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記錄”與“記憶”*
——日本出版語境下的“慰安婦”回憶錄

李 敏

（天津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天津， 300222）

一、 引言

“慰安婦”制度是二十世紀女性的災難，是人類歷史的恥辱。真實的“慰安婦”回憶錄是這一群體記憶的表達，記錄了她們的悲慘過往和精神履歷，具有補充、修正、建構歷史的作用。一些歷史研究者嘗試通過歷史事件參與者或見證人發掘口述史料，強化歷史的真實性和客觀性。如中國學者蘇智良和民間人士張雙兵等人尋訪了眾多“慰安婦”幸存者，記錄了大量“慰安婦”口述證言；日本學者石田米子、內田知行主編的《發生在黃土村莊里的日軍性暴力：大娘們的戰爭尚未結束》（2008）對中國“慰安婦”進行了詳盡的口述調查。此外，紀錄片《三十二》（2014）、《二十二》（2017）更是引發了學界對“慰安婦”口述歷史的研究熱潮。但同時也有一些別有用心之人，打著回憶錄、手記的旗號，歪曲歷史、擾亂視聽。

近年來，“口述證言”的歷史價值逐漸受到學者關注，但由于種種因素影響，中國“慰安婦”受害者回憶錄出版物較少，國內對日本出版的“慰安婦”回憶錄進行剖析研究的成果也不多。日本雖不乏對“慰安婦”口述證言進行發掘、剖析的相關研究［1］，但對“慰安婦”回憶錄本身，尤其對“慰安婦”回憶錄的綜合性實證研究并不多見。對日本出版的“慰安婦”回憶錄進行分析，與實際的“慰安婦”狀況進行比照，探討回憶錄中的“創作”“記錄”與“記憶”，有利于挖掘回憶錄的證言價值，指出部分虛構、仿作的“回憶錄”中的謬誤，為中國“慰安婦”話語權的建構以及中國“慰安婦”問題相關研究提供參考。

二、 虛構：謳歌日本“慰安婦”的言情小說

富田邦彥的《戰場慰安婦》（1953）中的主人公味坂美和子（音譯）由于拒絕跟母親安排的同父異母哥哥結婚，被母親拋棄，在公園彷徨時，被人搭訕并受到蠱惑成為“慰安婦”。作品的副標題是“味坂美和子的手記”，書中附有修整過的“手記”主人公照片，以及手記主人公的出版說明，極力渲染手記的真實性，然而，這部“手記”實際只是一部創作性小說，并非真正的“慰安婦”手記。

作品中充斥著大量人物對話，是典型的小說風格。故事情節中，幾個女孩的經歷過于曲折離奇，到過H島、G島、朝鮮半島，甚至足跡遍及大半個中國，并先后進入國民黨和共產黨軍隊，基本屬于天馬行空的想象。更重要的是，作品缺乏“慰安婦”歷史的真實性。她們在戰場上沒有負責人帶領，沒有身體檢查，沒有疲勞疾病，“獻身”時毫無錢權交易，僅僅是性奉獻。撤退時，沒有管轄、引領，到處游蕩。上述因素，已完全偏離了真實的“慰安婦”歷史。事實上，日軍對性病尤為重視，陸軍省于1942年6 月18 日發出通牒，要求各部隊對慰安所嚴格進行衛生管理，以防影響戰斗力及病毒回流日本。［2］“慰安婦”患病比例也很高，韓國挺身隊研究會調查的19 名“慰安婦”中，7名得過性病，除性病外，“慰安婦”還患有瘧疾、黃疸、精神病、陰部腫脹等各種疾?。?］，無法善終，還有許多被拋棄的“慰安婦”無法回國，只能在當地自生自滅。

在手記的描繪中，雖然主人公最初對獻身行為非常排斥，但最終被“愛國”“榮譽”“獻身”等精神洗腦，毅然登上了“慰安”之旅。作者筆下的主人公，雖然有過懊悔，但認為“我們也在跟士兵一起并肩作戰”［4］，堅信自身的獻身行為是純潔的、引以為豪的工作。此書謳歌日軍所謂勇敢、友愛、視死如歸的精神，是對日本無辜女性的道德綁架，完全是一部打著“慰安婦”手記旗號，模糊罪惡、粉飾人性，赤裸裸地謳歌日本女性所謂“獻身”精神的情愛小說，有違于“慰安婦”歷史的整體記憶，也有損于對“慰安婦”問題的認識與解決。

三、 高仿：冒充朝鮮“慰安婦”的無稽之談

日本近代戰史研究會于1965 年出版了《女人的兵器：一個朝鮮人慰安婦的手記》。在出版前言中，編者強調“正確”描寫事實，但通觀全文可知，手記描寫的不過是迷戀日軍、熱愛“國家”和沉淪情欲的畸形朝鮮“慰安婦”形象。主人公金春子，16 歲時因容貌出眾和其他四名少女一起被強征加入“女子愛國奉仕隊”。到戰場前，她們思想中有過痛苦與無助，到了戰場后，則轉為對士兵的同情和愛戀，對“國家”的擁護和支援，對情欲的認可和謳歌。

在作者筆下，主人公們在中國戰場上積極“慰安”士兵，努力用身體愉悅和鼓舞日軍。她們同情日軍的處境，從內心對征伐歸來的日軍表白，“士兵哥哥，您辛苦了”［5］，充滿感恩之情。雖然她們被強征而來，但當成為所謂的“愛國奉仕隊員”、帶著綬帶迎接日軍時，表現出的是無尚的高興和自豪，其中一人竟然說：“沒有人比我們對國家更有幫助了?！保?］書中各種情節設置令人大跌眼鏡。

而更離奇的是這部“手記”對歷史事實的歪曲和杜撰。首先是金錢酬勞。作品中，士兵每次支付7.5日元，“慰安婦”獲得5 日元，一天接待30名士兵，賺取150 日元，當日得到“工資”，她們每月寄給家里200日元。然而，這完全背離現實。據日本政府1943 年7月29 日頒布的《大東亞戰爭陸軍給予令》，當時上等兵工資為10 日元，一等兵僅為9日元［7］，根本沒有能力支付7.5 日元。另外，相關檔案顯示，朝鮮“慰安婦”的“工資”低于日本“慰安婦”，一般為1.5 日元［8］，并受到管理員盤剝。其次是生活待遇。作品中，她們伙食豐富，慰安所主人給買衣服，她們自己購置唱片、留聲機和梳妝臺等，所需之物應有盡有。此種描述可謂是天方夜譚。通過中韓等國家的“慰安婦”證言可知，她們居住的環境雖然各異，但惡劣者居多，尤其中國農村被強擄的“慰安婦”，長期被囿于一室，實為性奴。最后是情節邏輯?！笆钟洝敝?，她們不僅知道自己所在地區、軍隊稱號，甚至還知曉中國抗戰軍隊指揮官的名字等重要情報信息，讓人感到匪夷所思。

總而言之，這部作品對日本的朝鮮殖民地統治和日軍軍官的囂張氣焰有所批判，但更多的是強調朝鮮“慰安婦”對士兵的同情，對“國家”的熱愛，對情欲的渲染，是一部嚴重偏離歷史真實的虛構之作。這種偏離正常歷史認識的設計，是對真實歷史的褻瀆，是對“慰安婦”受害者的再次傷害，也是缺乏戰爭責任的一種表現。然而小說內容卻被部分人當成歷史事實加以利用，不斷出現在“慰安婦”研究的著述［9］中，致使謬種流傳，流毒深遠。

四、 告白：暴露傷痛的日本“慰安婦”自述

城田鈴子（1921—1993，化名），東京人，14歲時母親因宮外孕去世，家道中落。1942年，她被父親賣為藝妓。1943年7月，她去了當時日本殖民地臺灣，淪為日本海軍“慰安婦”。半年后，她以跟對方結婚作為條件，被一名海軍軍人贖身，返回東京。然而父親續弦，弟弟重病，為了親人，她決定到南洋繼續當“慰安婦”。在特拉克島，她被日本人贖身，當了“二號”（二姨太）。為了尋求庇護，在帕勞當了“三號”（三姨太）。戰后，她逃脫“丈夫”的控制，輾轉博多、長崎、熊本、福岡、東京等地賣身，還當過美軍“慰安婦”（伴伴女郎），期間受人慫恿，接觸毒品與賭博，曾兩度自殺未遂。

1955 年，她入住日本基督教婦人矯風會運營的保護女性機構“慈愛寮”，1958 年入住保護婦人機構“いずttf寮”，1965 年入住長期保護婦人機構“fkにft婦人村”。其經歷以口述方式被編成自傳，第一部《愛與肉的告白》（1962）加入了情色描寫，據說是出版社潤色所致［10］，第二部《瑪利亞的贊歌》（1971）更具真實性。她的經歷是眾多日本“慰安婦”人生的縮影。

日本“慰安婦”多是有賣春經歷的娼妓，她們大都知道實情并得到報酬。然而，她們不過是“大東亞共榮圈”的幫兇，也是受到蠱惑、蒙蔽的可憐人。戰時，她們是不折不扣的“性奴隸”；戰后，她們沒有生存技能，以出賣肉體為生，有人不堪生活重負，自殺身亡?！拔堪矉D”問題浮出水面后，沒有一個日本“慰安婦”站出來控訴日本政府，因為如果她們站出來，則會連同家人被社會拋棄。

除了描寫自身傷痛，城田也揭發了日軍“慰安婦”制度的罪惡。如她最后一次去南洋的船中，同乘的海軍特要隊女子都是“朝鮮和沖繩人”［11］，其中一個朝鮮“慰安婦”一天接待了43 人，她們如同士兵的公共廁所［12］，這些揭露了“慰安婦”制度的實像。城田本為日本公娼體制下的藝娼妓，而打著“合法”旗號的日本公娼體制是風俗業存在的“合法”遮羞布，是以生活貧困為幌子從事的“買賣”人口勾當，還為“慰安婦”的出現奠定了輿論和社會基礎。如今，日本一些高級政客不分青紅皂白，聲稱“慰安婦”為自愿的娼妓，是不可缺少的“必要惡”，這正是公娼體制的余孽陰魂不散的結果。

五、 控訴：揭露罪惡的朝鮮“慰安婦”追憶

文玉珠（1924—1996）出生于朝鮮大邱，12歲時被騙至日本九州妓院幫工，后來獨自逃回。她曾兩度成為日軍“慰安婦”。第一次發生在1940年（16歲），她在回家途中被日本和朝鮮憲兵及朝鮮警察強征到中國的偽滿洲國安東（今遼寧丹東）的一處慰安所，于1941年9月稱病逃回家。1942年7月（18歲）受到職業欺騙，坐船前往緬甸仰光，成為楯師團專屬慰安所“大邱館”的“慰安婦”。通過文玉珠的自述，以及記錄人森川萬智子的考證可知，這是一部相對真實的口述實錄，她的闡述基本還原了當時朝鮮“慰安婦”的境遇。

通過文玉珠兩次“慰安婦”經歷可知，日軍征集朝鮮“慰安婦”時采用了強征和職業欺詐等下三爛手段。在慰安所中，朝鮮“慰安婦”遭遇的苦難各不相同：有得性病的；有不堪受辱，反抗后遭到毆打的；有喝消毒水自殺的；有被強征而來，無法忍受折磨，投河自殺的；等等。文玉珠曾被日軍從二樓摔下，腰部受到重創，左胳膊骨折。種種死傷案例，揭露了日本帝國主義的邪惡，以及日軍官兵對帝國暴力的盲從。文玉珠坦言，在慰安所里，她吸煙喝酒，自暴自棄，因為“如果不這樣就無法對付那些男人”［13］。

朝鮮“慰安婦”的遭遇跟中國“慰安婦”的境遇有相通之處，然而前者多因強征和欺騙成為“慰安婦”，而中國大陸女性多因擄掠、捆綁成為“慰安婦”，由于她們的反抗，遭受的暴力傷害則更為強烈。有學者綜合各種史料估算，“有75%左右的慰安婦，在戰爭中已被日軍虐待而死”［14］?！坝捎谥腥帐墙粦饑?，中國‘慰安婦’的死亡率比起日本、東南亞、朝鮮的受害者要高得多，這是符合歷史事實的?！保?5］

六、結語

“慰安婦”回憶錄與歷史檔案、學者調查、日軍證言等一起構成多重歷史敘事。它以女性自身的講述去彌補、修正、重構過去的記憶和記載，表現了女性為自己“代言”的價值體系的形成。然而，部分別有用心之人，打著手記的旗號，歪曲歷史，污蔑女性的人格，致使日本民眾無法觸及戰爭的罪惡本質，挑戰國際社會對“慰安婦”制度達成的共識。日本出版的“慰安婦”手記揭露了“慰安婦”制度的罪惡、“慰安婦”問題的復雜，以及日本人對“慰安婦”形象的虛構和杜撰，這將為中國的“慰安婦”回憶錄等口述史料的挖掘和研究提供一定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