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希臘王之殤

何任遠

2023年1月16日，希臘雅典，康斯坦丁二世的葬禮在大都會教堂舉行

1960年羅馬奧運會開幕式上，一個穿著深色西裝的高大年輕人舉著一面藍白相間的希臘國旗，率領希臘代表團第一個走進會場。這位年輕人為希臘贏得了一枚帆船比賽的奧運金牌，回國后登上巡游轎車，一路受到民眾的圍觀和歡呼道賀，好不風光。

這位名為康斯坦丁的王儲，外表英俊挺拔，在4年后成為希臘的國王，名號為康斯坦丁二世。然而在其后3年里，年輕的國王被卷入政變風波，隨即漂泊海外，并在1973年被希臘政府正式廢黜。

2023年1月10日，他在希臘私人別墅與世長辭，享年82歲。盡管康斯坦丁的葬禮是“個人性質”，到場參加吊唁的外賓，卻包括了西班牙國王菲利普、荷蘭國王威廉·亞歷山大、英國安妮公主等多國王室勛貴。

1960年羅馬奧運會，康斯坦丁二世為希臘贏得了一枚帆船比賽的奧運金牌

共享同一個曾祖父

從王座上跌落、大半輩子不在希臘的康斯坦丁，在西歐多個王室正式場合仍是座上賓。英女王伊麗莎白二世、丹麥女王瑪格麗特二世、西班牙前國王胡安·卡洛斯一世，經常在他的宴會上出現；他是英國王儲威廉王子的教父，從挪威到比利時，各王室的晚輩王子王孫們也對他尊敬有加。

這個在希臘遇冷的末代國王，實際上跟這些西歐君主有著共同的親緣紐帶。這些大大小小的王室成員身上的血脈，或多或少都可以追溯到康斯坦丁的曾曾祖父—丹麥國王克里斯蒂安九世。

在1864年，被普魯士和奧地利同盟擊敗的丹麥，成為一個不過問歐洲事務的小國，丹麥王室卻躍居歐洲各國聯姻的首選對象。畢竟丹麥與世無爭，其他王室與丹麥王室聯姻，不會得罪任何一方勢力。因此，膝下有6名子女的克里斯蒂安九世盡管吃了敗仗，卻成為歐洲多個王室的“老祖父”。

除了長子繼承丹麥王位之外，老國王的5名子女全部散落在歐洲各國的王室中，其中三人最顯赫：大女兒亞歷山德拉，嫁給當時的英國王儲愛德華七世；小女兒達格瑪，嫁給當時的沙俄皇儲亞歷山大三世；次子威廉17歲時，被希臘議會選中為希臘國王（即喬治一世），代替流著德國血液的奧托一世。

從此，喬治一世把丹麥姓氏“格魯克斯伯格”帶到了這個位于歐洲東南角落的貧瘠新生國家。金發碧眼的希臘王室，與地中海東岸長著黑頭發、黑眼睛和暗紅色皮膚的當地人在長相上就有差距。原本信仰基督新教的王室，為了拉近與希臘民眾的距離，還得改信希臘東正教。

在受西方國家幫助而獨立的希臘，從西方空降來的王室被認為是推動希臘“西化”、走進“歐洲大家庭”的重要力量。

丹麥國王克里斯蒂安九世

這個在希臘遇冷的末代國王，實際上跟這些西歐君主有著共同的親緣紐帶。

外來和尚好念經

在19世紀，被奧斯曼帝國統治的歐洲東南部，紛紛出現民族獨立思潮。巴爾干地區陸續出現的新生獨立國家—希臘、羅馬尼亞、保加利亞和塞爾維亞等國，盡管社會和經濟結構保持奧斯曼的各種遺風，但其精英階層渴望“入歐”。在共和理念還沒普及的年代，從西歐王室找個男性成員擔任自己國家的君主，既能跟西歐強國攀上關系，也能讓這些“外來的和尚”更好地在這些新生國家“念好經”。

由本土民族精英擔任君主，往往導致紛爭和血腥悲劇。一個讓整個歐洲震驚的慘案，是在1903年塞爾維亞王國發生的宮廷政變：國王亞歷山大和王后德拉格，在宮里被叛變士兵亂刀砍死，誕生于本土的奧布廉諾維奇王朝從此絕后；而另外一支與其有百年血仇的本土王朝卡拉喬治維奇王朝，擺脫不了作案的嫌疑。

兩個本來在爭取民族獨立時并肩作戰的家族，在贏得民族獨立后卻上演了王位爭奪戰，最終成為了死敵。

相比之下，保加利亞和羅馬尼亞這些主動迎來西歐君主的國家，避免了這種相殘局面，本土精英的各方勢力得到了平衡。在19世紀下半葉，羅馬尼亞迎來了有普魯士血統的霍亨索倫-西格馬林根家族入主，而保加利亞則把王位留給了與英國王室有血緣關系的德國家族薩克森-科堡-哥達（Saxe-Coburg and Gotha）。

用加拿大歷史學家瑪格麗特·邁克米倫的話說，一戰前的這些王室聯姻，有點像今時今日全球化年代，到處任職的大型跨國集團CEO，他們有各層次的聯姻和相互任職。當然，在兩次世界大戰后，國際格局發生重大變故，這些巴爾干國家的短命王朝也就好像秋風掃落葉那樣，逐個凋零了。

莽撞形象洗不掉

面對康斯坦丁二世，西班牙現任國王菲利普也要喊一聲“舅舅”，這是因為康斯坦丁的妹妹索菲亞，在上世紀60年代嫁給了菲利普的父親—當時還處于流放階段的波旁王朝后人胡安·卡洛斯。軍事強人佛朗哥統治西班牙多年，在晚年許諾讓西班牙恢復君主制，并且指定了胡安·卡洛斯為自己死后的西班牙國王。

1995年，康斯坦丁二世和妻子安妮·瑪麗

胡安·卡洛斯，這位被康斯坦丁二世喊作“妹夫”的年輕人，在登基后一反佛朗哥軍政府的極端保守主義政策，逐步下放權力給議會，最終促成西班牙轉型為奉行議會民主制的國家。1981年2月23日，一群軍官沖入西班牙國會并且亂槍掃射，企圖發動軍事政變，并希望得到胡安·卡洛斯的支持。

西班牙國王的反應是通過電視直播喊話，以三軍總司令的身份反對武裝政變，并且呼吁軍官放下武器，服從民選政府的領導。胡安·卡洛斯此舉贏得了西班牙國民的贊許，也贏得了“民主守護者”的稱號。很多評論人士認為，胡安·卡洛斯此舉是吸取了自己大舅子在1967年的歷史教訓，保住了西班牙的君主制。

相比起妹夫順應民意的舉動，康斯坦丁二世的傲慢、固執和莽撞最終斷送了希臘君主制。從1964年登基開始，身為立憲君主的希臘國王，便頻頻介入議會政治，插手政府的內閣任命，還試過當眾羞辱年紀比自己大得多的政壇元老。當時還只有24歲的希臘國王，依仗著有美國和北約的撐腰，干預軍隊高層的任命。民選政府和王室之間的猜忌和不滿，助長了希臘軍隊內部極端勢力的氣焰，最終釀成軍事政變悲劇。

1967年4月20日，希臘軍方高層發動政變，逮捕了內閣成員和眾多國會議員，宣布成立軍政府。在被軍隊包圍的王宮里，康斯坦丁二世被迫承認了軍政府的合法性，并在王宮走廊與政變軍官們拍了一張合影。就是因為這張合影，康斯坦丁二世在7年前奧運會上樹立的高大形象，被完全摧毀。

紀錄片還拍下了當年復活節時，國王和政變軍人一起吃復活蛋的畫面；外界普遍認為，康斯坦丁二世已經和政變軍人站在了一起。但在短短一年時間里，王室和軍政府的關系即走向破裂：在1967年12月13日，希臘國王向美國政府傳達了一份自己推翻軍政府的計劃，卻被軍方偵破了?？邓固苟≡谌蘸蟮牟稍L中說，到了圣誕節前，他意識到不逃走的話，自己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1967年，康斯坦丁二世（中）在王宮走廊與政變軍官們合影（后期上色圖片）

康斯坦丁二世在7年前奧運會上樹立的高大形象，被完全摧毀。

在倉皇中，康斯坦丁帶著妻兒開了一架油量勉強足夠的私人飛機，出逃到意大利，從此便跟王位永遠分離。在意大利，他以流亡政府元首的身份，對希臘社會喊話，但希臘民眾從媒體上看到這位流亡君主在海外的優渥生活，結合其之前在國內的霸道作風，響應者實在寥寥無幾。

1974年，軍政府倒臺后，希臘政府發起了是否保留君主制的全民公投。那些被康斯坦丁得罪過的政客們，哪里愿意再受這個莽撞天真的國王的氣？康斯坦丁連回國拉票的資格都被否決了，當年12月8日的公投結果顯示，有68%的投票者支持希臘改制為共和國。

從此，這位被廢黜的國王，就把余生花在追討留在希臘的私人財產上。在1990年代，執政的希臘社會黨政府決定收回王室在雅典北部郊區的私人別墅?？邓固苟∫慌?，把希臘政府告上了歐洲人權法庭。他的理由是，那個私人別墅是他的曾祖父—希臘國王喬治一世用真金白銀買下的財產，根本不是希臘的國家財產。

為了進一步羞辱康斯坦丁，社會黨政府還剝奪了康斯坦丁的希臘國籍，并稱其為“康斯坦丁·格魯克斯伯格”?？邓固苟≡诹魍鰰r期，曾駕駛私人游輪進入希臘海港，惹來了希臘海軍近距離的騷擾和監控。

到了2000年后，頭發斑白的康斯坦丁才被允許重回希臘居住。他的生活依然富足，卻失去了君王的光芒。攝像鏡頭拍下了前國王在雅典街頭拖著前王后購物的畫面，除了一些民眾沿途打招呼之外，當年那個為希臘贏得奧運金牌的健將王子，早已風采盡喪。

責任編輯吳陽煜 wy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