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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時代鄉土書寫傳統的賡續與創新性發展
——以《家山》《金墟》《莫道君行早》為例證的思考*

2023-02-12 14:40
關鍵詞:王躍文莫道虛構

劉 艷

( 中國社會科學院 文學研究所,北京,100732 )

近年來,習近平總書記關于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文藝工作與文化傳承等有一系列的重要論述,中國作協的“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2022年7月31日)與“新時代山鄉巨變創作計劃”(2022年8月1日)相繼啟動。啟動工作的系列活動,選址在湖南益陽,本身就帶有一定的寓意和昭示性意義。這里不僅是《山鄉巨變》作者周立波的故鄉,也是《山鄉巨變》故事背景地。這次選址益陽的創作計劃啟動活動,有著重要的意義表征,堪稱當代文學發展歷程中具有里程碑意義的重大事件。這對于書寫鄉土、通過書寫鄉村巨變來講好中國故事、構建中國話語和中國敘事體系,對于整合優勢資源、深化合作、遴選和推出反映新時代新征程的文學經典具有重要意義?!靶聲r代文學攀登計劃”已經陸續推出三期支持項目,旨在創作、編輯、出版、宣傳推廣以及成果轉化和外譯等多方面形成聯動機制,推動與賦能產生反映新時代文學價值的時代精品力作。其中多位作家加入該項計劃,而且相繼結出豐碩的創作成果。

本文要重點考察的三部長篇小說力作,即王躍文《家山》、熊育群《金墟》、歐陽黔森《莫道君行早》,皆出自“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提供支持的優質選題項目,分別為第一期、第二期支持項目。三部由當代知名作家精心打造的長篇小說,都是在2022年12月由業內著名的出版社出版。由此,其產生的影響力也從選題、作品內涵、審美情感、文化范式等多方面,給人以強烈的藝術觀感和精神震撼。對這三部作品,可以從新時代地方“志”書寫傳統的賡續、歷史之筆與文化記憶的融合、非虛構寫作與虛構小說文體的兼容并包、鄉土書寫傳統以及傳統文化與文學傳統的賡續和發展等方面作出集中探究與考察。這對于總結新時代文藝精品的藝術規律、創作指征,以及推動中國當代文學從“高原”向“高峰”邁進,無疑都具有重要意義。

一、地方“志”書寫傳統的賡續

稱《家山》《金墟》《莫道君行早》三部長篇小說,表現出新時代鄉土書寫在地方“志”書寫傳統層面的賡續,并非指其系“地方志”書寫,而是說三部極具藝術造詣的小說在文學書寫中,表現出兼容地方志書寫元素的創作理念。地方志,古已有之,延續至今,即一個地方的方志、史志,是記載一地的地理風物、風俗掌故、人物人事(歷史人物、歷史事件)等的志書。自司馬光即以“博物之書”稱之,而博物的傳統也一直蘊涵在中國文學傳統中,并延續至今,近年還有學者以“博物”“地方志小說譜系”為研究命題,來研究和分析歐陽黔森的小說創作。(1)李遇春:《博物、傳奇與黔地方志小說譜系——論歐陽黔森的小說創作》,《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8年第7期。毫無疑問,歐陽黔森近作《莫道君行早》依然延續其此前“博物”“地方志小說譜系”的書寫傳統。

王躍文《家山》中所寫沙灣,是以作家家鄉漫水村為原型的,湖南溆浦雪峰山就是“家山”的原型?!都疑健吩凹易V”(見中國作協 “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 首批所公布的名單),這部近54萬字的長篇小說的創作動因,系由家譜《三槐堂王氏五修族譜》中父輩、祖輩的革命事跡對作家觸動而產生。作家想把他們的事跡復原和還原出來,像《家山》中的革命者陳齊峰、陳劭夫便是以作家的伯父輩王楚偉、祖輩王禹夫為原型的?!凹易V”中所記的人物、人事及其歷史功績,本身就讓這部作品帶有史志與人物志的因素和要素。

有研究者已經關注到新世紀鄉村小說中的這一類型創作,即鄉村小說中的地方志書寫,并對賈平凹近年來“聚焦秦嶺這一地方的物事、人事和史事”的三部長篇小說《老生》《山本》《秦嶺記》加以研究,稱這“秦嶺三部曲”“堪稱秦嶺山川的草木志、動物志、村落志和人物志”(2)陳國和:《論賈平凹“秦嶺三部曲”的地方志書寫》,《文學評論》2023年第3期。?!都疑健贰督鹦妗贰赌谰性纭啡啃≌f,全部對應某一地方的地理、物事與人情風俗等,是對所寫之地作“志”書式文學書寫的小說文本。王躍文《家山》是以家鄉漫水與這里的地理、歷史、物事人情和風俗風物等為原型來創作的,從“家譜”轉而為“家山”所作的小說更名,也可以見出小說從較為純粹的“自敘傳”式家族敘事轉而為更具方志史志意味的書寫,往往帶有“志”書書寫意味,但是更體現出一種向文學性敘事的讓渡?!都疑健吠ㄟ^集中描摹1927年至1949年這段中國現代風云際會、時世激蕩不定的歷史時期湖南鄉村沙灣人的生活與歷史故事,全方位反映沙灣人近乎百科全書式的鄉村生活圖景?!凹疑健弊怨艜r漢語中即有家園、故鄉之意,而如果落實到具體是哪一座山,那便是王躍文家鄉的雪峰山。而小說中的龍溪江的原型就是王躍文家鄉的溆水河,溆水河是匯入沈從文筆下常常眷顧的沅江的一個支流。

熊育群的《金墟》堪稱是對僑鄉赤坎古鎮作“志”書式文學書寫的作品。小說反映的是赤坎古鎮在現實中的史事、人事和物事,小說對廊腰縵回、騎樓相接、“碉樓深處是我家”的歐陸風格式的赤坎古鎮,有著從歷史與現實雙向敘事維度切入的、近乎百科全書式的描摹與書寫?!督鹦妗奉H具現實與歷史中的赤坎墟地情書的色彩與意味,小說所寫的廣東開平碉樓在2007年即已申遺成功,但是伴隨歷史與時間流逝、歲月風雨侵蝕之下的赤坎古鎮,在國家精準扶貧與僑鄉振興的時代背景下,亟須改造重建與振興。鎮長司徒譽積極投身古鎮房屋征收改造的工作,經歷道道關隘坎坷,他與徐芷欣、關憶中等人尋根問祖及探訪文化淵源,在走訪每一街、每一村、每一島以及船艇上人的過程中,逐漸復原和還原出赤坎古鎮歷史上三起三落的那段歷史傳奇故事:由明代海上走私貿易始,經由形成關氏牛墟和司徒氏東埠市場,及至司徒譽的曾祖父司徒文倡回到家鄉赤坎(1926),當時在他主持之下,司徒氏與關氏共同修建了赤坎古鎮?!督鹦妗纺懞头从吵龀嗫补沛倸v史與現實中極為豐富的史事、人事與物事。

歐陽黔森的《莫道君行早》(見“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第二期名單,名為《震旦》)這部作品,是作家在此前的“精準扶貧三部曲”(2018)——報告文學《花繁葉茂,傾聽花開的聲音》《報得三春暉》《看萬山紅遍》引發普遍的社會關注后,再度發力,以文學作品重現武陵山腹地“精準扶貧”的歷史現場,反映在國家“精準扶貧”方略之下,當地貫徹國家“科學發展”“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等理念所發生的翻天覆地的變化與脫貧攻堅所取得的豐碩成果。新時代里的“山鄉巨變”,就發生在紫云鎮、花開村、千年村、紅巖村等這些地處武陵山腹地的現實中真實存在的地方?!赌谰性纭肥且浴胺翘摌嬓≌f”的創新性文體樣式,對這些村鎮所共同形成的武陵山腹地的精準扶貧歷史現場的故事作出記錄與書寫。它是圍繞著本地干部花開村主任麻青蒿、紫云鎮書記龍險峰與鎮長熊少斌,外來干部即幾位“第一書記”肖百合(千年村)、陳國棟(花開村)、張學勤(紅巖村),以及當地村民吳艾草、牛老五、丁香、羅云貴等小人物,所展開的鄉村故事集。汞礦關停、汞礦資源再開發利用、村里的“三改”、新時代里的土地流轉、集體經濟產業化等工作,都是通過具體生動的感人故事來表現,每一個故事又與這里的地理、物事人情密不可分?!赌谰性纭芬晕淞晟礁沟氐拿撠毠耘c精準扶貧工作為創作主題,近乎百科全書式的摹寫與記錄,對當地精準扶貧歷史現場的史事、人事、物事作了地方“志”書式的文學書寫。

新時代的鄉土書寫,若要賡續地方“志”書寫傳統,在某種程度上就要“具有百科全書式的文獻大全和地情書的色彩”(3)陳國和:《論賈平凹“秦嶺三部曲”的地方志書寫》,《文學評論》2023年第3期。。在被稱為《家山》創作談的王躍文散文集《喊山應》中,作者細述了由于溆浦二字皆從“水”旁,“先民們沿溪依河而居”,境域內不僅溪河密布,有半數以上的鄉鎮名與“水”有關……這樣的地理志、村落志特征,也如實反映在《家山》中:沙灣人的生活完全離不開水、潭、江,達公兒子修碧被抓壯丁回來后,爛衣臭氣,要到龍王溪去洗澡換衣;容秀屋的娘井兒井,據說都會流到萬溪江,最后會流到東海。(4)王躍文:《家山》,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第481頁。萬溪江流入沅水有個洑水灣(5)王躍文:《家山》,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第309頁。(正好對應著現實中的溆水河),揚卿跟齊峰、劭夫少時在蛤蟆潭比賽扎猛子,說若是淹死人要到洑水灣去找人。而革命者齊峰在被國民黨政府的警察押解途中跳江,押解的警察往江里打槍回去交差,克文派人搜尋至洑水灣都沒見齊峰尸首,等等,都對應著現實中的溆水河以及漫水村的種種風土物事。王躍文稱《家山》里的沙灣,其“地理環境、村落形勢、四季物候、社會結構、倫理體系、鄉風民俗和歷史文化氣脈”(6)王躍文:《文學筆法即人間態度》,“中國作家網”微信公眾號,2023年3月29日。,全是依著他的出生地、家鄉漫水的樣子加以描摹虛構的??梢哉f,《家山》是關于漫水、溆浦的一部文學志書。

正如《家山》中有著作用巨大的祠堂一樣,《金墟》中也有關氏先祖修建的鼎信祖祠,它也是供關氏司徒氏后輩上學讀書的地方。這里有潭江,但更為普遍的是深蓢島、船艇、文璟廬、望海樓(門和窗上部都是半圓形,墻面也裝飾了拱券圖案)、筑廬居(三樓立了四根愛奧尼亞柱,三個拱券中間大、兩邊小)(7)熊育群:《金墟》,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深圳:深圳出版社,2022年,第276-277頁。等這樣的碉樓式建筑?!赌谰性纭分袆t是呈現武陵山腹地一派旖旎峻峭的武陵山脈地區的典型特征,九龍溪、九龍洞、罵龍溪是標志性地名,春天常常是一天里風和日麗與暴風驟雨相映成趣。自然風景之外,千年村在“三建”工程中打造了黔東民居,民俗旅游之外也準備挖掘民俗文化,等等?!班l村小說的地方志書寫就是史學、地學和文學的融通,為讀者提供一個豐富的、藝術的中國形象”(8)陳國和:《論賈平凹“秦嶺三部曲”的地方志書寫》,《文學評論》2023年第3期。,《家山》《金墟》《莫道君行早》做到了史學、地學與文學的融通,且以文學更勝,令有豐贍維度的、藝術的中國形象也得以彰顯。

二、歷史之筆與文化記憶的融合

《家山》著重摹寫了湖南鄉村沙灣在20世紀上半葉的20余年里發生的故事,卻能夠折射出百年中國鄉村生活的圖景,其重要原因即作家做到歷史之筆與文化記憶的融合?!凹疑健背霈F在小說“尾聲”,講述的是佑德公的女兒貞一回沙灣省親后,留在了家鄉的故事,小說以貞一寫給女兒念梓的一封信收束全篇。信中有“沙灣受家山垂佑”“勿忘故土,勿忘家山”的話語。(9)王躍文:《家山》,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第697-699頁??梢哉f,《家山》小說主體敘事似未直接點題“家山”,但讀來卻處處是家山?!都疑健愤€被稱為“生生不息的民族史詩”,這無疑與小說很好地融合了歷史之筆與文化記憶有關。

歷史之筆就在于《家山》對當時沙灣外的風云激蕩與沙灣內貌似波瀾不驚、時有動蕩的鄉村故事有著如實記錄與刻寫,人物與故事多有真實歷史人物與家族真實故事的原型。作家王躍文將自己父輩祖輩身上發生的真實的故事,搬至《家山》中。革命者陳齊峰的原型是伯父輩的王楚偉,祖輩王禹夫是革命者陳劭夫的原型,“鄉約老爺”桃香的原型是作家的祖母。家族真實故事的原型:小說主要人物的主體敘事,系作家聽來的軼事,即伯父輩王楚偉,村里只道是一位回鄉的講究尊卑上下的在外讀書的子弟,1949年以后才知他是溆浦縣第二任中國共產黨地下縣委書記。王楚偉在溆浦“敬日事變”(1927年5月)的白色恐怖中,回鄉重建黨的地下組織。22年后又組建革命武裝隊伍迎接解放軍進入溆浦。(10)王躍文:《我的文學原鄉》,《喊山應》,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21年,第45-46頁。作家在采訪筆談中也說,自己看家譜時發現“伯父輩、爺爺輩在1949年4月組織湘西縱隊,跟國民黨殘余勢力對抗,迎接解放軍進城”,加上他在40多歲之后,對故鄉的情懷撲面而來,“便產生了‘不能不寫這部小說’的沖動”(11)王躍文:《不懂鄉村,無法讀懂中國》,“人民文學出版社”微信公眾號,2023年1月27日。。

作家的家族故事也被寫入小說《家山》:母親作為童養媳嫁入王家,要從不到8歲正在打著陀螺玩、匆匆扔了鞭子從樓梯爬上去,跨開雙腿站立在屋門上方樓梯口的小丈夫的胯下爬進夫家的情節,被用到了桃香的兒子齊明與兒媳來芳身上;外祖父系雙胞胎兄弟、去龍岡做生意時,與攤主打賭吃下20個油糍粑可不付錢,卻是哥哥吃了10個然后謊稱屙尿換弟弟再去吃10個,從而贏了打賭的趣事,也被搬到了《家山》中,并放在了四跛子姐夫祖賢、祖明兄弟身上,還額外增加了兄弟倆與四跛子最后把錢給攤主、交了異鄉朋友的“仁義”結局;等等。

《家山》作者王躍文之所以中年以后悟到自己對于家鄉那深摯的情懷,與伴隨著歲月積淀與作家創作經驗的累積,心中對于故鄉的文化記憶,被家譜中的歷史人物、歷史故事所激發出的創作沖動關系很大?!都疑健芳仁乔楦胸S沛的文學敘事,又兼具扎實的史實、事件,作家是用史筆成書的。王躍文在小說里如實反映了紅軍長征、長沙保衛戰、日本投降等重大歷史事件,以及當時村民興修水利、為民請愿、減賦抗稅、幫助抗屬紅屬等史實,這些都是有扎實具體的史料功夫的,并且常常是通過人物的家信、村里人與縣長的通信、當年《呼聲報》等報紙的消息嵌入小說敘事來展現,兼又采取真實史料與藝術加工結合的方式呈現。

在《家山》里,文化記憶與歷史之筆是有機融合的。德國揚·阿斯曼給出“文化記憶”的概念,文學、小說以它自己的形式與載體對文化記憶予以賦形;有批評家認為“記”與“憶”所表達的側重點明顯不同,“記”務求精確、翔實、客觀,“憶”更多個人情感的介入,因而歷史話語注重“記”、文學話語注重“憶”(12)南帆:《文化記憶、歷史敘事與文學批評》,《文學報》2018年6月28日。。王躍文自言《家山》寫作狀態是這樣的:“有種化幻為真的感覺”,“筆下的人物不像是虛構的”,人物仿佛“都真實地活著,天天同我在一起”,小說里人物的生死都會令他流淚——這種“同小說中的人物同憂樂、共悲喜”的創作與情感狀態(13)王躍文:《文學筆法即人間態度》,“中國作家網”微信公眾號,2023年3月29日。,正是因為《家山》將“記”“史筆為文”的歷史,與作家心中逐年累積的對于家鄉的“憶”的情感、文化記憶的部分,作了水乳交融般的交織與融合。

熊育群《金墟》中有“歷史之筆”“現實之筆”兩套筆墨和兩個故事序列?,F實之筆敘寫的是鎮長司徒譽在赤坎古鎮房產征收與文化改造這一僑鄉振興重要工作的實施中所發生的故事;歷史之筆敘寫的是現實中司徒譽、徐芷欣等人通過走訪與探詢文化根源,找尋和追溯當年司徒文倡領導家族與關氏家族一起修建赤坎古鎮的故事。小說講述了赤坎人百多年前漂洋過海到海外謀生,靠勤勞與吃苦耐勞積攢銀錢回鄉建設古鎮的歷史與傳奇故事。無論漂泊異鄉的人及其后代是否回得了故鄉,古鎮都是漂泊海外游子的精神原鄉。所以,關氏后人關憶中回鄉探祖尋根時,才會對碉樓有著別樣的情懷,每每遇見,總是久久凝視,不忍離去?!暗飿谴蠖际侨A僑所建,都是當年漂洋過海的人對鄉土的深深眷念,對重返故土生活的無限期待?!?14)熊育群:《金墟》,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深圳:深圳出版社,2022年,第123頁。

熊育群《金墟》中,在小說開篇,司徒譽就將寫作《碉樓深處是我家》這本書的任務交給了做教師、又對尋訪古鎮文化根源、古物舊事格外感興趣的徐芷欣;而且司徒譽在做走訪、實地勘察測量與房屋征收說服工作的實際日常事務中,屢屢與徐芷欣的探訪文化根源的足跡發生交集。他們常常一起到實地探察文化源脈,再加上海外華人后代回鄉尋根問祖找到他們幫忙,就把當地歷史所關聯的文化記憶、海外華人及其后人對家鄉的文化記憶,纏繞拴系在了一起。比如賴特到中國尋根,隨徐芷欣等人見識了深蓢島及疍家人的根脈,而賴特還隨身攜帶著徐阿保母親送給遠行的兒子的針筒;關憶中則被艇上的物件和木板上的圖案深深吸引,因為爺爺也保存著類似的舊物。不起眼的舊物,卻被爺爺珍存,代代相傳,因為它們與故鄉的土一樣,“一代一代相傳,讓后人不要忘了根”,即使是離鄉的關氏的后人,也不免對這些舊物摸了又摸。(15)熊育群:《金墟》,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深圳:深圳出版社,2022年,第451-453頁?!斑@些原本屬于歷史話語的‘記’的方面,卻因為嵌入了主要人物的血脈淵源與日常生活敘事”(16)劉艷:《〈金墟〉:赤坎古鎮負載家國歷史與僑鄉振興的史詩傳奇故事》,《小說評論》2023年第4期。,而褪去“記”的生硬屬性,有了“憶”的特征與屬性。這也是文學話語的本質屬性。

歐陽黔森《莫道君行早》中,有很多同時承載歷史與文化記憶的地方,比如中華山之外的木黃,1934年10月24日曾發生過足以在中國革命史和紅軍長征史上留下濃墨重彩一筆的“木黃會師”——賀龍領導的紅三軍與任弼時、蕭克和王震率領的紅六軍團于此勝利會師,黨中央致電祝賀并決定紅三軍恢復紅二軍團的番號。(17)歐陽黔森:《莫道君行早》,北京:作家出版社,2022年,第411頁。而這部非虛構小說,為武陵山腹地的“精準扶貧”歷史現場,書寫了一幅氣勢恢宏、足以彪炳史冊的新時代鄉村巨變的精神圖譜。雖然是文學性的小說文體與故事敘述,題材也是現實性的,但是它所反映的事件與精準扶貧、脫貧攻堅、新時代的山鄉巨變所取得歷史功績,對未來而言卻毫無疑問是歷史性的。作家與作品不僅遵循的是非虛構的真實信念的寫作倫理,而且每一筆現實性敘事的呈現與記錄都是歷史性的,都是在未來某個時間點再對這段扶貧歷史作出反觀與回溯的時候無可回避、繞不過去的“歷史之筆”的記錄。歷史事件和歷史進程,由于有了人們思想、心理和情感成分的融入,而增加了足以令后世與后人“憶”亦即文化記憶的部分。1958年至1960年發表的周立波的長篇小說《山鄉巨變》,反映的是鄉農業合作社由初級社發展為高級社的變革過程,以及在此過程中揭示出湖南益陽山鄉人的心靈史即思想轉變的歷程。而歐陽黔森《莫道君行早》堪稱新時代的“山鄉巨變”,作品書寫與反映了在脫貧攻堅、科學發展觀指引下的改革發展過程中,武陵山腹地的人們積極參與改革的心理與思想變化,是一部思想史,也是一部武陵山腹地人的心靈史。

三、非虛構寫作與虛構小說文體的兼容并包

《家山》《金墟》《莫道君行早》三部長篇小說具有一個非常明顯的兩性離子的同文體特征,即它們都是地地道道的虛構小說,卻又同時兼容并包了非虛構寫作的文體特征,三部作品無一不是有大量翔實的材料與史料充盈在小說敘事里。20世紀60年代興盛于美國、80年代初被《讀書》雜志引入中國的非虛構寫作,近年有大熱的趨勢與表現,其在現實性題材與歷史性題材兩個領域與維度拓展,并且都取得了較為顯著的創作成績。而小說文體注重小說故事的虛構性。雖說兩種文體并非有著截然對立的文體邊界,但是就“虛構”與“非虛構”而言,還是有其明顯不同的文體屬性與文體界限的。而如何有效地融通兩種不同文體的寫作,對任何作家而言,都是不小的挑戰。就像熊育群在談及《金墟》創作、回溯這部作品創作過程時所說:他“想嘗試把虛構與非虛構打通”,但這無疑“對虛構提出了極高的要求”,什么樣的極高要求呢?就是既要“讓虛構無跡可尋,讓小說真實得像非虛構作品”,又要“確保它純正的小說味”,這對于任何一位作家而言,其實都是“一個巨大的挑戰”。(18)熊育群:《挑戰與超越》,《文藝報》2023年3月24日。

非虛構寫作,無論對于現實性題材還是對于歷史性題材來說,往往采取寫作者“在場”與介入性的寫作姿態。這也是在書寫歷史事件與歷史故事的非虛構寫作中,寫作者不會在敘事中缺席的原因。而《家山》《金墟》《莫道君行早》首先就是要在維護小說虛構性文體特征的基礎上,做到作者從敘事中抽身、缺席、不出現,作家可以擁有與作品中人物同悲歡、共生死的感受,卻不能直接現身小說敘事和主觀性介入小說敘事。在《家山》中,作家對于家族家譜中的真人實事,亦作了很大程度上的藝術加工,秉承小說敘事的創作手法。比如,伯父輩王楚偉在1927年5月溆浦“敬日事變”的白色恐怖里,按黨組織的要求回鄉重建黨的地下組織,1949年4月又組建湘西縱隊迎接解放軍進入溆浦。這些史實被移植到小說中時,便經過了作家的藝術加工與再造。家譜中對父輩祖輩人革命工作經歷記述得既豐富又復雜,但凡不符合《家山》敘事邏輯的素材都沒有被選用。而對于已有素材也常常是經過了藝術加工與再造,比如齊峰與革命同志“打劫”自己家、獲取革命資金的故事。1929年前后,王楚偉組建革命武裝卻苦于無資金,曾有同志動議假裝把他綁票、向家里索錢。此方案雖未實施,但該史事在被用到《家山》中時,就變成了有史實基礎的小說虛構敘事,作家由此設計并虛構了兩位革命同志扮作“土匪”到修根老兒家打劫的故事。整個敘事片段寫得驚心動魄、出人意料,假“土匪”不僅只要錢不傷人,而且還貼心地、其實是故意給留了一部分銀錢,直言齊峰的妻子禾青有孕在身,讓她不要動,并稱不會傷害她。修根滿蓮夫婦被愒(驚嚇)著的片斷,人物刻畫惟妙惟肖,小說分別以修根、滿蓮、禾青與借住在此的史瑞萍的視角進行敘述,戲劇性沖突和現場感凸顯,令讀者的代入感很強。作家還在《家山》中額外增加了齊峰父親修根在新中國成立前夕將當年沒被搶走的銀錢捐出、用來支持兒子革命事業的情節,而齊峰與革命同志敘談中對自己當年安排“打劫”父親,表現出了深深的愧疚之情。齊峰在工作中,還對佑德公的親家格外關照與保護,等等。凡此種種,都比單純記述歷史的非虛構寫作,要有更多人心、人情與情感的質素在里面,也是小說比非虛構寫作具備更為豐沛的藝術性與文學性的重要原因。

熊育群為了創作《金墟》這部非虛構特征顯著的小說,深扎江門生活了2年。為了寫好房屋征收工作,他對征收者、被征收對象等都作了采訪,幫助調解矛盾。華僑對于這部寫海外移民歷史與當下古鎮改造歷史的小說而言,無比重要,所以海外華僑也成了他的采訪重點。而去美國的華僑家族與家庭走訪,實地探察當年拘禁華人的天使島等,是熊育群此前就做過的工作。他觀察砌匠砌磚,看灰塑如何在屋脊塑出花鳥蟲魚,探訪華僑最早出洋的地方,向當地專家了解宋元明清時期通商與造船史、航海史等,參與漁民海上捕魚??梢哉f,熊育群幾乎做了所有的采訪和實地探察工作,但他“意識到自己遇到了寫作生涯中最大的挑戰”,即如何處理非虛構素材的問題:如果不用真實的地名、家族名等,會失真而且會惜失“赤坎獨有的傳奇包括地名所含的歷史與文化信息”;但如果采用,又可能陷入現實矛盾以及太多的考證工作要做。作家自問:“小說是虛構的藝術,虛構與非虛構的關系又將如何處理?”經過苦思,作家想到的解決辦法是:“地理、地名、家族、真名實姓人物、主要歷史與現實事件謹循真實性原則,但情節、非真名實姓人物則遵循小說創作規律?!睆亩瓿闪恕督鹦妗愤@部真實得像非虛構寫作的虛構小說佳作。(19)熊育群:《挑戰與超越》,《文藝報》2023年3月24日。

歐陽黔森《莫道君行早》是非虛構小說,也表現出小說文體融合了非虛構寫作的特征。與前兩部作品相比,這部書寫新時代脫貧攻堅山鄉巨變的作品,由于缺乏歷史維度和歷史向度層面而聚焦于當下精準扶貧歷史現場的現實性敘事,就令小說更難脫實向虛地作藝術性的發揮。報告文學和紀實性的敘事散文,是“精準扶貧”題材常見的文體形式。所以,要想在新時代里,書寫武陵腹地山區鄉民從生產到生活都發生“山鄉巨變”的生動故事,就必須處理好怎樣既要記錄和表現精準扶貧的現實性素材,又要通過合理的文學想象與藝術虛構,顯示出足夠的文學性、藝術性、故事性與可讀性,要讓作品成為好看耐讀的“小說”。歐陽黔森充分發揮他多年從事劇本寫作、小說與散文詩歌創作的優長,將精準扶貧歷程中的每個事件,都通過具體的人物故事來呈現。如牛老五、丁香的佯裝跳樓威脅干部,是通過充滿鄉村生活趣味的場景來呈現的;麻青蒿作為村主任拆了自己違建的房子,則經歷了一個令人信服的思想斗爭、思想轉變的過程,是在羅云貴等人先拆自家違建的酒窖之后才想通的;村會計吳艾草的“妻管嚴”,寫得很生動有趣味,這一人物從懼內到不怕老婆的轉變,也與扶貧工作歷程絞合在一起,纏繞著小小的戲劇性沖突與矛盾,可讀性較強。

《莫道君行早》中最為生動的小說敘事,是關于麻青蒿與前妻丁香的故事。小說開篇顯示他倆是離異夫妻,各自獨身,彼此充滿敵意與隔閡。但隨著小說敘事的展開,在千年村的鄉村生活與“精準扶貧”工作中,他倆因誤會而鬧離婚的真相逐漸得以揭示。兩人都倔,沒人想到主動復合,在駐村“第一書記”肖百合等人的撮合下才又復合?!赌谰性纭酚兄熬珳史鲐殹钡臄⑹轮骶€,但像麻青蒿與丁香的婚姻情感故事,作為副線敘事,是令這部小說具有故事性、可讀性與情感力量的原因之一。不同敘事線索的纏繞,才令《莫道君行早》這部過于貼近現實、很難離地飛騰起文學性與藝術想象力的作品,給讀者以新時代鄉村故事集的強烈閱讀感受。

三部作品的作者都是同時兼擅小說、散文等不同文體寫作的知名作家,熊育群與歐陽黔森還擅長詩歌寫作,歐陽黔森又系知名劇作家。這樣的跨不同文體寫作的過往經驗,為作家寫作這幾部作品提供了極大的自由度,使他們處理非虛構寫作特征的虛構小說文體得心應手。而散見于小說敘事中的如詩如散文一樣的句子與段落,甚至間或融入詩歌,讓人物及故事與風景有機融合,令詩歌與人物、情感、故事水乳交融,也成為這三部作品中常見的寫作手法,從另一個維度體現了小說虛構文體兼容并包非虛構寫作特征的一種能力。

四、傳統文化與文學傳統的賡續和發展

《家山》《金墟》《莫道君行早》殊途同歸地表現了新時代里鄉土書寫傳統的繼承、賡續與創新性發展,也從不同的側面與維度表現了對傳統文化與文學傳統的賡續和發展。王躍文說過,鄉村中國是最大意義上的中國。但是,他最初并不是以鄉土書寫成名的,甚至是完全不寫鄉村題材的作品,而是一直以關注某類現實小說寫作而聞名,并成為擁有千萬粉絲的長銷書與暢銷書作家?!都疑健肥撬麨猷l村中國寫出的堪稱地方史詩與民族史詩的作品,這對于他自己的創作以及對于新世紀和新時代鄉土文學的書寫,都具有某種超越意義和不容忽視的價值。王躍文說自己二十八九歲才開始寫小說,但“寫的都是與故鄉無關的事”,并非自己不想寫,而是提筆卻覺得隔膜;當中年以后,備覺對故鄉的思念逼得自己“心口發慌”的時候,他創作了一些鄉村題材的作品,小說集《漫水》“寫的全是鄉土生活”“我心里裝著一個鄉村,那里是我的文學故鄉”(20)王躍文:《我的文學創作》,《喊山應》,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21年,第96-97頁。。而這部書寫鄉村中國的《家山》,被稱為“是王躍文在以往創作總和基礎上的一次再出發,他將自己蓄積已久的創作力來了一次總爆發”(21)閻晶明:《王躍文長篇小說〈家山〉:關于王躍文〈家山〉的讀解》,《文藝報》2023年2月24日。,也是對他此前創作具有超越性的一部力作。

對于鄉土書寫而言,《家山》的價值也是不容忽視的??梢哉f,五四以來鄉村、鄉土的書寫是新文學中最為重要的范式。五四時期魯迅的《故鄉》,是現代知識分子還鄉敘事中寄寓還鄉體驗與鄉村傳統文化價值判斷、作家復雜體悟中暗寓對封建社會批判與國民性思考主題的作品;《祝?!肥请x鄉的現代知識分子回鄉目睹封建禮教吃人悲劇的作品。這些鄉土書寫更多體現的是啟蒙理性與國民性批判及喚醒的主題。在其他現代作家那里,郁達夫也以“悲劇的出生”來喻示自己與故鄉的關系,沈從文的《邊城》則是作家為湘西唱出的挽歌,蕭紅《呼蘭河傳》中對于家鄉呼蘭更是流露出懷念與眷戀中滿是人性冷暖、落寞、回不去了的傷感。十七年時期及至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鄉土書寫,或是反映社會主義建設時期鄉村的結構變革與思想變革,或是反映改革開放的歷史進程,或是反映農村日漸凋敝、舊有文化傳統難以為繼的局面。而從鄉村走向城市的“70后”“80后”作家即使涉及鄉村、鄉土的書寫,也多依然延續從路遙那里承續而來的“鄉下人進城”主題,更多表現人物“從鄉村到城市”這樣的空間敘事邏輯。從五四以來的這條主干清晰、旁支多而不繁的鄉土書寫傳統來看,《家山》中有著自己獨立的思考與價值的發現。

王躍文在《家山》里善于發現那些從古傳承至今、屬于鄉村的久遠而恒定不變的東西。他說:“鄉村自有鄉村的倫理尺度,也自有鄉村的是非標準?!?22)王躍文:《我的文學創作》,《喊山應》,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21年,第99頁。王躍文以《家山》中形象的故事訴述,“宗族”“宗法”在他看來是一種文化而非制度,以宗族宗法為基礎的鄉村倫理,其實有很多好的方面是可以運用到新時代的鄉村建設和鄉村治理中的。他認為,“傳統文化有的以活態文明的方式代際傳遞,有的以鄉規民約的文字形式保存下來,對鄉村社會的穩定和風俗教化的形成起到了積極作用”。(23)《大家訪談∣家山是中國人共同的文化記憶——對話作家王躍文》,《常德晚報》2023年2月13日。這也就不奇怪,為什么沙灣人有佑德公這樣作為鄉間倫理真善美化身的族長人物,也有被迫殺了外甥自保、又將妻子生下的第二個兒子滿月送給已經不能再生育的姐姐家頂立門戶的四跛子,還有非常懂禮知事的有喜,等等。村外的下馬田等,也標示著沙灣自有一套運行規矩與鄉間系講究尊卑長幼禮數的鄉村。這些都是把沙灣人匯聚到革命事業中去的有利因素。

熊育群《金墟》、歐陽黔森《莫道君行早》也是在僑鄉書寫和鄉土書寫中,用內置于僑鄉和鄉村的視點,寫出了蘊涵在鄉村、鄉土內部的那些溫暖人心與人性光輝的元素。三部作品都表現出將中國古典小說傳奇文體特征加以繼承的特點,而且都表現出對于其中史傳性特征的承續比較重視?!都疑健穼戉l村中國革命者人物“傳奇”的時候,較好地平衡了“奇”與“傳”的關系;《金墟》是負載家國歷史與僑鄉振興的史詩傳奇故事,也將傳奇文體特征里的“傳”“奇”加以有效平衡,并且尤為注重史“傳”的特質;《莫道君行早》所寫的鄉村人物系列,是對古典小說野史雜傳書寫傳統的賡續和發展,對表現新時代山鄉巨變的作用不容忽視??傊?三位作家以其文學之筆,寫出了鄉村中國令人“可信、可愛、可敬”的中國人的形象譜系,這極大地豐富了當代鄉土文學的人物形象畫廊,也在當代文學中更好地凸顯了一個大寫的、走出中國式現代化道路的“中國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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