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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把握作為馬克思主義者的盧卡奇
——回望孫伯鍨教授的《盧卡奇與馬克思》

2023-04-06 20:03亮,趙
關鍵詞:盧卡奇本體論馬克思

張 亮,趙 立

(南京大學 馬克思主義社會理論研究中心暨哲學系,江蘇 南京 210023)

以1923年《歷史與階級意識》在柏林馬立克出版社付梓為標志,西方馬克思主義思潮孕育而生,并在其后的發展中超越了西方的地理界限和馬克思主義的理論界限,成為20世紀思想史中一泓極為強勁的思想激流。作為西方馬克思主義思潮的開山鼻祖,盧卡奇一躍成為20世紀最知名、最有影響力的思想家之一。眾所周知,盧卡奇并非是以馬克思主義者的身份登上的理論舞臺的,在其思想發展的早期,文學、美學與新康德主義哲學構成了他最深沉的理論底色,并憑借馬克斯·韋伯的舉薦,一躍成為受人矚目的哲學新星。但是在席卷東歐的無產階級革命浪潮的鼓舞下,盧卡奇出人意料地加入了匈牙利共產黨,在理論立場上也堅定地轉向馬克思主義?!凹诧L知勁草”,在其后超過半個多世紀的時間里,盧卡奇雖屢遭波瀾,但不改其志,他以一個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的身份著書立說,并作為“真正的馬克思主義‘思想家’”進入到20世紀思想史的最高殿堂。(1)張亮:《作為馬克思主義“思想家”的盧卡奇——紀念盧卡奇逝世50周年》,《馬克思主義理論教學與研究》2021年第2期。

我們看到,盧卡奇的作品雖然早在20世紀30年代就被譯介到了國內,但直到中國直面現代化的轉型時刻,盧卡奇的思想才真正作為一種批判性的理論資源,深刻參與到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理論形態與學術形態的重塑過程之中,并持續發揮著巨大的學術效力。在這一過程中,伴隨著盧卡奇兩部最重要的哲學論著——《歷史與階級意識》和《關于社會存在的本體論》的出版,圍繞著盧卡奇與馬克思主義的關系問題的學術爭鳴一時不絕于耳。不過,我們若是現在回過頭去仔細翻閱當時的諸多研究成果,卻發現真正具有理論洞見的著作并不不是很多。一方面,這固然有那一時期學術研究先天條件不足的限制;另一方面,我們也不得不為相當數量的研究成果僅止步于問題的表層而扼腕嘆息。但排沙簡金后發現,有一批前輩學人憑借扎實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功底和“十年冷坐”的鉆研精神,留下了時至今日依然堪稱研究標桿的作品。在這些作品中,南京大學哲學系已故的孫伯鍨教授的《盧卡奇與馬克思》(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一書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時至今日,我們依然能夠從《盧卡奇與馬克思》中不斷汲取到所需的理論養分,進而為我們在新時代完整把握作為馬克思主義者的盧卡奇提供思想指引。究其原因,《盧卡奇與馬克思》充分揭示了作為馬克思主義者的盧卡奇對于馬克思主義理論真諦的時代宏思,并從學理上厘清了晚年盧卡奇在《關于社會存在的本體論》中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宏大探索。在國內盧卡奇研究走向新階段的當下,《盧卡奇與馬克思》依然在指引著我們前行的方向。

一、多面盧卡奇與逐漸被遺忘的晚年形象

國內學界對盧卡奇的第一印象,并不是作為馬克思主義者的盧卡奇,而是作為文藝理論家的盧卡奇。國內學界沒有最先關注到盧卡奇的馬克思主義者形象并不難理解。首先,在盧卡奇漫長的思想生涯中,從獲得最廣泛認同的思想分期來看,在盧卡奇歷史性地走過的早年、青年、中年和晚年時期,他的心靈先后思想性地演化出“浪漫主義的反資本主義”“救世主式的馬克思主義”“斯大林主義”和“批判的改良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四個階段,在人文社會科學的哲學、文學、美學、政治學和社會學等諸多領域中留下了深刻的理論烙印。(2)羅伯特·戈爾曼編:《“新馬克思主義”傳記辭典》,趙培杰等譯,重慶:重慶出版社,1990年,第540頁。因此,馬克思主義者的形象固然是盧卡奇的主要形象,但并不是唯一形象,人們完全有可能先接觸到盧卡奇的其他形象。其次,在“走向馬克思的道路”中,盧卡奇并非闊步走在一馬平川的坦途,而是潛行在重巒復嶂的幽徑中,由此,盧卡奇就在應對復雜的國內國際形勢和變幻的理論斗爭風云中,在不同的思想階段形成了不同的理論面相,屹立在不同的理論著力點上。因此,雖然盧卡奇自從轉向了馬克思主義就不曾動搖,但其不同思想階段的異質性是不容否認的,由此也在客觀上塑造了盧卡奇的多面形象,并直接影響到人們對盧卡奇的研判與接受。

我們看到,只是到了改革開放的新時期,西方馬克思主義被作為一種重要的理論資源引入國內后,在“歷史唯物主義發展內部”開辟了“一個完全嶄新的學術結構”(3)佩里·安德森:《西方馬克思主義探討》,高铦等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36頁。的盧卡奇,才以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20世紀理解的形象,躍入了國內哲學界的視野,并就此引領了國內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的當代革新。在此過程中,隨著盧卡奇最為重要的兩部哲學文本的陸續翻譯,(4)《歷史與階級意識》與《關于社會存在的本體論》(導論)都是于1989年出版了第一個中譯本,后來被較為廣泛使用的杜章智版《歷史與階級意識》和白錫堃等譯的《關于社會存在的本體論》也是在1992年和1993年先后問世的。圍繞著盧卡奇的形象與定位問題,國內學界展開了一場“針尖對麥芒”的理論爭鋒。具體來說,一種觀點認為,正如盧卡奇自述的,在其思想發展中“沒有任何非有機的成分”,(5)杜章智編:《盧卡奇自傳》,李渚青、莫立知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86年,第124頁。因而,《關于社會存在的本體論》理所當然地應被視為盧卡奇哲學思想的最高峰,這種觀點強調的是對盧卡奇的“馬克思主義式”的釋讀;另一種觀點則指出,在話語的斷裂處才能呈現思想的本真意涵,盧卡奇的晚年自傳因其修飾性太強反而遮蔽了真實的盧卡奇,從思想史的理論效應來看,《歷史與階級意識》才能真正“定義”盧卡奇,這種觀點無疑是對盧卡奇的“西方馬克思主義式”畫像。大致以20世紀90年代初期為轉折點,在此之前,對盧卡奇的馬克思主義式解讀無疑占據了上風,但是對晚年盧卡奇的肯定與重視從高點逐漸滑落也是不爭的事實。與之不同的是,當前國內學界高度重視的是青年盧卡奇,或者說是作為西方馬克思主義鼻祖的盧卡奇。關于這一點,基于CSSCI數據庫的實證研究提供了有力的佐證,在1998—2019年的較長時間段中,《歷史與階級意識》和《關于社會存在的本體論》的“學術出鏡率”可謂天差地別,《歷史與階級意識》被引次數高達1872次,而《關于社會存在的本體論》則只有275次。(6)李燦、劉健、張亮:《盧卡奇研究在中國——基于CSSCI數據庫(1998—2019)的實證分析》,《山東社會科學》2021年第6期。這當然不是說《關于社會存在的本體論》的學術價值遠比不上《歷史與階級意識》,只是晚年盧卡奇的形象在國內學界的研究中被逐漸遺忘了。

我們必須承認盧卡奇具有多重理論身份、思想橫跨多個研究領域、思想發展橫貫大半個20世紀,因此,多面盧卡奇總會有被人遺忘或關注不夠的地方。但是,國內學界對盧卡奇的研究,從“馬克思主義式”和“西方馬克思主義式”的雙峰對峙,再到當前“青熱晚冷”,前后形成鮮明對照,我們必須要追問,為什么近二三十年來,晚年盧卡奇逐漸被國內學界邊緣化甚至遺忘了?質言之,盧卡奇研究固然不可能面面俱到,但是為什么被遺忘的是“曾經頂流”的晚年盧卡奇,這就需要我們深入思考了。大致想來,原因不外乎三點。

第一,從中國社會發展的內外背景看,伴隨著冷戰的落幕,意識形態斗爭的形式與格局出現了大變動;深化改革開放迎來新局面,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成為中國現代化建設的新任務。時代精神深刻影響著哲學思考,作為理論“支援背景”的蘇聯馬克思主義的遽然退場使得發下闡釋清楚“馬克思主義本體論原則”理論宏愿的《關于社會存在的本體論》陷入了尷尬的境地,馬克思主義本身遭遇了來自各方的質疑,面臨著重大挑戰。在此形勢之下,盧卡奇滿心以為“包含著馬克思主義的最深刻的真理”的《關于社會存在的本體論》,再不能喚起人們的研究興趣,從而在事實上畫出了一道趨于被遺忘的學術影響力曲線。但這并不意味著盧卡奇要被遺忘了,恰恰相反,在中國走向現代化建設的道路上,我們迎面撞上了《歷史與階級意識》所揭示的那個世界,對于青年盧卡奇的理論需求前所未有地迫切起來。

第二,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研究成為顯學,作為“開山祖師”的青年盧卡奇自然而然地受到了追捧。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深入建設,人們愈發意識到,只是到了這個時刻,我們才算是真正成為了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同時代人,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就此乘勢而上,進入到深化發展、走向繁榮的黃金期。(7)張亮:《國外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70年:回顧與展望》,《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7期。在國內學界深度汲取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養分的過程中,青年盧卡奇不可避免地吸引到了越來越多的理論關注。我們看到,《歷史與階級意識》因其對馬克思辯證法的再發現、再闡釋,以及對西方學院派思想的融合闡發,并在此基礎上提供了一種20世紀的資本主義批判理論,不僅收獲了西方左派知識分子的高度肯定,也為改革開放后的中國馬克思主義研究者提供了豐厚的理論資源,成為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理論與學術傳統的有機組成部分。

第三,雖然盧卡奇強調自己青年時期的著作充斥著“馬克思主義學徒期的特征”,而晚年時期的著作才發現了“真正的馬克思主義”,但是兩個時期著作的影響力與吸引力顯然是不可同日而語的。20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呂西安·戈德曼就已經明確指出,盧卡奇已然成為20世紀最有影響力的西方思想家之一。(8)Lucien Goldmann, “The early writings of Georg Lukacs,” Tri-quarterly, No. 9, Spring, 1967, pp.165-181.這種思想史地位的確立無疑是由《歷史與階級意識》所奠定的,只是盧卡奇并不樂見于此,甚至一再拒絕再版包括《歷史與階級意識》在內的早年著作。(9)杜章智編:《盧卡奇自傳》,李渚青、莫立知譯,第177頁。盧卡奇念茲在茲的是對馬克思主義哲學本體論的建構,“遵照馬克思的思想,我把本體論設想為哲學本身”。(10)杜章智編:《盧卡奇自傳》,李渚青、莫立知譯,第203頁。只不過東西方的學者乃至于盧卡奇的學生們,對于《關于社會存在的本體論》都爭論不休,無法達成統一的意見。(11)盧卡奇:《關于社會存在的本體論》上卷,白錫堃等譯,重慶:重慶出版社,1993年,“中譯本序”,第25-37頁。顯而易見,盧卡奇的理論嘗試沒能收獲他預想達到的效果。在中國走向改革開放的背景下,國內學界顯然會去擁抱盧卡奇的早年思想,在更具西方思想譜系特點和新鮮感的馬克思主義話語中豐富、滋養自身;反觀盧卡奇晚年的馬克思主義本體論話語,國內學界可能更多感受到的是熟悉與重復。此消彼長之下,晚年盧卡奇慢慢就被遺忘了。

二、“黃昏起飛的貓頭鷹”:對國內盧卡奇研究的三點思考

作為一個有機體,學術的發展自然有其內在的發展邏輯和歷史分期,因而,在恰當的時間節點上回溯既往的學術研究就具有了必要性,惟其如此,我們才能準確把握研究的成就與不足,進而有針對性地開出通向未來的“藥方”。2023年,我們將迎來《歷史與階級意識》付梓百年,這為我們深入思考國內盧卡奇研究提供了歷史性契機??v觀國內盧卡奇研究近九十年來的風雨歷程,從蹣跚起步到闊步向前,我們的研究在質量和數量上都取得了長足進步。但無法回避的是,即使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國內盧卡奇研究進入到客觀的學理研究階段并呈現出持續增長的火熱態勢,但當我們回顧那一時期的盧卡奇研究時,依然可以發現當時的盧卡奇研究是有一定的問題的。

第一,沒有能夠從西方思想史的總體圖景出發,全面理解盧卡奇的理論主旨。作為20世紀最著名、最有影響力的哲學家和思想家之一,盧卡奇的身份與面相本來就是極為復雜、極難理解的,如果離開了西方思想史的總體圖景,那么我們難免會一葉障目,難以識得盧卡奇的思想全貌。當我們回顧盧卡奇的思想歷程時可以看到,從無意間開創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新傳統,到自覺在“運用”中開辟馬克思主義學術的新領域,再到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回歸與探索,盧卡奇思想發展的每個階段都是深深扎根于西方的社會史、思想史之上的,離開了這一基礎條件,我們是無法完整、準確地把握作為馬克思主義思想家的盧卡奇的,也就更談不上理解盧卡奇的深厚思想內涵了。(12)參見張亮:《作為馬克思主義“思想家”的盧卡奇——紀念盧卡奇逝世50周年》,《馬克思主義理論教學與研究》2021年第2期。當前,我們已經從剛剛遭遇盧卡奇所面對的時代問題,到能夠深度理解盧卡奇所遭遇的時代問題,作為盧卡奇的“同時代”人,我們有理由相信,在完成了對西方思想史總體圖景補課工作的前提下,我們能夠在真實的歷史與思想語境中把握盧卡奇的理論真諦,將盧卡奇定位在思想史的正確位置上。

第二,沒有能夠形成對盧卡奇思想形象的完整把握,全面圖繪盧卡奇的思想畫像。國內學界對盧卡奇的認識一開始就由于語言、政治等多方面因素的影響,在管中窺豹中形成了一系列誤讀、誤判。帶著這種認識的慣性,在改革開放的新時期,國內學界雖然陸陸續續翻譯、出版了盧卡奇各個思想階段的代表性論著,但是既有的認識很難被快速扭轉,“馬克思主義式”和“西方馬克思主義式”這兩種對立的解讀模式的形成就是最好的注腳。其結果就是,由于“忽略了盧卡奇不同思想發展階段的具體性質特征,以偏概全地用一種思想定位來面對其復雜多變的一生”,(13)張亮:《國內盧卡奇研究的兩種模式及其超越》,《河北學刊》2009年第4期。因而無法從總體性的視野和系統性的論著出發,深入系統地理解、把握盧卡奇復雜思想發展過程中的差異性與多變性??梢钥吹?,盧卡奇思想發展的每個階段都有著獨特的理論魅力,而且貫穿其中的是盧卡奇在20世紀對馬克思主義的持續性探索,因此,我們對盧卡奇的認識也內在地反映了我們對于馬克思主義的理解與把握。我們不能以割裂盧卡奇的完整形象為代價,塑造“為我所用”的盧卡奇,有意無意地忽視盧卡奇多面性的客觀實際。在盧卡奇研究新的高潮蓄勢待發的當下,我們的著眼目標必然是建構具有中國研究特色的盧卡奇的全面思想形象。

第三,沒有能夠形成一個合理的評價標準,全面把握作為馬克思主義者的盧卡奇。我們看到,對盧卡奇的評價之所以會形成對立的認識,盧卡奇本人在晚年以政治和思想立場為標準所做出的自我評價是一個極為重要的誘因。盧卡奇對于自己思想發展的總結遮蔽了真實發展過程的“偶然性、復雜性和不確定性”,反而是將其“虛構成了一個向著馬克思主義絕對真理不斷進化的線性過程”。(14)張亮:《讓盧卡奇從晚年自傳的陰影中走出來:一種方法論反思》,《學術研究》2005年第3期。那么問題就來了,盧卡奇的“虛構”所塑造的向著馬克思主義不斷前進的盧卡奇還是“本真”的盧卡奇嗎?從這一“虛構”的盧卡奇出發,我們還能夠全面把握盧卡奇的馬克思主義者身份嗎?答案必然是否定的。于我們而言,未來研究的任務就在于跳出盧卡奇晚年自傳所設下的思想“陷阱”,尋回本真的、作為馬克思主義者的盧卡奇。對于這個任務,孫伯鍨教授二十多年前早就已經在《盧卡奇與馬克思》中為我們指明了前進的方向。

三、《盧卡奇與馬克思》:把握兩人本真關系的時代力作

“黃昏起飛的貓頭鷹”可以反思既往研究出現的問題,但是能夠在問題出現的時刻就發現問題并解決問題,這就對學者的學術功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作為我國著名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家,孫伯鍨教授直面“馬克思主義哲學在當代西方社會思潮沖擊下所面臨的尖銳挑戰”,(15)孫伯鍨:《盧卡奇與馬克思》,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428頁。以古稀之齡、帶病之軀、數載之力,依仗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歷史原像為思想標尺,在20世紀西方社會思潮的宏大思想史圖景之中,悉心挖掘盧卡奇最具代表性的《歷史與階級意識》和《關于社會存在的本體論》這兩部哲學著作的文本深處,歷史地再現了作為一個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的盧卡奇的本來面目,以客觀公允的態度評析了盧卡奇所建樹的思想業績。具體來看,《盧卡奇與馬克思》一書以盧卡奇和馬克思兩人思想關系中的11個核心問題為闡釋基點,以“連點成線、聚線成面”的功力細致描摹了兩人思想關系的瑰麗畫卷,并就此成為國內學界盧卡奇研究的一座繞不開的理論高峰,也為作為后世學者的我們樹立了永恒的榜樣,無愧為“哲學名家”“后生師范”。

孫伯鍨教授在四十余載的治學生涯中,始終強調從馬克思恩格斯的經典著作出發,運用“深層歷史解讀法”研究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生成史,進而厘清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理論和基本方法。面對改革開放后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的興起與發展,孫伯鍨教授堅持以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基本立場和方法論為依據,在批判、對話的過程中引導人們“回到馬克思”,真正實現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時代發展。秉承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堅定信仰,孫伯鍨教授出版《盧卡奇與馬克思》,希望“喚起國內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中的立場意識和方法意識”,(16)胡大平:《孫伯鍨教授哲學思想訪談錄》,《高校理論戰線》2001年第10期。糾正國內外相關研究的誤區,從學理層面回應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嚴重誤解。這一誤解在各色西方思潮如管涌般進入國內的那個時期尤為明顯,關于人道主義與異化問題、對實踐概念的爭論等相關問題,都是當時馬克思主義哲學所面臨的嚴峻挑戰。孫伯鍨教授敏銳地抓住了回應這一系列挑戰的關節點,以剖析盧卡奇不同時期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解讀為切入點,在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立場上對相關問題進行了有理有據的駁斥與批判。

整體來看,《盧卡奇與馬克思》一書從三個維度著手,充分展現了盧卡奇作為一個馬克思主義者的思想真意,切實把握到了兩人之間的本真思想關系。

第一,站在思想的高地上駕馭西方的整體思想史圖景,精準解讀盧卡奇對馬克思思想的闡發。對于盧卡奇與馬克思思想關系的研究,絕不能離開西方思想史的整體現實,否則就會誤入歧途而不自知。在《盧卡奇與馬克思》中,孫伯鍨教授在對“物化和異化”“自在之物”“總體性與辯證法”“理論與實踐”“主體性”“價值”等諸多問題的解讀中,首先回到了西方哲學史尤其是德國古典哲學的問題域之中,條分縷析相關問題的思想史脈絡,從而為我們展現了盧卡奇是以何種思想棱鏡折射的馬克思的思想,將這一折射過程產生的思想扭曲明白無誤地呈現到我們面前。對于價值問題的討論就充分展現了這一點,孫伯鍨教授從康德的實踐理性出發,一步步論證出價值是如何成為新康德主義學者的主要課題的,進而說明盧卡奇在《關于社會存在的本體論》中的理論努力,“力圖根據馬克思的觀點對現代西方哲學所提出的包括價值哲學在內的若干重大問題作出正面的回應和闡述”。(17)孫伯鍨:《盧卡奇與馬克思》,第401頁。孫伯鍨教授能夠做到這一點的原因,就在于其對西方整體思想史圖景的高超駕馭能力,而且由此才能夠撥開盧卡奇所開創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迷霧,清晰展現出盧卡奇對馬克思解讀的來龍去脈。

第二,立足細致踏實的文本學功夫,歷史地分析盧卡奇對馬克思思想的理解。雖然盧卡奇對于馬克思主義的研究只是“半路出家”,但是這并不意味著盧卡奇是在離開馬克思主義經典文獻的基礎上思考馬克思的思想的。我們看到,無論是在《歷史與階級意識》還是在《關于社會存在的本體論》中,盧卡奇都是以馬克思主義經典文獻為立論依據的。這就要求我們在把握盧卡奇與馬克思思想關系的時候,既要認真研讀盧卡奇的著作,更要牢牢地立足在馬克思主義經典文獻的地基上。關于這一點,黃枬森教授在追思孫伯鍨教授的學術道路時明確指出,孫伯鍨教授研究的一大特色即是“堅持以經典著作為根據,對問題進行獨立思考,實事求是地從中引出固有的而不是強加的結論”。(18)張異賓、唐正東編:《探索與反思:哲學家孫伯鍨》,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36頁。孫伯鍨教授正是以這種“深層歷史解讀法”來考證盧卡奇與馬克思的思想關系的,也正是因為如此,方才能夠準確還原盧卡奇的完整思想圖景,歷史性地展示出盧卡奇理解馬克思的思想軌跡。

第三,打破對盧卡奇思想發展的線性的、目的論式的解讀,工筆圖繪盧卡奇對馬克思思想的追尋。對于國內的盧卡奇研究來說,科學把握盧卡奇與馬克思的思想關系是一個需要持續探索的重大課題。在既往的研究中,一個比較突出的特點是,將晚年盧卡奇的《關于社會存在的本體論》設定為盧卡奇思想線性發展的終點,以此比照盧卡奇每個階段的思想中所孕育的萌芽及發育情況,從而論證出盧卡奇始終是沿著“走向馬克思的道路”前進的。這種認識無疑會對理解盧卡奇,乃至理解馬克思主義,造成巨大的困擾。針對這一問題,孫伯鍨教授首先提出,對于盧卡奇的研究,要以全面、總體的視角展開,深入考察盧卡奇思想發展的異質性與連續性的辯證關系,在平滑的連續性基底上探索非連續性、在對非連續性的闡明中凸顯盧卡奇的本真思想,進而明確揭示盧卡奇的理論抱負始終在于“劃出一條區別馬克思主義哲學與種種非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界限”,(19)孫伯鍨:《盧卡奇與馬克思》,第170頁?!稓v史與階級意識》是如此,《關于社會存在的本體論》亦是如此。如此一來,我們就能夠客觀公正地評價盧卡奇對馬克思思想長達五十余年的矢志不渝地追尋,真正把握作為一個馬克思主義者的盧卡奇。

四、我們應該沿著探索者的道路繼續前進

斯人已逝二十載,思想傳承無絕期。探索者是我們前進道路上的指向路標,持續激勵著我們沿著路標指引的方向前進。在《歷史與階級意識》即將迎來百年紀念的時間節點上,回望孫伯鍨教授的《盧卡奇與馬克思》,對于我們展望盧卡奇研究的未來走向,有著不可估量的指導意義。

第一,牢固站穩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立場,自信地與西方學者的觀點進行交鋒而非盲從。孫伯鍨教授反復強調,我們的研究“必須以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基本立場和方法論原則為依據”,(20)胡大平:《孫伯鍨教授哲學思想訪談錄》,《高校理論戰線》2001年第10期。在此基礎上與西方學者展開理論對話。西方學者對于盧卡奇研究自然有著天然優勢,因而能夠在盧卡奇研究中不斷拋出新觀點、新問題,提出一系列令人眼花繚亂的概念、范疇與行話。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我們無法做出高質量的盧卡奇研究成果,因為盧卡奇并非僅僅是普通的西方思想家,他還是一個馬克思主義的思想家。這就要求我們對于西方學者的研究要有分析、有鑒別,思考其是否能夠與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立場和方法相容,而不能不加批判的、一股腦地全盤接受??傊?,我們要站穩馬克思主義的立場,基于科學的研究,自信地建構我們與西方學者的全新的平等對話關系,在未來的盧卡奇研究中提出中國觀點。

第二,持續提高對于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掌握水平,留下經得起時間檢驗的理論成果。我們看到,盧卡奇逝世雖然已經超過了五十年,但是盧卡奇研究遠未達到可以畫上休止符的時刻。新世紀以來,盧卡奇研究在國際范圍內出現了全面復興的跡象,而中國的盧卡奇研究更是有望成為世界盧卡奇研究的新中心。(21)劉?。骸蹲鳛?1世紀同時代人的盧卡奇——紀念盧卡奇逝世50周年系列國際學術會議綜述》,《國外理論動態》2021年第4期。在盧卡奇研究的中心歷史性交接棒的時刻,我們如何才能接好、接穩這一棒呢?孫伯鍨教授的科研精神、態度和實踐值得我們認真學習,那就是“板凳坐得十年冷”,如此方能“文章不寫半句空”。孫伯鍨教授正是因為下得真功夫,才能既打下對馬克思主義經典文獻的深厚功底,又開拓對西方思想史整體圖景的寬廣視野,兩相結合方才鑄就了《盧卡奇與馬克思》這一力作。這就要求我們,扎扎實實練好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內功,以扎實的學術積累書寫中國盧卡奇研究的新篇章。

第三,始終堅持中國視野下的盧卡奇研究,不能以西方學者對盧卡奇的理解作為我們的認識標尺。盧卡奇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中反復強調,馬克思主義者的研究絕不能“像對圣經那樣進行學究式的解釋”,而是要堅持批判的辯證方法“這樣一種科學的信念”。(22)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杜章智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48-49頁。我們對于盧卡奇的研究更應如此。很明顯,我們研究盧卡奇,就是要像他那樣做一個真正的而非教條的馬克思主義者,作為“同時代的人”,我們要敢于挑戰西方學者對盧卡奇研究做出的理論“定論”,在歷史變革的時代背景下,從中國的視野出發,發出中國盧卡奇研究的理論強音。在來路上,以孫伯鍨教授為代表的一代前輩學人已經指明了方向,我們要做的就是,沿著探索者的道路繼續大踏步地向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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