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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營鄉約:明末清初的鄉約實踐
——以徽州為例

2023-02-06 18:16
甘肅社會科學 2023年6期
關鍵詞:保甲鄉約徽州

卞 利

(南開大學 a.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b.歷史學院,天津 300191)

提要: 以明崇禎徽州府歙縣鄉約和清順治徽州府祁門縣赤橋鄉約為中心,對宋明特別是明末清初徽州鄉約的沿革、演變、內容及其基本特征,進行了初步分析和探討,認為包括明末清初在內的宋明以降徽州的鄉約,其演變與發展在全國具有一定的典型性和代表性,堪稱全國鄉約實施和運行的典范之區。但因自然、社會和人文環境差異,徽州鄉約也具有區別于其他地區的諸多自身特征,顯示了鄉約組織和約正、約副地位變化及職能變遷的復雜性。明末清初徽州的鄉約是宋代以來鄉約的延續和發展,它既有全國鄉約普遍性特征,又有其自身獨有特征和時空差異,特別是順治四年(1647)祁門縣赤橋高登鄉約,完全采取自發創辦、自主經營方式,維持鄉約運行長達124年之久,堪稱鄉約經營的成功典范?;罩萼l約的行政組織化和鄉約正、副等官役化的起始時間,最早出現于明代萬歷后期而非清初。

北宋熙寧九年(1076)呂大鈞、呂大防兄弟訂立《呂氏鄉約》文本并在藍田縣橋村創建與施行鄉約以來,歷經朱熹《增損藍田呂氏鄉約》的改造及實踐,至明代正德年間王陽明在江西南部山區大規模推廣《南贛鄉約》,鄉約組織逐漸在全國創建、推廣與普及,并因應時代發展而賦予新內涵。特別是明嘉靖至萬歷年間,隨著中央和地方官府的大力倡行,由官方主導創建的鄉約得以強勢推進,因地制宜、因時制宜、因事制宜和因人制宜而層出不窮的各類鄉約,紛紛在全國各地實施與展開,形成官方動員、民間響應的良性互動局面,宣講明太祖《圣諭六條》、清世祖《圣諭六言》即《六諭》、清圣祖《上諭十六條》和清世宗《圣諭廣訓》,分別成為明代嘉靖以降及有清一代各地鄉約的重要職責之一。延至明萬歷中后期,在陜西巡撫呂坤的倡導下,鄉約與保甲合一的鄉甲約開始提出并付諸實踐。

然而,有關明末清初的鄉約,除劉宗周《鄉約事宜》和陸世儀撰《治鄉三約》研究較為集中外,其他相關地區的鄉約則較少受到學界關注。在中國傳統鄉約發展階段的劃分上,明末和清初的鄉約自然被分別劃入明代與清代范圍來討論。實際上,在明末清初及其易代之際,部分地區創建和施行的鄉約,尤其是清順治十六年(1649)之前清初的鄉約,并不能不分先后地一概將其納入清代的鄉約體系,而籠統地稱清代鄉約向“行政組織化”①、“官役化”②轉變。事實上,這種轉變有著較為明確的時間節點③。僻處中部內陸山區的皖南徽州地區,自宋至清,除元代之外,鄉約活動始終保持了延續不斷的記錄,是鄉約實施和運行極為典型的地域之一。本文擬以徽州為例,討論明末清初的鄉約,正是基于徽州鄉約這一典型性特征。

本文所稱“明末清初”,指明代崇禎至清代順治這一時段。所稱“徽州”,指徽州府及所屬歙縣、休寧、婺源、祁門、黟縣和績溪六縣地域空間④。

有關鄉約研究的成果,本文主要參考了朱鴻林、秦富平以及康健和汪奔等的綜述性論文,還有楊開道、朱鴻林、牛銘實、董建輝、段自成和朱仕金等的研究著作⑤。參考的相關鄉約、保甲、社倉和社學等領域的研究論著較多,除直接引用并注于文尾之外,受篇幅所限,其他論著恕不一一列出。

一、源遠流長,賡續不斷:明末崇禎以前徽州的鄉約實踐

徽州歷史上的鄉約源遠流長,早在北宋時期,同呂大鈞一道倡行藍田鄉約的呂大防⑥于治平二年(1065)謫知休寧縣[1]。盡管目前尚無文字可證呂大防于休寧知縣任上推廣過藍田呂氏鄉約,但其在治理休寧期間,或有實施其鄉約思想與實踐的痕跡。祖籍徽州婺源縣的理學集大成者朱熹對藍田呂氏鄉約進行增刪,推出《增損呂氏鄉約》,在其于南宋淳熙三年(1176)二月第二次赴婺源故里省墓期間,休寧縣陪郭人程永奇曾拜其為師,并遠赴福建習學。學成歸休后,程永奇即以朱熹弟子名義,在該縣陪郭“舉行呂氏鄉約”[2],這是迄今為止徽州最早見諸鄉約實踐的文字。咸淳六年(1270)正月,徽州提刑節度致仕同知邱龍友、臨安府錢塘縣致仕知縣歙縣人王英杰,曾奏請在徽州歙縣巖寺鎮“立社以便祈報、以敦鄉約事”⑦,在得到宋度宗旨準后于巖寺鎮實施。

明代徽州鄉約的創建與實踐,同中央與地方官府倡行鄉約的活動基本同步,大體經歷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據筆者所見,明代徽州鄉約的倡建與實施,最早可追溯至成化中期。據《汪仁峰先生文集》記載,成化十七至二十年(1481—1484)間,休寧知縣歐陽旦曾“舉鄉約保伍法,辟鄉之有賢行、為眾服者為之長”[3]432。他還制定《教民條約》八條⑧,推廣鄉約與社學。此后,截至王陽明于正德十五年(1520)頒行《南贛鄉約》之前,弘治至正德年間,休寧縣鵬源汪氏⑨、率溪程氏⑩和西門汪氏等宗族,還仿行《藍田呂氏鄉約》,先后創建了宗族血緣性鄉約。

第二階段,為嘉靖至隆慶時期。在中央和地方官府不斷倡行鄉約的背景下,明代徽州的鄉約也得到了大規模推廣和持續不斷的實踐。

嘉靖五年(1526),應天等府巡撫陳鳳梧頒布“申明鄉約、以敦風化”告示,在南直隸倡建鄉約。嘉靖八年(1529),兵部左侍郎王廷相奏請設立義倉,認為“活民之法,莫善于此。且此法之行,可以寓保甲以弭盜賊,可以寓鄉約以敦風俗,一法立而三善興,養民之中而教民之義存焉”[3]468。

陳鳳梧倡行的鄉約和王廷相奏請的鄉約、社倉之法,得到了徽州府屬各縣官民的積極響應與支持,歙縣[4]162、祁門、績溪和蘇州府長洲縣等地,均有嘉靖五年(1526)實施鄉約的文字記錄。陳鳳梧倡建的鄉約,同社倉、社學同時并舉,要求“本里內推選有齒德者一人為約正,有德行者二人副之,照依鄉約事宜,置立簿籍二扇,或善或惡者,各書一籍,每月朔一會,務在勸善懲惡、興禮恤患,以厚風俗。鄉社既定,然后立社學,設教讀,以訓童蒙;建社倉,積粟谷,以備兇荒,而古人教養之良法美意率于此乎寓焉”。嘉靖二十八年(1549)五月,歙縣主簿鄒大績頒布告示,要求“各都里長,每一鄉舉公正有實行、素信于鄉人,如宗長、副者一二人或三五人,呈立為鄉約長,以勸善懲惡,率皆其主之,一如宗之法。每月朔望,會于公所,書紀過、彰善二簿,以憑稽考”。歙縣潭渡創建了以黃氏宗族為中心宗族類鄉約,巖寺鎮則建立了以地域為中心的巖鎮鄉約,“一鎮分為十八管,有紀有綱;每管各集數十人,一心一德”。不惟如此,嘉靖三十四年(1555),巖寺鎮還創建了備倭鄉約,“推舉勇驍,俾臨事當關足恃。用告十八管首領,相率上下街,吾人請合志而同心,各效謀而宣力”。巖鎮備倭鄉約應系對嘉靖二十九年(1550)尹畊《蔚州鄉約》“鄉約者約鄉人守御事也”的引申與借鑒,它的出現,標志著徽州鄉約內涵和組織的泛化。嘉靖三十一年至嘉靖三十七年(1552—1558)出任婺源知縣的鄭國賓,亦在婺源縣倡建鄉約,并依觀化堂“建為鄉約所”。繼之,張槚又在婺源“舉行鄉約,每月季會于紫陽書院”,先后創建了觀化堂等鄉約所[5]422。該縣雙杉王富因“輿情推重”而被“舉鄉約正”,張槚“奉頒恩例,錫烏紗員袍,躬造其廬,請介鄉飲酒禮”。嘉靖四十一年(1562),祁門縣“十西都排年謝公器、謝昔、李仲齊等‘條立鄉約’”。嘉靖四十二年(1563),祁門知縣孫光祖再“進各鄉之約正、保長而面加提撕,申之以圣諭,導之以八行,祁門士民咸滌慮向風而率教,俗用丕變”。同年,黟縣知縣謝廷杰亦“以鄉約治都鄙,以德業聯諸造士,以時會誡諸鄉士大夫,以規條式諸庠士,挈賢不肖治教之。四境之內,骎骎乎動矣”[5]224。在各縣知縣的倡導下,徽州的鄉約得到了普遍的建立。

嘉靖四十四年(1565),徽州知府何東序“擇取古人遺訓,匯集鄉約成編”[5]68,編刻并頒布《新安鄉約》,“力行鄉約,為條教以訓民”。何東序的《新安鄉約》統一了徽州府六縣鄉約組織的編制原則、約正和約副推舉標準及其活動內容。它以敦風俗、宣圣諭為目的,以原編保甲為依托,“城市取坊里相近者為一約,鄉村或一圖、或一族為一約。其村小人少,附大村;族小人少,附大族,合為一約。各類編一冊,聽約正約束”[5]68,“每約擇年高有德、為眾所推服者一人為約正、二人為約副,通知禮文者數人為約贊,導行禮儀為司講,陳說《圣諭》。又得讀書童子十余人,歌詠詩歌。其余士民,俱赴約聽講。有先達縉紳家居,請使主約”[5]68??兿h郁蘭遵何東序《新安鄉約》,“擇寺觀祠舍為約所,上奉《圣諭牌》,立遷善、改過簿。至期,設香案,約正率約人,各整衣冠赴所,肅班行禮。畢,設坐,童子歌詩、鳴鼓,宣講‘孝順父母’六條。有善過彰聞者,約自副舉而書之,以示勸戒,每月宣講六次”。何東序倡行的鄉約,將這一階段徽州鄉約的建設與實踐推向新的高峰。

隆慶元年(1567),“上俞言官之請,詔郡邑各立鄉約”,來自陜西朝邑縣的徽州知府段朝宗,以《藍田呂氏鄉約》制定和實施者呂大鈞與呂大防、《圣訓敷言》作者三原人王恕同鄉自居,“明鄉約,立保甲”。在為歙縣許應登《舉創祠修譜立宗法呈》文的批示中,段朝宗云:“據議修譜、創祠、立宗法三事,顧一門光前裕后之謀,實一方移風易俗之機也。且首遵《圣諭》,及錄瑞毅公注《孝弟詩》與諸訓戒之詞,即古藍田之約不是過也。況今地方多事,保甲、鄉約尤本府切欲行之而未能者。茲舉首倡以先士民,甚有裨保約,益地方多矣。即如議著實舉行。如有梗議撓約者,呈究?!币允竟膭?。

段朝宗倡行的鄉約取得了豐碩成果。祁門縣文堂陳昭祥等于隆慶六年(1572)編撰刊刻成書并得到知縣廖希元批準的《文堂陳氏鄉約家法》,是這一時期鄉約建設的最大成就。該書共由前序、圣諭屏、鄉約家會坐圖、會儀、會誡、鄉約、《圣諭演》附、圣諭歌詩及后序等部分組成。它以宣講和演繹明太祖《圣諭六條》為中心,“以勸善習禮為重”,希冀在“遵守朝廷法度、祖宗家訓”的前提下,實現“人人同歸于善,趨利避害”的目的?!段奶藐愂相l約家法》還將陳氏宗族與文堂里甲排年制度有機地結合起來,開創了聚族而居的徽州基層社會中一個嶄新的鄉村治理模式?!段奶藐愂相l約家法》在實踐中得到較好的執行,“行之期年,善者以勸,惡者以懲,人之惕然以思,沛然以日趨于善”,出現了鄉約、宗族與祁門地方官府彼此呼應的良性互動局面。

第三階段是萬歷至明末崇禎年間。據《耿天臺先生文集》記載,萬歷元年(1573),明神宗準兵部議,在全國實行鄉約和保甲合一之法[6]。此后直至天啟年間,以鄉約與保甲合一為特征的鄉約,在徽州及全國各地官府和民間得到積極響應與持續執行,“屢奉當途鄉約、保甲之條,查核甚嚴”。黟縣知縣甘士價,“嚴保甲,興學校,講鄉約”。休寧知縣曾乾亨在隆慶鄉約“當事者奉新旨,率眾講演圣祖‘孝順父母’《六諭》于建初寺,一再行之,未幾懈渙”的背景下,全力推進鄉約建設,形成了“隅都立約所者寢盛”局面。萬歷十七年(1589),休寧知縣祝世祿上任伊始,即“大開鄉約,每月朔望,循講不輟,期于化民善俗。又即羅先生演義,刪其邃奧,摘其明白易曉、可使民由者,匯而成帙,刻以布傳,雖深山窮古谷、遐陬僻壤,靡不家喻戶曉”。鄉約在徽州各地得到進一步推廣和普及。隨后休寧知縣李喬岱,力為振飭鄉約,“以休居萬山中,民性健捍,且西南接江浙境,無賴子出沒靡常,盜賊多有,遂議勸諭捍衛,法合鄉約、保甲并行之,設立合一條規,首申以《六諭》,附以律章,約以十三條,終以勸罰。綱目明備,刊布全書,風示境內,遠近踴躍趨之”。萬歷二十六年(1598),祁門知縣劉一爌更將鄉約與社倉建設相結合,創建社倉60處,“給本銀四百七十一兩,買稻一千五百七十石,并各約輸稻,令鄉約分貯各倉備荒”。被推舉為祁門縣西隅約正的商人謝朝元倡首捐“輸百石,為各社先,且力紀其成”。謝朝元亦因捐助社倉義舉而受到府縣表彰,萬歷四十二年(1614),祁門知縣陳翀奎稱贊“救荒如鄉約謝朝元,兇年可無憂矣”。

經過萬歷年間持續不斷的倡行,徽州六縣不但建立了完整的鄉約所體系,而且約正和約副還廣泛參與當地鄉村都圖里社及宗族的各種事務,成為徽州宣講明太祖《圣諭六條》、調處民間糾紛、開展互助互幫、實行基層社會治理的一支不可忽視的力量。據萬歷《休寧縣志》記載,迄至萬歷三十五年(1607),休寧全縣在城四隅坊廂和鄉村33個都,全部建立了鄉約(含保甲)所,總數達到創紀錄的275處之多。值得注意的是,陳柯云[7]和宋杰、劉道勝[8]分別引用康熙《休寧縣志》,稱休寧縣275處鄉約所系清康熙時所建,這顯然是錯誤的。其實,之所以出現萬歷和康熙《休寧縣志》所載鄉約所數量相同現象,或是康熙《休寧縣志》照抄萬歷《休寧縣志》所致,或系康熙時休寧縣與明萬歷時鄉約所數量完全相同。從歷代方志后志抄前志現象普遍存在的情況來看,前者可能性更大。除鄉約所外,休寧縣還在萬歷九年(1581)奉文創設了社倉37所,另于陽村等村創建社學6座。而歙縣城鄉則創建了274所社倉[9]102。以上事實表明,萬歷時期徽州的鄉約建設,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朱熹鄉約、保甲、社倉、社學四位一體建設的構想。

萬歷中葉以降,休寧知縣李喬岱所申創的鄉約、保甲合一之法,逐漸成為此后徽州鄉約建設的典范。天啟二年(1622),巡按監察御史林一柱再次倡行保甲法,歙縣首創鄉約推舉正、副保長之舉,形成了鄉約、保甲合一制度下一種新的約保選拔與管理機制。顯然,與“本里內推選有齒德一人為約正,有德行者二人副之”的約正、約副相比,此時保甲中的保正和保副則顯得地位卑微,甚至出現逃避被僉為保正、保副的現象。

在第三階段中,包括徽州在內的全國各地自上而下掀起的多次鄉約建設高潮,取得了不菲的成就。由巡鹽監察御史婺源沱川人余懋衡于公務之暇編纂和刊刻的《沱川余氏鄉約》,成為繼祁門隆慶《文堂陳氏鄉約家法》之后,徽州現存的第二部刊刻成書的鄉約文本。該鄉約文本共由三卷組成,其中卷一為《約儀九欵》《圣諭衍義六章》《勤儉忍畏四言》《勸戒三十一則》和《保甲三則》,卷二為《律例》摘錄,卷三則包括《國風小雅十一篇》《宋儒詩十四首》《明儒詩十三首》,另有置于書首的族兄大理寺少卿余啟元撰寫的《沱川余氏鄉約小引》。沱川余氏鄉約與保甲合一,“鄉約、保甲,法相表里,鄉約以勸民為善,禁于未萌;保甲以彌盜安民,防于已發”。

綜上所論,宋明以降,特別是在明代鄉約倡建與實施的三個階段中,徽州鄉約正、約副等鄉約負責人,享有崇高的社會威望與社會地位,且大都能公正履職。經其調解的民間糾紛或者辦理的約內或族內事務,亦多令人信服。明成化年間,休寧縣鵬源汪氏宗族響應知縣歐陽旦號召,創建了鵬源鄉約,族人汪鳳英因德行兼優而被推為約長,因其宣講圣諭得力、處事公道威嚴而被該族約眾稱贊,時有“寧可見官司,不可見約長”之譽。

二、因地制宜,順時而變:明末崇禎年間歙縣的鄉約

崇禎七年(1634)十一月,浙江義烏人、進士傅巖出任歙縣知縣。此時,明末農民起義軍已風起云涌,該年年底至崇禎八年(1635)正月,李自成、張獻忠率領的13家、72營起義軍會師河南滎陽縣,舉行滎陽大會,制定了分兵定所向戰略。會后不久,張獻忠即率領大軍攻陷了明朝龍興之地鳳陽,縱火焚燒了明皇陵。

面對江北地區戰火隨時可能波及徽州的岌岌可危形勢,加之歙縣又遇連年旱災侵襲,“時雨愆期,亢陽肆虐,田疇龜坼,禾菽焦枯,枵腹待哺,苦粒食之難求,赤地靡遺,絕收成之后,望呼搶攘,勢誠危急”[9]62。傅巖奉旨操練鄉兵,以備不測,“新安山僻,民負險固,向不知兵。近因江北寇氛,遵奉明旨,實練鄉兵”[9]52。在該縣武生考試時,傅巖甚至專門出了“流氛入我南界,震驚大江以東”[9]42如何應對的試題。但此時的徽州因“承平日久,城守日馳”[9]62,官民對倡練鄉兵和嚴行鄉約與保甲之法時態度消極,“民間之未遽以為然者……處處戒嚴,猶延挨規避;聲息稍緩,反怨官長多事矣”[9]48。

正是在這一背景下,傅巖于上任次年,即居安思危,倡鄉約、嚴保甲、筑城墻、練鄉兵,“宣講《圣諭》,稽察善惡,為化民成俗首務。翻刻《鄉約全書》,附以《修備贅言》,遍給各鄉,于保甲、鄉兵講武之法兼行。農隙,每月定期舉行,詢報善惡”[9]55。責成“保長會同鄉約、里排,將保內各戶壯丁堪充鄉兵者開報,各自認備器械,酌量住址遠近,就便團聚操練。本縣單車親閱賞勸。其有膂力過人、習熟武藝、通曉火器者,約、里、保長具揭開報,以憑錄用”[9]87。同時將明太祖《圣諭六條》同“修武備”“行保甲”“練鄉兵”相結合,在全縣范圍內廣泛動員民眾“修武備”,并諭之切“毋視為泛套”[9]49。這是明末崇禎年間徽州地區倡行鄉約保甲的最典型案例之一。

傅巖所倡建的鄉約,將明太祖《圣諭六條》與“修武備”相結合,以通俗易懂的文字闡釋兩者之間關系。

在第一條中,傅巖以徽州重視祖先墳墓保護、恪守孝道的傳統為例,引申出“修武備即是孝順父母”的道理,云:“徽俗重墳墓,樹枝草石才動分毫,即稱挖骸無蹤,到官涕泣,其孝如此。即今陵震驚,朝廷寢食不寧也。只是因此草寇無知,若能以武勇壯鄉村之聲勢,所全豈不甚大甚多?然則生者室廬依然,死者魂魄無恙,豈不是孝順父母?”[9]49

在第二條“修武備即是尊敬長上”中,傅巖從徽州宗族制度嚴密入手,引申和闡明了“長上”的范圍和練鄉兵護衛長上的道理,曰:“徽俗重長上,一家則知有族長、門長,一鄉則知有先達,此古風也。然長上包得廣,自縣尉起,即至朝廷,總謂之長上。朝廷有練鄉勇之旨,院府有鄉約講武之書,無非教子弟之精壯,以衛父兄之老弱。如今圣諭在上,木鐸幾聲,誰人不警醒?歌詩幾句,誰人不感動?依此尊敬念頭,互相勸習,互相保護,不要自看得小了,即是忠君愛國真事業。令如流水,官長都有光輝;人盡干城,親族俱添氣色,豈不是尊敬長上?”[9]49

在第三條“修武備即是和睦鄉里”中,傅巖認為,“和睦鄉里”源自《孟子》之“守望相助”,認為“古時井田寓軍法,照田制辦車馬盾戟,農夫即是士子、兵士三樣,人總是一樣人。所以書生俱可為將帥,無事執犁鋤,有事一戰而勝。蓋緣平日間閑空時,武藝留心,久久精通,人人和氣”[9]50。針對歙縣斗毆、尚氣和告狀不休之現狀,傅巖指出:“倘同心習武,則如手足頭目,自然惡識不開,晚柵早閉,夜犬罷驚,小盜潛蹤,大敵不懼,一鄉之情聯屬,豈不是和睦鄉里?”[9]50

在第四條“修武備即是教訓子孫”中,傅巖以“徽俗訓子,上則讀書,次則為商賈,又次則耕種”為例,對歙縣打行、賭博、奸淫、教咬之風日熾的惡風陋俗進行了撻伐,斥之為“惡業”,并揆究其由,云:“雖是本性愚昧,為人引誘,總由父母從嬰孩時失于教訓。如今新安武科甲頗多,朝廷又重技勇,即不指望他顯親揚名,日日督他演習槍棒,強似撞禍行兇、象棋雙陸,三五成群,不習好樣。為父母者,倘怨恨其子孫入打行、賭博、奸淫、教唆邪道,不若勸之習武,豈不是教訓子孫?”[9]50

在“修武備即是各安生理”條中,傅巖認為,傳統士農工商,雖“道不相通,惟武事四民俱不相礙”。為此,他與當地百姓相約習武:“一鄉之中,照保甲各出一后生,每清晨齊執器械,或于空地,或于大路傍立定,保甲長擊鼓三通,吶喊三聲,即各歸本業。日以為常,則耳聞金鼓,目見旗槍,不以為怪。行之既久,俱有精力,圖事速成,真生理一助也。只要勤謹為主,捉空乘暇,演習講論,初不教你遺卻正務,豈不是各安生理?”[9]50-51

在最后一條“修武備即是毋作非為”中,傅巖列舉了歙縣盛行的打行、賭博、奸騙、教唆等“十惡”行徑及拐略和剪綹等種種“非為”之舉,告誡人們,務必“毋作非為”。云:“打行之人,要有拳勇,若肯習上,造成有義禮豪杰漢子,固是如燈取火;賭博之人,半屬貪癡,半屬嬉戲,使之亦從嬉戲入門,學至精熟;奸淫之人,使之終日打熬氣力,彼自以精神為重;教唆之人,頗有小聰明,使之間諜策畫,千慮一得。拐略、乂雞、剪綹等輩,聞風不敢入界矣。從此風俗敦厚,氣象威嚴,有奸相察,有過相糾,豈不是毋作非為?”[9]51

傅巖對明太祖《圣諭六條》的演繹與宣講,以反問的形式,闡明“修武備”即是孝順父母、尊敬長上、和睦鄉里、教訓子孫、各安生理和不可胡作非為的道理,這是傅巖因應當時徽州所出危局而殫精竭慮之結果。

傅巖創建和實施的鄉約,同倡保甲與練鄉兵相結合,其目的在于應對隨時可能發生的時局變動,所謂“國家設立鄉約、保甲,此乃圣祖寓兵于農妙用,已蒙都院刊刻成書流布。又蒙本府將武備一事貼切提醒,本縣可無復贅。但人情在于險塞之地,輒謂自來不受兵革,才見官長說起練鄉勇,心中未必以為然……總是安不忘危,即無流賊,亦當嚴保甲、練鄉勇,大則防意外之變,小則驅除流棍、防守盜賊,賭風不行,壯心齊奮。以新安禮義之邦,再加武勇整飭,豈不是天下第一好處?”[9]47

傅巖倡行鄉約、嚴保甲和練鄉兵之舉,不僅延續了明代后期以來鄉約、保甲合一之法,而且還與復建社倉并行。在《復社倉》告示中,他指出:“各坊都原有社倉二百七十四所,已經前任各給印簿,輸貯業有成數,日久廢弛……今惟復仿前法,令各鄙領簿一本自執,遍告愿備米谷若干登簿,或運輸社倉,或即存貯本家,聽其所愿,本縣惟取輸備之數,并不差委盤驗?!盵9]102

傅巖的鄉約建設收到了顯著成效。安慶府推官在對傅巖履任歙縣知縣三年的考核評語中,盛贊其“敷教以風化為先,保民以根本為務。興庠序,練鄉勇,飭關隘,簡訟省刑而征輸及格,信經濟鴻材,匡襄偉器也”[9]12。盡管考核官員的考語不無夸張之處,但傅巖在歙縣倡鄉約、嚴保甲、練鄉兵和復社倉之實踐,無疑取得較好的成績,有效地維護了歙縣及徽州的社會秩序。

三、自發創辦,勠力建設:清順治四年祁門縣赤橋鄉約的經營與管理

清初順治年間,全國范圍內推行的鄉約,一般以順治九年(1652)、順治十六年(1659)為兩個時間節點。

順治九年,清世祖頒行《圣諭六條》臥碑文于八旗、直隸和各省,其《欽頒六諭》全文為“孝順父母、恭敬長上、和睦鄉里、教訓子孫、各安生理、無作非為”,諭“令地方官責成鄉約人等,每月朔望宣誦”。同明太祖《圣諭六言》相比,清世祖《六諭》除“恭”“無”二字不同外,其余內容和文字完全相同??梢?清世祖《六諭》是明太祖《圣諭六言》的翻版與延續。據索爾訥等纂修的《欽定學政全書》記載,順治十六年,清世祖正式“議準設立鄉約,申明《六諭》,原以開導愚氓,從前屢行申飭,恐有司視為故事,應嚴行各直省地方牧民之官,與父老子弟實行講究。其《六諭》原文本明白易曉,仍據舊本講解。其鄉約正、副,不應以土豪、仆隸、奸胥、蠧役充數,應會合鄉人,公舉六十以上、經告衣頂、行履無過、德業素著生員統攝。若無生員,即以素有德望六七十歲以上平民統攝。每遇朔望,申明《六諭》,并旌別善惡實行,登記簿冊,使之共相鼓舞”[10]929。盡管從字面上看,順治十六年清世祖設鄉約,舉約正、約副依然承襲明制,但由民間公舉,官府僉充約正、約副的制度,卻已成為明代與清代鄉約組織及約正、約副選拔的分水嶺,官辦鄉約和官僉約正、約副亦成為承辦官府的一種差役。

康熙九年(1670)十月,清圣祖“欲法古帝王、尚德緩刑、化民成俗”,詔諭禮部,欽頒《上諭十六條》,禮部“遵旨議準,應將特頒《上諭》通行曉諭八旗包衣,佐領,并直隸各省督撫,轉行府,州、縣鄉村人等,切實遵行,務使軍民咸知尚德緩刑之至意”[10]930?!渡现I十六條》是《六諭》的具體化與細則化,蕭公權曾將《上諭十六條》與《六諭》進行對比,并將《上諭十六條》歸類于《六諭》之下,指出:“官方儒學不再是勸人向善的訓諭,而變成防止臣民危害帝國的工具?!盵11]楊開道甚至痛斥道:“清代鄉約制度因為皇帝的提倡,禮部的管轄,所以慢慢地離開人民自由活動的道路,鄉治整個的道理,而向宣講圣諭的方向跑,教化民眾的方向跑……從鄉村組織、鄉村自治的方面看,我們對于清代的鄉約,固然是十二分的失望?!盵12]董建輝亦認為:“清代鄉約延續了明中后期鄉約重視圣諭宣講的做法,以法令的形式規定‘上諭十六條’和《圣諭廣訓》為鄉約宣講的中心,將圣諭宣講發揮到封建時代的極致,其結果是造成鄉約的形式化、空洞化?!盵13]

康熙十八年(1679)正月,浙江巡撫陳秉直將《上諭十六條》逐條進行衍說和直解,輯為《上諭合律鄉約全書》,上奏朝廷并得到禮部議奏和清圣祖恩準施行??滴醵?1681),兩江總督兼江南巡撫于成龍頒行《弭盜安民條約》,針對江南地區奉行《上諭十六條》不力之狀,他重申“講鄉約”,責成“各州縣官,務于每月朔望躬詣明倫堂,督率教官齊集諸生及父老子弟人等,將《上諭一十六條》內教孝勸忠、和鄰睦族、勤學務本、守法奉公等事宜,逐條詳繹宣揚,婉轉勸導,切實奉行。其僻遠鄉村,應選齒德并優,允堪士民矜式之人,聘為鄉約,大村每村一人,小村或數村一人,亦如前制,按期講誨。不許胥棍濫充,亦不得藉端生事。該州縣如果能勸率有方,風淳俗美,闔境全無邪僻匪類者,本部院察實,官則以賢良題褒,鄉約免其雜差,仍給匾以示獎勵”[14]。

清圣祖《上諭十六條》、陳秉直《上諭十六條直解》和于成龍《弭盜安民條約》,在包括徽州在內的江南地區得到較為切實地貫徹與執行??滴跞?1694),徽州知府丁廷楗要求各縣將明何東序《新安鄉約》與《圣諭十六條》結合起來宣講,云:“今上有《十六條》勸民,命鄉約時時宣講,更為詳明?!贝撕?徽州府屬六縣于明代中后期已經建立的較為完備的鄉約組織基礎上,繼續強化鄉約建設,并次第構建成完整的鄉約體系。至遲在康熙中期,僅休寧一縣,即已“鄉有約,里有保,亦用賤以治賤耳。而環休境內,講約之地多至百八十余所,舉齒德俱優者,宣《圣諭十六條》,以廣教化……國朝尤嚴保甲之令,康熙九年,頒《圣諭十六條》,令天下各府州縣于朔望日,官紳同詣明倫堂,以生員二名宣布條款。近奉圣朝屢頒箴言,民風漸古。將溪廖令復實心舉行,勸善化暴,奸尻潛蹤……今嚴行保甲之法,與鄉約正、副共相核舉,正合今《十六條》規式。鼎革之初,所以弭盜而安民;承平之后,所以安民而弭盜”。

雍正二年(1724),清世宗對《上諭十六條》逐條進行注解,撰成萬余言《圣諭廣訓》,并“頒發直省督撫、學臣,轉行該地方文武教職衙門,曉諭軍民、生童人等,通行講讀”[10]931。雍正七年(1729),清世宗“令直省各州縣大鄉大村人居稠密之處,俱設立講約之所,于舉貢生員內揀選老成者一人,以為約正。再選樸實謹守者三四人,以為值月。每月朔望,齊集鄉之耆老、里長及讀書之人,宣讀《圣諭廣訓》,詳示開導,務使鄉曲愚民共知鼓舞向善”[10]931。至此,鄉約已完全淪為行政組織,約正、副亦已皆成為官役化之差徭。對此,常建華云:“清朝設立鄉約在雍正時真正制度化了。以后各朝極力維護和推行這一制度?!盵15-16]

此后,作為一種差役,鄉約正、副地位一落千丈,“鄉約昔為銓選,今屬喚充,不得援舊例妄與生、監并列”。其承擔的繁重差役往往使其鬻妻賣子而陷入破產的悲催境地,“糧戶典衣質器,醫挖肉之瘡;鄉約鬻子賣妻,救燃眉之火”。那么,問題是在順治九年清世祖頒布《六諭》、十六年正式“議準設立鄉約,申明《六諭》”之前的清初鄉約,其性質與職能如何呢?

筆者發現了順治四年(1647)五月祁門縣赤橋方氏、胡氏、汪氏和黃氏四姓共同重建的高登鄉約,其建立時間、內容、性質、職能以及經營活動,有著特定的歷史背景。順治二年(1645)閏六月之后,徽州府屬六縣次第納入清朝版圖。當年,陜西盩厔人王廷論出任清代祁門首任知縣,順治三年(1646)即“申明鄉約,約正、副有缺者,選士民之耆老而行誼者補之”[17]177。赤橋鄉約“耆老、士民承流望風,猶慮大化難復,于是公舉幾人,以應斯役,且復隨力樂助約谷貳十石,以為常貯,紹休前緒”[17]177。其實,早在明中后期,赤橋即已建有鄉約,“吾鄉方、胡、汪三姓,實共為約,主約事者,向有其人,咸兢兢以善鄉勸行為務”[17]176。上文所述之祁門知縣劉一爌在推行鄉約、社倉時,曾撥給全縣鄉約銀471兩購買稻谷,其中赤橋鄉約得到銀9兩,買谷30石,“貯約生息,冀備不時講約、賑濟之需”[17]176。崇禎十年(1637),祁門知縣樊昌將劉一爌所給銀兩剩余部分提出,“解部國用”,赤橋鄉民相率慕義捐輸,至明亡之前,尚存余稻42石。但至清順治四年時,這些存稻“半為貧戶貸欠逃亡,半為因兵搬散,僅存虛數耳。嗣后,每一舉行約事,輒苦無措”[17]177。王廷論倡行鄉約后,赤橋老人方繼美等重建鄉約,并號召:“凡茲同事,毋銳始事而荒后,毋狥虛名而闕實效,毋規私嫌而違公務,毋蓄利萌而懷義舉。又請于鄉曰:‘自今以往,有善,約舉之,舉使知慕也,勿汝隱;有不善,約書之,使之愧也,毋汝恕?!盵17]178

重建于順治四年五月的赤橋高登鄉約,立有《高登約》,其內容如下:

今奉縣主新頒《約簿》,今各約簽報約正、副等役,本約已報在官。共議約規,同心歃血,各宜遵守,俱要奉公守法。如有怠慢,致誤公事及狥私等情,量事輕重議罰。倘執拗不服,眾呈官理論,不致壞規,以成永遠約議,庶不負新立約會之意,謹立條款為照。

順治四年五月初一日,約正方知誼(押)

約副胡淵(押)、汪子洋 (押)

會正方志翔 (押)、黃

約贊方世顯、志慶、胡奇、方旂延、方廷對、 方登云、方有則、方有聲

約講胡、汪、黃

糾約方儀(押)、汪、胡巖明(押)、黃(押)、汪(押)

黃文潮(押)[17]179-181

從發起人和約正、約副、會正、約贊、約講和糾儀的姓名來看,名為“高登約”的祁門赤橋鄉約,顯然是以聚居于赤橋的望族方氏為主體,胡、汪、黃三姓共同參與的一種血緣性與地緣性相結合的鄉約組織。據同治《方氏宗譜》記載,赤橋鄉約約正方知誼,系赤橋方氏赤橋智詠公派金安公支83世孫,其父方元壽“治書經,補邑庠生”。會正方志翔為赤橋智詠公派金鼎公支82世孫,系祁門縣學庠生,其父方載明曾由歲貢出任浙江崇德縣訓導。約贊方世顯、方志慶均為金鼎公支82世孫,方廷對、方有則、方有聲則分別為赤橋智詠公派金鼎金輪公支83世孫,方登云則為赤橋智詠公派金鼎金輪公支83世孫,以上成員全部系祁門縣學庠生。糾約方儀則系赤橋智詠公派金輪公支83世孫,因其年長并其高祖曾因方俊“性剛好義……慷慨敢為,仗立大節”而享有較高的社會聲譽。

赤橋鄉約盡管有胡、汪、黃三姓共同參與,但因方氏宗族成員占據了絕大多數且基本控制鄉約的主導權。除約講外,參與發起鄉約的約正、約副、會正、約贊和糾儀等方姓成員,或本身系祁門縣學庠生,或祖上系享有聲譽之官員,或系好義樂施之地方精英后裔。因此,同順治十六年及康熙、雍正年間漸次淪為地方行政組織以及鄉約負責人官役化不同,順治四年重建的赤橋鄉約,盡管其活動一直持續至乾隆三十五年(1770),但并無行政組織化傾向,鄉約負責人和參與者亦非官遣差役,顯示出較強的個性特征。至于其所立《高登約》中稱“役”,非差役之役,而是一種習慣性的職位稱謂。

赤橋鄉約共立有《條例》13款,除第四款涉及宣講圣諭活動之外,即“凡朔望宣講《圣諭》,執事之人供給酒飯;聽講之人,各給茶餅乙雙,執木鐸加茶餅乙雙”[17]186。其他12項大都是關于該鄉約經營與管理條款,特別是鄉約內部的地租收入、倉儲稻谷、公匣契據保管及開支賬目管理等活動是其主體,如對鄉約活動開支、輸助田租、社倉存貯、約內田租收入管理等,該《條例》第四、五、六條,即作了詳細規定與安排:

一、樂輸田租,方姓公議輸田租肆拾秤,胡姓輸田租貳十秤,汪姓輸田租貳十秤,黃姓輸田租貳十秤,共計實租乙伯秤,入約以備約事,俱要腴美之田。倘有瘠瘦,佃戶交不足數,坐出田之家補足無詞。其田租,各姓著令佃戶送至管年之家交納。

一、田租,遞年眼同經收,不得任田戶拖欠。倘遇大歉之年,聽眾議監讓,不得徇情。

一、租,四姓輪收,方收兩年,胡、汪、黃各收一年。其谷照時價,七月中元預兌價銀乙半,余至九月重陽日算帳兌完,分毫不許價欠物抵押等情。如違,罰銀一兩公用。[17]184-185

赤橋鄉約實行輪年值守和違例處罰制度,該約第七、八、九條規定:“一、本約置匣一個,鎖匙三,托管年之家管匣、三姓管鑰,黃姓遙遠,聽其央托自便。一、支用必須四姓公議,不可亂動分毫。如有私相授受及濫等情,除不認外,公罰銀一兩。一、凡詞訟,約內須當解紛爭、勸向善,不得生事需索及徇私護黨,致啟釁端。如有不公,以壞約規,公罰無詞?!盵17]185

同官辦鄉約不同,赤橋鄉約采取互助辦約方式,通過內部資產經營和增置,強化鄉約自身的造血功能。其約內活動經費開支明確,即“每年七月十五兌糧日期及九月初九日算帳,管年之家備亥貳斤、丑貳斤、酒四壺、每人米飯一小升外,其余約內公議約事,會首之家只備一肴一菜。供給茶、飯,俱系約認,不得過費”[17]185。鑒于順治四、五年間,祁門縣境內尚時有叛亂發生,赤橋鄉約以順治五年為始,暫定五年為期,“將五年內所收之租,除約事費用外,買產以為常貯,定期九月九日清算,因名‘高登會’”[17]188。順治十年(1653),五年期滿交盤,赤橋鄉約首任約正方知誼、約副胡淵、汪舟書、黃鍾于七月書立盤約,將鄉約管理及賬目交予下一屆約正、約副方繼美、胡淵和汪繼春經營管理,其文曰:

幸逢一周,忻逢縣主張爺講約化民,請幽德兼優者任之,以廣勵風俗。今斯文、父老公舉約正方繼美,約副胡淵、汪繼春,各將所輸本各歸還各姓,而所置之田及各姓典租并入上欠帳清盤,與新約正管理,以作約內常貯。后之執事者,協力營運而擴充之,毋負立會補約之盛舉也,惟實望之。立此《交盤約簿》二本,新舊約正各執一本存照。[17]189

該《盤約》特別強調鄉約資產的“營運”與“擴充”,可見赤橋鄉約完全靠最初方、胡、汪、黃四姓捐輸的100秤稻谷作為鄉約活動的經濟支撐。經過五年運營,該約經濟狀況大有好轉。據其《置產簿》統計,第一屆鄉約期間,共購置田產5處、方姓捐助1處,田租收入41秤11斤,另有出典利息收入,“共存典本現銀及人上欠帳”40兩5錢9分[17]190-191。經首任鄉約正、副“歷盡艱險,兢兢支撐,不敢妄動毫厘”[17]189的運營與積累,赤橋鄉約初步實現擴充與盈利。此后自順治十二年(1655)至乾隆三十一年(1766)共112年間,赤橋鄉約先后購買48處田產,田租收入亦大幅增加。

赤橋鄉約的主要活動,除宣講圣諭、調解糾紛、致力于教化外,還于每年孟春月朔和九月初九日,定期開展對越國公汪華大帝之神和土地正神的祭奠做會活動,并立有格式化的祝神文本。

自順治四年(1647)五月至乾隆三十五年(1770)九月,赤橋鄉約持續維持活動達124年之久,且始終未受順治、康熙、雍正和乾隆年間中央及地方官府鄉約行政組織化和約正、副等官役化影響,這在清代鄉約發展史上堪稱奇跡。探究其背后的深層次原因,筆者認為主要在于赤橋地處徽州西部山區,且鄉約以“高登約”命名,并未納入清代祁門縣正式建立的官辦鄉約體系之中。它沒有同全國的鄉約一樣出現同質化傾向,而是遵循其自身發展邏輯,進行自主經營與管理。就此而言,赤橋鄉約更應被納入明代鄉約延續發展的范疇,而與清代順治九年(1652)特別是順治十六年(1659)以后的組織行政化、約正副官役化的鄉約區別開來。

四、共性與個性交織:徽州鄉約的基本特征

明末清初徽州的鄉約,既是徽州鄉約發展長河中一個重要階段,又是當時全國各地鄉約建設中的一個縮影,共性與個性交織,顯示出鮮明的時代特點與地域特征。

第一,綿延賡續,幾無中斷。宋明以降至明末清初,除元代未見施行外,徽州鄉約始終得到持續不斷的創建和施行。萬歷八年至三十六年(1580—1608)間的休寧縣,從曾乾亨“申飭奉行”鄉約,到祝世祿每月朔望宣講明太祖《圣諭六條》后“特書善惡二簿,以昭勸戒”;從魯點“重教化,加意鄉約”,到李喬岱“申鄉約、保甲合一法,刻成書頒示,民用相睦,朔望與諸生講明經義”,最后到歙縣知縣傅巖倡鄉約、嚴保甲、練鄉兵和復社倉,以及清順治初年祁門縣赤橋鄉約,徽州各縣歷任知縣無不以倡鄉約、宣圣諭、端風俗與敦教化為己任,并根據中央與地方府倡行鄉約制度與政策變化而變化,這是鄉約發展最基本的共性特征。

第二,六縣皆舉,遍地開花。宋明以降特別是明代后期暨明末清初,在上級官府和本地官員的大力倡導下,徽州府屬六縣紛紛建立起了覆蓋地域空間的城鄉鄉約體系,由明末清初各地鄉約參與村族糾紛調解與勸息合同文約的大量出現可知,徽州真正實現了“鄉有約,約有所,擇正、副以主其事,而又有常貯以供其費,所以廣教化、勵風俗”[17]176的鄉約建設目標。

第三,官民互動,良性運行。明代崇禎以前暨明末清初,徽州絕大部分鄉約建設基本上遵循官方倡導發起、民間響應配合即官督民辦的原則與方式進行。即如清順治四年重建的祁門赤橋鄉約,表面上看似民間自發建設,其實也是在清代首任知縣王廷論倡行、第三任知縣張大受“講約化民,請幽德兼優者任之”背景下展開的。萬歷休寧宣仁王氏宗族在其《宗規》中,一再告誡族人:“吾族雖散居,然多者千煙,少者百室,又少者數十戶,兼有鄉鄰同井,相友相助,須依奉上司條約,嚴謹施行?!奔词故青l約組織行政化,約正、副淪為官役化的清代,在地方官倡行之時,徽州依然能迅即響應并完成鄉約建設任務。其中,康熙十四年(1675)閏五月,婺源縣溪源鄉約正程遠、保長程鐘秀聯合17位輪值約正和約副共同訂立的《與下村爭曹村上屋充當差派合同》,就是一個典型案例。該《合同》云:“向奉上司明文,以近附近,編立鄉約、保甲,本村里甲丁糧,有遠轄別約地方者,有與二圖同里甲者,本村各遵上司,行鄉約,點保甲,設團長、灶丁,及中平鎮一應差役,官有確據保甲之籍冊,私有歷立充約之合同。論約不論圖,歷世無異?!闭枪俜脚c民間的相互配合,彼此互動,才使得徽州的鄉約建設和基層社會治理實踐卓有成效。

第四,獎懲結合,注重實效。同全國其他地區一樣,徽州鄉約在實施過程中亦時有不重實效,“法久漸玩,民習為文”現象發生。對此,徽州各地府縣官員,一方面,以身作則,主動深入城鄉約所進行動員與宣講并刊布傳播鄉約文本。嘉靖四十一年(1562),祁門知縣孫光祖將縣治桃李圃更名為風教堂,作為鄉約所,并“朔望會集師生、鄉士夫、約正、副,舉行鄉約”;另一方面,實行獎懲并舉措施,以維系圣諭宣講及鄉約實踐的常態化運行。同時,還要求約正和約副等必須公正選拔與推舉,并責令其秉公處事,不得徇私枉法,假公濟私。對廉明正直、公正履職的鄉約正、副,徽州地方官府和各地鄉約還給予褒揚與獎勵,萬歷二十五年(1597),休寧縣林塘范氏申報77歲約正范潼,懇請賜予其冠帶,知縣宋國華審核合格后,旋即“合行給帖付執,一體冠帶榮身優老施行”。同是萬歷年間,績溪知縣陳嘉策奉府遵行鄉約,“以善人胡塘、張時順申府”表彰,被徽州知府授予“為善最樂”稱號。休寧知縣李喬岱甚至親自為一去世之地位卑微的打鐵匠題以“鐵中錚錚”四字牌匾予以旌表。崇禎年間,歙縣知縣傅巖為動員和鼓舞民眾,力行鄉約,宣講圣諭與鄉兵講武之法,“每月定期舉行,詢報善惡”,曾一次性“對割肝孝子王之卿,節婦程氏、汪氏、吳氏、蔣氏、李氏陸名口,旌獎以廣風勸”[9]55。與大張旗鼓表彰為善者相比,徽州鄉約對記過書惡則采取了慎重態度,本著勸過自新、重歸于善的良好愿望,萬歷婺源沱川余氏鄉約即規定:“其初犯小過,戒責更新。不改,書簿。二簿,約正、副謹藏,不得他寄,以防遺失?!痹卩l約日益行政組織化和約正、副等負責人次第官役化的清代,徽州地方官依然對宣講《上諭十六條》敷衍或不力者予以懲罰,康熙二十八年(1689)出任休寧知縣的廖騰煃,“蒞任之始,他務未遑,首先舉行鄉約”[18]218。每逢在城鄉約所宣講《上諭十六條》時,不僅“召集僚佐紳衿,親詣督率,依期宣講”[18]219,而且頒發《循環簿》二扇,“定限每月初二日,將前月講約處所、鄉約姓名并聽講人數,填簿倒換,以備稽查……將以一鄉之從違,別爾等之勤惰,即視奉行之勤惰,定后來之勸懲”[18]219。但部分鄉約仍“竟同泛視,即此循環二薄之慢無填報”[18]219。為此,廖騰煃本著從嚴懲處的原則,“嗣后每逢朔望,爾等齊集附近村莊之人,各扶老攜幼,在于講約處所,照依原頒《圣諭十六條》,高聲宜講,期至遵行,毋許怠玩。仍于每月初二日填簿報查,循入環出,以憑稽核。事關化民成俗要務,如敢仍前置之高閣,失誤宜講填報者,定行差拘究責”[18]219。清嘉慶五年(1800),祁門縣環砂村鄉約程之璞等以公舉的鄉約正程珮70歲,“疾病在身,自愿退名不當,免誤公事。每見珮當之時,凡有出步行走,私使伊姪嘉煥頂名‘風育’……加煥怙終不悛,不自揣有犯奸犯賭之案,竟挺身冐伊服叔風育即風煜名目,希圖充約,致經合族同攻,沐批候飭,另行公舉”[19],而重新訂立鄉約選舉合約,將“‘風育’更名‘永思’,照戶輪流,每戶舉一正直者,辦公應役”[19]。這是鄉約正因為非作歹而被撤換的重要文書,它為我們了解完全官役化后鄉約組織和約正、約副的運行實態提供了寶貴的第一手資料。

第五,融宗族、會社于鄉約之中,地域特征突出。與其他地區相比,徽州鄉約的地域特色鮮明。在宗族組織化的過程中,明代宗族逐漸鄉約化且呈現出階段性特點,而“宗族鄉約化導致了宗族的組織化”[20]。特別是宋代以來聚族而居的徽州,宗族牢固控制著鄉村社會?;罩莨俑械泥l約,大多與當地宗族密切配合,或建立純粹血緣性鄉約,如萬歷婺源縣《沱川余氏鄉約》;或將宗族規約作為鄉約條款,如隆慶祁門縣《文堂陳氏鄉約家法》;或參照鄉約而立祖訓家規等宗族規約,如正德休寧縣《西門汪氏祠規》即系汪尚和“奉族長之命而總伊川宗會、呂氏鄉約、范氏義田、朱子《家禮》諸說,參考遺意而成編”;或鄉約所設于宗族祠堂,并在祠堂宣講《圣諭》和鄉約,如萬歷祁門翠園胡氏宗族“本宗各支,俱有祠宇,每歲春秋,務開講鄉約,宣讀《圣諭》,以為一方昭穆之勸”??梢?徽州宗族已成為開展鄉約建設與活動的中流砥柱。明代后期鄉約日益行政組織化和鄉約正、副不斷官役化后,聚族而居的徽州鄉約負責人與族長和保長或聯合訂立文約,維護宗族所在村莊利益;或調解族內乃至本族與族外糾紛。清康熙二十八年(1689)和康熙三十三年(1694),聚居婺源縣上溪源程姓宗族鄉約約正程遠及糾儀程志遠等作為主體成員,同族長程嘉福和程嘉禧等一道,共同參與發起訂立了該村《復禁牛軒培橋山合同規條》及《新立規條》等活動。鄉約不僅與宗族密切配合,而且與文會等相關會社組織彼此互動,不少鄉約的約正、約副和斯文等,還廣泛參與文會及相關會社活動,有的甚至成為會社的發起者和骨干成員。明中后期歙縣江村慈化西社,即“于里中擇年高德茂者為約正、副,率一里之人咸聚焉。月有常會,會有常期,相與賞善罰惡,型仁講義。立社學以訓蒙,置社倉以貯谷,俾人自為教,家自為養”[4]163。此外,鄉約還同文會一道,履行當地社會治安和教化之責,如清道光年間婺源縣甲路鄉約、保甲和文會即曾共同勒石豎碑,嚴禁私宰耕牛,保護農業生產。

第六,鄉約組織的行政化和約正副官役化。明萬歷至天啟時期,徽州鄉約及約正、約副確有逐漸行政組織化與官役化的發展趨勢。盡管學界公認鄉約行政組織化、約正和約副官役化,至清雍正七年才最終作為制度固定下來,但萬歷以后,有關徽州鄉約正、約副不斷被官府役使,卻是一個不爭的事實。船槽嶺系婺源縣龍脈所在,該縣知縣譚昌言于萬歷三十二年(1604)頒發告示,嚴禁在船槽嶺私建庵堂、挖山鑿石、起窯燒灰,并頒布告示,規定:“如有仍前至所禁山內挖鑿取石,起窯燒灰,并肩挑船藏等情,許地方里排、約保實時指名呈來,以憑拿究,定以強占山埸,依律坐罪。如里約地方容隱不舉者,一并究治,決不輕貸?!狈顟検究辈忑埫}的生員程世法等,甚至建議知縣“乞拘各都里約,喚集各山業戶,送契驗價,以便官買,并喚各窯愚民取結禁戢,立石昭示,永為遵守”。萬歷三十九年(1611),新任知縣趙昌期再次頒行告示,嚴令在船槽嶺違法開采者拆除灰窯,“如有一窯未拆,本犯及本都里約、保甲重究。各都里約、保甲不行呈舉,亦并坐罪”。并責成“各都地方里約、保甲人等,每月朔、望,各具有無伐石燒灰甘結,呈遞查考,不得故縱容隱,亦不得假借生事。訪出,一體重責三十板,枷號一個月示眾,決不輕貸”。顯然,這里的鄉約正、約副和保長、保副一樣,已被婺源縣官府視為差役而任意役使,約正、約副甚至被要求出具所在里約《無伐石燒灰甘結》。崇禎十年(1637)十二月,休寧東亭村余倫在《縣主歐陽公準免保長呈》文中,稱:“天啟二年,按院林[一柱]爺頒行保甲,該約舉報身兄余顯忠保正,潘世芳保副。世芳脫免,身兄獨力充當,守法奉公,老而不怨。不幸今年三月身故,理合告明另僉。身系弱民,不敢私報直舉。保內居住潘、余、金等姓,呈上天臺電覽。身姓已充一十六年,兄今物故,懇乞金批,發下本約,著今各姓俱照例,依次輪充,當周而復始,永遠遵行?!憋@然,鄉約正、副官役化并非始于清代,而是至遲明萬歷年間即已在徽州出現。

總之,盡管徽州的鄉約發展與演變具有一定的典型性和代表性,堪稱全國鄉約實施和運行的典范之區,但因自然、社會和人文環境的差異,徽州鄉約亦具有其他地域不同的空間特征,顯示出了鄉約組織發展和鄉約正、副地位變化及職能變遷的復雜性。重建于順治四年的祁門赤橋鄉約,依靠自身內部造血功能,獨立存續124年而未被行政組織化,約正、副亦未淪為官役化,就是一個典型的例證。不過,我們亦應看到,赤橋鄉約畢竟是徽州西部偏僻山區的一個個案,而伴隨全國鄉約的行政組織化與約正、副等鄉約負責人的官役化,徽州其他地區的鄉約與約正、副等鄉約負責人,并未能幸免行政組織化和官役化命運??滴跏?1673)七月祁門縣十二都洪村鄉約正洪大有會集全都四約會議,“議定凡有公務公費,四約均派均出”的合同文約;乾隆十二年(1747)休寧縣知縣鄭鴻任以鈐有休寧縣滿漢合璧官府方印頒發給該縣二十五都五圖程子任委任其為鄉約副的清乾隆十二年九月二十六日休寧縣正堂加三級《印照》[21]公文,都有力表明,徽州的鄉約組織已經深度陷入行政化和制度化的境地,充任約正、副者亦已不再是宋明時代“公正有實行、素信于鄉人”,而享有被賜予冠帶榮光、令人稱羨的縉紳等精英人物,而是蛻變為縉紳等避之唯恐不及的卑賤差役。正如江峰青1918年撰寫的《東山振義約約會記》中所云:“鄉約者,貴能約束一鄉也,立法之始,本各鄉紳耆任之,自官府以吏役相視,搢紳先生乃不屑置身其間,而鄉自治遂無以輔官治之不足。世教之衰,其由來舊已?!鼻宕∫院蟮幕罩萼l約組織已完全行政化,鄉約的約正、約副亦已全面走向官役化了。

注 釋:

①相關研究成果參見段自成、施鐵靖:《試論清代鄉約的政治職能》,《河池師專學報》(社科版)1998年第3期;段自成:《清代鄉約長的官役化與鄉約教化的效果》,《平頂山師專學報》2003年第3期;段自成:《論鄉約行政組織化背景下的鄉約與官府的關系》,《泰山學院學報》2009年第5期;段自成:《清代鄉約基層行政管理職能的強化》,《河南師范大學學報》(哲社版)2011年第2期;段自成:《論清代鄉約職能演變的復雜性》,《求是學刊》2013年第2期;段自成:《清代北方官辦鄉約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

②相關研究成果參見常建華:《清乾嘉時期四川地方行政職役考述——以刑科題本、巴縣檔案為基本資料》,《清史論叢》2016年第1期;常建華:《清乾嘉時期的福建地方社會職役——以刑科題本為基本資料》,《明清論叢》2018年第1期;常建華:《清乾嘉時期的江西地方社會職役——以刑科題本為基本資料》,《歷史教學》(下半月刊)2018年第1期。

③參見常建華:《清代宗族“保甲鄉約化”的開端———雍正朝族正制出現過程新考》,《河北學刊》2008年第6期;常建華:《清代國家與社會研究》,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④本文所稱之“徽州府”,包括北宋宣和三年(1121)之前的歙州、徽州及元代徽州路,其所轄地域皆為歙縣、休寧、祁門、績溪、黟縣和績溪六縣,其中婺源縣在元代一度升為州。

⑤相關研究成果參見:朱鴻林:《二十世紀的明清鄉約研究》,《歷史人類學學刊》第2卷(2004年)第1期;秦富平:《明清鄉約研究述評》,《山西大學學報》(哲社版)2006年第3期;康健、汪奔:《二十年來明清鄉約研究述評》,《中國史研究動態》2022年第2期;楊開道:《中國鄉約制度》,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朱鴻林:《孔子從祀與鄉約》,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5年版;牛銘實:《中國歷代鄉約》,中國社會出版社2005年版;牛銘實:《中國歷代鄉規民約》,中國社會出版社2014年版;董建輝:《明清鄉約:理論演進與實踐發展》,廈門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段自成:《清代北方官辦鄉約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朱仕金:《中國古代鄉約新探》,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

⑥據《宋史》卷340《呂大防傳》云:“(大防)嘗為《鄉約》曰:‘凡同約者,德業相勸,過失相規,禮俗相交,患難相恤,有善則書于籍,有過若違約者亦書之,三犯而行罰,不悛者絕之?!?見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0844頁。)

⑦雍正《巖鎮志草》利集《藝文上·題請建立鎮東祖社奏疏》,清乾隆留耕堂刻本。

⑧嘉靖《休寧縣志》卷7《詞翰類·紀述·教民條約》,明嘉靖二十七年刻本。

⑨明代汪循《汪仁峰先生文集》卷19《述先君承德郎事實》,(《四庫叢書存目》集部第47冊,第432頁。)載,“先君姓汪,諱鳳英,字大祥……提學副使安福歐陽公昔宰休寧,舉鄉約保甲之法,聞其賢,辟為約長,一年而鄉里肅然。乃相謂曰:‘寧可見官司,不可見約長?!圆蝗萑怂揭??!?/p>

⑩畢郁《書率溪程氏祠堂族約后》云:“余姻友程君師魯領其宗老用衡翁,命作為忠壯祠祭約數條,間以示余閱,其間有謂‘德業相勸、過失相規、患難相恤’之語,蓋有得諸藍田呂氏鄉約之旨?!?正德《新安畢氏會通世譜》卷17《詩文志》,明正德四年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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