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猩》的三個決定性瞬間

既不知道該不該跟他們講人話

也不知道該怎么對他們講人話

——《講人話》

《阿猩》是從紅山森林動物園的紅毛猩猩毛栗子出生第63天的撒嬌聲以及出生第68天的打鼾聲和環境聲“翻譯”而來的1000首詩的總稱。開篇引用的詩句來自《阿猩》第991頁。這里的“決定性瞬間”跟那位叫布列松的法國人無關，跟我、跟紅毛猩猩毛栗子、跟《阿猩》有關。

過去的三年，是一個重要的歷史分水嶺。不管情不情愿，我們都已無可逃逸地處身在一個全然的新世界里。然而，當我們具體地打量周遭的人、事、物，打量那些每天瘋狂量產的文學、詩歌、當代藝術時，馬上就會生出一股令人窒息的厭倦感。紅毛猩猩是不講人話，難道人就講人話了嗎？烏泱烏泱的詩人藝術家們就講人話了嗎？三年以來，已經被腌制成蘿卜干的人們，依然沉浸在齁咸的舊世界、舊體系、舊思維里不能自拔，不講人話、不知所云，還在拼命地炮制各式各樣自以為創意無限的所謂作品，通通陳舊得要命，通通都是陳詞濫調！在這樣的語境下，我接到了畫刊藝術中心和紅山森林動物園共同主辦的“人間動物園”藝術計劃的邀請，該項目旨在“試圖探討‘物轉向后的人類中心主義陷阱，與有關博物學、動物權利、動物性和人性的種種迷思。同時，也通過動物立場的轉換，去介入那些屬于人類社會的種族、性別、階級，揭示其中的文明悖論”①。

雖然不知道“該不該講”，雖然不知道“該怎么講”，但我還是決定通過這個項目，通過紅毛猩猩毛栗子，通過《阿猩》來向這個兵荒馬亂的世界盡量地講點“人話”。在把紅毛猩猩的叫聲“翻譯”成1000首詩的過程中，有三個決定性瞬間，使《阿猩》的創作進程得到了三次重大的、決定性的推進。第一次是紅毛猩猩和我的相遇；第二次是聲音如何變成文字；第三次是文字如何自我增殖變成更多的文字，形成量變，儲備足夠的語言勢能，最終方能實現猩猩的聲音向人類詩歌的豹變。

我和猩猩的相遇

2022年9月22日，我平生第一次去到動物園。雖然我的父親是獸醫，雖然我的整個童年都是泡在諸如《中國獸醫》之類的專業雜志構成的信息氛圍里，但當我第一次面對偌大的動物園、面對各種動物，我還是處于“懵圈”狀態的。參加這樣的項目，作為“應邀藝術家”當然是要做點什么的。但那個時刻，我毫無頭緒，就這樣行尸走肉般地隨著項目團隊，在動物園里轉悠，和游客們一起看金錢豹、看長頸鹿、看大象，當然也看人。在人比動物多得多的世界里，在你看我、我看你的無聊感伴隨著肆意彌漫的人腥味里待久了，導致我在隨后很長一段時間里都不知道要怎么做。只是有一點很明確，就是在動物園的語境里，無論做什么樣的藝術作品，都是無效的，都會被“吃掉”。每天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是沖著動物去的，藝術算個屁。

就這樣起了“腦霧”般地活在天氣日漸轉冷的深秋。直到一個多月后的11月2日下午，策劃人孟堯和陳婭約上我，一起又去了一次紅山森林動物園。因為疫情封園，里面沒有游客，所以我們得以在草坪上看到了小紅毛猩猩毛栗子。飼養員盤腿坐在草坪上，毛栗子則躺在飼養員的腿上曬太陽，它的紅發呈放射狀向四周炸開，在陽光的照射下，每一根都像是璀璨的金線，眼泡和嘴唇的皮膚還是粉嫩白皙的，雙目微閉，一動不動地享受著，看上去愜意極了。我猝然意識到這正是我所期待的“決定性瞬間”：我和猩猩的相遇。

紅毛猩猩，即猩猩，也被稱為紅猩猩，是瀕臨滅絕的大型類人猿，它有著和人類最直系的親緣關系，甚至“其98%的DNA和人類相同”②。在今天，對紅毛猩猩的關愛和保護，已然上升為世界性的共識?？吹矫踝拥臅r候，我的感受可以借用庫其奧·塞拉爾多·貢蒂尼《在索盧卡娜家的藤架下》里的兩句詩來形容：

有那么一刻

我像突然斷電的宇宙

我感覺自己復活了，恍然有種“腦霧”盡除的清晰感，一股無形但巨大的力量作用于我，讓我蠢蠢欲動。我不由自主地用手機錄了一段毛栗子的視頻?；貋硪院?，我長久地凝視著鏡頭里的紅毛猩猩，一個行動計劃在我的腦海里慢慢浮出、慢慢顯影、逐漸成形：把紅毛猩猩的叫聲“翻譯”成1000首詩。我意識到這注定是“一次將藝術、科技及文學進行跨學科融合的革命性嘗試。將人類世界和紅毛猩猩的世界融為一體，表達人類和其他物種的永恒聯系”。經過和動物園溝通，11月7日，我獲得了小紅毛猩猩毛栗子撒嬌的28秒聲音文件；緊接著11月8日，我又拿到了小紅毛猩猩毛栗子睡夢中打鼾的23秒聲音文件。

聲音向文字的轉換

用毛栗子的聲音是無法直接轉換成漢語文字的，要想實現聲音向文字的轉換，首先必須對毛栗子撒嬌和打鼾的聲音文件進行深度編輯、處理，直到手機的微信軟件能夠識別并轉換成漢語文字為止。令我倍感振奮的是，很快，經過剪輯的聲音，在手機的微信里通過“語音轉文字”，成功轉換成了包括句號在內的總計11個字符：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在《河圖》中，“一”至“五”這五個數，被稱為“生數”，“六”至“十”這五個數，被稱為“成數”?！兑住は缔o傳》中講：“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此即是五行生成之數。天一生水，地二生火，天三生木，地四生金，天五生土，此其生數也。如此則陽無匹，陰無偶，故地六成水，天七成火，地八成木，天九成金，地十成土。于是陰陽各有匹偶而物得成焉。故謂之成數也?！币馑季褪钦f：毛栗子的叫聲翻譯出來的這十個數，是生數和成數兩組數字的搭配，表示世間萬物皆由陰陽化合而生成，或天生地成之，或地生天成之。

毛栗子的打鼾聲，我把它疊加到11月2日拍攝的那一段視頻中，視頻中本來有一些環境聲、人聲，幾者疊加到一起，經過深度編輯后，轉換出來的文字是：

一開始叫嗨皮曲子，曲子變成黑皮了，我想著他要姓黑，太可愛了，這就叫圓頭，圓頭他又要拿圓來給他玩玩，壞了給你。擱點吃吃，所以可以達到絕對達到這個第一反應就是吃，就是就跟那湯圓一樣，你想吃點你還不知道吃什么，喝奶，然后吃點維生素。

與前一段神神秘秘玄玄乎乎的數字相比，這一段要樸實得多。毛栗子舒服地曬著太陽、發出鼾息，來自人世的環境聲、人聲、走動聲等，就像夢境一樣飄在它的四周，陪伴著它、包裹著它……這些文字具體是什么意思、看得懂看不懂都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已經實現了第二個“決定性瞬間”：聲音向文字的轉換。

學者楊小濱在論述《語言膏》③時借用索雷爾（Philippe Sollers）評價喬伊斯的評語“喬伊斯以一種英文不復存在的方式來書寫英文，丁成也使用了一種反漢語的方式來書寫漢語”④。策展人林書傳在討論“丁成藥店”時說道：“切入點是與病，與藥，與治愈，都風馬牛不相及的詩……里面賣的其實也不是詩，詩歌只是它表層的形式邏輯，說白了它既不是買賣，藥店也不是真藥店，這是一種流氓邏輯?！雹輰嶋H上，詩不僅是《阿猩》表層的形式邏輯，甚至強烈地昭示了一種絕對的否定、絕對的不可能情境下的可能性：“丁成以丁成不復存在的方式來書寫漢語?！边@顯然已經不再是主體對客體的做功，而是主體徹底退場，讓客體對客體進行做功。一如趙目珍所言：“已超出一般‘先鋒的界限……顯示出了一種肆意妄為、超凡脫俗的勇氣，表現出了一種天翻地覆的氣勢?！雹?/p>

文字向詩歌的豹變

《周易》中“君子豹變，小人革面”里的“豹變”，用在這里形容從猩猩聲音轉化而來的文字到詩歌的演化歷程，再恰當不過了。理解或接受一個新世界，必然是從語言開始的。這個新世界是《阿猩》，更是“阿猩”。書名號和引號的切換之間，能指和所指的對象，再次從這個詞的內部開始滑動，開始發生劇烈的顛簸、震蕩、繁殖、炸裂、擴散，以至于意義的漣漪以能量接力傳遞的方式，開始了它的旅程。從無到有，從0到1，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無遠弗屆。從漢語，到英語、西班牙語、敘利亞語、波斯語、布列塔尼語、泰語、瑞典語、德語等，文明在語言的叢林間草蛇灰線伏脈千里。從我到他者，從人猩融合，到萬物互聯。

對《阿猩》而言，談藝術、談詩歌、談人和猩猩的相遇，都太小了。雖然并不影響這一切就是從這些開始的?！栋⑿伞啡珪譃閮蓚€部分：第一部分“現實”的500首詩，全部來自毛栗子28秒撒嬌的聲音；第二部分“夢境”的500首詩，全部來自毛栗子23秒睡夢中打鼾的聲音。當毛栗子的兩段聲音文件被轉換成文字以后，要把這些文字轉化為詩，首當其沖的是讓“文字增殖”，這個過程不是擺在我面前的命題作文，而是需要讓這些文字完成自我的增殖，我的意識、認知、情緒、判斷等主觀意志不介入、不干涉。擁有200種語言互譯功能的翻譯軟件成為必不可少的工具。之所以要用到200種語言去翻譯，是“為了讓紅毛猩猩為代表的另一個物種發出的聲音，在不同語境中都能找到對應的語言元素，以作為多維度理解它這個生命的一個基點……通過200種語言的轉譯，就是想要更多地建立紅毛猩猩和全世界各個語種的人類聯系……因為它的核心是基于‘跨物種的聯系即‘生命即關系”⑦。

譬如，從中文出發經過北方薩米語→布列塔尼語→奧塞梯語→拉特加萊語→北索托語→奧塞梯語→馬拉加斯語→齊切瓦語→馬其頓語→亞齊語→沃洛夫語→敘利亞語，最后譯回中文，和從中文出發經過韃靼語→芬蘭語→阿肯語→德語→英語→古英語→粵語→越南語→胡帕語→本巴語→瑞典語→奧克語→哈卡欽語→芬蘭語→韓語→西班牙語→剛果語→馬來語→聰加語→日語→卡納達語→比斯拉馬語→蘇格蘭語→法語→韓語→德語→法羅語→南恩德貝萊語，最后譯回中文，所得到增殖后的“語料庫”是完全不一樣的，甚至兩條同樣的運行軌跡，中間只要替換掉任何一個語種，所獲得的“語料庫”也是完全不一樣的。這里面有從一個語種到另一個語種的翻譯過程中，產生丟失的部分和錯譯、誤譯甚至系統崩潰變成一堆亂碼的可能。紅毛猩猩兩條聲音文件轉換出來的兩段文字，按照這樣的方式各自運行了500次，就分別得到了500堆各不相同的“語料庫”——這就是第三個“決定性瞬間”：文字的自我增殖。

如果《阿猩》是一所房子的話，這些“語料庫”里就存放著石材、木材、磚瓦、黃沙、鋼筋、水泥。節奏、語感、長短、取舍、轉化，以及如何分行、如何斷句、如何在混亂的“語料庫”中發現一條道路等，每一個環節，都需要過“詩”的最后一關。在語種和語種的間隙里，我成為變量。我成為推進器。我成為扳道工。我成為泥瓦匠。我成為釀酒窖。這一關，實際上就是變成了我吸納“語料庫”然后在酒窖里進行發酵和轉化，最終釀成《阿猩》。什么“全球視野”、什么“文化多樣性”、什么這這那那的，通通都在里面了。我期待中的《阿猩》不應該是人的精神食糧，而是水和空氣。就像即便沒得吃，有一口水、有一口空氣，你就能活著一樣，即便不讀書、不懂藝術，有一本《阿猩》，你就不能說自己沒文化。它的時間維度、空間維度，上下五千年，歷史現在未來，嚴肅的無聊的，深刻的無意義的，林林總總?？萍?、體育、音樂、人文、藝術、情感包羅萬象。根據《圣經·舊約·創世記》記載，當時人類聯合起來興建希望能通往天堂的通天塔亦即巴別塔，為了阻止人類，上帝打亂了語言，讓人類相互之間不能溝通，計劃因此失敗，人類自此各散東西。在這個意義上，《阿猩》可以視作是融合了200種人類不同語言的一座紙上巴別塔，被上帝打亂的語言，在這里重新匯聚，甚至不僅僅是人類的語言，還有猩猩的語言。

結 語

2022年12月5日這天是我生日，一大早我就坐到電腦前為已經定稿的《阿猩》寫一篇簡短的說明文字，在寫到最后一個句號時，我故意用了點力氣，讓鍵盤聲聽起來像是地鐵合上車門時那種重重的“啪”的一聲。

《阿猩》可不就是一列滿滿當當擠滿了文字、語言、信息、詩歌、標點、注釋的紙質地鐵嗎？據說東京地鐵因為太過擁擠，車門總是合不上，于是有一些“推屁股員”，專門負責給撅在車門外的屁股，來上那么關鍵一推，才能合上車門。這樣說來，三百來字的《說明》就是整本《阿猩》最后撅在外面的屁股，我不僅是這列紙質地鐵的發明員、制造員，同時還是那個當仁不讓的“推屁股員”。當我敲完最后一個句號，鍵盤發出“啪”的一聲脆響過后，《阿猩》就是一列揚長而去的紙質地鐵。

說“揚長而去”，其實是我作為“推屁股員”的主觀視角，切換到任何一個旁觀者的他者視角，說“呼嘯而來”更恰當?！栋⑿伞穼罅客掏赂魇饺巳?，全世界任何一個地方都能成為它的必經站點，甚至每一個人都可以成為它經停的理由。當然，地鐵經過你，上不上車是你的事，畢竟錯過這一班還有下一班。

于是，一列穿過人間動物園、穿過200個語種的紙質地鐵，正在向你呼嘯而來。

注釋：

① 陳婭：《人間動物園》，《畫刊》2021 年第 11 期。

② 白亞麗、 [英]林伊 編：《猩猩飼養管理指南》，第2頁，中國農業出版社，2023年6月，第2頁。

③ 丁成：《語言膏》，臺北秀威出版公司，2019年。

④ 楊小濱：《語言的解放：丁成詩歌中的符號幽靈》，《當代作家評論》2023年第1期，第200頁。

⑤ 林書傳：《藝術項目介入公共社會的兩條路徑——以“24小時獨處計劃”和“丁成藥店”為例》，《南京藝術學院學報（美術與設計）》2022年第5期，第206頁。

⑥ 趙目珍：《“不僅僅是符咒才具備的能量，超越所謂詩”——讀丁成詩集〈甸溝圖等等〉》，《名作欣賞》2021年第5期（總第718期），第96頁。

⑦ 丁成：《踹門而入：丁成訪談》，《畫刊》2023年第6期，第18頁。

注：丁成，藝術家。

責任編輯：孟 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