹以羈宦為典型特征統攝陸機創作風格,是其身世之感的他者投射。陸機以亡國之余身仕敵朝的經歷,能夠引發與之具有相近經歷詩人的強烈共鳴。比如,“窮南北之勝”的庾信在《哀江南賦》中以之自況:“逢赴洛之陸機,見離家之王粲?!盵16](P162)這種穿越古今的易代悲情,也表露在江淹的詩中。江淹生于宋文帝元嘉二十一年(444),卒于梁武帝天監四年(505)。他筮仕劉宋,中途以文藻受知于齊高帝,仕途始變順利;晚復入梁,考終名位。齊梁以后官運亨通,作品反而不佳,因此也被時人謂為才盡。江淹的創作主要產生于宋末齊初,與其早年的坎坷身世大有關聯。淹少孤貧,起家南徐州從事,長期沉淪下僚,甚至被構陷入獄。后因賦詩十五首諫止宋建平王劉景素謀反,反被遷怒貶黜至閔越荒僻之地。宋后廢帝元徽三年(475),江淹三十二歲,遠行東南蠻鄉,為建安吳興令,他曾在《自序》述及這段凄慘遭遇,自嘲可以寄情山水排遣羈旅的苦悶:“于是王與不逞之徒,日夜抅議。淹知禍機之將發,又賦詩十五首,略明性命之理,因以為諷。王遂不悟,乃憑怒而黜之,為建安吳興令。地在東南嶠外,閩越之舊境也。爰有碧水丹山,珍木靈草,皆淹平生所至愛,不覺行路之遠矣。山中無事,與道書為偶,乃悠然獨往,或日夕忘歸,放浪之際,頗著文章自娛?!盵17](P379)江淹在吳興期間的詩賦創作極為旺盛,《渡泉嶠出諸山之頂詩》《遷陽亭詩》《四時賦》《水上神女賦》等都作于此時。遷謫之人容易感物興懷,他在詩賦中頗以“楚客”自況,表達耿介之情。出于無奈客居南方的他,時常在詩文中流露思歸心愿,不禁想起陸平原來,其《待罪江南思北歸賦》云:“潘去洛而掩涕,陸出吳而增傷。況北州之賤士,為炎土之流人!”[17](P32)

擬詩往往寄寓著作者的個人情志。吳淇在揭示擬古旨趣時曾說:“凡擬古人之詩不是古人話說,卻是自己話說,特借古人做個題目耳?!盵9](P380)江淹擬詩,不唯借陸機的主題,還借陸機之口說乖舛之運,澆心中塊壘。王通曰:“鮑照、江淹,古之狷者也,其文急以怨?!盵18](P24)江淹豈好為狷介之徒,“怨急”的文風不過背井離鄉和郁郁不得志使然。實際上,每個有羈宦經歷的人,總容易回想到陸機,甚至總容易想到江淹。

江淹《陸平原羈宦》的嗣響或稱“羈宦”,或稱“行旅”。明人薛蕙略去江淹所擬諸家的十人,作《雜體詩二十首》。其中以羈宦為潘岳風格,而作《陸平原行旅》。盡管標目略有差異,內核卻是相同的。明清兩代擬《雜體詩三十首》不下十人,如王世貞、宋征輿等等。根據顧嗣立《寒廳詩話》的記載,馮舒曾說:“世人詩集中如有《擬鐃歌》、和江淹《雜擬》及東坡尖叉韻,此人必不知詩。悠悠此世,解我語者畢竟無幾人!”又曰:“詩有擬不得者,江文通《雜體》是也;有和不得者,‘尖叉’是也。知此者可與言詩?!盵19](P90)

在規摹江淹意調,強調羈宦情結之外,明清之際出現了以贈答凝定陸詩主題的新變。明代王伯稠的《陸士衡代贈》和納蘭性德《效江醴陵雜擬古體詩二十首》中的《陸士衡贈弟》均變換主題,以贈答類體現陸機詩歌的鮮明風格。其實,江淹《陸平原羈宦》的主體便是對陸機行旅和贈答的效仿。原詩往往是行旅中有贈答,贈答中含羈旅。

江淹及其嗣響在批評陸機擬古和樂府的文學思潮中,一直保持著對陸機羈宦詩的關注。在詩學審美發生重大轉變后,陸機的羈宦詩終于超越擬古成為陸詩最耀眼的寵兒,“人說陶淵明詩‘篇篇有酒’,我們可說陸機詩‘篇篇有旅’;這些詩作,或通篇寫行旅,或其中某些章句寫到行旅”[20](P41)。

三 品藻淵流:預流南朝詩學

江淹的雜體詩有選擇地模擬經典,概括前代詩人的主要風格,進而品評詩人的源流正變,構建完整的五言詩批評譜系。他在小序中看似自謙實則自負地說:“雖不足品藻淵流,庶亦無乖商榷云爾?!盵17](P136)“品藻淵流”正是江淹苦心孤詣作三十首雜體詩的本意。

江淹雜擬所選取的詩人、側重的主題、構篇的順序肇啟南朝詩學審美的先聲。揆諸江淹《雜體詩三十首》與劉勰《文心雕龍》、鐘嶸《詩品》和蕭統《文選》等,可以看到,江淹的文學觀是較為通達的。相較于劉勰的“四言正體”“五言流調”和摯虞、裴子野等人較為保守的儒家詩教觀念,他主張“通方廣恕”“好遠兼愛”,對其后鐘嶸選人定品和蕭統選詩分類有著一定的影響。

首先,從整組擬詩來看,江淹所擬三十人均被鐘嶸《詩品》評論。盡管這與模擬對象均是當時引領文壇的著名作家不無關系,但根據量化統計可知,“江淹所擬作家的水準大多為鐘嶸認可,并在《詩品》中置于上品和中品外,更重要的是它反映了和鐘嶸在文學觀念上的近似——較為重視東晉、劉宋五言詩的藝術成就”[21](P38)。其次,從具體詩人詩作看,以《陸平原羈宦》為例,不僅江淹擬詩所模擬的陸機原詩大多被《文選》收錄,而且擬詩詩句的序列與《文選》以體敘次又以類分的選詩先后比較一致。曹道衡在《〈文選〉對魏晉以來文學傳統的繼承和發展》中認為:“江淹所擬之作,往往在《文選》中可以找到原作者的詩?!@說明蕭統對前代作家的看法,大部分和江淹一致,不但如此,他心目中的某個作家其代表作應為哪些,也多數與江淹一致?!盵14](P52-53)

江淹《陸平原羈宦》整首詩的情感轉換與《文選》詩類的結構保持基本一致的步調。根據前表,江淹模擬了陸機十幾首詩,多數見于《文選》,少數幾首可在唐人編的《藝文類聚》和宋人編輯的《樂府詩集》《陸士衡文集》中找到,如《祖道畢雍孫劉邊仲潘正叔》《駕言出北闕行》《尸鄉亭詩》三首?!蛾懫皆b宦》起句借鑒《皇太子宴玄圃宣猷堂有令賦詩》,按照《文選》的分類,屬于公宴;中間部分參考了祖餞(《祖道畢雍孫劉邊仲潘正叔》)、贈答(《于承明作與士龍》《贈尚書郎顧彥先》《贈弟士龍》《贈馮文羆》《答賈長淵》《答張士然》《贈從兄車騎》等)、行旅(《赴洛道中作》《吳王郎中時從梁陳作》《赴洛詩》等)各類詩;結尾幾句“徂沒多拱木,宿草凌寒煙”荒寂悲涼,近乎挽歌一類的風格。這說明當時著名選詩家和評詩家的取舍標準和品藻觀念較為相近。陸機的《尸鄉亭詩》意警語蒼,與王粲“灞岸”、潘岳“悼亡”等,被唐人元兢《古今詩人秀句后序》譽為“并有巧句,互稱奇作”[22](P1457)。其雖不為《文選》所收,但亦被江淹模擬。江淹對五言詩發展過程中的長短優劣采取兼容并包、兼收并蓄的態度,以文學發展史的眼光看待時人對辭藻、聲律等技巧的追求,肯定五言詩發展的趨勢,實踐其“玄黃經緯之辨,金碧沉浮之殊,仆以為亦合其美并善而已”[17](P136)的主張。在某種程度上,《雜體詩三十首》內化了江淹的詩學宗旨和批評觀念,具有總集和選本的性質。

綜上所述,江淹將陸機開創的擬古作法推廣、傳承和升華,使擬古不是僅規摹字句,而是對辭句、聲調、語言和意境的整體接受與創作。江淹與陸機相似的羈旅經歷,使其對懷土思歸的情思感同身受,因而在擬詩中滲透了落寞、悲怨的思想情感。眾多雜體詩對陸詩羈宦主題的提煉和復述,引起文人學者對陸機擬古和樂府之外詩作的關注,并重新審視陸機的代表作品和風格特色。從江淹對陸機及其他詩人的模擬與品藻中,可以看到魏晉別集的文體分類思想以及齊梁之際的詩文流傳與總集編纂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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