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那棵樹

■寇建斌

父親把香椿樹鋸倒了。

先剃去枝杈，再鋸斷樹干。女兒云到家時，樹已躺在地上。院子空出一片，枝葉散落一地。云大喊：“爸，你怎么把樹鋸了？”父親笑笑，不語，兀自打理著那已然不是樹的木頭。

樹是父親小時候栽的，與父親的年齡相仿。一開春，就會冒出一樹嫩芽，散發出醇厚濃郁的香氣，灌滿院子，灌滿屋子，溢到村里村外。

到了谷雨這天，父親就用綁了鐵鉤的竹竿摘香椿芽。云想爬到樹杈上摘，父親說樹還小呢，撐不住。云想拿竹竿自己摘，父親說小孩子手上沒準呢，會把樹弄疼的。云只能巴巴地抬著下巴看父親摘。

陽光勻稱地灑滿枝頭，香椿樹頂著一頭絢爛，隨風在春日里搖著。父親很當心，扳住芽頭，手腕輕輕一抖，一苗嫩芽就飄落下來。云舉著兩只小手抓緊去接，嫩芽浮在手掌里，晶瑩透亮，比花兒還美麗。云將嫩芽擎到鼻尖，瞇起眼睛，細聞，感覺那香氣立時鉆進了自己的身體，充盈在心里、肺里、腦袋里。父親摘，云撿，待那灑滿金色陽光的嫩芽都到了籮筐里，云便把一籮筐陽光抱進屋里。

這天的飯食里便有了云最愛吃的菜——香椿炒雞蛋。金黃色的雞蛋，翠綠色的香椿，雜糅在一起，很好看，也很好吃。云便把這一天當作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

香椿樹很奇怪，被剃光了頭，就像理了發，很快又長出一茬嫩芽，接著又被剃一次。之后的葉子不香不嫩了，才屬于它。許是由于每年要貢獻兩茬葉子，香椿遠比臭椿樹長得慢。臭椿樹的葉子聞著臭，連豬羊都不吃，樹干卻光滑，不像香椿樹滿身傷疤般干裂。而且臭椿樹高大挺立，站在香椿樹身旁，有種趾高氣揚的高傲。不過，論木質，臭椿木松脆，不及香椿木細密厚實，難以派上用場。香椿樹站在矮處，并不仰視臭椿樹，只寧靜地待在一隅，每年春天都奉獻出新生命的嫩芽。

父親剝去樹皮，解了板，碼好放起。次年開春，把錛、鑿、刨、斧、鋸全套把式搬出來，開始在木板上打墨線，他在做一件家具。云問做什么，父親仍笑笑，不語。

父親早年當木匠，手很巧，幫人打過很多家具。后來因村里需要，當了民辦老師，就沒有時間了。家里至今連一件像樣的家具也沒添置，他把全副心思都用在學生身上了。云半夜醒來，?？吹礁赣H如雕像般坐在桌前，整理教案、批改作業。父親的辛苦并未給家里的生活帶來多少改變。工資少得可憐、農活耽擱得多、莊稼收成也不好，不待別人諷刺，他就慚愧不已。只有在面對學生的畢業成果單時，父親才會露出快樂的笑容。長期勞累加上營養不良，使他很早就患上了肺病，人佝僂成大蝦，嗓子咳到嘶啞。云勸父親去看病，好多人也勸，父親只笑笑，說沒事，照舊堅持上課，他一刻也放不下他的學生。

父親像雕琢工藝品一樣，用他的香椿木做那件家具。按傳統工藝，全部榫卯，不用一顆螺絲、鐵釘。他做得很癡迷，也很吃力。谷雨這一天，家具終于做成了，是一張方桌，香椿木繁復細密的花紋清楚可見，那桌面美得像一幅畫。家里人、鄰居，還有村里的很多人都來看，無不贊美。那天，父親笑了，也永久地止住了咳嗽，笑容凝固在他的臉上。

又是谷雨，云坐在方桌前，看著那繁復細密的花紋，聞著從木紋里滲出的香氣，想父親的一生，想那棵香椿樹。

（文章曾入選2021年山東省日照市中考語文試題）

推薦語

《父親和那棵樹》是一篇奉獻精神濃郁、人文主題凸顯、文質兼美的散文。文章構思奇妙，以香椿樹為線索，既敘寫眼前的事，又插入相關回憶，行文波瀾起伏。全文通過一棵香椿樹的一生，折射出人性的美好，以小見大，立意深遠。

文中仿佛處處溢滿香椿樹的清香，清香的枝葉，清香的方桌。香氣四溢的僅僅是香椿樹嗎？不，還有父親的美好品德——甘愿受貧，無私奉獻。文章多處細節刻畫了父親與云采摘香椿嫩芽的情形——“父親很當心，扳住芽頭，手腕輕輕一抖，一苗嫩芽就飄落下來”“云舉著兩只小手抓緊去接，嫩芽浮在手掌里，晶瑩透亮，比花兒還美麗”“云將嫩芽擎到鼻尖，瞇起眼睛，細聞，感覺那香氣立時鉆進了自己的身體，充盈在心里、肺里、腦袋里”……“扳”“擎”“瞇”“聞”“鉆”“充盈”等動詞，生動傳神地寫出父親小心翼翼采摘香椿芽及云吮吸香椿香味的醉人情景，側面描繪了香椿樹香味的怡人。香椿樹用它的清香、它的嫩芽、它的生命，滋養了父親，滋養了云，滋養了鄉親們。香椿樹象征著父親，是啊，父親像香椿樹那樣為后人留下了一路芳香。

結尾句“又是谷雨，云坐在方桌前，看著那繁復細密的花紋，聞著從木紋里滲出的香氣，想父親的一生，想那棵香椿樹”，立意深遠，寓意著云讀懂了香椿樹，讀懂了父親，她感悟到要像父親那樣做人要奉獻、要為后人留下芳香，活得要有意義、有價值、有“香氣”。這也激勵著年輕一代，在實現中國夢的征途中，要用青春的奉獻精神奏響一曲民族復興的奮進之歌。

（薦讀人 鄒平市魏橋實驗學校 劉艷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