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召坤
小時候在鄉下住,幾家人擠在一個小院里,爺爺奶奶住在堂屋,東西兩處房屋分別住著我家和叔叔家。
每年春天都會有一對燕子,銜著泥土斜飛進爺爺奶奶住的堂屋屋檐下,七八天下來就壘成了一個小巧精致的鳥巢。燕子不像其他鳥類用樹枝、茅草筑巢,它們從村邊河灘上銜一口泥土,混著唾液,再從嘴里吐出來一小顆一小顆的圓疙瘩壘在一起,沿著檐下的屋頂,慢慢筑成一個半圓的巢穴。
那時在電視上看民國劇,有錢人家的女人總喜歡吃燕窩。我心想,燕窩那么黑那么臟,怎么吃得下口。后來才知道,燉著吃的燕窩和我見到的燕窩不是同一種,能吃的燕窩來自稀有的金絲燕用自己的唾液做的窩,呈乳白色半透明狀,富含蛋白質,是滋補佳品。
奶奶很喜歡燕子來家里筑巢,她認為這是吉兆,因此經常在院子里撒一些麥粒給燕子吃。燕巢筑成后不久,燕媽媽就窩在巢里不再飛出去,燕爸爸每天飛進飛出給燕媽媽送吃的。
奶奶說,馬上就能看見小燕子孵出來了。
果然,幾天后,巢穴里傳來嘰嘰喳喳的叫聲。站在下面,能看見四五張嫩紅的嘴巴大大地張著,等著燕爸爸燕媽媽來送吃的。
夜深人靜時,小燕子也會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嬸嬸抱怨過幾次,說晚上吵得睡不好覺,不過沒人理她。嬸嬸在這里一直和眾人不睦,她一心一意想從這個擁擠的院子里搬出去住,被一直不愿意分家的爺爺奶奶呵斥過幾次。
有一天早上,大家都要下地去干活,嬸嬸不愿意去,和叔叔吵了一架,自己回到屋子里關上門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沒有人理會她,大概大家早已經習慣了她的無理取鬧,爺爺奶奶頭也沒回,帶著我們去地里干活了。
等中午我們干完活回家,嬸嬸意外地已經做好了一家人的飯菜。
不過,很快奶奶就發現屋檐下的燕窩被人捅了下來,小燕子軟塌塌地躺在地上,應該已經摔死了。
叔叔見狀立馬問嬸嬸,是不是她捅了燕子窩。
嬸嬸趕緊搖頭不承認,叔叔發了狠,要上去罵人,奶奶把他拉住,說,算了,明年燕子還會再來。
說罷,奶奶一言不發地把小燕子的尸體掃進簸箕里,埋在院子里的梨樹下。燕爸爸燕媽媽此時回來了,它們圍著被捅掉的巢穴飛來飛去,亂叫著,好長時間才飛走。
那天中午,奶奶待在自己屋子里,沒有出來吃飯。
可是,到了第二年,堂屋再也沒有燕子回來筑巢了,小院里再也聽不到小燕子嘰嘰喳喳的叫聲了。奶奶說,燕子是記仇的,咱家以后應該不會再進燕子了。
又過了幾年,我們終究還是分家了,我家和叔叔家搬出了小院,住進了新蓋的樓房。
爺爺奶奶去世后,小院空了幾年。去年,做生意賺了錢的叔叔從爸爸手中買來了小院另一半的使用權,打算翻新蓋三層小洋樓。我們一起去小院把能用的東西搬出來。堂屋的門上了一把銹跡斑斑的大鎖,叔叔一腳踹開門,嚇到了屋檐上睡覺的小燕子,它們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
我看著燕子,想起了奶奶,對叔叔說,等夏天過去再把老房子推掉吧。
叔叔不解。
一旁的嬸嬸看了一眼屋檐上的燕子,又看了看我,說,夏天過去了再動工吧,夏天熱得很,工人磨洋工,秋天涼快,工人干活也利索。
我和嬸嬸對視了一眼,如今的她,眼睛里沒有了當年的戾氣,滿是溫柔與慈悲,我從她的眼睛里仿佛看到當年那對失去孩子的燕子飛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