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勝利

胡玉乾

讀艾偉榮獲第八屆魯迅文學獎的中篇小說《過往》，仿若身在漲潮時的海邊，第一波、第二波潮水悄然而來，起初你是無意識的，啊，好像又是一個熟悉的套路故事，接著第三波、第四波、第五波潮水一層一層漫上來，當慢慢堆積的潮水排山倒海般撲面而來時，你渾身濕透地愣在那里，有些許驚慌、些許壓抑、些許后知后覺的暢快。

艾偉通過《過往》向我們展示了一個好故事依然是小說最吸引人的質素，在過去與現在的移動閃回中，秋生一家的故事徐徐展開，層層鋪展，艾偉以“過往”為題眼，將故事與人物置于這個旋渦中，并不斷翻攪，力圖從混亂與糾纏之中，找到一個明晰的答案。

回憶。小說情節通過對往事的回憶一一展開，“戲比天大”的母親為了成為越劇名伶奔赴省城，在出演了父親編寫的《奔月》后名噪一時，但父親卻在演出后離奇失蹤了。母親對留在永城的三個孩子秋生、夏生、冬好不管不顧，冬好被人欺騙意外流產，秋生將人打致半身不遂因此入獄六年，冬好也住進了精神病院。

在回憶中，艾偉呈現了一段支離破碎的母子關系，也呈現了一個個鮮活的性格，秋生的憤怒、夏生的寬容、母親的決絕，這些構成了故事發展的前提，同時艾偉又在主線中埋下了一個個小細節，如父親的鉆石手表、想要除掉秋生的買兇人。面臨母親患病要求回到永城這個突然事件，過往該如何繼續，又將走向何處呢？

痛恨。緊隨回憶而來的是痛恨，秋生痛恨母親的冷漠與絕情，拒絕母親的會面要求，同時也痛恨自己向父親告密母親出軌而導致父親失蹤、家庭破碎。夏生雖然接納了母親與他同住，但心里仍然諸多不滿，冬好得病后母親僅僅探望過一次，回到永城竟然也只字未提，“這只有母親才做得出來”。

痛恨是必然，是情節發展的邏輯，只是艾偉又一次敏銳地把握了人性的復雜與幽微，秋生最大地繼承了母親的藝術天分，他懷著溫柔之心觀看了母親和夏生的新戲，他的恨不是簡單粗暴的痛恨，而是一種愛而不得、深切渴望而無法觸及的遺恨。正是在這個層面上，小說的行進越來越有支撐，情感越來越有力量。

和解。母親殺掉了兇手，病情惡化，“秋生抱著母親，再一次想起死去的麻雀。母親身體的瘦弱程度讓秋生吃驚，真的沒有一點分量了”?！八湍赣H從來沒有這么親近過，這讓秋生感到心酸?！?/p>

秋生的痛恨在生死之間得到了釋放與消解，不是不恨，只是它不再重要。同樣，母親在生死彌留之際也與自己和解了：“秋生，你說你爸還活著嗎？”“他要是死了，我可以去見他了。我要向他道歉，對不對？”“這是母親第一次完整說出三個孩子的名字。母親一直在重復一個句子，聽了好久，夏生才聽清楚，那句子是：原諒媽媽?！?/p>

然而故事并沒有結束，和解尚不徹底，小島上父親的墳墓，秋生第一次在夏生面前哼唱《奔月》，還有淤泥中被打撈出的雕像一般的自行車。至此，過往不再是糾纏不休的夢魘，過往終于成為了過往。

在我看來，《過往》是故事的勝利，也是情感的勝利，小說最令人稱道的是情節的編排與情感的走向，小說前半部分如平靜的湖面，后半部卻突然風起云涌，湖面下的暗流不斷匯合，奔涌而出，一波一波地灑向讀者，帶來一種猝不及防的心靈沖擊與情感體驗。

在這種潮水的背后，在“過往”的拆解和審視背后，艾偉想要揭示和摹畫的仍然是人，是人性的糾結與敞開，是心靈的接納與釋懷，是情感的回歸與擁抱。從這個意義上說，《過往》也是人性的勝利。

艾偉：著有長篇小說《風和日麗》《愛人同志》《愛人有罪》《越野賽跑》《盛夏》《南方》，小說集《鄉村電影》《婦女簡史》《整個宇宙在和我說話》《過往》等多種，另有《艾偉作品集》五卷。多部作品被譯成英、意、德、日、俄等文字出版。最新作品為長篇小說《鏡中》?，F為浙江省作家協會主席。第八屆魯迅文學獎獲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