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寫月光（組詩）

雨聲

即將走遍

大半個夜晚的雨聲

仍在滴滴答答地

奔走

零點十三分

已經走遍大半個夜晚的雨聲

仍在我的耳畔

踩來踩去

有些異樣

也有些迫切

早已走遍大半個夜晚的雨聲

仍在因為持續地奔走

而上氣不接下氣

拖泥帶水地奔走

高一腳低一腳地奔走

——為了下一次的重逢

而執意走遍整個夜晚的雨聲

不但走得淚流滿面

甚至走得粉身碎骨

越走越深的雨聲

使這個虛靜的夜晚

一去不回

再寫月光

幽暗的月光

無聲地普照幽暗的大地

萬物在更深的陰影中

藏起各自的陰影

仿佛有什么

在前面黑壓壓地等候著

使我的目光，不至于

淺到視覺為止

我從某處漫步到某時某刻

一再感到：還差那么十幾年

就要成為

它們的一部分

是的，還差十幾年

幽暗的月光

就將把我掩埋在

我自己的懷里

林蔭路的拐彎處

北陵公園里有條林蔭路

路的拐彎處

面對面地擺放著兩張

一模一樣的長木椅

不一樣的季節里

它們始終一模一樣

甚至一樣得叫人分不清

究竟坐在哪張木椅上

會更舒服

刷在木椅上的棕色油漆

如今已大片大片地剝落

那些露出來的木紋

一刻不停地

與時間扭打在一起

天氣好的時候

常有一位失去右腿的姑娘

坐在木椅上讀書

其專心致志的樣子

和一旁的拐杖一樣安靜

而那么多的人

嘮著笑著不斷地經過她

就好像在依次經過

必須經過的地方

對稱

燈火初亮的傍晚

曙光乍泄的黎明

之間是月亮

它清楚什么時候虧缺

什么時候盈滿

曙光乍泄的黎明

燈火初亮的傍晚

之間是我

我一直說不清

自己是矛還是盾

大風

吃過早飯

風刮得更大了

窗外那棵很粗很壯的老樹

已沒有辦法拽住它

刮了一夜的大風

此時越刮越有勁兒

即使遇見女王遇見教皇

也不會繞道而行

到了下午

它仍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反而瘋了似的吼著、躥著

如一頭丟失了幼崽的母獸

我有些吃驚

風竟然能把自己

刮成這副樣子

殘月

昨夜

馬匹似的跑掉了

而只留下一鉤

彎彎的殘月

我是在打開窗戶的時候

偶然瞥見了它

感覺像是瞥見一塊

不慎跑落的蹄鐵

它簡直是一塊蹄鐵

在溶化于陽光里之前

那么安靜地擱在

殘月那兒

必然的夜晚

必然的夜晚

偶然想到那位

十九世紀的貴婦

她坐在壁爐前幸福地打盹兒

周圍是灰燼般的疲憊

世界一下子安靜下來

在我與她之間

是轉悠了很久的月亮

和浮來浮去的貨輪

不斷有成噸的時間以及風雪

被卸在歲月的碼頭上

而壁爐里的火焰，始終

跟明天的陽光一樣溫暖

要是我的思路不被打斷

她會一直幸福下去

正如她的長發

由栗色一直緘默至灰白

剩下的細節已經不多

總之，是一段距離一截流水

賦予她別樣的姿勢

盡管我早已知道：人的身體

有百分之七十是液體

可我不想讓她知道

——漸漸發福的身段

與一只臃腫的水桶無異

生命越來越珍貴

人過中年之后

越來越像一截

有待干透的劈柴

但她還有足夠的力氣說：愛

她肯定還有足夠的力氣

顫巍巍地站起身來

用打量過情夫的目光

打量著壁爐里

噼啪爆響的火焰

作者簡介>>>>

柳沄，著名詩人，1958年10月生于大連，后隨父親工作調動舉家遷居沈陽。下過鄉，當過兵，做過文學編輯和專業作家，現已退休。

［責任編輯 陳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