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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充和:一生愛好是天然

2023-05-30 10:48墨妙
閱讀(書香天地) 2023年4期
關鍵詞:張充卞之琳昆曲

墨妙

張充和(1914—2015),出身于書香門第,曾祖父張樹聲為晚清高官,父親張冀牖是民國時的開明教育家,與蔡元培是好友,在蘇州創辦了樂益女中,倡導新式教育,曾延聘張聞天、侯紹裘、匡亞明等任教。張充和擅長書法、昆曲、詩詞,被譽為“民國閨秀”“最后的才女”。張充和有兄弟姐妹十人,她有三個姐姐,葉圣陶說過,誰娶了張家四姐妹,一輩子都會幸福的。此言誠哉!大姐張元和嫁給了昆曲名家顧傳玠,二姐張允和的夫君是文字學家周有光,三姐張兆和是沈從文的夫人。

抗戰期間,張充和與沈從文、張兆和一家流寓昆明,供職于教育部,編纂教科書。朱自清選散文,沈從文選小說,張充和選散曲。

為研習書法,張充和做了沈尹默的入室弟子。她對中國傳統文化藝術浸染頗深,造詣亦高。沈尹默曾以“明人學晉字”來評價她的書法。她長于昆曲,通音律,能度曲,工詩詞。一生臨池不輟,隸、草、行、楷皆擅,偶涉丹青。繪畫雖不曾師從名家,但信手寄情的小品,亦別有非凡的韻致。歲月滄桑,隨著張充和在102歲高齡時魂歸道山,過往風采皆成歷史。

一生清雅,自成高格

張充和出生時是1914年,由于已是家中的第四個女孩了,因此她的到來并沒有給這個大家庭帶來太多歡喜。年長的叔祖母體恤她母親陸英的辛苦,主動提出抱養張充和,于是,只有八個月大的張充和便被叔祖母帶回了安徽合肥祖宅張公館。

兒時的張充和生活在合肥老家舊時宅院里,窗外是百年梧桐,桌上是陳年古墨,日影斜斜的午后,她臨著老師給她親自拓來的《顏勤禮碑》,一筆是一筆。叔祖母李識修是李鴻章的侄女,是很有見識的大家閨秀。她曾經為張充和請過一個先生,但那位先生科舉氣太重,愛教張充和駢文之類,她覺得不滿,后來不惜花重金為張充和延請吳昌碩的高足、考古學家朱謨欽為塾師,同時還另請舉人左先生專教吟詩填詞。

兒時的張充和就這樣生活在一個獨立且封閉的大宅院里,每日都起早上學,往書房走去,掀開簾子,便是先生在等。而她每天上課學習的房間就是張家的私塾課堂了,樓上還儲藏著叔祖父留下的大批古籍。門前有兩棵高大的百歲梧桐,后院是芭蕉。

朱謨欽先生雖不是張充和的第一位老師,但最是不辭辛苦。他專門為張充和寫了一本關于同音異義的書,教她點句?!额伹诙Y碑》出土不久,他就親自去把新拓的拓片一條一條剪出來,做成字帖,讓張充和臨摹第一手最清晰的拓片。

當蘇州的三個姐姐在接觸數學、幾何、英文、政治、美術等課程的時候,張充和仍在閨中學習如何為古文斷句,如何臨摹各種古老碑帖,如何讀準一首詩詞的音律,也隨叔祖母學習如何吹奏笛簫。14歲那年,合肥的上空出現飛機時,她竟然以為那是巨大的風箏。從9歲到16歲,張充和在張家老宅的時光顯然是孤獨而快樂的。

叔祖母去世前修改了遺囑,把土地劃到了張充和名下,把多份契據交到了她手里。叔祖母給了張充和物質的保障,但她還覺得不夠。她希望張充和能以一種高貴的信仰去生活。彌留之際,叔祖母讓張充和背誦《史記》給她聽,直到斷氣。

叔祖母走了,老師也去世了,再也沒有人讓她背書、教她習字了,張充和的心里像是空了一塊,大病了一場。她重回蘇州張家歸宗時,已經是17歲的少女了,不過幾個姐姐都很喜歡她,覺得她可愛又博學多識。她們常常結伴郊游、騎自行車、賽球。但相處時,偶爾也會生出陌生感。在回家以前,張充和幾乎沒有讀過白話文,也不知道姐姐們談論的文化運動,哪位時髦人物是哪位先生。

蘇州的九如巷,是張充和的第二個家。父親辦的新學樂益女中,是她的第二重學識系統。張宅與學校只隔了一道墻,由一道月洞門進出。從月洞門里走出去,就像走進了新的世界。張充和說,自己總在新世界與舊世界之間徘徊,往新世界的步伐有點勉強,往舊世界走,卻極其自然。

對于習慣了一個人在書卷里徜徉,在自己的影子里踱步的張充和來說,樂益女中太新潮了,在她看來很多東西是嘈雜與喧囂的。于是,她常常在線裝書、荒廢的池閣、斷碣殘碑中找朋友。張充和說,它們會比這個世界中的朋友叫我懂得更多的東西。

21歲這年,張充和以語文滿分、數學零分的成績被北大國文系破格錄取,系主任是胡適,錢穆、俞平伯、聞一多都是她的老師。但張充和對學校之外的世界更感興趣,北大旁邊的清華,有位專業昆曲老師開課,她經常前往聆聽?;蛟S張充和一直與大學和主流無緣,兩年后她得了肺結核,回到蘇州休養。

而這一次,她依然幸運。休養期間,她沉浸在昆曲中。因為姐姐元和與父親都是戲迷,因而教導她的全是昆曲名流。有北方旦角韓世昌,更有傳字輩的名角沈傳芷、張傳芳。

日久天長的學習,張充和也站上了舞臺。沈從文稱贊她:“昆曲行當,應以張四小姐為首屈一指?!?張充和一生對昆曲如同寫字一樣,愛不釋手。她在上海的舞臺唱過,也在蘇州拙政園唱過,英姿颯爽,引得無數人追捧。

抗戰爆發后,張充和與當時中國許多文人知識分子一樣,前往西南昆明,后來又轉至重慶。那幾年,朋友們都在一起,戰爭沒有阻擋他們辦文化沙龍,作詩,唱曲,寫字。張充和還與沈從文、朱自清一同參與了教科書的編撰,也繼續著古典音樂和昆曲曲譜的研究。

逃難的日子穿過大半個中國的江河,但張充和仍然帶著她的筆墨碑帖。在昆明,張充和在租住的云龍庵里,用兩只空油桶臨時搭了一個長案,平時寫字就坐在蒲團上,而旁邊就是防空洞。在重慶和成都,敵軍飛機到達時常常拉空襲警報,張充和就在防空洞旁寫小楷。少年時寫字,有人磨墨,所以愛寫大字??箲饡r艱苦,她便自己磨墨,小字不費墨,這一時期小字寫得最多。

逃難的日子雖然每天都是命懸一線,但張充和的眼里皆是美好。她說:“在我窗前有一條小路通山下,下邊便是靛花巷,是中央研究院史語所研究地。時而有人由灌木叢中走上來,傅斯年、李濟之、羅常培或來吃飯,或來聊天。院中那只大公雞是金岳霖寄養的,一到拉空襲警報時,別人都出城疏散,他卻進城來抱他的大公雞?!?/p>

你過來一陣子,

我想念一輩子

在西南逃亡的歲月里,正值華年的張充和尚待字閨中,因此不乏很多追求者。其中最有名的就是詩人卞之琳。相傳那首知名的“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就是卞之琳為張充和所作。

卞之琳是沈從文的好友,那時張充和正住在姐夫沈從文家里,兩人得以相識。于張充和,只是多了一個如水之交的朋友,而于卞之琳,卻多了一個終生傾慕的女神。卞之琳苦戀張充和,幾乎成為當時文學圈里公開的秘密。他持之以恒地給她寫信,甚至在張充和出嫁后去了美國,仍孜孜不倦。他苦心收集張充和的文字,在張充和不知情的情況下,送到香港去出版。卞之琳追求張充和長達十年之久,直到45歲才黯然結婚,對張充和的愛戀,持續了大半生。

可是多年后,與朋友兼學生蘇煒談到這段“苦戀”時,張充和卻說:“這完全是一個無中生有的故事。我完全沒有和他戀愛過,所以談不上苦與不苦?!?/p>

卞之琳精心寫給張充和的那些信可能有上百封,但張充和看過就丟了,從來沒有回過。張充和以為這樣的態度已經很明確了,可卞之琳還是堅持不懈地給她寫信。當蘇煒問到,你為什么不跟他說清楚呢?張充和回答說:“他從來沒有說請客,我怎么能說不來?!?/p>

在張充和的印象里,卞之琳的性格不開朗,有些收斂,又很敏感。之所以傳出苦戀的傳言,可能是因為當事人表白和拒絕的方式都太委婉了。但更重要的是,卞之琳不僅不是張充和喜歡的類型,他的才華也打動不了張充和。

卞之琳當時是以新詩聞名詩壇的,可張充和認為他的詩歌“缺乏深度”,人也“不夠深沉”。由于教育背景和審美追求的差異,在舊學中浸染一生的張充和可能對“明月裝飾了你的夢”實在欣賞不了。

抗戰結束后,35歲的張充和在北平遇見了一生的伴侶傅漢思。傅漢思是德裔美國籍猶太人,當時在北大教授西班牙語,十分喜歡中國傳統文化,常與三姐夫沈從文往來。張充和借住在三姐家中的那段日子,與傅漢思常打照面。一年后兩人結婚時,北平已是炮火連天。

情歸中華傳統文化

1949年1月,張充和與丈夫傅漢思攜帶幾件隨身衣物、一方古硯、一盒古墨和幾支毛筆就匆匆離開了北京。正是這隨身的幾件文房,構筑了張充和在大洋彼岸十年如一日的精神歲月。

到了美國以后,每天事情很多,一日三餐、照看孩子、種菜種花、整頓園子、學校教課,一天里只覺得時間不足夠。于是張充和會很早起身,騰挪出完全屬于自己的一兩個小時,磨墨寫字、寫信、聽昆曲。有時寫著寫著,孩子醒了,或者紙盡了,就停筆了。

張充和說,在和傅漢思相伴的五十余年中,除了尋常日子里的扶持與照料,兩人更多時候是一桌兩頭做事。傅漢思給學生準備中國古代詩詞的課,張充和會幫助他找資料。

張充和有時畫了畫,不滿意了便扔進紙簍,傅漢思會去拾回來,默默收好。張充和在各大學里演出昆曲,傅漢思會為她的演出作解說,也為演出的情況細細地做記錄,一絲不茍。

每次提到傅漢思,張充和總說:“他的朋友多,人緣好,從來就沒有什么復雜心思,你欺負他,他也不知道,我就常常欺負他……他性子慢,我性子快。他一慢,我就急。倆人倒也沒吵過什么架??墒钦f來也怪了,他性子慢,可比我的事情做得多;我性子比他快,可做的事情反而比他少,你說怪不怪?他不愛說話,悶頭悶腦地做事。他對中國歷史比我還熟,文章寫得很多,做出的事情,一件就是一件地擺在那里,讓我不得不服氣?!?/p>

張充和喜歡與“懸”有關的藝術形式。書法家寫字時需輕懸手腕,掌虛指實。昆曲也同樣如此。她覺得,舞臺上最難的,在于將沒有演出來的東西展露無遺,好比制造戲劇張力不必通過煽情對話,含蓄才是要義。

在美國,張充和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東亞圖書館工作,后來因傅漢思被耶魯大學東亞系聘為教授,張充和也轉至耶魯大學美術學院講授中國書法,直至1985年退休。在耶魯大學,歷史學家余英時與張充和做了10年的同事,他回憶說,張充和在耶魯藝術學院傳授書法深得師生的敬愛。除了書法,張充和曾長期擔任美國昆曲學會顧問,組織演出,推廣中國戲曲。

余英時曾對張充和的藝術成就有過非常精彩的點評:

張充和何以竟能在中國古典藝術世界中達到沈尹默先生所說的“無所不能”的造境?

這必須從她早年所受的特殊教育談起。她自童年時期起便走進了古典的精神世界,其中有經、史、詩、文,有書、畫,也有戲曲和音樂。換句話說,她基本是傳統私塾出身,在考進北大以前,幾乎沒有接觸過現代化的教育。進入20世紀以后,只有極少數世家—所謂“書香門第”—才能給子女提供這種古典式的訓練。

儒家主導下的古典教育一向以人為中心。為了使人的品質不斷改進,精神境界逐步提升,古典教育同時擁抱似相反而實相成的兩大原則:即一方面盡量擴大知識的范圍,另一方面則力求打通知識世界的千萬門戶,取得一種“統之有宗,會之有元”的整體理解。唯有如此,人與學、知與行合一的理想才有真正實現的可能?!C合儒、道兩家的看法,其基本觀點也許應該概括為“以通馭?!?。

由于張充和早年是在這一古典教育的熏陶之下成長起來的,她在不知不覺中便體現了“以通馭?!钡木?。她在古典藝術的領域內“無所不能”,無施不可,是因為她不肯局促于偏隅,僅以專攻一藝自限。

張充和早在七十三年前便已于古典藝術探驪得珠了。她品評張大千的幾句話,用在她自己后來的作品中也未嘗不大端吻合,尤其是最后一語—“有古人尤其有自己?!蔽遥ㄖ赣嘤r)曾強奪她所橅(摹寫)蘇東坡《寒食帖》,懸于壁上,朝夕觀賞。這幅字妙得東坡之神而充和本人的風格一望即知。

張充和最喜歡的一張照片是1940年,27歲的她在云龍庵躲避戰爭,那時的她風華正茂,雖然身逢亂世,但能寫字、讀書、作畫、唱曲,日子也不覺愁苦。正如她當時所作的詩:“酒闌琴罷漫思家,小坐蒲團聽落花。一曲瀟湘云水過,見龍新水寶紅茶?!倍@般清雅的生活、詩意的文人精神,貫穿了她的一生。

張充和師承名家,一生輾轉,勇于探索。當人們忙著趕超時尚、追逐潮流,她仍不緊不慢地退回到中國古典文化和傳統中去,堅守屬于自己的氣韻,默默地傳承著最正宗的傳統文化和文人精神。

2015年6月18日,一個遠去的時代正緩緩地收攏起最后一片優雅高貴的羽毛,張充和以102歲高齡離開了她深愛的傳統藝術。

(摘編自《墨池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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