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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湯達小說《阿爾芒絲》中的疾病書寫讀解

2023-03-22 22:40賈蕊
雨露風 2023年2期
關鍵詞:阿爾芒塔夫司湯達

賈蕊

疾病是人類文明歷史發展史上的一個古老議題。此外,它也是文學創作眾多母題中的一個獨特存在。文學作品中的疾病不僅僅指涉身體層面的某種殘缺、不健康狀態,還負載著一定的社會文化和時代風貌。疾病書寫作為一種特殊的創作存在,為世界文學經典史增添了獨特的魅力。

司湯達是批判現實主義大師,學術界對其作品人物的研究大多集中在作品中人物形象塑造以及心理描寫等方面,從疾病書寫角度對其作品進行闡釋的研究則寥寥無幾。但其文學創作中蘊含的疾病書寫元素卻是不容忽視并值得進一步深入挖掘的?!栋柮⒔z》的生理疾病敘述并不是很多,其疾病意識主要體現在奧克塔夫的心理和精神狀態上。典型的表象有悶悶不樂、不愿同人交往、憤世嫉俗等。因此,精神疾病書寫解讀在文本分析的基礎上加入醫學理論研究,能夠更加全面且科學地對文本予以分析解讀。在此基礎之上,結合作品創作的歷史時代背景進一步解讀《阿爾芒絲》中的疾病書寫表現,從而分析作品中憂郁癥的隱喻內涵及其意義。

一、“精神殘體”的病因診斷

“精神殘體”概念的使用基于有學者針對蘇珊·桑塔格文本研究提出的“殘損身體”概念。對于人類而言,身體可分為健康或不健康兩種身體狀態。從生理身體出發,病體可被稱為“殘損身體”;就精神身體而言,則可被稱為“精神殘體”。依據醫學人類學家凱博文所言,軀體化疾病是病者對個人或社會苦痛的一種表達,只有通過理解作為疾病結構性因素的社會文化在生存體驗中所扮演的角色才能有效醫治軀體化疾病。[1]

男主人公奧克塔夫在幼年時期就體弱多病,母親常常請各方的著名醫生悄悄地來為自己的兒子瞧病。她一方面覺得自己的兒子可能患上了某種疾病,另一方面還得忍受可能患嚴重疾病帶來的恐慌。母親發現奧克塔夫有些異常,唯恐他得了肺病。在作品中,“肺病”一詞在文本中多次出現。德·馬利維爾夫人根據奧克塔夫生活中的表現,以為兒子患上了肺病。但她拒絕說“結核病”,因為她認為一旦自己對兒子的假象病癥的擔心成為現實之后,奧克塔夫的病情便會迅速發生惡化。德·馬利維爾夫人的舉動有其深層次原因。

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中論述結核病是一種需要新鮮空氣的疾病。在作品第二十三節,司湯達也寫道“杜克雷爾先生的醫道高明,根據每個病人的情況做不同的處理,認為奧克塔夫只要到空氣新鮮的環境里,就可以康復,因此吩咐他到昂迪依山丘上去度過秋天”。雖然奧克塔夫的病癥并非結核病,但從醫生對其建議可以得知奧氏的身體的確是處于不健康的狀態。在心理學上,心理學家根據人的體液不同,將人的人格劃分為四類:膽汁質、多血質、粘液質、憂郁癥質。后一種人格體內過多的黑膽汁使人性情消極。根據文本中作家對于奧克塔夫的狀態描述,奧氏顯而易見應該被劃分到憂郁癥患者的陣營當中。

環境是造成奧克塔夫憂郁癥的首要原因。奧克塔夫雖然是“貴族二代”,但是家族已經沒落。父親需要自己的接班人再現曾經的家族榮光,但奧克塔夫的憂郁性情卻使得他與上流社會格格不入。奧氏在家庭環境中感受到的只有力不從心、無能為力。奧克塔夫從小在上流社會的貴婦人中間長大。他穿梭在封建貴族家庭與虛偽的上流社會沙龍之中,卻無法讓自己融入進去。奧克塔夫的額頭上掛著悲哀的神情,他厭惡上流社會的虛偽與做作,他厭惡自己“靜止不動的家”。家庭與社會自然是不可能為治愈奧克塔夫的憂郁癥提供良好的環境。

壓抑自己真實的內心感受是導致奧克塔夫走向悲劇的另一大原因。無論是與家人的溝通,還是同阿爾芒絲的愛情,奧克塔夫在其中所扮演的總是一個“沉默者”角色。他極端厭惡自己的那間臥室,但害怕內心的想法會暴露,于是只好在自己的父母面前一直夸贊。同母親親近,卻在溝通方面表現得有些退縮。對表妹阿爾芒絲生發了愛情的火種,卻沒有勇氣去承認自己內心的真實之感。在奧克塔夫向阿爾芒絲表達愛意時,他情緒急躁,等剛要補充一句,卻又陷入憂郁的沉默中,使阿爾芒絲十分痛苦。奧克塔夫在接下來同阿爾芒絲的表白中,說話結結巴巴,臉上的肌肉痙攣起來,嘴唇抽搐,眼神也是恍恍惚惚,不復最初的無限溫柔,顯然奧克塔夫的身體出現了問題。

司湯達的作品中“情感”是貫穿始終的主體。對于奧氏的刻畫,無疑也是作家對自己創作理念的實踐。奧克塔夫一面具有激烈情感,而另一面則對生活中的一切事物采取冷漠的態度。截然相反的性格特征交織在奧氏的身體中,成為其憂郁的種子。

二、“精神殘體”的書寫隱喻

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將詞分為普通詞、外來詞、隱喻詞等8類。疾病進入文學創作的領域,不再是單純的醫學表達。司湯達的作品,包括《阿爾芒絲》在內皆達到“為人生而藝術”的創作目的。抑郁癥同結核病和癌癥的隱喻一樣豐富。司湯達在《阿爾芒絲》中所塑造的奧克塔夫,其身上的抑郁病癥同樣具有深沉的隱喻影射。與浪漫主義作家的天真激情不同,司氏的“文以載道”的文學社會觀念已經深深地烙在了其作品的精神形態當中。司湯達賦予個體一種病態的形象特征,以此來暗示十九世紀病態的法國社會。對于憂郁癥在整個文本中的隱喻,大致可將其歸納總結為三個方面:時代面貌層面的隱喻、個體道德層面的隱喻、作家政治理想層面的隱喻。

時代面貌層面的隱喻暗示的是法國社會所得的“世紀病”。十九世紀的法國在政治上制度不斷更迭,社會處于一個較劇烈的轉型時期。當時的法國社會正處于復辟時期,在國家“賠償法案”通過期間,貴族階層的反動態度以及奢侈腐朽的生活方式,再現了復辟時期貴族們的倒行逆施景象。文本中有關貴族的描述主要通過德·博尼維夫人的沙龍中的相關場景展現。德馬利維爾夫人想讓自己的兒子嘗試解開“封閉的枷鎖”,于是勸奧克塔夫到她的表妹德·博尼維侯爵夫人的沙龍里去。人們到侯爵府去,都愿意成為她的???,并尋求她丈夫的支持。她丈夫是個精明的朝臣,年高德劭,和他的先祖德·博尼維海軍司令一樣很受王室的敬重。博尼維夫人是沙龍的組織者,通過其丈夫的身份背景將許多貴族成員聚集在一起。奧克塔夫認為博尼維夫人沙龍中的這些名流感情卑鄙,他們都是金錢的崇拜者。

個體道德層面的隱喻主要通過個人與時代之間的沖突來表現。司湯達對貴族持仇視態度,在他的作品中對貴族的冷嘲熱諷隨處可見。但在《阿爾芒絲》中,作家將自己的個人好惡暫且扔到一邊。在文本中,對現實社會的圖景描繪更加注重社會問題的多樣性和階層問題的復雜性。奧克塔夫的憂郁性情、搖擺的心理狀態、模糊的價值觀念都是動亂時代的影像。在奧克塔夫可能會獲得幾百萬財產的消息傳出后,“‘無動于衷的奧克塔夫,一踏進德·博尼維夫人的客廳,就覺出來大家歡迎他的態度格外殷勤?!眾W氏面對這種對待,感到不舒服和鄙夷。上流巴黎社會和社交界原本就是貴族人員集聚的場所,奧克塔夫卻在這里感受到了一種“差別對待”。作為一個接受了啟蒙思想影響的貴族知識青年,奧克塔夫感受到的是金錢對人、對社會的沖擊作用。貴族社會已經被資本主義的力量所入侵,他的郁悒之情便愈加深重。

奧克塔夫的病態性格屬于世紀兒的普遍特征。在作家為作品寫的序言當中,作家本人也提到“本世紀性情憂郁,脾氣暴躁,跟它打交道要小心為妙”。世紀兒多數出身在貴族家庭,且受到優良的文化教養。在《阿爾芒絲》開頭,司湯達為其設定的身份就是“德·馬利維爾侯爵之子”“剛到二十歲就從巴黎綜合工科學校畢業的學生”。從文化身份的定位結合現實背景可知,奧克塔夫這一代知識分子受到了盧梭、孟德斯鳩、伏爾泰等啟蒙思想家的思想燭照。但是,大革命之后的社會現實卻同知識分子的理想藍圖相差甚遠。他們無法也無力處理自身所接受的思想與實際情況的反差,故而極易出現悲觀主義、懷疑主義的傾向?!皧W克塔夫”是當時法國具有類似情狀貴族的一個縮影,這類“世紀兒”如同“多余人”一般,在社會中左右搖擺,不知去往何處。

疾病類型的文學再現,大多數作家借此表達的是尋求社會病因和治療方案的善良愿望。

通過對作家生平概況的大致了解可知,對奧克塔夫的塑造其實是司湯達的一個文本宣泄的縮影。奧氏身上的憂郁病癥與作家的人生經歷相對應。憂郁癥作為一種最符合當時法國國情狀況的隱喻象征,自然也就被司湯達拈來當作批判的一個工具。司湯達借助憂郁癥這一病因,將其在現實中不如意的政治理想滲透在內。司湯達將復辟倒退的波旁王朝稱為“發臭的爛泥”。對于大革命時期社會經濟地位處于不穩定狀態的中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來說,拿破侖帝國更符合司湯達的期望。但封建王朝則與司湯達的政治理念背道而馳。資產階級的身份地位使得司氏以波拿巴主義的批判態度去對待復辟時代。而且《阿爾芒絲》的創作也具有政治批判的意圖。雖然這部作品寫于1827年,其時司湯達已經44歲,“許多風暴、激情和失望都過去了”,但作家的激情斗志仍舊不減?,F實中的司湯達后來與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為伍,經常評議時事。也正是在與封建貴族階級的激烈斗爭中,司湯達形成了獨特的政治觀點;也正是因為在復辟時期所受壓制的社會地位,形成了對貴族的反對情緒?!栋柮⒔z》是司湯達向貴族階級發起的第一次進攻,也是作家政治、文學觀點在小說創作中的第一次表現。作品顯露了疾病敘事與作家政治意圖之間的隱喻關系,也表達了司湯達面對知識分子無力扭轉政治局面的無奈之感。

三、“疾病書寫”的意義闡釋

司湯達的憂郁癥書寫除了表達自己的政治思想之外,小說還具有人文藝術所追尋的美學價值與意義。作為現實主義作家,司氏的小說大都是較為冷靜、理性的書寫風格,《阿爾芒絲》也不例外。這種冷靜與理性的表達方式與作家的個人經歷有著密切聯系。司氏在置身于變幻莫測的社會的同時又能抽離當時的環境,從而客觀理性地對復雜的社會變化予以分析。冷峻風格在文本中主要表現在對人物的刻畫、對環境的布置以及平靜的敘事上。此外,對憂郁癥的疾病選擇也體現出了“美丑對照原則”——文學上“疾病之美”的藝術表達。

小說以阿爾芒絲和奧克塔夫的愛情故事為基礎,建筑起政治批判的大廈。在敘述過程中,司湯達采用的并非戲劇性的故事情節描寫,平淡、冷靜的敘述方式在文中占據了上峰。在處理男女主人公角色的時候,由于“憂郁癥”等情緒因素的影響,偶爾會體現出一些敘述高潮。??抡J為,家庭和精神病院是體現權力運作的政治領域,人們在如同囚室的家中、如同監獄的醫院中接受強化治療的刑罰,受到殘酷的折磨和死亡的威脅。與暴力聯姻的疾病成了統治階級懲罰和規訓的手段,它被用作控制他人的工具。在此,??聦⒓膊∨c統治權力掛上了鉤。權力與醫學的“勾結”讓社會的秩序變得復雜化。司湯達在塑造奧克塔夫時選擇了憂郁癥,疾病與人物的性格命運發展走向相得益彰。奧克塔夫的憂郁癥對其在貴族圈子里的處境并沒有任何益處,這只會讓他與那個社會格格不入。男主人公的憂郁癥在小說中其實擔任著推動故事情節發展的介質,引發之后一系列的故事走向。

讀者或許會因疾病的因素對主人公性格和情緒的作用激起豐富的想象。司氏雖然有時會為奧克塔夫的憂郁癥提供對應的環境,但有的不是十分具體,甚至可以說是無跡可尋。這就給人物形象在性格層面蒙上一層薄紗,讀者需要依據了解作品的時代背景進行知識補充。假設讀者受過類似經歷的折磨或者具備相關疾病的臨床診治經驗,那么就會對作家刻畫的這些病癥感同身受,甚至會作出符合科學的病理學診斷。這種敘事手法能夠給作品的故事情節增加些許魅力。由此,憂郁癥的功能表現在文本中就為作品帶來可供讀者闡釋的多種可能性。這種多義解讀豐富和擴大了司湯達作品疾病書寫的研究和藝術內涵。

對于十九世紀的法國社會狀況而言,憂郁癥無疑是與作家想要傳達意思最貼切的時代對應病癥。憂郁癥一方面能夠融入所塑造人物的性格中,一方面還能對人物的行動、故事的情節予以影響。憂郁癥是法國當時所有知識分子的一種普遍狀態,作家選取憂郁癥作為奧克塔夫的性格疾病來進行疾病書寫,其立意更具有宏大性。與此同時,憂郁癥不同于其他的精神性疾病。它屬于一種“向內”的心理性疾病。大部分患者不會對周圍的人造成威脅,他們的精神苦悶往往壓抑在自己的內心中,往往使自己變得愈發痛苦。在世界文學經典作品當中,大多數憂郁癥患者都以自殺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他們的心靈向往的是純凈無比的世界,然而世界的陰暗面使他們痛不欲生。在格格不入的大環境中,要想獲得理想的凈土,唯有自殺這條道路。從這個角度來說,疾病敘事,尤其是以自殺為結果導向的憂郁癥書寫更是在藝術上美化了“這類格格不入之人”。

奧克塔夫式的法國貴族青年的憂郁癥主要是時代環境所致。這種疾病容易在文本人物與熟悉法國歷史背景的讀者大眾之間達成認識上的趨同性。對憂郁癥的無奈、對青年一代的理解和同情或者是對法國歷史環境的嘆息等諸多情感,糅成一團積聚在讀者的內心。這些交織的情感通過疾病書寫這一方式不但使讀者的心靈得到凈化,而且疾病書寫也是排解作家否定性情感的一種途徑。司氏以疾病書寫的方式獲得精神療救,并且試圖通過原因分析達到療救社會的現實目的。在司湯達的作品中,憂郁癥作為病癥是審美理性的外在藝術化形式。對于承載疾病的個體而言,對當時歷史環境和政體的無奈態度構成了否定和破壞秩序的符號,它是對社會政治無理性的一種批判。

注釋:

〔1〕凱博文.苦痛和疾病的社會根源[M].郭金華.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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