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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影中的人

2023-05-16 16:01李路平
廣西文學 2023年5期
關鍵詞:李英張云

張云察覺到自己的記性越來越差了。

午后的陽光悶熱,在陽臺上緩慢蠕動,盡管開著空調,那絲熱氣仍舊讓他的后背沁出汗來,不時要拐過手去捏住T恤,輕輕扇動幾下。但這是悶熱還是焦慮,張云似乎也難以分辨,他看看寂靜的窗外,又把視線收回到手機上。

靜默在家已經十多天,流動的時間還未可知。張云記不得這是第幾次了,他早已習慣這種狀態,今天還在正常上班,明天或許就居家辦公了。張云自知是一個注意力難以集中的人,在辦公室就經常開小差,在家更是難以自持,沒有領導和同事的監督,手機就像長在他手上了,時光輪轉悄無聲息。手機里并非無處不在的疫情,而是輕松的小視頻,一些極限運動愛好者,專門探尋貴州境內的地下溶洞,拍成視頻發布出來。此刻身處城中村的親嘴樓,張云多么向往那荒無人煙的野地,多么渴望與他們為伍,在樹身做好自然錨點,一點點降進到地底深處,那是地面世界沒有的夢幻。

另外一類是單車騎行,張云記不起究竟什么時候第一次打開這類推送,如今他已深陷其中難以自拔。當然還有做飯視頻,每天兜兜轉轉在室內,除了處理工作,能讓他動一動的就是準備自己的一日三餐。一切都是極簡的,食材,以及單身者幾乎不做飯的廚房、輔料,甚至餐具,讓他難有發揮的余地。當他按照視頻里的教程,用手頭僅有的食材和配料,做出一道又一道的菜肴時,發現事情并不簡單,那些冒著騰騰熱氣的食物,并不如視頻中展現的那么誘人,甚至讓他沒有胃口。這么做也讓張云感覺到一種無意義,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并非一種勇猛的體現,只是為了讓自己有事可做,假若在平常,他都是吃完飯才回住處,然后便是例行公事般的洗漱、躺臥,幾乎想不起廚房的存在。這便是吊詭之處。

此刻張云的腹中并無餓意,他斜躺在那張陳舊的紅色皮面沙發上,一種經年的霉潮氣息在他的鼻息中揮之不去。他發現自己想不起早上吃的什么了,吃了或是沒吃,一點印象也沒有。他把手機放到一邊,試圖集中精力想一想,可腦海中浮現的都是手機里各種信息的片段,完全沒有與自己相關的丁點兒片刻,偶爾想到吃的饅頭或吐司,但它們與過往的時日太過相似,一點也沒有今日的獨特痕跡。想起來又有什么意義呢?張云自嘲似的呼了一口氣,拿著手機的手復又抬起,雙眼重新回到屏幕里。

隨著手指的快速滑動,CPU急速運轉,手機已經發熱了,刷出來的全新推送,都是此前看過的視頻,他隨意點開幾個,沒看幾分鐘又關閉,沒有新的消息讓他有了解的欲望。張云閉上酸澀的眼睛,不禁想,或許應該休息一會兒了。

窗外忽然陰了下來,張云知道不是要下雨的跡象,太陽在遙遠的太空移動,潑灑給他的半個小時光明結束了,隨之而來便是不分日夜的昏暗。剛剛好,他想,睡一會兒吧,至少這個晦暗的一室一廳還是他的,可以自由走動,尚且無人打擾。

夢到李英似乎是無法避免的事情。她頻繁出入張云的夢境,像一個無法阻擋的幽靈。

在夢里,李英一次又一次哭泣,雙手掩面,松散的長發垂落下來,看起來更加傷悲。她一遍遍地問張云,為什么要分手?他試圖靠近,擦拭她的淚水,將她擁入懷里,但李英一直在退卻,讓他們始終保持在一個不近不遠的距離。張云臉頰上也早已淌滿眼淚,不住為自己說出分手感到懊悔,越靠近,越是觸碰不到,他的哭聲也越大。不知不覺,張云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大哭,被套和枕巾濕了一片,涼涼的,讓一切更加乏力。

他把臉貼在濕透的枕巾上,想讓起伏的心緒平靜下來,很難。盡管是仲夏午后,濡濕處仍猶如一塊冰,緊緊貼附著他的皮膚,起初冰冷刻骨,然后如烈火中燒,原本快要平復的身體,又抽動起來,仿佛一座停歇的火山重又被喚醒。那一刻,他似乎被無形的繩索捆綁在那張霉潮的破床上,渾身無力,抽噎讓他感覺更虛弱,好像下一秒一切都將停止,他也將在這個孤寂空間死去,永逝于黑暗,陽光無法照耀,長久無人知曉。

張云掙扎著讓自己起來,沖撞著來到洗手池,打開水龍頭,不斷把冷水撲到臉上,然后把頭也伸了進去,任水流在腦后沖刷,浸濕頭發,直到完全清醒過來。他扯下毛巾,擦干頭發和臉,看見鏡中的自己。光線幽微,鏡中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未經梳理的頭發奓著,臉龐如一團灰泥涂抹在正中,剛才的夢顯得很遙遠,似乎與他無關。

吳以亮打來電話,和張云說起公司裁員的傳聞。他正在走神,面對著電腦屏幕上的工作日程,不知道從哪兒下手。

吳以亮是他的同事,也可算半個可以說話的朋友。他們倆是在公司的酒會上認識的,雖然每天要接打無數個電話,工作之余他們都是沉默的人。周圍的同事聊得火熱,他們端著杯中酒,在散漫的脧尋中對看了一眼。在后來的聚會中,他們都坐在一起。他們所在的企業是一家外貿公司,專門收購國內的小商品銷售到國外,從國外進口日用品到國內,賺取差價。張云負責跟單,他則是跨境電商專員,兩個工種看似沒什么關聯,但他們每天的工作基本都是打電話、發郵件,一個聯系國內,一個溝通國外,吳以亮的英語賊溜,還懂葡萄牙語和法語,張云有時候根本聽不懂他在講什么。

吳以亮說,聽說了嗎,這次是要動真格了。

張云的腦袋一時短路,嗯?

嗯什么呀,你是不是還沒睡醒???吳以亮的聲調高了點。

哦……張云明白過來他在說什么,又說,沒呢,每天都他媽的一個樣,準點就醒來了,就等著審判呢。他不禁開了個玩笑。

你還有心思開玩笑。電話那邊傳來一陣雜音,然后聽見他說,現在失業了可不好找工作啊,況且還上有老下有小的。

吳以亮兩年前剛結婚,孩子剛滿一歲,張云看過照片,臉上肥嘟嘟的,一看就知道他們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他干笑了一下,大聲說,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那邊傳來一句,莫名其妙!末了又問,你不怕嗎?對了,你還是個光棍呢,哈哈哈。吳以亮知道他和李英的事情,也知道兩個人異地好幾年了,但不知道他們已經分手。他的觀點就是,不在一起生活,跟單身沒什么兩樣。

張云被刺痛了一下,但知道他是無心之舉,便說,這個時候發現光棍的好了吧,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他仍想繼續開玩笑,說完之后,心里又刺痛了一下。這個時候,誰都不容易,他想說點高興的,又不知道該說什么。

沉默一會兒后,傳來吳以亮“唉”的一聲,電話就被掛斷了。

他想著自己有沒有說什么過分的話,好像也沒有。他何嘗不想要一個完整的家。這個傳聞半年前他就聽說了,疫情反復,國外訂單大幅減少,再持續下去,早晚會是這個結局?,F在有什么辦法呢,只希望經濟盡快走出低迷,讓一切重振起來。他在心里思忖著,可是一想到要聯系的工廠,他的頭就大了起來。

國內的供貨商也受到了不小的影響,有的已經不做了,有的轉行,剩下的調整了生產策略,對于國際貿易這一塊態度變得微妙起來。幾年前,整條貿易線都運行順暢,資金往來也很正常,這兩年遠洋貿易受到影響,資金鏈也出了問題,公司進的貨無法按時送達,賣出的貨物也無法及時收回款項,跟國內外工廠的債務關系也變得復雜了。張云經歷過過往的好時光,對于目前的舉步維艱有一種恍惚感。

他對著電腦上的電話號碼逐個撥出去,第一個沒有接通,他又嘗試著撥了兩次,還是沒有接聽。他順著表格往下撥時,忽然想到,這個月的工資日已經過去好幾天,工資還未到賬,濱城城中村的租房價格也不便宜,再過一個月,又得交下半年的房租了。

電話一路打下去,得到的回復都差不多,要不工廠尚未開工,要不就是滿足不了供貨需求,好幾個一接電話劈頭就問,貨款什么時候結?張云不得不把爛熟于胸的托詞一遍遍重復,公司正在積極結付貨款,再等等。這些合作很多年的客戶,開始和公司擰著,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否則免談。他其實很理解他們的困境和隱憂。除了每日的工作,他時刻掛在心頭的是物資,不論發的是青菜蘿卜,還是面包饅頭,都能讓他安心一些。目睹過其他城市那么糟糕的狀況后,他對突如其來的一切都保持著警覺。

一上午的時間不知不覺就過了大半,昏暗的房間適應之后,反而不覺得那么漆黑,似乎還亮了不少,張云知道,屬于他的半小時陽光,不用多久就將照射過來。

來到濱城兩三年,還沒好好熟悉這座城市,甚至搬家都沒來得及,就被反反復復的新冠疫情所折磨,讓他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周圍的一切都在吃緊,就如他所在的城中村,本來是一個人口稠密充滿煙火氣的地方,這兩年人群可見地縮減,巷子里熱氣騰騰香味飄飄的店鋪,不知道什么時候少了大半,有時候半夜回來,路上冷冷清清,讓他懷疑是不是走錯了地方。剛入職那兩年,公司發展順風順水,張云想著自己很快就可以離開這個地方,去某個小區租個陽光充足的房間,如今這個想法也只好作罷,那樣的地方租金至少是現在的三倍。作為家里唯一的兒子,當姐姐前幾年結婚后,他就感受到了壓力。

爸媽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家里生活拮據,張云很早就感覺到了。大學畢業后,張云先在南城的一家出版社找了份工作,但工資并不理想,他騎驢找馬,想物色一個更理想的工作,剛好在網上看見了濱城外貿公司的招聘,權衡后,便投了簡歷。濱城距南城只有兩個小時的車程,卻是一個經濟發達的城市,工資水平高很多,張云覺得,與其在這里茍且度日,還不如趁年輕去闖闖。應聘過程很順利,大學幾年的歷練,讓他覺得自己并沒有虛度。進入一個新行業,張云有很多的東西需要從零開始學習,生活也并未如他所想的那樣轉動,去到濱城兩個月后,他才回南城看李英。

看似平穩的生活即將步入正軌,忽然而至的疫情卻攪亂了一切。濱城人口流動大,很快成為重災區,不僅跨省市的交通暫時阻斷了,進出城中村都受到嚴格管控。張云在這場慌亂中還未回過神來,時間已過去幾個月。本以為這次疫情也將像“非典”一樣,迅速被控制、消除,沒想到這樣的生活成了常態……

張云甩了一下臉,讓自己從冗長的記憶里爬出來,回憶是暗無天日的黑洞,里面難覓一點閃閃發光的東西。他看了看手機,租戶群里每天都在打聽解封的消息,卻沒有一個確定的日期,病毒變異又變異,始終在看不見的空氣里蔓延著,隨時有感染的風險。今天又是無所事事的一天,公司雖然在全力維持著運轉,不過他也感覺到了其中的力不從心,倘若大環境沒有改善,他們的生意又何談能夠再創輝煌。相比半年前,公司群已經沉寂很多,員工不時詢問何時能夠復工復產,高層要求大家共克時艱,大家都很焦慮,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在一切恢復順暢之前,首要的是保持自己心態平穩,積極向上。

親嘴樓里時不時可以聽見有人喊叫和唱歌,更多的是孩子的哭鬧聲,平時大家都不在,如今這些聲音多得讓人難以忍受。經歷過最初的恐懼、混亂和焦慮后,張云現在已經平和很多,似乎也麻木了很多,朋友圈和聊天群每天都有人在推送最新的疫情消息,關于隔離、轉運或生死離別,他要么看看標題,或者直接忽略和刪除,他就像往身體中注射了特殊疫苗一樣,對這些東西已經“免疫”了。

對于那些流傳甚廣的,他有時候按捺不住好奇和無聊,會點進去看看,但絕大多數看完后,都會讓他堵得慌,不自覺聯想到自己,本來生活就夠煩心的了,對于那些超出常識的,他更本能地認為是假消息。張云在這些難得空閑的日子,一點點彌補著自己好奇而又沒有時間投入的事情,比如極限探索,現在的狀態讓他特別想完全地釋放一次,就像以前在游樂場玩過山車和跳樓機,旋轉和失重可以將腦海里的一切都排空,僅僅只能感受到心跳,撲通撲通撲通,就要從里面跳出來了。比如做飯,最初的固執來源于對李英的愛,他笨拙地抓住她的心,又試圖抓住她的胃,但他似乎并無天賦。在那有限的次數中,他曾反復練習過的菜肴,臨到做給李英吃時,有些調料不是準備好忘了放,就是比例失調,做出來不盡如人意。如今他仍舊喜歡看,卻逐漸失去了嘗試的動力。

生活的隔絕,李英的離去,再次讓張云陷入到以前的孤僻里。就像舊病復發,在某個時候它就會讓他淪陷,無處脫逃。不過這次他好像陷得更深,從前在乎和幻想的一切,都變得無意義了,那些過往溫暖的人和事,日常生活里的小心思,統統被他遺忘和丟棄,面對膨脹變味的垃圾簍,他也不想收拾丟棄,任憑那些細小的蟲子在那里翻找紛飛。曾經他那么喜歡陽光,喜歡在明亮的路上不倦地行走,如今窗外半小時的陽光他都想回避,灑在身上會讓他不適,痛苦莫名。

他應付著每天的吃食,應付著半死不活的工作,應付著洗漱和排泄,逃避回憶,逃避父母,逃避心中幽暗的火焰,時刻關注著視頻網站里那幾個博主的更新。他不讀書,不寫日記,沒有工作計劃或未來規劃,每天都是拿著手機進入夢鄉。張云不知道這是懶惰還是什么,相比其他人的焦慮,他感到舒適。時間的流逝在他看來有了另一種含義,迅速、溫和、無害,它的開始便是它的結束。

縮水的工資剛發下來,吳以亮的電話就隨之打來了。他就像一個出了車禍的人一樣,高聲對著張云的耳朵一頓謾罵和吐槽,其間還夾雜著不知道哪國的語言。

張云等他發泄完了之后,說,還好不是裁員,下家都還沒開始找呢。這句玩笑話不知怎么就說出了口,他感覺到自己正處于某種危險的邊緣。吳以亮似乎也被他的反常嚇到了,剛剛連珠炮似的,過了很久都沒說話。他裝作無事人一樣問道,信號不好嗎?

你沒病吧?吳以亮看來是認真的。

肯定有病,不過現在也沒辦法治啊,門都出不了,你說這事鬧的。說著說著,他也無端地煩躁起來,心中有股無名火不知道往哪兒出,原來情緒的變換這么迅速,一點醞釀的時間都沒有。

吳以亮還當他是開玩笑,說,正經點兒,再這樣下去,下個月還有沒有工資開都不知道了……我一家三口怎么活啊,這點工資奶粉錢都不夠。

再怎么也不可能比我少吧。張云自嘲,不知道這有沒有讓吳以亮好受些,他的崗位工資比張云多好幾千,年終績效更多,不過張云并不嫉妒,誰讓人家有語言天賦呢。不過話說回來,之前聽吳以亮說過,他兒子一直喝的外國奶粉,價格還挺貴的。他又想到,滿一歲的小孩還要喝奶粉嗎?他真是一點經驗也沒有。

兄弟,你可是一個人啊,要那么多錢干什么。吳以亮真是急了,哪怕開玩笑,這種口氣說出來也怪怪的。

錢多誰不喜歡呢。再說,我他媽以后也要結婚養孩子。他懟了回去。

哈哈,你終于說了句人話。沒想到吳以亮竟笑了起來。他又似問非問地說,縮減工資也不提前打個招呼,你說下個月會不會等不到發工資人都跑了……

張云問,他們能跑哪兒去?核酸是陰性的嗎?有出行證明嗎?能打到車嗎?這些他們要都能做到,公司的業務至于停下來嗎?他忽然感覺自己說話也頭頭是道的。

也是!哎,啥時候是個頭……

吳以亮在電話那頭說著,張云想到他上一次打電話也哎了幾聲,但他不敢確定是不是自己。其實更應該唉聲嘆氣的是自己吧,看見工資的那一刻,他的心就涼了半截,這比基本工資也多不了多少,那是不是說明這段時間的工作相當于白干了?

他沒有聽到吳以亮后面又說了些什么,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電話已經掛了。

疫情開始后,尤其是居家的時間越來越多,張云這種不自覺的游離狀態開始顯露出來。剛開始就像上班開小差,會從手頭的工作中短暫地抽離出去,但大多數都是被手機吸引,很快就回到現實,繼續沒完沒了的業務。如今的游離仿佛靈魂出竅,跳脫出電腦屏幕和幽暗的房間,在另一個維度的空間里騰挪跳躍,在想象中的世界里探索歷險,不分晝夜,沒有盡頭。他甚至能退縮回自己的內心,與一個無關緊要的細節耐心周旋,或沉浸在一片情緒之海平穩的波濤上,甚至進入一種空寂的冥想,無邊無際,寧靜寂寥。

工資發出后,公司群里不久就吵翻了天,張云瀏覽了一長串的新消息,卻沒有看見吳以亮的身影。這家伙,在他面前什么都敢說,到了公眾場合屁都不敢放一個。

吵了一會兒,高層沒有出面,反而是公司會計在群里說明了一下情況。原因其實大家心知肚明,只是結果真的在自己身上應驗,一時間都接受不了,之前的一切都可以當做傳聞,往后的每一天都將是現實。吳以亮適時又發來了信息,是一條語音消息,他說,這幫家伙真是傻×,不知道槍打出頭鳥嗎,看著吧,公司裁員第一撥就是他們。

張云覺得他說得太嚴重了。最難的一年多已經挺過來了,病毒變異多次后,對人體幾乎不會造成很大的影響,如今的防疫政策也在相應調整,想想當初一罩難求,如臨大敵,現在已經寬松很多,即使靜默在家,內心也不再慌亂,而是耐心等待。他沒有說什么,只是回了一個尬笑的表情。沒想到吳以亮又回復說,你就等著瞧吧。他確實沒有多少焦躁,至少自己感覺如此,不知道是獨自在家更放松的緣故,還是工作相比之前輕松了很多,抑或是那么多感興趣的視頻題材,足夠他消遣空閑的時光,困難當前,應該互相理解,攜手并進。

公司仍然要求他們每天都要加強業務溝通,但不像以前嚴格量化了,簡單點說就是,他們打不打電話其實都沒有很大的關系,只有利益才是相互聯通的動力,有了利益驅動,他想停都停不下來。其實他現在也害怕主動聯系供貨商,每次接通后聽到的都是艱難處境,抱怨、催促和無奈,另一些則是像他一樣盡量躲著他,相互之間,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不用出門,物資配送,除了搶購一些額外需求的物品,一天下來,幾乎不用花錢。張云這樣想著,心里好似又安定了點。他知道吳以亮的條件要比他好很多,不然怎么有機會學習那么多國的語言,他不能和他比,他結婚了只用想著一家三口,他單身也仍記掛著一家三口。

李英是他的學妹,當時提著箱子在校園里亂走,找不到自己的宿舍。張云忙于校外的兼職,在路上急匆匆走著,被李英攔住了。學校新舊宿舍樓混雜,確實不好找,不過恰好順路,張云把她帶到樓下,還沒等她的謝意說出口就走了。

后來李英和他在一起,總是不斷地把這件事當成一個典型,例數他犯過的不同錯誤,歸根結底都只說明了一個問題——他的情商太低了。她說,不管是哪個男的,都送到樓下了,還不順手幫我把行李提上去?再說我這么漂亮!張云每次都是呵呵一笑。要說起來,他們走到了一起,還是李英追的他。當然這并不重要。李英也時不時會說,你那么窮,按理說我不會喜歡你,不過我看中的就是你的那股勁,還有踏實。

當初離開南城來到濱城,除了想給李英更好的條件,也想改善父母的生活。

張云大學畢業,期待著家庭境遇很快就將扭轉的父母,逐漸意識到他讀的文科專業,除了給自己找個飯碗,根本無法奢望給家里帶來什么改變,他們含辛茹苦地將他供到大學畢業,到頭來就是一場失敗的投資。他不知道為什么爸媽忽然之間變成了這樣子。但入職新公司后,所有的跡象似乎都在表明,張云所做的無疑是一個正確的選擇。他信心滿滿,照這樣的前景,以后無疑能夠讓老家的父母抬起頭來,也能和李英有個不那么糟糕的未來。然而這樣的時光沒有持續多久,他的計劃尚未真正實施,就被疫情耽擱下來,一拖就是幾年,曾經期望的一切,竟有了邈遠的感覺。爸媽知道他去往濱城,工資陡增后,著實高興了一段時間,偶爾聯系時,也沒有了抱怨,多了關心,他們之間的關系也因為這種變動而隨之改變了。但是疫情并非只在城里肆虐,遠在鄉下的父母,這些年也過得不盡如人意。

關于自己的生活,父母也從未停止過探聽,在他們看來,張云讀大學的四年已經夠久了,他畢業后就應該早點結婚。張云了解爸媽的心思,他也說到了李英,其實如果時機合適,他又何嘗不想如此。吳以亮在他們通話中的出現,起初他只是當作同事關系提到的,可是隨著父母看似不經意的發問,他意識到他們終究還是將話題引到了這上面。

吳以亮這段與他并行的人生軌道,無疑是父母期望張云盡早步入的,結婚生子,這不是人之必然嗎?當然他們也知道,自家的條件是不能和吳以亮相比的,他們只希望張云可以安定下來,就像一場接力賽,他們把下一棒交給他,就不用再操心了。

有次張云和吳以亮在公司的休息區聊天,他說,我爸媽一直催我向你學習。吳以亮滿臉驚訝,說我有什么可讓你學習的?張云說,像你一樣早點結婚生孩子??!他哈哈大笑,說看來他們沒有老糊涂,早就該催你了。末了,他又問起他和李英的事。

疫情開始一年半后,張云就感覺到這段感情已經走到了盡頭,他知道爸媽也并不看好這段感情。當張云說出他和李英的事情后,他們就沉默了。爸媽還是為了自己好啊,張云后來想,明知道得不到的,又不忍直接告訴他,怕傷了他的心。

疫情沒那么嚴重的時候,張云又回了幾次南城。他們公司的運轉尚未出現惡化的跡象,他仍然期待著病毒被早日消滅,讓原本就應順暢的見面不再有坎坷。

他們分隔兩地后的第一次相聚,張云就感覺到了李英的冰冷,任他怎么問詢,她也不肯說出原因。后來從李英和他牽手的力度,以及那不自覺的依偎,還有那兩汪水盈盈的目光,知道了漸漸淡漠的情感。時間和距離在那一刻顯示出威力,讓張云不禁為之震驚,他知道,倘若以后再這樣下去,他們或許真就有緣無分了。

當張云和吳以亮說到這些時,他緊緊皺著眉頭說,懸。他并非不知道懸,但感情的事哪兒有那么多理性邏輯可言。由于疫情的影響,他本打算的每周見面,逐漸被拉長、被隔斷,幾個禮拜能見一面已屬幸運。李英大四課程幾乎沒有了,她的主要精力都用在了畢業和找工作上。那個曾對他說別擔心,爸媽都聽她的女孩,這次選擇了聽從父母,留在南城。后來的每次聊天,都是以張云的沮喪收尾,而后他們的每一次交談,似乎都充斥著某種怒氣,要么是李英的,要么是他的。

張云總想找個時間再回南城,但公司的規定卻嚴格起來,哪怕是周末,員工離開濱城都要向公司報備。有次南城排查出了新的陽性人員,他那兩天剛好和李英在一起,沒有報備,回到濱城后不得不接受居家隔離,公司為此還在群里通報批評了他,并再次強調了紀律。吳以亮打趣說,你這不愧是“工作誠可貴,愛情價更高”??!張云那次確實感受到了公司的壓力,假如他再任由自己這樣下去,他的工作就難保了。

他本不想把自己的遭遇告訴李英,然而有次聊天,李英因為他的推三阻四明顯不耐煩時,他不得不說出那個緣由。然而她并沒有理解張云,她說,你這樣說是怪我咯?

這有什么怪不怪的呢,這只是他們兩人的選擇使然,無關對錯。他還想將新冠病毒罵得一無是處,可這有用嗎。張云沒有想到他們會為這個問題爭吵起來,他的理由看起來是無懈可擊的:他來到濱城就是為了以后可以給她一個更好的未來。李英也不甘示弱,說你所說的未來就是為了遠離我嗎,如果是這樣,那我寧愿不要!過往的一幕幕不斷在他們的爭吵中涌現,張云懷疑自己當初的選擇是否真的正確,彼時在南城遇到的窘境,真的會一直縈繞余生嗎?而如今所謂的高薪,真的是未來的縮影?他想他是否應該回去南城,盡管困頓,但始終依偎。

理智告訴他,以后或許可以回去,但現在絕不可能,他現在考慮的不應是一個人的情感,而是一個家的死活。想到他們在一起到現在,這么久了,李英或許從未向她的爸媽說起過他這個男朋友,不然在他們對她的勸導中,怎么沒有流露一點考慮過他的影子?沒有再提當初的踏實?她不是有什么就說什么的嗎,為什么最該說的反而不說了?

悲傷瞬間將他擊垮。張云吼了一聲,夠了!你從來就沒有真正想過和我在一起吧?看不上我你可以直接說,不用拐彎抹角把責任都推給我!既然這么多抱怨,干脆就分手!這兩個字說出口,他也像虛脫了一樣,掛了電話。

他甚至沒有給李英解釋的機會,刪除了她的聯系方式。

那天晚上,張云拿起電話想叫吳以亮喝酒,然而在巨大的悲傷面前,他感覺自己無法向他吐露。他曾信誓旦旦地對他說過,他一定會把李英娶過來的,那句話脫口才不久,他們已是兩個沒有干系的人。

無用的自尊不知何時又盤旋在他的腦際,張云分不清這與自卑有何差別。每當失敗的時候,這些無效的東西就會將他充滿,好似他就是一個任人擺布的氣球,在破碎的邊緣不斷試探,當然破碎也只是自己的傷痛,沒有誰會為此感到絲毫惋惜。張云感覺自己就是一條不自量力的狗,面對明知無法爭搶到手的肉塊,仍然心存貪欲,戰敗后只能落荒而逃,獨自療傷。一條沒有記性的狗,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撕扯,忍氣吞聲,麻木不仁。

他從小賣部帶回一瓶白酒,坐在窗前兀自對瓶喝起來。窗外一片漆黑,旁邊的人家不知何時退租了,高高的墻壁沒有安裝一面窗戶,此刻就像一個長條形的隱秘入口,幽深難測,翻涌著濃稠的黑暗,張云被它吸引,出神地看著。如果生活里真的有這樣的一個入口,那該多好,悲傷時逃進去,踢打、嘶吼、痛哭,醉生夢死,哪怕被看不見的拳頭再狠揍一頓也好,當傷痛不再侵襲,再悄悄地走出來,重新開始。只是酒精并未讓他麻木,過往的碎片像被一臺強勁的水泵沖刷著,從積埋的幽暗之處泛起,在他的眼前停留、輪放,一點點提醒著他的卑怯和無能。那些畫面越多,他舉起酒瓶的手就越頻繁,直到那些碎片開始旋轉,如鋒利的多角暗器,把他的身體割得血淋淋。握住酒瓶的手抬到眼前遮擋,不知何時一松,空蕩的瓶子在身下碎裂,一股無以抑止的暗流從心底涌上來,張云跌跌撞撞地奔到洗手池旁,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第二天醒來已過了上班時間,張云打電話請假,說身體不舒服,公司很快就準假了,還不忘叮囑他去醫院。他看到手機上有吳以亮的留言,還有姐姐的未接電話,把手機丟到一邊,跑到馬桶旁干嘔了幾下后,洗了把臉。他點開吳以亮的語音,那個聲音問他在干嗎,沒事吧。他回復說,沒事,睡過頭了。很快就接到了他打來的電話,吳以亮說你生病了?不會是陽了吧?張云忍不住說,去你媽的。那邊的電話就掛了。

他回撥了大姐的電話,她問,你剛剛干嗎了?他從小到大都受不了她總是質詢的語氣,感覺自己每時每刻的行蹤都應該被她掌控似的。他說沒什么,有什么事嗎?那邊說,沒事還不接電話。媽說她的眼睛不舒服,看不清東西,要不要帶她去檢查一下。這根本就不是商量的口氣,而是讓張云去做。他說,要不你帶她去看看,我出錢?大姐嫁得不遠,離家近。她說,我要能帶她去還和你說嗎。他知道她就等他這句話,便說,現在疫情不穩定,我回去一趟還得隔離,你就帶媽去看看吧。掛完電話,他就給她轉過去兩千塊錢,轉賬很快被領取了。

吳以亮不是一個記仇的人,那天下午又來問他到底怎么回事,張云說身體不舒服,后來又說,我和李英出了點問題。他無法確定吳以亮是真正地關心他,還是無聊好奇,他仍在猶豫自己是不是應該把他當成可以掏心掏肺的朋友。不過他那一刻的問詢,還是讓張云感覺到一絲溫暖,他在濱城本就孤獨,如今南城也變得陌生了,一切都如此脆弱、冷酷,令他毫無招架之力。

從那時到現在,張云不愿細數究竟過了多久,那個日子是永難結痂的傷疤,每一次觸碰都會將它重又撕開,讓痛楚如海水滔天。

從那時起,他的生活似乎就進入了另一番模樣,沒有過去,沒有現在,似乎也沒有未來,沒有記憶,沒有希望,只有一個個的片段,此刻。他有時會想起那個獨自喝酒的晚上,窗外那堵黑漆漆的高墻,那個幽暗的入口,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在那個夜晚,穿過了那個入口,進入到了現在,一個與過往似乎毫不相干的世界。抑或只是與外界隔絕太久,他退入了內在一個更細小的空間,一個曾在漫長的時間里將他滋養,又被他拋棄,而后他無所歸依,終又將他接納的空間。

他不愿去細究,追問只會讓他更加頭疼。這些日子有了好轉的跡象,原本每天一測的核酸,現在變成了兩天一測,也許再過不久,那些熟悉的街巷又將活過來,他也能解除身上的枷鎖,輕松上路。

想想都不可思議,那次之后,李英并沒有試圖聯系過他,張云曾接到過幾個從南城打來的電話,但都被他掛掉了,他不知道其中是否有李英的電話,相同的號碼也再未撥打過來。最初的那些日子,張云無法消除腦海中李英的模樣,無法工作,常在和客戶通話的途中走神,對面的聲音總在問,還在線嗎,或是充滿疑惑地說,你在說什么呢?張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他每次都以信號不好為由搪塞過去。吳以亮知道他們倆出了嚴重問題,或許已經猜到他們分手了,但他從未問過張云是否如此,張云不主動說出來,或許還沒到時候。和他聊天時,吳以亮從不提起那個話題,張云想,這樣也挺好的。

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張云才慢慢把心從幾百公里之外的地方收回到濱城,縮回到這個房間,縮回到自我上來。這個房間只出現過他自己的身影,李英來濱城的那兩次,他都是陪她到處玩,住酒店,尚未準備好把她帶進那個昏暗的房間。他想著換到一個更好的地方后,自然就沒問題了。

沒有她的痕跡,此刻對張云來說竟是幸運的,沒有什么東西會不經意間攻破他的防線。工作的間隙,他把發霉的家具和物品搬到陽臺,擦洗干凈后,等待那半個小時的日照,他仍舊無法適應陡然而至的耀眼光芒,會拿著手機走進衛生間,改變了往常的如廁規律。配送的菜品送到后,他便把它們在小冰箱里歸類放好,每餐消耗一些,單調已經成為居家時光的日常,重復掩蓋了一切細微的差別。

當他重新審視自我的時候,過往的渴望和愛好又被他撿拾起來,以打發漫長無聊的時間。張云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投入到那些無窮無盡的視頻里去的。在自己喜歡的東西面前,一切不快好像都能被輕易放下、消失,那些難以忍受的時刻,也變得普通了。張云似乎忘掉了所有,他被這些難得的快樂牽著走,從洞底到高山,從河流到湖泊,從東到西,從南到北。

原來世界如此廣大,原來生活如此豐富。只是在放松的間歇,張云還是會不自覺想到,我所歷經的生活呢?蒼白,片刻,無始無終。

裁員的消息終于還是在群里通知了。

那是一份正式的文件,悉數了公司這些年來取得的各項成就,尤其是決定公司發展的歷史瞬間,充滿了激情和深情,不忘贊美和感謝曾見證公司輝煌歷程的員工,然而因為國內外疫情的持續影響,公司發展受到了嚴重挑戰,公司不得不作出裁撤決定,具體方案如下……

想到這段時間愈加松弛的公司紀律,以及流傳在同事間的關于公司現狀的傳聞,擔心的事情還是來了。張云想不起靜默在家的這段時間,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工作,似乎做了,又似乎沒有,每天做著相同的事情,說著相同的話語,聽著相同的哀怨,履行著相同的程序,仿佛沒有創造一點價值。他反而可以想起那些松弛的時刻,不一樣的視頻博主,每天重復的開場白,只是那些過程,他的腦海里并無印象。

關于公司現狀的傳聞,疫情最嚴重的時候就開始了。那個時候只是聽說,由于疫情的暴發,有些股東撤回了自己的投資,后來公司高層又歷經了重組,但整體對他們而言并無很大影響,工資一直正常發放??墒请S著疫情不斷反復,尤其是在全球爆發之后,影響才真正到來,那些傳聞就有了具體的事例:遠洋運輸受到重創,國內發出的貨輪無法及時出去,國外返回的無法及時回來。尚能正常運轉的遠洋貨輪價格水漲船高,甚至超過了貨價……那個時候張云就感覺到了同事臉上的危機,有的已經留意起其他公司的招聘了。

張云并非沒有壓力,然而那段時間他的主要精力,還是在李英身上,他仍在為他們的未來著想。他不斷回想李英和他說的那些話,試圖從中發現一點什么,或者是否還有其他的方法,能夠讓她離他近一些。他當時還對疫情快速終結存有幻想,畢竟什么病毒需要抵御那么久呢,現實又一次給他重擊,證明他是如此的淺見與無知。等他從感情中逐漸緩過來,現實毫不停歇地要他立馬再作一次選擇。

公司的裁撤方案并非像吳以亮所說的那樣,直接與一部分人解除聘用,而是更為人性,不知道是否也更為殘酷。它把選擇權留給了員工自己,那些自愿離職的員工,將一次性獲得一筆失業補償金,并在往后公司重振之時,優先返聘,至于那些需要公司裁決的人,則并不享受此等待遇。公司給員工一個月的時間考慮,在此期間,一切如常。

通知發出半天后,吳以亮的電話打了過來,他的語氣聽起來有種心灰意冷的感覺。他說,看到了吧。

看到了。張云說,眼睛仍然盯著電腦屏幕,但什么也沒看見。

公司這是要逼我們自己辭職??!吳以亮說,這樣他們就能少賠一些錢了。他媽的。

張云聽見聽筒那邊傳來一聲悶響,像是重物撞擊墻面的聲音,還是吳以亮一針見血,一下就說出了假裝溫情背后的殘忍。他不知道該說什么,說實話,他從南城跳槽來到這里,他還是非常感激公司的。

吳以亮又說,一個月時間,他們這是要把我們慢慢折磨一遍再放手啊,有種他們就直接裁人!

他并未想過辭職和被辭職之間的區別,他更多的只是在說服自己接受這個結果,一個月之后,或許不用一個月,他就是一個沒有工作的人了。他說這不是遲早要來的嗎,抱怨也沒有用。

你不會真的就這樣算了吧?吳以亮似乎有點不敢相信。

張云不知道自己在吳以亮心里是一個怎樣的人,情場失意者?放浪不羈者?還是籠統的失敗者呢?但這個很重要嗎?他本就不是一個喜歡撕破臉皮的人,也沒有多么爭強好勝,況且如今已沒有什么給他期許和動力了。他說,怎么樣到頭來,不都是一樣的結果。

吳以亮聲音大了些,我是說我們不要便宜了他們這幫兔崽子,那些資本家!是你的錢,為什么要拱手讓給他們?還是你已經找好下家了,不在乎?

你這樣說就沒意思了。張云不想解釋。

兄弟,大難臨頭,我們都要為自己考慮清楚啊。吳以亮忽然地語重心長,讓張云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他又接著說,不管你怎么想,我是不會主動辭職的,這個時候辭職,那不是自尋死路嗎?況且現在的國際貿易公司普遍不景氣,我辭職了也不好找,我還有一家三口呢。

張云能夠體會他的不易,相比而言,自己還算是自由身。他想起老家的父母,他們這兩年更依靠他了,土地能夠供給他們日常的吃食,卻無法為他們日益病痛的身體買單。每次他轉回去錢,都叮囑他們吃好點,但他知道,其中大部分都變成了藥物,吃進了他們的肚子里。他對吳以亮說,事已至此,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一個月時間并沒多久,好在通知發出后沒幾天,外面停下來的一切,又開始有序運轉起來。張云離開昏暗的房間,重新回到熟悉的路途上,那種不適感漸漸被驅散,沿途的人都有種被解放的感覺,只是這種快樂又被某種無形的東西壓抑著,不能盡情地釋放。

因為政府的補貼,房子的租金被減免了一些,雖然不多,在這樣的時刻仍是好消息。但他已經作出了決定——主動離職,這樣或許還能體面一些。他要用一段時間來想想以后的路,也可以趁此機會再休息一下。這段看似被禁錮在一處靜默不動的日子,實則發生了很多,一些變化讓他痛心疾首,另外一些要他不得不接受,他似乎也學會了接受。盡管每天都在家里,他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憊,身體和心靈都疲憊不堪。

張云知道自己要走出來,不僅是要走出那個幽暗的空間,更要走出那個小小的心結。趁此機會,他終于可以好好看看濱城了,在這個建筑叢林里來一番孤獨的探險,去往那些未知之地,去好奇、驚訝、欣喜。以前和李英在一起的時候,他們只顧游玩那些景點,只顧趕路、吃飯,幾乎沒有放慢腳步,此刻他更愿意去往那些幽深的陋巷,去到荒草叢生的野地,假如濱城還有這樣的地方的話。

白天他背著輕便的背包,穿梭在大街小巷,像一個外地過來的觀光客,獨自坐在路邊的椅子上出神,小憩,買一份便當,一路上吃過去,流連聲色,直到走不動了為止。晚上入睡后,他仍然會夢見李英,但不像以前那么頻繁了。李英無助的哭訴和追問都已消失,那些兩人一起的快樂時光在夢里重現,有時,他們在夢里還在嘗試一些新鮮事情,一同去往未知的地方,他們像朋友,也像戀人。自己的決然和李英的沉默,曾讓張云無法釋懷,既恨自己,又恨她,只是這些恨意又教會了他什么呢,他脫發、失眠、消瘦、無神,他遺忘、放縱、瘋狂、痛苦。他連自我的一點點惡習都無法修復,他可能尚未懂得愛,尚未懂得激情和抉擇,他只是在自我和自我的鏡像里分分合合,單打獨斗,并把它投射出來,以為這就是生活,是全部。如今他試圖去理解這段感情,盡管面對仍免不了痛苦。

吳以亮知道他離職后,兩人又聚了一次,只是這次兩人都沒有什么談興,聊了聊現在,又聊了聊以后,聊完,便都喝起了悶酒。他們都知道,這次分別后,不知何時再能相聚。臨近告別,張云對吳以亮說,謝謝你。他笑了一下,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說來也巧,就在張云離職后沒幾天,忽然接到父親的電話,寒暄之后,父親特意囑咐他,別太累了,實在不行,就回來。掛了電話,他忽然就流出了眼淚。

【李路平,1988年生,江西贛州人,現居南寧。在《青年文學》《散文》《天涯》《詩刊》《長城》《星星》《美文》《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小說月報·大字版》等數十種期刊發表作品近百萬字。中國作家協會會員?!?/p>

責任編輯? ?羅 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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