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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愿人長久

2023-05-24 12:37樊燕
金沙江文藝 2023年5期
關鍵詞:大順工地

樊燕

今年的天氣怪得很,入冬以來,雨一撥接一撥,沒臉沒皮地下。冬天的雨水比雨季的還多,下得人毛焦火辣的。這反常的天氣,除了冷,還是冷,比下雪天還冷。

按理說,這樣的天氣,最適合蜷在被子里,沒頭沒腦的睡覺。每當忙到腳不落地的時候,我就希望能有這樣的天氣,好好的睡上一覺。

可是現在,我根本就睡不著。房頂上的雨水順著瓦溝嘩嘩嘩地淌到屋檐,再落到院子里的水泥地板上。雨水砸在地板上的聲音,比工地上的攪拌機拌料時還響,比切割鋼筋、鋼板的機器還噪得人心煩。

一整夜,我的上下眼皮就沒合攏過。也不止昨晚,其實我已經好多天沒有睡過安穩覺了。這個冬天,一顆心被這惱人的雨攪得七零八落的。

一連幾天,只要打開手機,各種資訊、新聞、小視頻,都在播放萬勝大橋即將竣工的喜訊。這當然是一樁喜事,但它于我而言,又有什么關系呢。

我煩透了。有好幾次,我差點就把手機給摔了??墒乾F在,鋪天蓋地的手機和鋪天蓋地的段子把生活的真相揭示了出來。我感覺這個世界敏銳,齷齪。

這是一個雨水下透了的冬天,到處濕答答的。我感覺整個人都要發霉了,血管和經絡都長了青苔。在這個冰窖一樣的日子里,我懷疑自己一不小心就會結成一個冰團。

心慌得落不了地,屁股也落不了凳子,坐立不安的。母親的咳嗽聲又比之前更大更急了。三天前,我帶著她去醫院里開了藥。醫生要求住院,說再這樣下去會咳出肺炎。母親死活不住,我知道母親不住院的原因。我無能為力地站在就診室門外,心像刀子割著一樣疼。

我坐在山頂,以一種姿勢,一整天。四肢凍得僵硬,心都快結冰了。嘴唇被劣質香煙燎得麻木,忽明忽暗的煙火,像喘息的生命跋涉在滾滾的洪流中。我的耳朵,充斥著各種聲音。

近處的山林裹進黑暗里,變得又深又遠。遠處的燈光,影影綽綽地披上了一層紗。

夜,是縹緲的。

世界,是虛幻的。

而我,夾在這縹緲與虛幻之間,找不到逃生的出口。

世人矚目的萬勝大橋終于要竣工了,可它與我有什么關系呢?這座我曾經為之淌過汗水和淚水的萬勝大橋,如今輝煌耀眼地立在世人面前,可它卻真的和我一點關系都沒有。

三年前,我揣著夢想,從另一個工地來到這個工地,參與到萬勝大橋的建設中。這么多年來,我像螞蟻搬家似的,從這座城市搬到那座城市,從這條高速搬到那條高速,從這座大橋搬到那座大橋,玩命地參與到它們的建設中。

而此時,曾經與自己息息相關的萬勝大橋竣工了。橋上掛滿了炫目的彩帶,四面八方的參觀者聚集到一起,到處一派張燈結彩??蛇@一切,又真真實實地與我毫無關系。

榮貴說,掌聲和喝彩聲響起的時候,就是我們退場的時候。我們像一粒微不足道的沙,風一吹,連影都不見了。

我和大順來到萬勝大橋的工地上時,是三年前的冬天。接連下了一個星期的雨夾雪,工地上的泥漿深過了小腿,到處都被泥濘包裹著。鋼筋、鋼管、機器、車輛、工具,進進出出的人,沒有一樣是清爽的。就連工人住的宿舍,都生怕腳踩重了會冒出泥漿來。遠處的山頂,還有未化的積雪。風依舊凜冽,刮在臉上生疼生疼的。眼前的一切,亂糟糟的,看著就心煩。

我不想呆了,大順卻一把拉住我。他沒有說話,只是拉住我的那只手,用力地捏了一下。我的氣性立即就短了。因沖動吃的虧還少嗎?剛剛結束的那個項目,慘不忍睹,想想都還膽戰驚心。不僅沒賺到錢,還把幾年的積蓄都搭了進去,甚至還差點就蹲到大牢里面去了。

大順是我第一次出門打工時認識的。那時候年輕,見什么都好奇,也見什么都不順眼。睡在大順的上鋪,但我根本就不想理大順??伤麉s對我格外地熱情,這讓我本能地反感??晒さ厣系娜硕冀兴蟾?,甚至連那些管事的,見了大順態度都和別人的不一樣。

他身上有大哥的特征。厚道,強壯,勤快,卻嘴笨。是可以吃虧,也能受氣的那一類。腦袋不靈光,說話慢騰騰的,還有軟綿綿的笑容襯在后頭??晌覅s從見到大順開始,從內心對他就有一種對抗。大順卻表現出一副從不與你計較的樣子,這讓我更生氣。

但我們工地上發生了一件事后,徹底改變了我對大順的敵意。以至于后來在很多工地上輾轉,我都和大順待在一起。

在工地上,干的都是些汗流浹背的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加個班,點個卯,這些都是常態。但還是有些情景,分分鐘就要了人命。我們工地上做的是高速公路的基礎項目,負責高架橋的地下工作,打孔樁支砌澆灌。冒頂、片幫、頂板掉牙、透水、爆破埋管,一出事,樣樣要人命。

那天,大順還是像往常一樣,對我負責的打孔樁支架進行檢查。我不耐煩地把手里的工具丟一邊,沒好氣地說,就你能,就你認真負責,就你怕死。大順沒有理我,繼續用錘子到處敲敲打打,凡是有接口處,他都要仔細地檢查。還要數材料有沒有用夠數量,捆綁符不符合標準。

大順檢查到第三個孔樁支架,他的錘子才敲了兩三下,一根鋼管就從上空飛了下來。大順一個箭步沖上來將我推出幾米遠,自己卻因力量過大反彈往后倒退出兩米。隨著一聲巨響,那根鋼管砸在了我當時站著的位子上,然后又彈起,一頭砸在了大順的左腳上。緊接著,又有幾根鋼管從上面掉了下來。大順已經被身邊的工友拖到一邊去了,不然他的命當時就保不住了??粗矍暗囊磺?,我嚇傻了。我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褲襠和大腿濕了一片。自從那次過后,尿失禁成了我的一塊心病,這也是對我吊兒郎當的行為付的慘痛代價。

公司追究事故原因的時候,大順把我的責任全攬在了他的身上,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而且他把這次事故的緣由說得逼真且具體詳細,恍惚間連我都懷疑,是他在孔樁吊桿上捆綁時少了卡扣和腳鐵,胡亂用鐵絲將鋼管的交接處捆在一起。這種低智商操作,沒有人相信是大順做的。但是他卻將整個過程說得明明白白,還將卡扣和腳鐵少的原因也說得像真的一樣。

公司領導和監理自是不相信他說的,但也找不到其他證據證明不是大順做的。沒出人命,就算是燒高香了。

每次開會,說到安全問題,領導都是苦口婆心的,有時候甚至還說得熱淚盈眶。那些血肉模糊的案例,讓我們當晚就足以失眠。公司的死命令是,誰手頭上的工作出了差錯,就要追究誰的責任。公司不留余地,直接卷鋪蓋走人。當然,坐牢也是有可能的。

在工地上,一出事都是事故,人不死也是重傷,哪能輕描淡寫地說成差錯。每次大順和我說這些話的時候,我都表現出不耐煩的樣子。大順沒有死,也沒有成重傷。但他的一條腿,卻過了大半年才恢復正常。

事后好幾個工友都對我說,那天要不是大順把我推開,后果想都不敢想。真的是不敢想啊,五六根鋼管從幾十米的高空砸在身上,不掉命也是血肉模糊。后背一陣涼,渾身起滿了雞皮疙瘩。再也不敢往深里去想。

我問大順為什么把這件事攬下來。他慢騰騰地說,你才來半年不到,公司對你不會留情面的。到工地上來打工的,誰的處境還不都一樣。我跟他們干了好多年,他們信任我。再說,我離開這里,工作也好找。好幾個工地都私下里想挖我,如果他們開除了我,我還有余地。

稍后他又說,做人最重要的是要講情份,也要懂感恩。我給他們干活,他們也幫我養活著一家子人呢。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會干吃著碗里想著鍋里的事的。

那次事故公司雖然沒有開除大順,但因他是事故的責任人,公司扣了他三個月的工資,醫藥費也只給他報銷了百分之三十。這讓他損失慘重,也讓我十分過意不去。

我決定用我的工資添補大順,減少他的損失。畢竟都是我惹的禍,我不能心里沒數。他不要,說這是干嗎呢,我要是為了這幾個錢,早到別的工地上去了。我也不是幫你,帶新人是我的責任。

可是我覺得,跟他一點關系都沒有。公司并沒有這樣要求,也沒有安排他帶新人。但是大順說,我比你們多干了幾年,也比你們有經驗,不帶帶你們我心里過意不去。再說了,我們上下鋪的,感覺就像一家人。小的時候,家里條件差,都是兄弟倆擠一張床。

我非常愧疚,自己那么混賬,對大順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對他充滿了敵意。而他卻將我當成了自己的家人。

大順接著說,我剛上工地的時候,也和你一個樣,懶得理人。是徐海林大哥的包容和教誨,才讓我少吃了苦頭,也少了吃虧。他及時地阻止了一些因我個人原因有可能發生的事故。他像我的親大哥一樣,讓我感受到除了家人以外的溫暖??上谝淮问鹿手凶吡?,埋在了地底下,尸骨都未撿起,沒有給我和他的家人留下個念想。

大順陷入深深的沉思中。

我看見他的喉結一上一下的動,像海底洶涌的暗河。深邃而果敢的雙眼充盈著某種感情。我想,他一定是在想念他的徐海林大哥了。

一有空,我就蹭在大順的身邊。不只是因為他幫我頂了事故。而是從那天起,這個嘴笨的大順,說的每一句話都那么中聽,都能激起我內心蠢蠢欲動的思想,能給我指引方向。

晚上收工后,一堆人湊在火塘邊東拉西扯。說這個世界上啥子最重要,個個聲音大,臉紅脖子粗。有人說票子,有人說位子,有人說房子,還有人說漂亮的妹子。說著說著,就說到了漂亮妹子的五官、器官,然后就有人動手動腳地打起來。

這種場面,也只有大順治服得了。他說,干嗎呢,我們都是來打工的,又不是來打江山的。爭出個子丑寅卯,國家會給你們發工資啊。大家都弟弟兄兄的,離開這個工地,今后想見都不一定能見著。

場面馬上就肅靜了,各自揣著心事睡覺去了。我在大順的上鋪躺著,卻怎么也睡不著。

這個項目結束了,我們都歡天喜地的領到了工資,還額外領了獎金。我們每個人都喜氣洋洋的,連陽光都是七彩的,繽紛的。陽光把所有物質的色彩都展出來了,它讓每一個人的額頭都開闊,讓每一個人的下巴都干凈,讓每一個人的鼻梁都挺拔,讓每一張笑臉以至于每一顆門牙都變得通體透亮。

后來的很多年,我都和大順在一起。他帶著我承包過幾個項目,也賺到了一些錢。

莎士比亞說,錢是一根偉大的魔杖,隨隨便便就能改變一個人的模樣。

人一有點錢,便開始飄了,也開始瘋了,說話做事張牙舞爪的。這個時候,我忽然發覺,大順的嘴又開始笨了,腦袋也不活絡了。

和大順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新認識的項目分包鋒哥。鋒哥好酒,也好大喜功。他最大的特點就是“過火”。就說他對工地上的工人吧,好起來是真好,熱情得沒數,恨不得把心都掏出來給工人下酒。狠起來又真狠,也沒數,一翻臉就上手。他很少能做出恰如其分的事情來。

因為好打,在工地上很有威望。又因為他能拉下臉來跟你道歉,也沒有幾個人會跟他記仇。仗義也是出名了,有個工人家里出了事,他自己出錢不算,還招集工友捐款,分分鐘就解決了那個工人家的急難。有時又因分寸拿捏得不好,會做出一些出格的事來。

我和鋒哥打得火熱,大有跟著鋒哥混,吃香喝辣不愁的勢頭。和軟綿綿的大順相比,我更喜歡性格外露、處事張揚、能說會道的鋒哥。

大順知趣的退在一邊,不再像以前一樣,他在哪,我就在哪。我在哪,身邊必有他。但是,他又拐著特別有意思的彎,以一種無比素凈的方式,提醒著我他的存在。

經歷過很多事情后,我才悟出大順拐著的那些特別有意思的彎,是多么的難能可貴。它像清晨濕漉漉的空氣,是深入人心的鞭打。

我做過最愚蠢的事,就是伙同鋒哥一起,對大順撒了謊??墒?,謊言是一種強迫性的行走,只要你邁出了左腳,就必然會邁出右腳。然后,又是左腳,又是右腳??芍e言終究是不可靠的,它經不起重復。

在鋒哥的慫恿下,我瞞著大順和鋒哥簽下了一個項目,自己去當了那個項目的頭。合同一簽,我就覺得自己是老板了。鋒哥身上的一些壞毛病,也在和他的相處中被潛移默化到了我的身上。

在之前,我和大順一直都是搭伙的??傆X得自己比大順精明,交際應酬也比大順活絡。很多項目都是我主外,交際應酬跑路子。他主內,實干監督抓管理。這次我卻撇開了他,自己一個人單干。腰桿挺得直直的,說話都那么有底氣,感覺獨當一面也不是什么難事。

當人的欲望沖破了理智的樊籠,貪婪便如同洪水猛獸。

直到這個項目出事后,我才發覺自己所謂的精明,是多么的愚蠢下作。

鋒哥介紹給我的這個項目,經過幾倒手,項目最初的模樣已經不在了。我簽的那個合同,經過幾次三番地修改,輾轉到我手里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死項目了。不僅完工后驗收不了,也找不到支撐的資金,更不要說能賺錢了。

開工前,大順和我狠狠地吵了一架。但我卻一意孤行,根本就聽不進大順的話。甚至覺得大順這樣干涉我,是想分我一杯羹,是在堵我的財路。

然而,開工沒多久,就出事了。

我和鋒哥被抓了。

好大喜功的鋒哥幾年前因聚眾斗毆搶項目,被追查為涉黑涉惡勢力,如今撞在了掃黑除惡的槍口上。抓鋒哥的那天,我和他正在一個泡腳城里享受著推拿。警察就把場內的人都帶了進去,包括那些柔聲細語嫵媚漂亮的推拿小姐。經查泡腳城屬于正當營業場所,鋒哥聚眾斗毆涉黑涉惡事件也與我無關,我被訓話一番后放了出來。

緊接著,公司突然來人督查。我手里的合同,法人是假的,公章也是假的,項目被迫停了下來。這些年和大順一起干賺的錢都砸在了這個項目里。投進去的錢打了水漂,還欠了工人一大筆工資。

大順再次挺身而出,安撫好圍堵我討要工錢的工人,答應三天內會把錢給他們。我知道他要動用這些年他賺的錢,也是他省吃儉用節省下來的那筆錢了。那是他答應老婆年底回老家去縣城買房子的???。

我沒臉見大順,把頭埋在褲襠里,想死的心都有了。他并不富有,但在困難面前,他選擇了傾其所有,為我的愚蠢托底。

大順總是這樣,不管任何場合,都慢騰騰的。那張五官方正的臉,總有笑容襯在后頭。他不樂觀,也不悲觀。臉上永遠懸掛著無聲的微笑。一咧嘴,笑得花團錦簇。

大順拍拍我肩說,多大點事,不至于。他的話像根尖細的縫衣針,輕輕就把我薄皮的情感給戳破了。我抱住大順的腿,稀里嘩啦地哭了出來。

“多大點事”,大順的這個口頭禪,涵蓋了他人生的全部哲學。

在各種難纏與瑣碎中,大順仍有一雙保持仰望星空的眼睛。他始終相信,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因此,即便他是多么不起眼的一個人,也能讓你看到他身上的從容與安穩。讓你踏實,有安全感。

大順用他的積蓄,支付了鬧事工人的工錢,幫我解決了一攤子爛事。我們離開工地的那天,下雪了。那雪片,像受盡了委屈似的,玩命地飄。遠山近水,一眨眼工夫就全白了。

大順是不需要走的,他又沒有做錯什么。我卻待不下去了。鋒哥在的時候,我和他一起人五人六的,感覺天下都是自己的。一出事,除了大順,還真沒人把你當個人。

大順執意要和我一起走,說他已經聯系好了別的工地。吃一塹長一智,跌倒了總要爬起來。他就是這樣,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應當,自然而然。就仿佛我的不好,都是因為他我才不好似的。有時候,連我都懷疑,他就是我的親哥。

大順帶著我,來到了他以前干過活的老板榮貴工地上。榮貴承包的是萬勝大橋的基礎項目地下打孔樁。這些活我和大順以前在別的工地上干過。

榮貴做事大張旗鼓地,他喜歡老板的風格,熱衷于老板的樣子。說話像鞭炮似的,震得人耳底生疼。除此之外,他幾乎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脖子上手指粗的金鏈子,掩蓋不住他其貌不揚的五官。把他放到大街上,一棍子下去可以撂倒八九個。

就是這樣一個人,手下工人卻有好幾百。榮貴對大順很客氣,對我卻愛搭不理的。也難怪,都是修橋修路搞建筑的,那個工段出了事故,其他工地都清清楚楚。能起到警示教育案例的作用,都會在各個工地間輪番學習警示。警鐘長鳴嘛,誰敢掉以輕心。

前幾年,一到春節,我的虛榮心就能得到極大的滿足。春節是出門在外的游子們榮歸故里、衣錦還鄉展示自己能耐的最好時機。和內斂低調的大順相比,我覺得我的生活才更像生活。

我回老家蓋了三層小洋樓,把城里的電器搬回了小洋樓里。一到春節,我就從初一到十五的請人吃飯,喝酒,劃拳,打牌。四面八方的朋友都開著車子來了,整個村子的空地都停滿了車子。人行道上也停,堵得村民們去井里挑水都無法通過。

那個時候,我們村里的很多人,連車子都還沒見過。我從城里請回廚師,做一些只有城里人才吃得起的花樣繁多的美食,然后看著村民們目瞪口呆的不知從何下手。我還買回了村民們見都沒見過的海鮮,挨家挨戶地送給他們,再看著他們一臉茫然的不知所措。

整個村子鬧哄哄的,充滿了虛妄的沸騰。我感覺我就像被人猛烈搖晃后打開蓋子的啤酒瓶里急于溢出瓶口的泡沫。

父親陰沉著臉,手里拿一支長長的煙鍋,在村口古老的槐樹下坐著,眼睛空洞地望著遠方。那身影,孤獨,凄涼。我給他買的帶嘴的高檔香煙,他動都沒動過。

劃拳聲蓋過了公雞啼鳴的聲音。

父親憤怒地說,你這樣張牙舞爪的做什么?鄉里鄉親的,有必要這樣做嗎?舉頭三尺有神靈,你就作吧。母親更加沉默了,她看見村民們的時候,臉上堆滿了討好的笑容。

我根本就沒有理會父親和母親的心思。只一味地認為,我是在給父母爭光,是為了讓他們在村民們面前很有面子。

內斂而深沉的父親,似乎從我會賺很多錢的時候起,就沒見他笑過,也沒給過我好臉色。仿佛他的笑神經,在某次踩剎車時用力過猛踩壞掉了似的。

在鋒哥的工地上出事后,我背上了巨額的貸款。因無償還能力,司法公證后法院強制拍賣了我曾經引以為傲的小洋樓。父親和母親又搬回他們的老屋里生活去了。

一個人越在意的地方,就是最令他自卑的地方。我那么愛慕虛榮,那么狂妄,那么膨脹,到頭來卻將自己狠狠地摔在了虛榮和狂妄里。

我沒臉回去了,我不僅自己沒臉,我還丟盡了父母的臉。

工作人員在小洋樓大門上貼上封條的那瞬間,原本不夠挺拔的父親,背更加駝了。父親什么都沒有說,他牽著母親的手,朝年久失修的老屋走去。

看著他們的背影,我有些恍惚,也有些感動。我想到了一個詞:相濡以沫。也想起了一個人。

葉小青說,任何時候,我們都不要讓自己被三種東西控制:過去,別人和金錢。她說這話的時候,是我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的時候。

那天下著雨,一襲白色的長裙映入我的眼簾。比白色的長裙還白的,是一張強忍著痛苦的漂亮的臉。

后來我一直慶幸,那天我竟然鬼使神差地將一個陌生的女子送去了醫院。

她叫葉小青,記者。

她的記者證落在了我的車上,記者證上的照片脫俗且氣質逼人。我自認閱人無數,卻從來沒有見過如此令人怦然心動的女子。

她是安靜和優美的,像夕陽里被大師搬進畫面的風景。她的面容嬌俏到不食人間煙火,臉上的皮膚是那種膏脂的白皙,像灌滿瓊漿似的,那白里又透著一絲月光的慘淡。哪怕是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她臉上的那種白,都散發著一絲清幽的冷,讓你有想去捂暖她的沖動。

我決定對葉小青展開猛烈的追求。大順卻給我潑冷水。他說,你們不是一路人,不可能走到一起。我知道,大順拐著彎要說的話應該是,你配不上她。

我反駁他說,有錢還能辦不成事?我喜歡葉小青,我要成為她喜歡的那種人。她喜歡什么,我就喜歡什么。她要我是什么樣子,我就去做她想要我成為的那個樣子。我說這些的話的時候,自認為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可以把葉小青追到手。

千言萬語,唾沫橫飛,都比不上適時的沉默。大順是懂的,恰到好處的分寸感,才是最大的善良。他不再說話了,他知道他說什么我都不會聽。那個時候的我,已經膨脹到只剩下欲望了。

葉小青拒絕了我的追求。我那強烈地想要追求她的愿望,最終沒有實現。但她卻和大順一樣,成了我此生永遠無法忘記的人。他們像我的朋友,知己,親人,成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我喜歡葉小青,身邊的人都知道。葉小青不喜歡我,身邊的人也知道。但我想對葉小青好,只有我自己知道。

和她在一起的時候,總感覺四周透著一種冷。那是與她面容的白形成的一種無法對抗的冷,后背似乎有涼風侵襲一樣,總想將衣服裹緊一些。

我想,再親密的人,也有著遙遠的無法彌合的陌生感。更何況,我和她還不能用親密兩個字來確立我們之間的關系。

在那個人們往往把樸素誤認作淺顯,又把華麗誤認作豐富的時代里,葉小青無疑是樸素的,那是一種高雅與莊重的樸素。她只要坐在你身邊,你都能感覺到她身上光芒四射。她看人的時候,并不盯著你瞧,你可能還沒察覺到她在打量你,可她已經把你的骨頭都看清楚了。和她在一起,我感覺自己進入了淵博的學堂,所有的知識點都迎著我紛至沓來。

葉小青是博學的,這不僅是因為她的職業,也是她勤奮好學的原因。與粗枝爛葉的我相比,形成無法逾越的鴻溝,但我們卻成了最好的朋友。

那天,我正在對手下的員工大發雷霆,卻被葉小青撞了個正著。我狂怒的樣子,一定糟糕透了。我的臉唰地就紅了,我不想讓葉小青看到我的那個樣子。

她望著我笑了笑。那一笑,我徹底地崩潰了。她總是那樣,不論發生了什么,也不論在什么場合,她總是微笑著。她笑時,雷聲溫柔,暴雨無聲。那些笑容在她蒼白的面容上,有一種穿透的力量,有一種令人臣服的氣勢。

事后她對我說,一個真正有教養的人,絕不是一個沒有脾氣的人。只是他不會把脾氣發到一個比自己弱的人身上。她還說,遇事總是抱怨,這不僅僅是在浪費時間,也是在暴露自己的無能。真正的害處,是它會讓你不由自主地放棄奮斗。

和一個能讓你變得更好的人成為朋友,是多么值得慶幸的事啊。我那種強烈地想要追求葉小青的想法,顯得是多么的齷齪。

我以為有錢就能辦成事,哪怕是愛情??墒?,金錢在葉小青面前,是一文不值的。我庸俗且齷齪的內心,怎么配得上她呢。她有淵博的學識,有深邃的思想。她那么嬌弱,但只要有她在,我都會覺得自己踏實,有底氣。

《茶花女》里說,如果鐘情你有另一種表達,那便是信用。我想,這也是我對葉小青的一種鐘情吧。

大順說,葉小青讓我改變了很多,從思想到品位。是她讓我變得有內涵,也有了氣量。

在鋒哥的工地出事后,我一蹶不振,好長一段時間誰也不見。

葉小青曾經對我說過,做人一定要有底線,一個沒有底線的人,是干不了大事的。而一個人的良心,就是他最好的底線。她說這話的時候,是我和大順吵架后的第二天。

那天的葉小青嬌嬌弱弱的,和之前她骨子里透著的氣勢如虹相比,少了某種支撐的力量。許是天太熱的原因,話沒說兩句就見她鼻子和額頭滿是汗水。她的臉更白了,比街上的饅頭還白。許是口紅的顏色沒有用對,襯得她像大病初愈似的。

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她的消息了,一顆心懸吊吊的,日子過得無精打采。

來到萬勝大橋的工地后,除了大順外,沒有人想搭理我。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吆五喝六慣了,忽然就成了一個群體的邊角廢料,心里的那個恨和那個狠,還轉不過彎來。那段時間,我遺忘了親人,遺忘了葉小青,遺忘了自己。

對于我的未來,我只有一項權利,那就是破罐子破摔。

一想到那天的事,我就后悔得想跳樓。那是我第一次沒有聽葉小青的話,也是我第一次沖著她發了火,卻也成了我此生的最后一次。她那張被汗水濕透的臉龐,不是因為天氣熱,她大病初愈的樣子,也不是因為口紅的色號。

她生病了。

當我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感覺有億萬只螞蟻在我的身體里橫沖直撞。自己置身在大海之中,水面擴散著億萬道細碎的波紋,像是在釋放著大自然亙古以來難以窮盡的隱秘的痛苦。我的眼前一片黑暗,整個世界都沉浸在黑暗之中。那是一種如同把世間所有的黑,都一股腦兒地煮在了一起的黑。

我去看她的那天,她已經陷入了長久的昏迷之中。她的臉還是那么白,膏脂似的,不摻任何雜質。就連能支撐人生命的那點血色,都絲毫沒有。

命運有什么理由這樣不負責任,隨心所欲地安排她的一切。

她入院后第二周,病毒迅速地攻城略地,占領了她的身體。她看見我的時候,竟然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第一次沒有聽她的話,我第一次沖著她發火。而現在,我多想再聽聽她說話,我多想把我對她發火時說的那些話,一個字一個字地收回來,再一個字一個字地將它們嚼碎。

醫生說,她這病好多年了,能堅持到現在,已經是奇跡了。

我問醫生,她知道嗎?

醫生說,知道。

我想死的心都有了。她是怎樣與病魔和死亡周旋,又是怎樣在深夜里盤算著自己存活時間,是幾年,幾月,幾天,幾小時,甚至更少?

這些年,她拖著被病痛折磨的身體,為我答疑解惑,為我東奔西忙。她用知識的力量,一點一點地凈化我。

她說,這是一個有天網的世界,在宇宙的什么地方,監視并調劑著每個人的一舉一動。能量守恒,善惡平衡。你在這處賺了,必定要在那處還了。她說得玄乎,但我知道,她是想讓我多做好事,少做壞事。

我對葉小青的喜歡,是怎樣的一種喜歡?我配用喜歡這兩個字嗎?我感覺自己低下而猥瑣。我何時曾經關心過她的身體,她那張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被我深深地偏愛著。那些蒼白的暗處,病魔無時無刻不在吮吸著她的健康。她身上透著的冷,是陽光和愛都無法溫暖的病魔。

我的心再次被掏空了。

父親去世的時候,我感覺我的世界都垮了。父親是帶著對我的埋怨走的,老實本分的父親,一輩子沒有走出過大山。他的世界,就是頭頂的那片天。那片天底下的左鄰右舍,莊稼、炊煙、牛羊以及風,都是有感情的。父親的生活像純凈的山泉水,像遲暮的夕陽,有著讓你感受不到的存在,卻也是人類不可缺少的必須。這些美好,被我用那些生銹的金銀,把他們搞得烏煙瘴氣。

自從那次出事小洋樓被拍賣后,我就一直沒有回去過。不是不想回,是沒臉回。父親走的時候,他不準母親通知我,是妹妹悄悄給我打的電話。我沒有趕上和他見最后一面,或許他也根本就不想見我。

父親至死都沒有原諒我。很長一段時間里,我被噩夢侵擾著。父親的不原諒,成為一把枷鎖,永遠地套在了我的靈魂上。

而此時,葉小青的生命將走到盡頭,她的氣息正在一點一點地減弱。她看著我,想說話,可是她已經說不了話了。她眼神中的不舍,正一絲一絲地暗下去……

那種撕心裂肺的痛,再次嚴嚴實實地包裹著我。

我不能原諒我自己。

多年后,我才終于明白,她那些恬靜而溫暖的笑容里,暗藏著多少對我的寵愛和擔憂。

村上春樹說,死并非是生的對立面,而是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

大順說,那次支付鬧事工人工資的資金里,有一部分是葉小青的。葉小青交代他不要告訴我。我感覺被人狠狠地扇了一耳光,臉上火辣辣的。我還一直以為,她不知道這些。

大順拿給我了一封信,說是葉小青讓他給我的。我當時就提了大順的領子,拳頭差一點就砸在了他的臉上。

信的內容大概你都猜到了。葉小青說,她是喜歡我的。她說,她對我的喜歡,是真真切切的喜歡。是那種想對那個人好,想為那個人做他想做的事,是想讓那個人變得更好的那種喜歡。這種喜歡和愛不同,愛卻只想占有。

她對我的喜歡,和我喜歡她是不一樣的。

她還說,她希望能幫我改掉一些壞毛病,讓我在今后的生活中能夠更順暢些。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要讓我變得有內涵,有氣量,遇事不沖動。但是她沒有時間了。她擔心我的暴戾、突兀、摧枯拉朽和翻江倒海的性格。

葉小青的信不長,字寫得清秀好看。她的文字有著穿透光陰,超乎尋常的力量。它引領我躲避世俗的浮躁與喧囂。它像一朵朵盛開的蓮花,在清晨的湖面氤氳,擴散。我的雙眼泛濫,視線模糊。字字句句,像用縫衣針將我的心一針一針地與它們縫合在一起。

我再次陷入了痛失親人的絕望之中。絕望是一個可怕的東西,它仿佛沒有內容。但其實,它又容納了太多的呼天搶地和艱苦卓絕。

過去的我,是三千年前的業障,是一條微笑并含英咀華的蛇。

父親和葉小青,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他們給予我的愛和期望,在不可扭轉的時點上,終止了。

他們的適可而止,給每一個當事人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間。

上學的時候,老師在講臺說,“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蹦銈兪菚r代的英雄,是未來的舵手,你們的人生要用你們的雙手去雕琢,去刻畫,那個時候,我感覺世界是多么的空曠、美妙,前途是多么的寬廣。

可是后來才發現,滿世界都是毫不相干的魚,滿世界都是毫不相干的鳥,我被大海和天空無情地淹沒了。

魯迅先生說,人生最痛苦的,是夢醒了,卻無路可走,而我卻覺得,人生最糟糕的是,明明有路可走,卻還耽于夢中。

大順出事后,我感覺我的人生走到了盡頭,前途未卜。

大順是在從家里返回工地的路上出事的。春節過后,回家過春節的工人差不多都到齊了,大順卻遲遲沒有回工地。整個春節,就我一個人在工地上。我沒臉回去,自從父親去世后,我就更沒臉回去了。

我的心慌落落的,什么事都做不了。大順的電話一直打不通,讓我感到不安。

心里涌出無數個假設,這些假設既無聊,又無用,但它們卻像蛇一樣,纏繞在我的心頭,時不時伸出血紅的信子,攪得我坐臥難安。

父親和葉小青的離開,已經給我狠狠地上了一課。什么都不管了,我要去找大順。工友們勸我,說春運票難買,說不準過一兩天大順就到了。但是我不信,電話打不通這種不靠譜的事,大順是做不來的。

大順說,出門在外這些年,電話都是二十四小時開機,怕家里人有事聯系不上我,怕工地上有事聯系不上我,怕關心我的人聯系不上我擔心我。我嘲笑他說,你咋有那么多怕呢?他朝我一咧嘴,笑得花團錦簇。他說,讓人安心,是我們的責任。

我出發后的第二天,還在路上,工地上的工友就打電話給我,說大順出車禍了。聽見“車禍”兩個字時,我感覺我的血液洶涌,器官破裂,世界上所有的聲音都匯集在了一起。拿電話的手僵在耳邊,張開的嘴忘記了合下來。嘴巴張得太大,反而失去了說話的功能。

從表面上看,車禍并沒有在大順的身體上留下過多的痕跡。他沒有斷肢,沒有恐怖的、大面積的傷痕,但是車禍,讓大順的左眼失去了視角神經。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天旋地轉。想回避,想躲閃,想輾轉騰挪,可是這一切都毫無作用。

大順的左眼連最基本的光感都沒有了。醫生說,要想讓他的左眼能看到東西,除非換眼球。

可是,可能嗎?

我站在大順的病床前,看著他空洞的左眼和眼珠子更加活絡的右眼,五臟俱損。心中的那種痛,那種滋味,比粉身碎骨更令人驚悸,也更加猛烈。

嘴笨的大順,見到我的時候,他什么也沒有說。他擠出一絲笑容,僵硬地掛在臉上,像用刀刻上去似的,一行淚,停滯在眼角,沒有溫度。

我撲上去,跪在他的床邊,緊緊地握著他沒有掛吊瓶的那只手。我想哭,但是我沒有眼淚。我的嘴里咸咸的,有血液從嘴角流了出來。

大順說,起來,多大點事。我這右眼不是還好好的嗎?能看到光就行。

他總是這樣,不樂觀,也不悲觀。他對待生活的態度,甚至是對待命運的態度,都是那樣的從容。他的從容是至死不渝的。

他的外表是沉靜的,而過于沉靜的外表,恰恰詮釋著他內心的沉重與痛苦。他被一種沮喪籠罩著,嚴峻的現實與殘忍,繃緊了他的每一根神經。

我沒有再回萬勝大橋的工地,大順也從此回不去了。

這個帶著我走南闖北的大順,這個把我當作他親兄弟的大順,這個嘴笨的大順,這個和我拍桌子打板凳爭吵的大順,這個螞蟻搬家似的輾轉在各個建筑工地的大順,他再也不是從前的那個大順了。

他失去了左眼的全部功能。

我陪在大順的身邊,一步都不愿意離開。大順讓我回工地,我不聽。他讓我走,我不聽。他生氣,罵我,不理我,我不聽。他又好好地和我交談,開導,我不聽。他甚至動手打我,我還是不聽。

父親和葉小青的離開,已經讓我死過兩次了。事不過三,我不想再死第三次。

那種死,和真正的死是不同的。真正的死去是一種解脫,它只是停止了生命,不會痛苦。那種死卻是讓你想死不能死,讓你痛得支離破碎,讓你求生無望求死不能的死。那是一種在熊熊烈火中翻騰,聞到自己身上的肉被烤焦的氣味。那種死,是痛不欲生的死。

病房門被推開了,鞭炮一樣響亮的說話聲把一個男子送了進來。

榮貴來了,他來看望大順和我。這讓我很感動。

做事大張旗鼓地榮貴,這次擺出了老板的樣子。他帶著公司的慰問金來看大順,他帶著他和工友們的捐款來看大順,他還幫大順去辦理了車禍保險的理賠??傊?,榮貴是帶著一大筆資金來看大順的。這讓從死亡堆里撿回命來的大順,從精神到經濟都瀕臨崩潰的大順,燃起了重生的希望。

榮貴說:大橋要竣工了,那里面有你們的功勞。我代表公司來看望你們,也感謝你們。我們都是為這座大橋立下汗馬功勞的人,但是沒有人會記住我們。我們只是這些項目中一粒微小的沙子,風一吹就連影子都沒有藏身之處。鞭炮和掌聲響起的時候,沒有人想起我們。世人為之喝彩的時候,也是我們退場的時候。

榮貴拍拍我的肩膀說:兄弟,你是好樣的,重感情,懂感恩。大順是我的好兄弟,今后你也是我的好兄弟,等大順好了,我帶著你們一起干。

葉小青曾經對我說過“人人都有理想,短的叫念頭,長的叫志向。壞的叫野心,好的叫愿望。只要我們不甘于現實和平庸,努力奮斗,便會改變人生的方向?!笨墒?,我和大順努力了這么多年,奮斗了這么多年,那個叫理想的東西,卻從來沒有讓我們見到過。

這個冬天,雨停了下雪,雪停了下雨,沒完沒了的。一連幾天都沒有開手機,才充上電,就有十幾個未接電話和幾十條微信留言。

大順在微信里說,他在縣城買了房子,還在學校附近租了鋪面,準備和老婆一起開個早點店,再賣點學生的學習用具。他還說,現在不比以前了,怕出門,戀家,每天都只想陪著老婆孩子。

榮貴的留言最多,每次就幾個字,像鞭炮一樣炸在屏幕上。

在哪里?

回我電話。

干嗎呢?

死哪去了?

……

然后是一串長長的問號。

最后一條信息是,我接了個新項目,要是愿意,來跟我一起干。

信息還沒看完,電話又響了。榮貴像放鞭炮似的聲音響起,他問,你什么情況???來不來給我句準話。

他的聲音震得我耳底生疼,也震得我淚腺破裂。一股暖流涌了上來,溢滿了我的眼瞼。我抬頭朝遠處望去,看不清山頂上的雪有沒有化。

“明天,會出太陽了吧?”母親在里屋問。

我朝著母親的房間說:“現在就已經出太陽了?!?/p>

責任編輯:張永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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