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近與一滴雨的距離

孫君飛

還在天上的雨都是一樣的吧。然而當它們一接觸到人間諸物，就變得不同。從屋檐滴落下來的雨，跟流落進乞討者眼睛里的雨，又怎么會相同呢？

雨，無數次地打濕過我的衣服，許多次我也并無警覺，直道雨水太尋常。后來，我經歷悲傷、痛苦，以及不幸、厄運，我不再是昨天的我，世界不再是天真的世界。我走進雨中，雨也開始大滴大滴地穿透衣服，直抵我的肌膚，滲透并且晃動我的內心。有時候，雨像冰塊一樣讓我渾身僵硬，而有時候，雨又像火焰一樣讓我肉骨灼熱。是我變得敏感脆弱，還是雨水變得更有意志？可是有時候，我真的像木頭那樣麻木，雨滴即便奏出梵音，在我也似雙耳失聰。雨度量出我的生存狀態，它的力量在一點點加強，哪怕我有意熟視無睹。

活著活著，會心生羞慚。一陣雨能夠救活一株枯萎的禾苗，降落到我的身上，又能夠讓哪一部分復活并充滿生機呢？我需要的比植物多得多，這也是我容易失落和悲觀的原因。在我看來，所有的植物都是樂天派，無論多么干渴饑餓，一陣雨水就能夠讓它們歡欣鼓舞、綠意盎然，雨是它們的恩賜，也是它們的見證。而我，既不靠葉綠素活著，也永遠無法像一片綠葉那么純粹好看，更不用說我的舌頭開不出一朵花，我的掌心也沒有那么精致的脈線，留長頭發也比不過垂柳的青絲……這樣說，是不是對不起自己的肉身？它那么辛辛苦苦地攜帶著我，來人間走了一遍，我不應該拿它跟其他的生命進行比較。因為比較而心生煩惱，我干過的傻事不止這一件。又羞慚又煩惱，隔著雨簾愈發看不清人世，所以有時候索性只身走進雨中，走得越遠，雨也越深，卻透亮、清澈，人仿佛變成一棵正在行走的樹、一株正在含苞的花。說到底，我還是羨慕植物的活法啊，此時此刻淋著雨，淋得透徹，也沒有植物跟雨水的那份親近。

有了屋檐，有了衣服，有了傘，我還怎么能夠跟一滴雨親近？

我歌唱雨水，欣賞山水畫，寫那種濕潤的、帶有雨聲和流水聲的詩歌，正是為了拉近與一滴雨的距離，為了向往一株草、一棵樹、一朵花的忘我生機。

雨不常有，有時候又泛濫成災，雨讓我懂得念想，也讓我學會承受。雨是在有意疏遠我，還是在有意觸碰我？下雨的時候，一種神秘的氤氳自天而降，看上去又好像從大地深處冒出來似的。一只小鳥躲在巢中不聲不響，雨下得越久，人間的噪聲就會逐漸減弱。慢慢地，我不但看清楚了水面上的雨腳和漣漪，而且聽清楚了雨聲帶來的寂靜。每一滴雨既是樂音，也是樂器，雨聲既是綿密的，又是疏朗的。雨水真的為難過我嗎？還是我并沒有把自己活成一種容器？想必一片樹葉是拒絕容納的，它珍重的只有生長——雨來了又去，留下的卻是整個世界的成長。雨的深情多么遠，遠到天空最古老的那個高度；它的深情又多么近，近到生命的每一個細胞內。鳥兒帶著體內的雨滴飛翔，駿馬帶著血中的雨滴馳騁，我的心中也不停地滴落著時間和記憶的雨滴呀。人無法懷抱著一束火焰入眠，卻可以懷抱著一滴淚珠進入夢鄉，淚珠的前身也便是雨水吧。雨聲在耳，綠意已入胸懷。雨是一種終結，也是一種開端，悲喜交集之間便有活著的赤誠真意。

院中的一塊石頭不知不覺生滿青青的苔蘚。這是雨滴對石頭延長了的撫慰，也是雨滴在經過變化后對石頭最近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