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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傳書寫到文學敘事:劉備形象發展新論

2023-04-20 04:00
樂山師范學院學報 2023年12期
關鍵詞:三國志劉備

束 強

(安徽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0)

從《三國志》到《三國志通俗演義》,從史傳敘事發展到文學敘事,三國人物逐漸從歷史范疇走向文學范疇。在成書各階段中,不同創作主體參與其間,以形態各異的文本樣式表現三國故事,加之以時代印記,從而各種文本所表現的人物性格特征存在著差異,劉備形象正是如此。

目前,學界研究劉備形象的文章數量眾多,其中有數篇碩士論文對劉備形象的演變進行了探討。張真[1]較早從形象生成與流變這一角度入手,對各個時期的劉備形象展開了分析,雖未立足人物形象與成書過程關系的角度,但已經初步勾勒了從歷史到小說的發展脈絡。不過,作者沒有突出說明平話中劉備的小市民特征,在論述嘉靖本中劉備性格的前后變化時,作者更強調劉備獨裁者的本質,而忽視了從仁義隱忍到任性獨斷的動態過程是性格發展邏輯的一種,亦沒有將劉備性格變化與其事業盛衰相聯系。王穎[2]簡單梳理了《三國志通俗演義》成書前各時期的劉備形象特征,并且著重論述了《三國演義》以及影視作品中呈現的劉備形象;鞏秋彤[3]依次探析了魏晉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以降三個時間段的劉備形象,又從社會橫向面上,說明了上層統治階層、中層文人階層、下層平民階層視野中的劉備。王、鞏兩人論述范圍較廣,對劉備形象的生成與演變都作出了比較細致的研究,不過都未強調成書過程這一角度。兩人在《三國志平話》階段沒有突出劉備的小市民心理,對嘉靖本的分析亦未重點描述劉備性格變化的動態特征,其中有些論述更強調創作者的塑造手法和改造內容而不是人物的形象特征,如平話對《三國志》中劉備材料的取舍和改造,毛本對嘉靖本中劉備內容的刪改。

本文立足現有的學術基礎,繼承學界相關研究成果,力圖在具體細節的探索上展現個人特色。一方面,本文強調在《三國演義》成書的各個階段,劉備形象內涵擴容和發展的態勢,筆者意欲從史書原型出發,結合文人意識和平民視野兩個維度,還原劉備形象發生歷時性遷移的大致脈絡;另一方面,本文在論述《三國志平話》中的劉備時,更加重視文本對其小市民心態的刻畫,在論述嘉靖本時,更著力探究劉備性格的個性化運動與其事業興衰的關系。

一、史書中明君與梟雄特征的交融

經過小說《三國演義》的塑造,劉備的“仁君”形象已深入人心,實際上有時候小說的藝術加工,往往可能使人物失去了應有的真實性,正如魯迅先生所言“以致欲顯劉備之長厚而似偽”[4]113。其實史書《三國志》中的劉備具有多元化的性格特征,他既有著明主寬仁愛民、禮賢下士的一面,又有著梟雄膽略過人、胸有城府的一面。

一方面,《三國志》中的劉備是一個明君形象,陳壽評曰:“先主之弘毅寬厚,知人待士,蓋有高祖之風,英雄之器焉?!雹訇悏蹖渑c漢高祖劉邦相比,盛贊劉備遠大之志和寬厚待人之道。主要表現為:

其一,寬仁愛民,以人為本。建安十二年(207)曹操南征劉表,劉備率軍退往江陵,攜“眾十余萬”,不忍舍棄,在他看來“夫濟大事必以人為本”,人民是成就大業的關鍵力量。因此曹魏、孫吳分占天時和地利,而蜀漢占人和,寬仁愛民正是劉備得以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

其二,禮賢下士,任人唯用,甚得人心。劉備待人寬厚,喜結交豪士游俠,無論身份高低貴賤,皆以禮相待,因此人心歸附之。平原郡民劉平曾派刺客刺殺劉備,因劉備之仁義,刺客竟然不忍心下手,告之而去。裴松之注引《魏書》曰:

是時人民饑饉,屯聚鈔暴。備外御寇難,內豐財施,士之下者,必與同席而坐,同簋而食,無所簡擇。眾多歸焉。

漢末動亂,人民流離失所,餓殍遍地,劉備對外率眾殺賊,抵御流寇劫掠,對內廣施恩惠,救濟百姓,更與貧下之士同席坐、共飲食。動亂之際,劉備能夠體恤民生疾苦,樂善好施,對待下層之士,不計較身份高低,其仁君的形象逐漸鮮明。后劉備奪取西川,對蜀地人士采取安撫和招攬的策略,任才唯用,“皆處之顯任,盡其器能”,劉璋的舊部、姻親和擯斥之臣,皆不避嫌疑而用之,昔日所忌恨的蜀地之才劉巴,劉備也予以要職,可見劉備對人才的重視和愛才惜才之心。

其三,志存高遠,信義顯著。劉備年少時雖以織席販履為業,但心懷大志,曾指屋邊五丈余高的桑樹,聲言將來必乘羽葆蓋車?!坝疠帷奔带B羽聯綴而成的華蓋,乃天子儀仗之物,可見劉備素有帝王之志,這也是后來他為興復漢室而不懈努力的原因之一。劉備以仁義為追求,講究“不失信于天下”,雖然平生顛沛流離,而信義日益顯著,諸葛亮曾勸其攻奪荊州,劉備以“吾不忍也”拒之,在他心中有著士大夫所秉持的道義,他也最終憑借這份道義吸引了人才,成就了蜀漢基業。

另一方面,《三國志》中的劉備不失梟雄氣質,周瑜曾指出“劉備以梟雄之姿……必非久屈為人用者”,正是看破了劉備寬仁的另一面。主要表現為:

其一,膽識過人,殺伐果斷。劉備并非只是小說中所描寫的靠“哭”謀得江山,他的歷史形象還呈現出剛毅勇敢、恩威并重的特征,他有著君主殺伐果決的膽略,《三國志》多次提到其梟雄之舉:

督郵以公事到縣,先主求謁,不通,直入縛督郵,杖二百,解綬系其頸著馬枊,棄官亡命。

靈等還,先主乃殺徐州刺史車胄,留關羽守下邳,而身還小沛。

曹公遣蔡陽擊之,為先主所殺。

先主大怒,召璋白水軍督楊懷,責以無禮,斬之。

鞭督郵在小說中改為張飛所為,殺車胄、蔡陽的主角在小說中改為關羽,斬楊懷在小說中改為龐統以計斬之。小說的改塑是為了保持劉備仁君形象的完美性,但史書還原了劉備梟雄的原始面貌。如曹操擒殺呂布而得徐州后,上表奏封劉備為左將軍,并與之“出則同輿、坐則同席”,這說明劉備謀取了曹操一定程度的信任。曹操派劉備、朱靈去阻擊袁術,在朱靈等人返回許昌時,劉備并沒有注重平時著稱的信義,而是一展梟雄的果決之風,乘機誅殺刺史車胄,奪取了徐州。鞭督郵、斬蔡陽、殺楊懷皆體現了劉備歷史形象中這種剛毅膽烈、勇武果決的特點。

其二,布局天下,頗有謀略。史書中的劉備兼具文韜武略,在臨陣破敵、定計設謀方面也有著一定的能力。如小說中諸葛亮首次出山的博望坡之役,實際上出于劉備之手,據《三國志》載:“久之,先主設伏兵,一旦自燒屯偽遁,惇等追之,為伏兵所破?!毕仁腔馃┩?,表面假裝敗逃,實則引誘夏侯惇大軍深入追擊,遂以伏兵破之,可見劉備早已謀劃好退敵之策。再比如漢中之戰,劉備指揮黃忠“乘高鼓噪攻之”,大破曹軍,斬殺夏侯淵,后曹操率大軍欲奪回漢中,劉備又據險守城,不與曹軍交鋒,最終迫使曹操退軍;赤壁之戰,劉備與周瑜等合力出擊,火燒曹軍,水陸并進,追至南郡。這些都說明劉備在軍事上也有著出色的指揮能力和謀劃能力,只是在小說中劉備的這一特征被有意淡化了。

其三,胸有城府,善于隱忍?!度龂尽吩赋鰟洹吧僬Z言,善下人,喜怒不形于色”,這說明劉備能夠很好隱藏自己的情緒,令人難以捉摸其內心真實想法。劉備城府極深,善于自我偽裝,以此迷惑別人,自起事以來,他先后依附過鄒靖、毌丘毅、公孫瓚、田楷、陶謙、呂布、曹操、袁紹、劉表、孫權、劉璋等人,雖多年顛沛流離,卻始終折而不撓、屢敗屢戰,更重要的是他懂得隱忍和趨利避害,通過保全自我、保存實力,最終成就一番事業。如曹操曾對劉備說“今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意在試探劉備之雄心壯志,“先主方食,失匕箸”,劉備以一種膽怯懦弱的小人之態掩飾自我。又如,劉璋邀迎劉備入川以伐張魯,左右謀士勸劉備于會所襲擊劉璋,劉備以“此大事也,不可倉卒”之言加以拒絕,因為劉備知曉奪取川蜀不在一時,首先要做的是隱藏自己的目的,在川蜀士人中樹立權威和打下基礎,以獲取人心,因此“先主北到葭萌,未即討魯,厚樹恩德,以收眾心”。這些材料皆可說明劉備為人善于隱忍和偽裝,外雖寬厚而胸有城府,通過一次次趨利避害之舉,最終成就了蜀漢基業。

此外,《三國志》中的劉備性格也存在缺陷之處,劉備雖能容忍素有恩怨的劉巴,卻也因私怨之仇而殺張裕。據《三國志》卷四十二載,州后部司馬張裕曾勸阻劉備征討漢中,他認為軍出不利,后來果如其言,將軍吳蘭、雷銅皆戰死,最終劉備還是奪取了漢中,但對張裕心懷芥蒂。張裕還曾與人私語:“主公得益州,九年之后,寅卯之間當失之?!贝苏Z妄斷蜀漢之天下,劉備聞之,心中殺意難止。而且劉備奪益州之前,曾與劉璋會見于涪城,時張裕在坐,劉備因張裕臉多胡須,便以“諸毛繞涿居乎”之語嘲笑他,張裕以“潞涿君”譏諷劉備無胡須,后來一系列事件又逐步加深了劉備內心的怨恨。

先主常銜其不遜,加忿其漏言,乃顯裕諫爭漢中不驗,下獄,將誅之。諸葛亮表請其罪,先主曰:“芳生蘭門,不得不鉏?!痹K鞐壥?。

劉備以張裕漢中之諫不靈驗為借口,不過是掩蓋其內心對張裕的不滿與怨懟,諸葛亮上表為其請罪,劉備以芳蘭為喻,認為張裕是蘭門前的雜花雜草,不得不鋤去,這種借口完全是虛妄之言,顯得蒼白無力,但說明了劉備堅決的殺心??梢哉f,劉備殺張裕之舉是刻意為之,是出于其個人的私怨,也有著妒忌人才和打壓人才的嫌疑,這是劉備形象中的負面之處。

二、文人意識中英雄與明主的楷模

魏晉南北朝筆記涉及劉備的材料不多,也多持肯定態度。如《世說新語·識鑒第七》載曹操曾向裴潛問及劉備之才,裴潛甚贊許之,稱劉備為亂世英雄,若固險自守,“足為一方之主”[5]156。這一評價十分貼切劉備的個人經歷,后來他便憑借巴蜀之地,得以鼎足天下,可見筆記小說對劉備政治能力和英雄本色的肯定態度。無獨有偶,殷蕓《小說》卷六“吳蜀人”記敘孫策在壽陽袁術處,得知劉備來訪,曰“英雄忌人”[6]119,而有意避之,可見孫策對劉備心存敬佩和忌憚之意,這也表現了劉備確是具有異于常人的英雄氣質。

到了唐宋時期,詩人們更多地在詩詞中表露個人情感,強調劉備禮賢下士、寬仁待人的特點,并在詠懷劉備的同時兼顧諸葛亮,對劉備三顧茅廬之舉尤為贊許,主要歌頌君臣之間的魚水之情,反映了士人理想中的明主和賢相形象。如“若非先主垂三顧,誰識茅廬一臥龍”(唐·汪遵《南陽》)[7]74,“魚水三顧合,風云四海生”(唐·李白《讀諸葛武侯傳,書懷贈長安崔少府叔封昆季》)[7]51,“先主與武侯,相逢云雷際。感通君臣分,義激魚水契”(唐·岑參《先主武侯廟》)[7]52,等等。詩人津津樂道于“三顧茅廬”的故事,對劉備、諸葛亮的君臣際遇充滿著無限感慨,實際上是在心中寄寓著一種美好向往,他們期待一位如劉備般的明主,能夠賞識自己、提拔自己,從而施展抱負,踐行一番事業。

當然,詩人還在詩詞中盛贊劉備超絕千古的英豪氣概。作為三分天下的一代霸主,他身上浸染著亂世的雄風,流淌著英雄之血,這些都成為詩人筆下的表現對象。如“天地英雄氣,千秋尚凜然”(唐·劉禹錫《蜀先主廟》)[7]63,“英雄只數大耳兒,仿佛芒碭赤龍子”(宋·程俱《北固懷古》)[7]113,“英風追想孫劉”(宋·程公許《沁園春》)[8]2515,“吳楚地,東南拆。英雄事,曹劉敵”(宋·辛棄疾《滿江紅·江行和楊濟翁韻》)[8]1870,等等。這些詩作無一不強調了劉備的英雄本色,并且將他與劉邦、孫權、曹操等并稱,進一步強化了他縱橫天下的梟雄之姿。

此外,詩人在追懷劉備顯赫事跡的同時,也表達了對其功業未竟的感慨與惋惜,像張儼的《貞元八年十二月謁先主廟絕句三首》中體現了這種思想。詩人一方面對劉備的政治功績表示肯定,另一方面又對蜀漢政權的失敗深表遺憾,傳達出一種歷史興亡之感。具體如下:

(其一)仗順繼皇業,并吞勢由己。天命屈雄圖,誰歌大風起。

(其二)得股肱賢明,能以奇用兵。何事傷客情,何人歸帝京。

(其三)雄名垂竹帛,荒陵壓阡陌。終古更何聞,悲風入松柏。[9]5355

三首詩的前兩聯皆是對劉備高唱頌歌,肯定其漢室正統的身份,稱贊他任人唯賢、用兵出奇的優點,在詩人眼里,劉備是一位青史流芳的雄主。同時,后兩聯又對劉備的失敗充滿著難以言說的悲哀感,詩人訴說著天命的勢不可為,“誰歌”“何人”的慨嘆表現的是一種橫穿千古的憂愁,它最終化作一道風吹入松柏之間,所謂的英雄豪杰早已成為過往云煙。

三、平民視野中草莽氣的仁君形象

《三國志平話》(以下簡稱為《平話》)結尾敘劉淵滅晉,興復漢室江山,嚴重偏離歷史事實,乃平話之妄語,卻也反映了民眾的心理預期,全書的中心論調亦在于此,即“尊劉”的思想趨向。作為蜀漢集團的首腦,《平話》中的劉備,一方面繼承了《三國志》中的歷史形象特征,另一方面增加了民間文學中的市井色彩。前者來源于正史中的實際記載,包括劉備的外貌特點、仁德之風;后者吸收了民間故事和傳說中的因素,劉備被賦予了草莽英雄的氣質和小市民階層的特征。

劉備初次登場于《平話》中卷上“桃園結義”一節,該節介紹了劉備的家世背景和外貌情況,像“生得龍凖鳳目,禹背湯肩,身長七尺五寸,垂手過膝,語言喜怒不形于色,好結英豪”[10]11。這沿襲了史書的說法,強調了劉備的帝王之相,并以大禹、商湯兩位賢人作比,間接反映出劉備具有仁德的潛在特質,同時點明其喜結交英雄的個性。卷上“三戰呂布”和卷中“漢獻帝宣玄德關張”兩節,也皆對劉備的非凡外貌進行了描寫,突出其個人形象氣質的卓犖絕俗。

《平話》表現劉備的仁德,主要采取側面描寫的方式,即通過他人對劉備的評價,以完成劉備“仁德”形象體系的建構。這個體系由三個方面的人物評語構成。一是蜀漢集團內部人物,如龐統曰:“天下人皆說皇叔仁德之人?!盵10]98二是蜀漢集團的競爭對手,如陳宮稱:“劉備仁德之人”[10]35。三是普通民眾,如荊州百姓在劉備入主荊州后,皆“鼓腹謳歌,言皇叔仁德也”[10]92。借他人之口,尤其是下層百姓對劉備的肯定和擁戴,展現了他愛民如子的仁君之風。所謂“鼓腹謳歌”,指拍打著腹部以應和音樂的節奏,而放聲高歌,形容一種自在閑適、安樂無憂的狀態。唐代柳宗元《終南山祠堂碑(并序)》有“鼓腹而歌,以樂其生”[11]5929之句,正是對這一舉動最好的注腳??梢娫趧涞闹卫碇?,百姓能夠安居樂業,享受著穩定富足的生活,這恰恰說明劉備仁德愛民,是理想統治者的化身。

《平話》進一步拓展了史書中劉備在平原主政期間的內容?!度龂尽は戎鱾鳌份d:“(備)數有戰功,試守平原令,后領平原相……客不忍刺,語之而去。其得人心如此?!迸崴芍⒁段簳份d:“備外御寇難,內豐財施……眾多歸焉?!睔v史記載客觀敘述了劉備在平原主政期間,不僅率領士卒抵抗流寇,還施舍救濟百姓,做到了平原縣民心之所向。刺客受命欲害劉備性命,卻終不忍殺之,舍之而去,這可上溯到春秋時期鉏麑刺趙盾之事,足顯劉備之仁義?!镀皆挕防^承了這一點,突出了劉備在平原施行德政的效果,強調了劉備理政牧民的過人才能?!镀皆挕肪砩稀靶缕皆抡懊瘛币还?,寫曹操路過平原縣,見到了亂世中的世外桃源,“里堠整齊,橋道平正,人煙稠密,牛馬繁盛,荒地全無,田禾多有”[10]28。在劉備的治理下,百姓安居樂業,平原縣阡陌縱橫,良田萬千,市井興榮,呈現一片祥和安寧的景象,這在漢末離亂的時代背景下,確是難能可貴,這有力地說明了劉備以仁德治政的良性效益。為了進一步加強對張飛、關羽的形象塑造,淡化劉備性格中的不和諧因素,《平話》將《三國志》中的鞭督郵、斬車胄的主角分別改為了張飛和關羽,這一點也為后來《三國志通俗演義》所取。

此外,《平話》賦予了劉備民間的江湖草莽色彩,對他的小市民階層心理展開了較為深刻的描寫與表現。

首先,《平話》較為詳細地展現了劉、關、張三人在桃園內祭拜天地、結為生死兄弟的基本內容,而在《三國志》的歷史敘述中,劉備與關張二人只是“恩若兄弟”,并未進行過結義這一規范程序。結義這一行為是民間人倫關系中最常見的一種交際儀式,它促使多個人形成一個基于共同利益的小集體,民間底層人物往往依靠這種方式求得生存,減少生活壓力,社會上層人物也通過結拜獲取人脈,以追求功利[12]。平話對劉、關、張三人關系的重新定位,符合底層大眾的社會心態。

其次,《平話》創造性地增加了劉備落草為寇的情節,突出了人物身上的草莽氣?!度龂酒皆挕肪砩稀皬堬w鞭督郵”一節,描敘張飛將督郵打死并分尸六段,首級和手腳懸掛于城門上,這種殘忍手段體現了一種草莽心性,劉備并未加以阻攔,最后三人卻一同前往太行山落草。這顯然是說書藝人的有意改動,不符合劉備的漢室宗親身份,劉備也斷然不會屈為土匪賊寇?!镀皆挕愤€寫劉備徐州兵敗后,張飛在古城稱王,設立年號,見到劉備后邀之入城做皇帝。這種描寫受到民間傳說的影響,它展現的造反行為是市井階層社會心理的反映,后來《三國志通俗演義》將這些不合理成分盡數刪除。

最后,《平話》還強化了劉備的小市民心態,突出了他趨利避害的個人追求?!镀皆挕分械膭?,雖然與關羽、張飛之間建立了非血緣性的“義”的聯盟,但這種聯盟卻容易受到來自外部的利益沖擊,而產生搖擺?!镀皆挕分械膭湓诿鎸Α傲x”和“利”的兩難處境時,傾向于利大于義。比如劉備面對趙云的追問,自訴內心所思:“今有云長,亦受漢祿,不想結義之心”[10]57。他從“利”的角度出發,表現了對關羽的不信任之心;古城與張飛相會時,劉備又再次強調關羽的背信棄義,指責關羽曰:“險送我性命,亦無桃園之恩”[10]61,這完全是出于個人利益而作出的揣測,可見《平話》對劉、關、張兄弟間的情義采取了淡化處理?!镀皆挕分袆渑c趙云之間的關系,亦是出于功利目的,趙云選擇追隨劉備,是一種風險投資,他看中了劉備所具備的潛質,“異日必貴”這四個字正是趙云主動投靠劉備的原因;劉備選擇接納趙云,同樣離不開長遠利益上的考量,兩人的利益鏈得以結合,正是小市民階層功利心態的作祟。同時,《平話》還點出了劉備明哲保身、趨利避害的性格特征。曹操路過平原,力邀劉關張三人參加反董諸侯軍,劉備回復道:“小官武藝不會,弓馬不熟,恐失國事?!盵10]28暗含婉拒之意,劉備憑借破黃巾的戰功發跡,卻自稱不善行軍打仗,其虛偽掩飾的意味濃厚,不同于張飛陳言國家大義、企圖建功立業的想法,劉備是出于自保的考慮,屬于典型的市井心理。

元雜劇中的劉備個性并不突出,缺少戲劇性因素,基本上繼承了《平話》里的主要內涵,反映了平民階層的心態、審美和道德取向,涉及劇目主要有《虎牢關三戰呂布》《劉玄德獨赴襄陽會》《劉玄德醉走黃鶴樓》等。

四、小說中人物性格的矛盾運動

人物命運往往與其具體的外在行動相聯系,同時其行動也受制于個人內心性格的運動,隨著內心的變化,人物命運相應地產生正向或負向的發展趨勢,如黑格爾所說:“即人物性格本身在橫沖直撞,失去自制,直至損傷困頓的發展?!盵13]346嘉靖本在塑造人物時似乎注意到了這一點,如劉備、關羽個人命運的興衰,與其性格的矛盾運動不無關聯,二人內心性格的變異,外化于具體行動,小說對此作了有意或無意的描寫。

小說文本中劉備的性格隨著其處境、地位、經歷的變化,發生著不同的個性化運動。前期劉備其性格的主導因素主要由“仁”與“忍”構成。就前者而言,劉備無論在平原、徐州還是新野,以仁政推行于民,爭取民心,也由此獲得了廣泛的民意基礎;就后者而言,劉備在前半生顛沛流離的奔波中,掌握了隱忍保命的生存之道。

具體而言,一方面,針對劉備之“仁”,小說著重突出了州縣百姓對他的擁戴和他對百姓的愛護,如劉備在安喜縣施行仁政,當督郵刁難劉備時,百姓紛紛主動為劉備求情;新野兵敗之際,數萬民眾扶老攜幼,挑擔背包,愿意追隨劉備渡江,而面對遭難的百姓,劉備不忍舍棄,更是為之痛哭,歸罪于己,甚至“欲投江而死”[14]400,足見劉備憐恤民生的慈悲情懷和仁君之心。小說還采納了平話中“移花接木”式的創作策略,將鞭打督郵、斬殺車胄的主角由劉備替換為張飛與關羽,對劉備性格內涵作了初步整合,因為他以“仁”立身的準則與這種粗暴、勇猛的行徑大相徑庭,這種有意改動,主要服務于劉備寬厚仁義的核心特征。

另一方面,劉備因時、因地制宜,保全自我,其“忍”之特征在小說文本中隨處可見。劉備曾失語道:“備若有基本,何慮天下碌碌之輩耳”[14]336,這暴露出了他心中建功立業的大志,同時也解釋了他委曲求全、明哲保身的原因。正是缺少成大業的“基本”,才迫使他在創業初期四處漂泊,寄人籬下??梢哉f隱忍是這一時期他性格的主導因素,惜身全命是其最主要的外在行動,也因此造就了他往往化險為夷的結果。如依附曹操時期,劉備種菜澆園,收斂鋒芒,在煮酒論英雄時,他更是故作懼怕雷電以示孱弱,最終幸免于難;依附袁紹時期,由于關羽斬殺顏良、文丑,袁紹兩次欲殺劉備,第一次他以“天下有多少同姓同貌者”[14]250為由替自己開脫,第二次他又指出曹操欲借刀殺人的目的,并提出修書召來關羽,從而得以周全性命。這既反映了劉備面對生命威脅時的應變能力,也展現了他靈活應變下的隱忍避禍心態。

后期劉備在實現霸業的目標后,逐漸完成了平民向帝王的蛻變,“帝王的尊嚴開始在主體行為中發揮作用”[15]109,“任”成為其性格的主導因素,所謂“任”即任性獨斷,是他利用森嚴秩序以規訓臣民而發展出的性格態勢,劉備的個性內涵被注入了政治色彩。如果說前期的“仁”與“忍”是劉備保命的立身之本與處世之道,是其理性節制下忍辱負重的堅毅品格,那么后期的“任”則是一種情緒化的個性表達,其情感沖動掙脫了理性的桎梏。

如劉備在漢中稱帝后,第一件事即降詔伐吳,為關羽雪恨是他踐行桃園結義之盟的必然選擇,但伐吳之舉破壞了既定的聯盟策略,損害了蜀漢的基本利益,聯吳抗曹的正確方針被他拋諸腦后。激烈的情感沖動使得原有的理性思考蕩然無存,甚至面對秦宓的苦心諫言,劉備不復昔日的仁慈與冷靜,取而代之的是“大怒”,在百官求情下才將秦宓,“暫且囚下”以待伐吳之后處斬。即使最為劉備所信任的諸葛亮,在上表勸諫之后,依然徒勞無功,劉備不僅“擲表于地”,并表明決心:“再諫者插劍為令”[14]779,最終傾舉國之兵征討吳國。

此后,在伐吳過程中,劉備又多次一意孤行,不聽諫言。在謀害關羽、張飛之元兇被盡數誅殺后,馬良提議與東吳和解,以共圖滅魏,劉備卻一心報仇,致使蜀國陷入被動局面;馬良還數次諫言不可輕視陸遜之才,仍然為劉備所忽視,在他看來“黃口孺子”不足為慮,最終蜀軍不可避免地走向覆滅的結局。

早年謹慎沉穩和克制隱忍的性格,讓劉備能夠做到化險為夷,并逐漸擁有了屬于自己的基業;隨著個人權力的日益膨脹,此時的劉備以一種獨斷專行、沖動執拗的性格,在政治軍事斗爭中橫沖直撞,乃致身陷險境,結果無非空耗蜀漢國力??傊?,劉備性格的主導因素前期由“仁”和“忍”主導,后期以“任”為中心,這也直接關系到劉備事業命運的興衰。

五、結語

通過上述的大致梳理,可以看到劉備在《三國演義》一書逐漸成型的過程中,其形象內涵不斷發展和擴容。史書《三國志》中的劉備交融著“明君”與梟雄的雙重特質,既有著明主寬仁愛民、禮賢下士的一面,又有著梟雄膽略過人、胸有城府的一面,同時也存在著因私怨而殺人的缺點;進入文學視野后,文人們往往重視其英雄的氣概與愛民的仁心,歌頌他與諸葛亮的理想君臣關系,有意忽視其原本具有的梟雄之氣;平民接受維度中的劉備又是另一番景象,像《平話》雖然繼承史書里的一些描寫,建構起劉備的“仁君”形象體系,同時又賦予了劉備民間的江湖草莽色彩,并且突出其趨利避害的小市民心態。在《三國志通俗演義》小說敘事中,小說家更加強調劉備前后期性格的轉變過程,即從以仁義、隱忍為主,發展到以任情任性為主的個性化運動,而這種性格主導元素的遷移又與其命運事業緊密關聯??偠灾?,《三國演義》成書的各個階段受到不同創作者迥異的敘事追求,以及文本體制的制約,在不同的書寫階段,劉備形象呈現出一種差異性,從而發展出各具特色的性格態勢。因此,我們常說的劉備“仁君”形象,也只不過是其形象發展脈絡的一環而已,系統性的學術考察方可窺其全貌。

注釋:

①文中所引都選自《三國志》,裴松之,注,中華書局2006 年版,下文不再一一標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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