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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喜臨門

2023-05-15 12:54伊爾根
安徽文學 2023年5期
關鍵詞:曉麗馬云房子

伊爾根

北方冬日下午五點,夜幕已經降下來了,街道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各種光撲朔迷離,輝映著一個熙熙攘攘的世界。馬云帶好安全帽,握緊車把手,邊發動電瓶車,邊下決心,等送完這單,立刻回家跟曉麗過結婚紀念日。

想到妻子曉麗,馬云內心潮涌過一陣愧疚之情——慚愧呀,結婚整整四年了,竟然沒跟曉麗過過一次像模像樣的結婚紀念日,真是太無能了!兩人是元旦那天結婚的,此前若提結婚,馬云可比曉麗著急多了,但把日子定在元旦,他覺得時間過于倉促,因為婚紗攝影還沒照呢。曉麗卻見解非凡:漫長的婚姻是否幸福,和婚紗攝影半毛錢關系沒有,咱干脆實惠點,省下的錢留著買房子用。馬云知道曉麗心疼花錢,可再心疼花錢,也不能不照婚紗照哇。你可真是的,誰說不照了?咱上影樓照一張結婚照,留著老眼昏花時拿出來看,不一樣嗎?馬云還是不同意,那能一樣嗎?只照一張,沒有紅花,沒有綠葉,沒有青草,沒有河水,沒有藍天白云,太不浪漫了。浪漫?曉麗嘴角差點兒撇到耳根子,浪漫和你我這樣的人有一分錢關系嗎?曉麗就是這個德性,不管說什么,最后都能扯到錢上來。覺得語氣重了,她又柔聲往回拉,咱倆元旦處對象,元旦結婚,你說還有比這浪漫的事嗎?馬云一聽服了,姑奶奶,聽你的,一切都聽你的,結,咱元旦就結!

馬云心里明鏡似的,曉麗這么著急忙慌地結婚,無非是為了省下一半房租錢。處對象那會兒,馬云在南頭老城區賣服裝,曉麗在北頭新城區飯店當服務員,房子各租各的,后來馬云覺得兩人處得差不多了,提議趁早住一起得了,曉麗拒絕得一點兒不打頓,要么結婚,要么休想!也是,別看兩人處得黏黏糊糊的,可馬云對曉麗的了解僅限于上半身,好幾次他試圖向下拓展,可曉麗死活堅守陣地,有一次眼見就要擦槍走火了,但關鍵時刻曉麗閃人,把他弄得狼狽不堪。馬云訕訕地開導曉麗,現在都什么年代了,你怎么還像個“五四”青年?曉麗虎著臉依然說那句話,要么結婚,要么休想!結婚結婚,趕緊結婚,馬云早就控制不住了,他一天到晚老想著那點兒事,想得腦仁快要爆炸了,要是還不釋放出來,他懷疑自己會憋出事來。當然,結婚后可以省下一半房租錢,這點兒他和曉麗的想法一樣。

婚后頭一個元旦,馬云想大張旗鼓操辦一番,曉麗說,前陣子我闌尾炎手術花了不少錢,手頭緊巴巴的,咱倆就早晨下碗面條,再臥倆荷包蛋,是那么個意思得了。馬云熱辣辣地親了曉麗一口,沒敢再說什么。錢確實太緊了,兩人收入除去房租和必要花銷,就所剩無幾了,從手指縫攢下那點兒錢,馬云想用于買房子,總不能一輩子租房子住吧?婚后第二個元旦,馬云想熱鬧一番,曉麗推托道,也不是金婚銀婚,連紙婚都不是,過什么結婚紀念日,咱倆就晚上包頓豬肉芹菜餡餃子,是那么個意思得了,又壞笑著說,你要是覺得虧欠我,那就白天攢足勁兒,到晚上把我伺候得舒舒服服的。馬云照辦了。不照辦也沒有辦法,那陣子曉麗失業了,家中只有馬云賣運動服掙提成一條來錢道,提成多少貓一天狗一天沒個準兒,因此別說不能大手大腳地花錢,就是買菜米油鹽,也得扒拉手指頭算計著來?;楹蟮谌齻€元旦,馬云想這回絕對不能再將就了,曉麗也想借機好好放松一下,可不承想那天煤爐子沒封好滅火了,冰天雪地,自來水管凍裂了,屋里水漫金山,結果好端端一個結婚紀念日,被攪得凄風苦雨。真是貧賤夫妻百事哀呀,馬云對此萬分自責,作為當家的,竟然連過一個像樣的結婚紀念日都做不到,真他媽太不是爺兒們了!

堵車。馬云望著川流不息的車龍,心中隱隱生出一絲兒恨意。也不知怎么了,這幾年街面上的車越來越多,多到這個連六線城市都算不上的小縣城,竟然也學大都市玩起了堵車。那些車主都從哪兒弄的錢呢?那么老多車,沒有一輛屬于自己的,屁股下這臺老態龍鐘的二手電瓶車倒是自己的,要說早些年,電瓶車也挺時髦,可現在被蠻橫霸道的轎車夾在當中,如同一群油光水滑的王公貴族間,冷不丁鉆出一個破衣爛衫的要飯花子,那模樣真是要多寒酸有多寒酸。夜色濃重,抬眼望去,萬家燈火已經亮起來了,望著珠簾般的燈火,馬云心中再次涌起重重恨意。這幾年縣城里,樓房像竹子一樣,一蓬蓬地躥了起來,可那么老多房子,沒有一間是屬于自己的。沒車,馬云一點兒不生氣,屁股大點兒的小縣城,用步丈量兩個小時,能夠從南走到北,何況走道還鍛煉身體呢,若是遇到急事打車,最多二十塊錢的事。但沒房子馬云生氣了,不但生氣,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剛進城打工時,馬云立下志向,此生一定要像一棵大樹一樣在城市扎下根來,轉眼五年多過去了,他依然沒找到扎根的地方。沒房子怎么扎根呢?可買房子的錢不是小錢,像馬云這個身價,房子對他來說就像天上的白云,能看得見,但夠不著。

房子房子房子,一想到房子,馬云心中就堵得慌。曉麗沒心情過結婚紀念日,也是因為沒房子,用她的話說,在冷颼颼的瓦房里過結婚紀念日,純粹是瞎子點燈白費蠟,窮歡樂。兩人現在住在城邊上的棚戶區,房子自然是租的,一間半瓦房,房子地勢低,房檐矮,墻壁薄,薄到隔壁釘釘子,這邊可以直接往上掛衣服。這趟連脊瓦房是某工廠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工房,那個工廠早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就破產了,工房卻能堅強不屈挺到今天,說來也是奇跡。房子——準確點兒應該叫廈子——最早是曉麗租的,自從登記后,便成了兩人的“婚房”?;槎Y前,馬云怕委屈曉麗,提出改租一室的樓房,曉麗不同意,怎么能同意呢?現在這個房子,一個月租金在三百元,要是改租樓房,怎么著也得每月八百元,一個月差五百元,好像不多,但一年下來,六千元沒了,六千元,那可是一平方樓房的價錢呢!馬云聽著樂了——一分錢掰成兩半花,真是能過日子的好媳婦。待到馬云住進去,他就樂不起來了。房子條件真的太差了,且不說房子夏天潮濕,冬天陰冷,單單墻壁不隔音這一項,他就不能忍受。一次兩人晚上親熱后,馬云再次提出想換房子,曉麗臭他,你有什么不能忍受的?你以為自己進城,身子就變得金貴了,呸,狗屁!可這房子墻壁太薄了,隔壁稍微有點兒動靜,咱倆聽得清清楚楚,那咱倆怎么回事,隔壁不也聽得清清楚楚嗎?曉麗一聽笑得花枝亂顫,免費聽直播,你得了便宜還賣乖!馬云卻笑不起來,拉倒吧,剛才我不敢用力,你不敢出聲,辦個事膽戰心驚的,活得也太憋屈了。曉麗一聽不笑了,她坐直身子,雙手捂著胸脯,正色說,馬云,你以為我不想住樓房啊,可我們現在這條件,能節省一分是一分,等將來住進了樓房,晚上隨你怎么折騰。馬云一聽無語了。都說吃得苦中苦, 方為人上人,自己不敢奢望成為人上人,自己只想有個房子就知足了,可老天哪,實現愿望咋就那么難呢?

馬云,有活呀?一人搖下車玻璃,探出頭來問他。

是呀。馬云應和道。他聽聲音覺得熟悉,定睛看才發現是范廣大——三年前,馬云在他的裝修隊里當過油漆工。馬云納悶,不是一路人,又好久沒聯系了,他打招呼什么意思?難道想炫耀他新換的車?范廣大開一臺新款陸虎,仿佛身份的象征,城里的有錢人都開這種車。

我兒子明天結婚,方便的話過來喝喜酒唄。

好哇。馬云這回明白了,他結婚時,范廣大隨了三百元禮,對方這是想往回收禮。果然窮人窮大方,富人富小氣。馬云一見范廣大那副驢臉就反胃,不過禮錢還是要還的,否則太不講究了。

一定叫上曉麗呀。綠燈亮了,車龍毛毛蟲一樣往前蠕動,范廣大搖上車窗,車慢條斯理地走了。馬云望著車屁股,又是一陣傷心失落,哎,要說范廣大這貨,真是讓人煩得沒法說,可架不住人家有錢,沒有辦法,人一旦有錢,你就是想煩也煩不起來了。

還是堵車。在城里晃悠久了,馬云發現一個規律,就是上個路口堵車,下個路口一般也堵車,有點兒像人生,要是順了一順百順,要是不順,喝口涼水都塞牙。馬云前幾年就不順,特別在買房子事上,簡直別扭到家了。結婚時,老爸老媽抻斷了脊梁骨,給了馬云十萬元,他接錢時落淚了,那哪里是錢,分明是老爸老媽棺材本哪!曉麗爸媽也給了三萬元,農民的老眼光,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嫁女兒給三萬元夠意思了。兩人結婚前,口挪肚攢存了五萬元,這樣加起來總共十八萬元,十八萬元,在馬云眼里絕對是“巨款”,可想用這筆“巨款”買房子,那還遠遠不夠。眼前這個不起眼的小縣城,最偏遠的房子,均價也在四千五以上。要說真能氣死活人——小縣城基礎設施哪兒都不爭氣,偏偏房價和大城市接軌了!婚后第一年,曉麗想用手頭的錢外加貸款,買一個小戶型的二手房,馬云敲破鑼,咱們在農村住大房子習慣了,哪能住進鴿子籠那么丁點兒大的小房子呢?其實馬云不是不想買,而是不敢買,打工收入不穩定,一旦有個閃失,拿什么去還錢呢?馬云的如意算盤是,等有了一定經濟基礎再買,不想攢錢的速度遠遠趕不上房價上漲的速度,累死累活干了一年,到年底一盤算,馬云發現想買那個小面積的二手房也不可能了,曉麗為此發牢騷,馬云只有洗耳恭聽的份兒。都怪自己眼皮子淺,可人算不如天算,人這輩子,有誰能走到事情前面去看呢?婚后第二個元旦,房子對兩人來說依然是近在眼前,遠在天邊?;楹蟮谌甏汗?,老爸老媽說,你一天不買房,曉麗就一天不要孩子,我們就一天抱不上孫子,老這么下去不是事,這樣吧,爸媽出去借一點兒,你們再貸一點兒,咱將就將就把房買了吧。馬云沒同意,怎么能同意呢,老爸老媽年事已高,一天到晚累得汗珠子摔八瓣,所掙的仨瓜倆棗,也就剛好能塞滿牙縫的水平,再壓榨他們不但談不上孝心,而且根本不是人了。沒想到正月過后,建筑材料漲價了,連帶著房價像雨后春筍一樣,噌噌地往上拔了好幾節。馬云算是看明白了,房價要老這么往上漲,兩人到猴年馬月也買不起房子。二月二那天,他躺在老家的土炕上鐵下心來,今年無論如何要把房子問題解決了。

清明過后,馬云馬不停蹄地看房子,不看還好,一看心里拔涼拔涼的。新房子想都別想,那些清水房,面積根本沒有八十平方米以下的,買到手簡單裝修一下,單棟房子最不濟也得五十萬,要是住進去了,取暖費加上物業費,每年五千塊下不來,所以說新房子,別說是買,連想一想都是罪過。一句話,那些房子,根本就不是為馬云這樣的打工者而蓋的。

新房子不能有念想了,那買二手房吧,馬云先把房屋中介走了個遍,然后邁開雙腿,對城區樓盤開展地毯式掃蕩,掃蕩的結果是,心中照樣拔涼拔涼的。有物業的二手房不能考慮,沒物業的二手房大致分兩種,一種是2000年之前建的,房子是預制板結構,不抗震,這個北方小縣城,不是經濟中心、文化中心、交通中心,偏偏多少年前是地震中心,雖然幾十年沒大震,但小震每年會發生一兩次,要是哪天老天爺心里不順氣來大震了,那可一切全玩完了;另一種是2000年之后建的,房子是框架結構,這樣的房子,均價五千元左右,買套六十平方米房子,最低得三十萬,馬云手里滿打滿算有二十一萬,和三十萬差九萬,就算有人借九萬也不行,小門小戶過日子,手里怎么也得留點兒過河錢吧?否則生病了怎么辦?失業了怎么辦?遇到突發情況怎么辦?再說和誰借呢?兩人來自農村,親戚家生活都不富裕,一家借五七六千的,那得借多少家,才能借到九萬哪?對了,還有貸款一條道,馬云早先也是這樣想的,可他跑銀行一打聽,因為收入不穩定,銀行不給按揭貸款。銀行的大堂女經理年輕漂亮,衣著光鮮,嗓音像在蜜罐里泡過一樣,暖暖的,軟軟的,甜甜的,可馬云聽她的話,瞬間像被五雷轟頂,完了,最后一點兒希望也破滅了。東跑西顛,算計來算計去,總歸是買不起房子。馬云暗自嘆息,縣城從南到北從東到西,鋪天蓋地全是房子,可那么多房子,竟然沒有一平方米是為他準備的!

都說天無絕人之路,這話還真不假,就在馬云快要死心的時候,機會來了。那天,曉麗的本家姐姐搬家,打電話讓兩口子前去幫忙。曉麗和姐姐平常沒有往來,姐姐在財政局工作,任職副局長,肩膀頭不一般齊,想夠人家夠不上,何況親戚也遠,到底是幾服親戚,曉麗根本捋不清楚,不過到底沾點兒偏親,看在同出一個祖墳的份兒上,要是在商場里碰頭了躲不開,總得不冷不熱地打聲招呼。所以曉麗接到電話,坐在床上愣了好半天,待到緩過神來,她命令馬云,明天無論如何得過去。馬云小聲嘟囔,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平時見面了眼皮直往天上翻,這會兒搬家,倒想起是親戚了。曉麗罵他,人家那個身份,上趕子幫忙的人多了去了,現在打電話是瞧得起你,再說了,我們將來肯定有求人家的時候,你這人怎那么沒遠見呢?曉麗的話馬云聽來就如同圣旨,于是兩口子第二天過去幫忙。說是幫忙,實際就是站在屋里照看一下,連手都不用伸,那些出力活,全包給搬家公司了。

“秀水首府”是新近開發的小區,曉麗姐姐的新家就坐落在那里,小區的高檔之處在于,出了電梯便直入人家客廳,這種格局馬云見所未見,一瞬間他竟恍恍惚惚的,真是太神奇了!仿佛村姑進了皇宮,曉麗這屋瞅瞅,那屋看看,臉上明擺著透出無限羨慕的神情,馬云瞧見了,不禁又是一陣陣心酸。搬完家,姐姐留兩人吃飯,馬云嫌飯吃不出味道,想撤,曉麗一個勁兒給馬云遞眼色,馬云明白,曉麗想借吃飯之機和人家套近乎,只得違心留下。席間,曉麗嘗試著問,姐,你騰下來的房子賣嗎?

不賣,我準備把房子重新裝修一下,回頭給我爸住。怎么你想買房???

是呀,不過你那房子面積太大了,我想買也買不起。

我財政小區那兒還有一套房,現在我爸在那住著,等房子裝修完了,我爸會搬過來,這樣那套房子就騰出來了,咱們親戚里道的,你要誠心想買,我怎么著也給便宜點兒。

馬云腦筋像發動機一樣飛速運轉:財政小區位于城區中心,小區沒有物業,房子不是框架結構,但樓板是搗制的,房子面積都是九十平方米,南北通透,兩個陽面屋,中間客廳,北面餐廳。小區雖然老舊了點兒,但地段好,房子格局好,樓下還有一個儲藏雜物的廈子,房子大行情是四十五萬元,只多不少,四十五萬哪,想到價錢,馬云心一下子涼了半截,他和曉麗上哪兒弄這四十五萬去?

后來商量的結果是,房子作價四十萬元,元旦過后騰房,房內家電、家具什么的全白送,兩口子拎包即可入住。至于交付方式,兩口子先付三十萬元,余下十萬元打欠條,這十萬元不用付,條件是兩口子必須每周抽兩個晚上,陪姐姐的爸爸(曉麗叫大爺)打麻將,每場兩個小時,一年一百場,頂兩萬元,打滿五年即可,要是打滿三年以上老人家走了,錢照樣不要。打麻將能輸不能贏,輸多少姐姐給補上,這個活的難度在于,必須輸,還不能讓老人家看出來,要是讓老人家看出來了,他會摔麻將,滿地打滾,哇哇大哭,甚至絕食。馬云這才反應過來,敢情人家早就設計好了,喊他過來幫忙就是一個幌子。不過事絕對是好事,打一場麻將掙兩百元,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太陽曬不著,簡直天下掉餡餅的好事,誰要不干那是傻子!

好事是好事,可錢的事把馬云難住了。還差九萬多呢!兩口子一年不吃不喝,也攢不下這么多錢。馬云父母聽說了,想方設法給湊了兩萬,曉麗父母不甘落后給湊了一萬,還差六萬,兩口子反復合計,要是省吃儉用的話,一年能攢兩萬,買房子搬家操辦一下,收禮應該能剩一萬,也就是說,只要兩人今年格外再掙三萬,錢的事就齊活了。馬云夸???,買房子沾你光了,那三萬元我來想辦法。曉麗香噴噴地親了馬云一口,兩口子家家的,分什么你我,咱倆共同想辦法好了。

都怪該死的房子,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馬云心里恨恨地罵了一句。馬云在一家跑腿公司當快遞員,月收入三千元上下,運氣好時能過三千五。此前,馬云在運動裝專賣店當銷售員,底薪加提成不會超過兩千八百元。曉麗原來在飯店打工,和本家姐姐有往來后,姐姐把她安排到財政局當保潔員,一個月工資兩千五,錢雖然少了點兒,但好在活兒輕快,時間也自由,要是攬到私活,依賴姐姐的面子,打聲招呼可以抬腳就走。曉麗的工資,除去買兩人的養老保險,余下的錢勉強夠兩人吃喝,其他生活費得從馬云的工資里出,反正兩口子即便算計到骨髓里,一個月也攢不下幾個錢。馬云??陔m然夸下了,可他絞盡腦汁,也沒找到格外掙錢的路子。做生意沒本錢,掙俏錢沒技術,除了出賣苦力,馬云不會干別的營生。這個世界上,出賣苦力的人永遠掙不到大錢,這么看來也算公平。馬云聽說過一句話,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他非常認可這句話,你既然被人治得服服帖帖的,又怎么可能掙到大錢呢?

還真別說,馬云掙過一次外快,如果那也叫外快的話。一天深夜,馬云給一家送“裝老”衣服,那家的老人猝然去世,兩個姑娘沒有一點兒準備,馬云進屋的時候,兩個姑娘正小聲商量,怎么把尸體弄下樓,馬云一聽機會來了,他對兩個姑娘說,要是你們出五百塊錢,我給背下樓,兩個姑娘一聽立馬答應了,等馬云把尸體背下樓,她們還給多加了兩百。錢掙得有點兒晦氣,可馬云不怕晦氣,背尸體算什么晦氣,沒錢掙那才叫晦氣呢!遺憾的是之后無論馬云怎么上心,他再也沒遇到那晚的“好運氣”。

那天,馬云到一家商場送外賣,那家商場門口停了一臺采血車,馬云一見,臉上笑成了一朵花,他想都沒想便上車獻血,下車便有五百塊錢到手了。一次五百,十次就是五千,馬云罵自己真是太笨了,這么輕省的來錢道,怎么今天才想出來。電視上說獻血有益身體健康,馬云感覺自己身體棒棒的,他自信一月獻一次不成問題,可他自信過頭了,那天沒等回家他就腰背發酸,晚上曉麗想要他,他竟然軟綿綿的挺不起來,第二天他趕忙去咨詢醫生,醫生解釋說這是因為個體之間存在差異,并警告馬云以后再不能獻血了。馬云聽了大失所望,完了,好好的一條來錢道,又讓自己不爭氣的身體給堵死了。

再也沒有辦法了,除非——偷。坦白說,馬云動過偷的念頭,那天早晨,馬云給一家灌液化氣,那家的裝修富麗堂皇,一看就是有錢人家。那家女主人的包放在屋門口的鞋架上,包口敞開著,馬云扛液化氣瓶進屋時偷眼看到了,包里一沓一沓全是錢,他用眼光估摸,那些錢不會低于五萬,他的心怦怦直跳,他打定主意,要是出門時主人不注意,就把包順走。機會真的來了,他往外走的時候,女主人因為飯鍋潽了沒跟出來,他走得慢極了,每走一步,他都感覺心提到了嗓子眼,就要伸手的時候,鬼使神差,他想起了每次回家媽媽的叮囑,孩子呀,你出門在外永遠要記住,十彎彎趕不上一直溜。他猛然回頭,發現女主人站在廚房門口意味深長地望著他,真是好險哪……唯一的一次,日后馬云再沒有動過偷竊的念頭,偷竊是犯罪,而犯罪是要坐牢的,一旦坐牢,就什么都沒有了,馬云對此不犯糊涂。

違法的事不能干,不違法又難以掙到外快,馬云真的沒轍了。晚上睡覺的時候,馬云望著黑黢黢的棚頂,能想出上千條道來,可到了白天,千條道沒一條行得通,日子該怎么過還得怎么過。世界上最折磨人的事可能就是,你明明看到希望,卻在咬緊牙關奮斗的過程中,慢慢地轉成絕望,馬云現在正面臨這個處境。這大半年來,馬云天天魔魔怔怔琢磨來錢道,人明顯變得消瘦了,曉麗看了心疼不已,問馬云用不用提高伙食標準?馬云說你懂什么,有錢難買老來瘦。曉麗說你剛過三十,離老還遠呢。馬云說,你別看我瘦了,但我現在一身上下全是力氣,不信你到晚上檢驗一下。曉麗后來真把兩人伙食標準提高了,早餐固定每人兩個雞蛋,時不時還加一杯牛奶,據說城里有錢人家就是這么活的,提高到這個水平可以了。

前些日子,馬云眼見要到元旦了,可三萬元依然沒有著落,沒有辦法,他硬著頭皮來到悅臨假日酒店找姜慧。姜慧是商界女強人,縣城內大大小小的運動裝專賣店,包括這家四星級酒店都是她開的。馬云在運動服裝店當售貨員時,感覺姜慧好說話,就想從她手里借兩萬元錢來應急。只能借兩萬,借三萬他知道自己肯定沒那個面子。

馬云敘說的時候,姜慧始終沒抬眼皮,她坐在寬厚的老板椅子里,一只胳膊肘拄在老板臺臺面上,手心半捂著臉頰,另一只手靈巧地點著手機,馬云從聲音聽出來了,她正在玩一款“切西瓜”的游戲。她玩得那樣專注,那樣投入,那樣虔誠,以至馬云產生錯覺,她是不是把我忘了?有那么一瞬間,馬云拔腿想走,他已經轉過身子,但他的雙腳被焊得死死的,他絲毫動彈不得。

好不容易挨到姜慧游戲玩結束了,馬云吞吞吐吐地問,老板,您看這事——

姜慧用力扭了幾下脖子,然后把頭后仰在椅背上,雙眼緊閉,覺得舒服了,才說,馬云哪,怎么活得這么窩囊,連兩萬元都湊不上?

馬云實實在在地說,可不是怎么地,所有辦法都想了,就是湊不上。

姜慧沉吟,事倒是沒有問題,但我有另外一個辦法,不知你愿不愿意?

什么辦法?老板您說說看。聽說另外有辦法,如同溺水的人抓到了救命稻草,馬云急不可耐。

姜慧這才睜開眼睛,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馬云趕緊上前給點火。姜慧叼著煙卷,居高臨下地掃了馬云一眼,鼓嘴吐了一口煙圈,煙圈緩緩上升,慢慢散開,像為情所傷的女人那樣肝腸寸斷。她再次掃了馬云一眼,漫不經心地問,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以前好像是個油漆高手,對吧?

馬去疑惑地瞥了姜慧一眼,說,高手不敢當,但我在油漆界確實有點兒名氣。

姜慧說,悅臨酒店眼下正在改造,房間刮完大白后要噴乳膠漆,你要是能干的話,我可以成全你兩萬元錢。

聽說要噴乳膠漆,馬云很為難,他當年因為一聞油漆的味就頭昏腦漲,才放棄油漆工這一行當的。起先他還有點兒不舍得,但曉麗臭罵他,你腦袋缺弦哪,錢重要還是命重要?他便放棄了。姜慧看馬云猶豫不決,猛然把煙頭摁滅在煙灰缸里,漠然說,你如果不干,可以走人了。

馬云后來背著曉麗,花了一個月時間,硬把噴乳膠漆的活給頂了下來。

終于到花店了。老板電話里指示,這一單是送玫瑰花,總共十支玫瑰,花店服務員說代表我愛你實心實意的意思。馬云中午特意到“好滋味餃子館”訂了餃子,下午抽空回家用爐火把牛肉燉上了,現在馬云有些猶豫,到底買不買玫瑰呢?即便談戀愛的時候,馬云也沒有送過曉麗哪怕一支玫瑰,曉麗也從不在意,兩人心意相通,都是農村出來的,都在城市的底層混飯吃,整這些虛頭巴腦的事有什么用呢?有買玫瑰花的錢,還不如買幾斤豬肉回家吃更實惠些。猶豫了好一會兒,馬云終于下決心買了十支玫瑰,他手捧玫瑰美滋滋地笑了,曉麗總說沒有本錢浪漫,今天我馬云偏要浪漫一回給你看看!

早餐,馬云給曉麗做了一碗手搟面,外加兩個煮雞蛋,一定要煮兩個,取好事成雙的意思。今天日子特殊,咱倆把雞蛋吃了,骨碌骨碌運氣。馬云樂呵呵地說。他確實樂呵,因為兜里那兩萬元,他有底氣樂呵。差那一萬元,馬云準備跟哥兒們借,哥兒們已經答應了——一萬元,這點兒小錢毛毛雨了,哥兒們的廣東話說得還真有那么點兒味道。

曉麗嘆口氣說,除非中獎,否則不要說運氣的事了。有好長一段時間,曉麗天天買彩票,投入的錢加起來超過千元,卻連末等獎也沒中過一次,兩人躺在一起聊天的時候,曉麗總是埋怨自己運氣太差了。

要不我們生孩子沖沖喜?馬云一直想要孩子,可曉麗死活不同意,兩人親熱的時候,馬云必須戴避孕套,即使曉麗安全期也不例外。一次事畢,馬云抱怨,說我倆雖然毛挨毛,但沒有真正肉挨肉,根本不算兩口子。曉麗的手臂章魚般纏著馬云的脖子,說,哥兒們別急,等咱有了房子,我天天晚上讓你肉挨肉。

你以為我不想要孩子呀,可一旦懷孕我就不能上班了,沒有來錢道,我們一家老小喝西北風???

我可以養你們哪。

你養,拉倒吧,就你掙的一腳踢不倒那點兒錢,好干什么?這眼見明天就到期限了,可錢還沒湊齊,我都快急死了,你還有心情談生孩子,生孩子是那么容易的事嗎?讓孩子在冷冰冰的瓦房里長大,你愿意?你今天東一頭租房子,明天西一頭租房子,大人能扛住折騰,孩子能受得了?安居才能樂業,馬云你能不能成熟一點兒?曉麗的牢騷話平常都悶在肚子里,但只要一談到房子,仿佛扳機扣動,她的牢騷話會一梭子一梭子帶著火光往外噴射,并且槍槍不偏不倚擊中要害。昨天晚上,曉麗跟馬云說,她準備央求姐姐再寬限幾天。馬云逞剛強,不用求她,老公我自有辦法。曉麗問有什么辦法?馬云說你明天就知道了。曉麗壓根不信,除了借,你還能有什么好法子?馬云一沖動差點兒說禿嚕嘴,可到底還是忍住了:要是人家發善心了,那不就白撿了三萬元嘛。

好好,聽你的,什么都聽你的。馬云舉手投降了,他不想和她大清早鬧不愉快,何況今天還是結婚紀念日。

馬云的如意算盤落空了,上午曉麗發來微信,說姐姐通知她,那套房子現在漲到了四十八萬,咱們親是親,財是財,房錢就是三十萬元,不能再少了。不少就不少唄,馬云輕描淡寫地說,錢的事我肯定能解決,你晚上回家聽信好了。如果曉麗聽說我真把錢解決了,她的臉色肯定會多云轉晴吧?或者晚上就讓我肉挨肉也未可知呢,想到這兒,馬云的心花朵朵怒放起來。

馬云給曉麗發微信,親愛的,干什么呢?

加班,煩死人了。

這幾個月怎么老加班?

誰知道呢,聽說是上面有人要來檢查。

還得多長時間?

大約一個小時吧。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已經到手兩萬元了,不是借的。

那怎么來的?

晚上回家再說。

現在說不行嗎?

不,就晚上回家說。

我也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今天買彩票中獎了,得了一萬元。

老天爺,怎么現在才說?!

原來想回家給你一個驚喜,現在不是話趕話趕到這兒了嘛。

好媳婦,娶你我賺大發了!馬云給曉麗發了大大的笑臉。

放下手機,馬云蒙圈了。曉麗中獎了?曉麗怎么會中獎呢?曉麗中獎了,自己回家怎么說好呢?要是也說中獎了,有點兒不像啊。馬云和一個彩票站老板很要好,他幾天前和老板做好扣,說那兩萬元是他中獎得來的,為了防止穿幫,他上午又到彩票站,和老板把所有細節都對得嚴絲合縫,曉麗就是找到彩票發行中心,也查不出破綻來。這么做的好處是,一來可以防止曉麗刨根問底,曉麗比獵狗還警覺,馬云有時賣苦力掙點兒外快,回家必須要對曉麗交代得一清二楚,馬云明白,曉麗這么做是怕他窮下道;二來可以讓曉麗確信,兩人真的時來運轉了。誰能想到曉麗也中獎了,這回家可怎么說好呢? 要不還是說中獎吧,你也中獎,我也中獎,咱家雙喜臨門了!反正那邊扣做好了,馬云打定主意,回家就說中獎得了兩萬元錢。

“東山御景”是一個環山高檔別墅群,別墅面臨大河,背倚山林,用營銷廣告上的話就是——依山傍水,美不勝收!馬云每次跑腿來這里,心中都會生出強烈的自卑感,這兒單棟房子最少在三百平方米以上,他就想不明白了,家里無非三四口人,那么多房間怎么住哇?房子面積那么大,衛生能打掃過來嗎?這話馬云曾經和曉麗嘟囔過,曉麗笑他沒見識:你以為人家像我們,晚上有一個睡覺的地方就行了?不是的,人家那房子里有麻將室,有乒乓球室,有臺球廳,有健身房,有洗澡間,有酒吧茶吧,有書房,有客廳,有歌廳,有餐廳,你好好算算吧,那么老多設施得多少房間?至于衛生,哪有住別墅自己打掃衛生的?還不都是雇家政來干;什么,你說晚上可能不安全?真是笑話,小區里到處都是監控,保安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巡邏,你還說不安全?我跟你說,比你在娘胎里都安全!馬云聽了不以為然,說得有鼻子有眼,就好像她在里面住過似的。

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走在小區里,馬云默默感慨,有人住幾百平方米的房子還嫌小,有人卻連一套小房子都買不起,老天爺真是太不公平了!可這就是現實,活生生的,誰又能有什么辦法呢?按保安指點,應該是這棟別墅吧?馬云對了一下門牌,沒錯,正是這棟別墅??赐獗?,別墅古色古香,盡顯高調奢華。這家干什么的,怎么這么有錢呢?想那么多有用嗎?反正這輩子再怎么死命干,也住不上這樣的大房子。馬云小心翼翼地按響了門鈴。

誰呀?

送花的。

來了。

鎖芯轉動,咔嚓一聲,門開了。

一個珠光寶氣的女人走了出來,馬云把花捧給了她。

大姐,來電話了!一個頭戴帽子,腰系圍裙,胳膊上箍套袖,手戴膠皮手套,臉上汗水淋淋的女人沖了出來。

先是馬云愣住了。

接著曉麗愣住了。

兩人不約而同發出了“啊”的一聲。

責任編輯 張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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