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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船

2023-06-04 07:47劉菜
壹讀 2023年6期
關鍵詞:油漆工船長女兒

劉菜

船長

船長手中的槳保持著和過往每一個時刻都一樣的頻率和速度:前伸,回環,擊水。槳葉出水的每一個剎那也都和過往一樣,每顆水珠等著前一顆水珠滴下才行動,沉穩有序。此時船長的眼睛正望向小島。準確來說,他在看塔。那不是燈塔,沒有燈,即使是夜晚也沒人敢在塔頂生火。船長只看得見塔的輪廓,但他覺得自己看到了塔頂由兩條直線構成的尖。他知道時間大概走到了今天的哪一個刻度上,他的小船靠岸時,今天即將結束。

塔就立在小島的西邊,位置好像經過某位智慧的前人計算,漲潮時海水剛好涌到離塔不到十步的地方。沒有海嘯?;蛘哒f,自從有了塔便沒有過海嘯。這個島上也沒有人知道海嘯是什么。傍晚的時候,從塔的一角可以看到太陽落入海水。海水有時暗紅,有時明黃。有時會有云團——是那種有著明顯明暗色調變化的巨大云團——像山一樣,龐大地立在海上。當然島上的人不會如此注意云的,他們在看的還是太陽。捎帶上被太陽照出色彩變化的云。

在船長遠遠望向塔的時候,小男孩就站在塔旁邊。船長當然看不到這么小的他。他也看不到船長。他在等船長,等船長的時候看落日。這個島上的孩子們并不需要勞動,在他們學會憂郁之前。不,應該是在他們被發現憂郁之前。在這之前他們都無所事事。只需要知道島上所有人的生活方式,以及知曉這個島上最基本的規則就可以了。比如說,船長是船的主人,而船長不允許任何人接近他的船。因此,沒有人會試圖接近船長的船,那是船長的權威。同時這個島的主人也是船長。

船長還是所有人的父親,這個并不需要孩子們刻意地去學習和知道。在島上也并沒有“父親”、“母親”這樣的概念。他們不需要。他們稱船長為“船長”。只有他需要這樣一個富有意義的稱呼。而其他人被稱呼時,用一個沒有意義的擬聲詞就可以了。最常見的就是“啊”、“哎”等等。船長發出聲音的時候所有人都會看向他。人們能夠從船長永遠堅定和準確的眼神中知悉他是在叫誰。當然,船長不會使用“啊”、“哎”,也不會使用“喂”、“嘿”這些每天都被所有人用到的字。這一任船長叫人時,喜歡圓著嘴,舌頭卷貼到舌根,發出一種幾乎單由喉嚨完成的聲音。聽起來,仿佛他沒有舌頭口腔和牙齒,聲音直接從喉嚨出發,經過耳孔或者頭頂傳出來。

除此之外,船長還很勤奮。在島上船長是唯一不需要勞動的成年男人。他唯一的工作就是駕船出海。其實島上沒有任何一條公認的法則是船長必須出海,以某一種規定的頻次出海。但這個船長幾乎每一天早晨,有時甚至還沒有人醒來的時候,將船推下海。然后孤身一人劃向天幕。有時船長會很快就回到島上,有時船長會在天黑時才回來。人們朦朧地相信,船長是一個了不起的人。這使船長在由青年變成中年人,又慢慢步入老年時感覺到,每一次出航都在他的威嚴上添加著小小的砝碼。已經很久很久了,船長的砝碼載滿了船,船長和船因而無比沉穩。

孩子等待船長,不光看云和太陽,他也看海水。在島上海水被稱為“凵”。淡水則就叫水。這是船長的命名,畢竟整個島上他是最熟悉海水的人。除了他沒人知道為什么眼前清澈的海水,在遠方會變成青色灰色和藍色。命名是船長的另一項權力。當然船長不是暴君,別的人命名什么而被船長認可后,船長也會使用那個詞。船長用了,大家自然也會去用。曾經有一個人被從天而降的椰子砸到了腦袋,他暈乎乎地在地上躺了很久。疼痛和眩暈感過后,他抱起椰子,又用腦袋試著磕了幾下椰子。他發現,用前額只會疼,而用后腦則主要感覺到暈。在他嘗試的時候,當時的船長看到了他。他試圖用合適的,禮貌的詞向船長解釋。于是他收起了牙和舌頭,努力控制住鼻子說出了一個新詞:枕頭。船長點點頭,也說:枕頭。這樣“枕”就被認可了,作為一個動詞在小島上誕生。

當孩子在某一天發覺視線邊緣若有若無的線與大海構成一個“凵”字,而太陽正落入其中時,他意識到了船長的偉大。一種在他重復的童年中蒙昧的激情噴射而出。他被自己的發現感動得難以自已,幾乎哭出來。同一時刻,孩子完成了他人生的第一次勃起。從未有過這樣的時刻,孩子無比渴望看到船長。站在船長的身邊,抬起頭仰望他,被船長巨大的手撫摸頭發。然而船長在海上,可能他已經看到了塔,不需要多久就能靠岸。但在海上船長沒有可能看到孩子,孩子也沒有可能看到船長。讓孩子絕望的是,那次以后他再也沒有過。雖然他一如既往地崇拜船長,并且由頻繁地等待船長靠岸演變成了每天都站在塔邊看落日。他再沒有被落日感動,雖然其實他很希望再被感動一次。

船長望了許久塔之后,視線回到小船。船身刷著綠色的漆,顏色很均勻。繞著船舷一周被刷出了規整的線條,左右完美對稱。船艙沒有刷漆,這使船長想起了小船左前方的側底板。那有一塊地方的漆掉了,形成一個毫無意義的不規則圖形。圖形邊緣有些碎小的漆殼翹起,這讓船長很不舒服。但想起這些絲毫沒有影響到船長手上的動作,船依然向著島穩重前行。

孩子終于看到了船長。他興奮地跳起來揮手。想跳得再高一點,再高一點,讓船長看到他。但很快他就累了,船長從進入他的視野到靠岸需要的時間很久。久到讓孩子即使抱著拼命堅持的激情,也無法跳到船長靠岸的那一刻。有時孩子覺得很灰心,感覺船長目睹了自己放棄。他的雙腿細瘦,他毫無恒心和毅力,船長一目了然。但船長沒有評價他的行為讓他還剩下一些希望。孩子總相信自己會在某一天做到:跳躍著等到船長。每天醒來,他都會再一次向自己強調,一定要完成這件事。

船長靠岸,孩子在塔邊安靜站立,凝望船長。孩子的下頷收得很低,顯出羞澀和熱切的期望。這一切船長都看在眼里,但此時這些對他來說在腦中連一個字都不會形成。他蹲在船邊,借著西邊已經微弱的天光看著那一塊因油漆掉落而形成的圖。船長向孩子招手,不等他過來便用搭在膝上的另一只手,快速指了一下船,說:“叫外人?!?/p>

孩子在一瞬間就感覺不到腿側肌肉的酸疼了,盡管飛奔出去時他打了個趔趄。但他立刻穩住腳步繼續奔跑,同時聽到身后的船長補充了一句:“拇指日?!?/p>

于是孩子明白了,他得去告訴油漆工。在明天一天時間內,必須把船的漆補好。船長只能等一天。

油漆

外人就是油漆工。在離現在還不算很久以前,昏迷的油漆工被海浪推到那座塔下,奇跡般地活了下來。在島上,一個外人幾乎無法生存。他們既不允許外人參與他們的勞動,也不允許一個外人看起來過分崇敬他們的船長。但還好他是個油漆工,也還好油漆工和島上的人們語言相通,可以交流。

油漆工剛剛發現這個島上有人生活的時候驚喜無比,但很快他就陷入迷茫。首先所有人看起來都差不多,他們用同樣的表情看他——那絕不是觀察,沒有人對這個外來者有絲毫興趣。油漆工試圖向他們求救,起碼先乞求一些食物果腹。但所有人都說:“不?!彼麄儾]有多余的食物,這是那個不字的意思。然而一個又一個人重復地說著“不”字,讓油漆工漸漸感到害怕。他們明明聽懂了他的話,他們也并不是原始人。油漆工怎么也想不明白為什么他們要這樣做,好像受了誰的指使一樣。怎么說呢?看起來這個島上所有人對于他落難逃生而至這件事,都毫無目的。這不應該啊。即使他們不想從他口中得知外面世界的消息,即使他們不喜歡外人打擾或者出于某種崇拜謹言慎行。甚至,再即使,他們想殺了這個外來人以避免這個島被誰發現。這些都應該形成某種目的。而目的則會決定他們對待自己的態度和方式??墒菦]有,沒有誰對他有什么目的。他流落到這個荒島,自然地成為了這里的外人。事情就是這樣,再沒有變化。

直到油漆工可以自己狩獵捕魚之后,在極端無聊時他想起了自己曾經的工作:油漆。他花了很長時間在島上割下一些還不錯的樹脂,然后用盡所有能找得到的材料能想得到的辦法,提升它們的品質。盡管如此,這些漆的質量還是很差,不過也沒辦法,這畢竟是一座沒有工業的島。好在他又找到了不少可以用來染色的礦物和植物。他又花了很久把它們磨成粉末榨出汁液。

現在油漆工可以為一件東西漆上某種非自然的顏色了。他選擇上色的第一件東西是手邊的幾塊石頭。漆剛制好,每罐漆里都漂著一只螃蟹殼。油漆工把一塊石頭漆成鈷藍,又把一塊石頭漆成暗紅……每一塊石頭都是這座島無法日常顯現的顏色。

油漆工玩得很開心。后來,當然了,他的石頭被島上的人們發現了。對他們來說,這些顏色仿佛是新的島嶼。于是他們紛紛要求油漆工去他們家:把門漆成鮮紅色;把水罐漆成綠色……漆的質量不好,所以每過一段時間他們就得去找油漆工補漆。這拯救了在沉默獨處中瀕臨死亡的油漆工。后來他們的要求演化為直接把各種顏色漆在他們身上,一時間蔚為風尚。島上的所有人都在欣賞各種無法看到的鮮艷顏色掌控自己的身體,除了船長。船長只要求油漆工給他的船上了漆。

這時候的油漆工已經知道了船長在島上的權威,也知道了那艘小船的特殊意義。在他被島上的人們慢慢接受的時候,突然被邀請為小船上漆,他受寵若驚。油漆工特意思考和試驗了幾種配方,以期長時間浸泡在海水中后油漆可以不掉色。他的努力其實卓有成效??上]有一個工廠幫助他完成工作。船上的油漆仍然需要去補,頻率和島上某件與小船同一天上漆的工具一樣。船長仍然稱呼他為“外人”,在他看來,是因為他為船長制作的漆還不夠好。

對了,還有船長的女兒,她也沒有讓油漆工給自己的身體漆上顏色。她的身體已經足夠美了,即使在見識過島外邊世界的油漆工看來,也太美了。她并不需要什么特別的顏色來暗示她對自己身體的掌控。

完美的比例、膚色和長發,油漆工想。

現在船長的女兒正在看油漆工工作。他一大早就帶著工具來到了塔邊。開始為船長的舊船補漆?;罡傻揭话?,他口渴了。但他沒有回家去喝一碗水,遠遠坐在一根枯樹干上的船長女兒也沒有想起給他端一碗水。

“只有漆能喝?!庇推峁は氲?,“不,還有海水?!?/p>

“噢,他們叫‘凵?!?/p>

油漆工自以為已經很了解這個島了。他自信地將對船長的敬仰隱藏在心底,僅僅表現在不惹人注意的方面。比如說他的工作。盡管船長不知道他為這艘船上的漆付出過多少努力,但沒有關系,他很滿足。所以他打算把眼前的活一口氣做完。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油漆工的汗水滴進漆里,他的眼睛咸澀,嘴唇起了皮。他很專注。

不遠的地方,那個孩子也在看油漆工工作——起碼,本來他是打算看的。孩子覺得船長交給自己這樣一個任務,他就該看著任務完成。他今天也起得很早,甚至比漆工更早。他來到塔邊,等漆工來,然后等他為船長的船補好漆。

幾個小時后,孩子發覺了自己的無聊。他無意識地把腳下的沙子堆起來,后來又很細心地用手拍,逐漸把它拍成塔的形狀。他用指尖捻起沙子添進沙塔,想為塔做一個完美的塔尖??上麤]有學習過沙子和海水應該以什么樣的比例混合才能完成這件作品,塔頂總是不尖。毫無懸念地,他最終放棄了。油漆工還在忙碌,孩子肚子叫起來:他餓了。他站起,背對太陽,離開,回家。

船長的女兒仍然坐在那。油漆工的活已經基本做完了,他在認真地抹去新漆和舊漆的色彩差。盡管現在看起來很明顯地不太一樣,但他知道,漆干了以后,顏色一定會是他想象的那樣。他站起身,一步一步地慢慢向后退,欣賞自己的作品。

他離船長的女兒越來越近。近到一定程度時,他明白自己今天的工作完成了,而且完成得很完美。新漆的鮮艷色彩將在明天消失,融于舊漆,從任何角度看都看不出漆是補過的,伸手摸也摸不到哪怕一條細線。這時候他聽到了身后的一個聲音:“嗯?!?/p>

船長的女兒叫人喜歡用“嗯”。

油漆工轉身,看到船長的女兒正在掀起裙子。她指了一下身后,仿佛在指著整座小島。另一只手捏著裙子的一角。

她沒有穿底褲,在那一刻油漆工甚至懷疑對于她腦中到底有沒有底褲這個概念。

她說:“凵?!?/p>

油漆工的驚慌還沒有變成明確的行動時,他突然想起來,“凵”是船長的命名。

光榮與夢想

這是一座豐饒的小島。無論對于島上的居民們,或者是船長或者是油漆工,生存都非常容易。捕魚不需要特別的技巧,甚至不一定需要下水。在那些沒有沙灘的地方,魚群都聚集在一起游弋。使用很簡單的工具就可以捕到一條兩條。少了一兩條魚的魚群看起來沒有絲毫變化。它們一點都沒有感覺到威脅,所以也不害怕,繼續在那里日復一日地游動。

有的人也種植作物。至少在他們心里,塔會保佑著他們。事實上也確實沒有什么災害,不需要豐收,他們足夠果腹。

所以說,這些事都不是工作,它們只能被稱為勞動。

除了油漆工、船長和他的女兒,島上的成年人們唯一的工作就是那座塔。雖然沒有人規定必須這樣,就像沒有什么規定是船長必須做什么。但所有人都很自覺地每天在差不多的時間來到塔下,然后去背土,加水,混合膠泥,加上某種植物的灰燼,在同樣大小的模子里夯成土磚。每一個人在童年時都無數次目睹大人們這樣做,那種神奇的制磚法對他們來說眾所周知,稀松平常。他們沒有分工合作的意識,每個人都沉默地制作自己的磚,每塊磚看起來都一模一樣。他們需要花費大半天的時間來等待土磚凝固,變得足夠堅硬。然后他們背起磚,壘在塔的某一邊,某一個角,某一條棱線上。從最底層開始,一塊一塊壘成一條線,直到第四條線,圍成塔的一圈。然后是更高的一圈,再高的一圈。

塔非常巨大,許多人終其一生都無法看到塔再增高一塊磚的厚度。在某些年份中,塔還沒有現在這么大的時候,壘到塔頂那塊磚的幸運兒會將之視為一生的榮耀。包括船長在內的所有人都對他尊敬有加。他因而超然于這座島之外,舊船、命名、一個女兒,一切規則都不再適用于他。很多年后,塔慢慢成長,能夠將那塊幸運的新磚背上塔頂的人越來越少。無上的特殊光榮被分成很多細碎的小份,分給了那些將一塊磚壘到塔的側線的人們。他們因之高興,滿足,跳舞。但船長對此并不很在意,畢竟那只是細碎的一小份光榮。

在光榮被日常地分裂后,能夠累積無數人努力工作的巧合,正好得到深奧的數學一般,唯一的正確答案,從而將磚放在塔頂的人,已經獲得了足以使船長謙卑的榮光。于是有了一項新的風俗:那個人將成為新的船長。這雖然是一件新鮮的事,但在船長交接小船時,卻有了古典的儀式味道。所有人都滿懷崇敬,胸中起伏難平,為這個偉大的時刻而感動。

舊的船長告訴新的船長:“你的船?!?/p>

停頓一會補充:“孩子?!?/p>

有一個在島上被口口相傳的故事足以說明這件事的偉大。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船長,他在很年輕的時候幸運地壘到了塔頂的那塊磚,因而成為了新的船長。老船長幸福地完成交接后,成為一個獻身于塔的普通人。這個身份的轉換在一瞬間完成,好像圍繞著老船長的智慧的薄光突然消失,出現在了新船長身上。在所有人眼里他在下一刻就和自己一樣了,他們一起工作,一起勞動,直到一件事發生。

年輕的船長擁有大部分孩子所具有的品格,富有激情和創造力。他用了一年的時間成長為一個經驗豐富的船長——僅僅是對船而言。船長始終無法扮出像老船長一樣的面對島民時的神態。他很快放棄了,這不重要,對他和對其他人都是。又過了一年,他對老船長的女兒也沒有了興趣。在這一年里,他出海的頻率逐漸降低。但這其實也沒什么。我們已經知道,并沒有什么規定要求船長出海,或者做什么具體的事情。于是仍然年輕的船長發明了木筏。

他向人們展示自己的偉大發明,并且告訴他們,每個人都可以依此出海。他告訴人們,當一個人置身大海四望而只能看到水的時候,會感到多么高尚的孤獨,會如何開懷悲傷以至痛哭。

人群緘默。年輕的船長在一瞬間告訴了他們太多的新定義。仿佛船長陰謀積蓄了許久,就為了在這一刻讓他們陷入迷茫。船長以一個命令結束他的演講:每個人都做一個自己的木筏吧!

這不像是命令。啊……更像是煽動。在這一瞬間,老船長恢復了周身的光。他撿起一塊石頭扔向年輕的船長。人群效仿,石塊越來越多。年輕的船長就此死去,木筏被燒毀,制作的秘密隨他飄向大海。

島上的世界和這個故事開了一個玩笑。這件事并沒有說明塔的偉大。但是,反正任何一個世界發生的事,都總在和那個世界里的故事們開著玩笑,所以我們不必介意島上的人們如此行為。年輕船長死了,老船長還在。

這件事結束了,并且作為島上最重要且距現在最近的歷史事件而在口頭流傳了下來。它覆蓋了人們對另一件事的記憶,而另一件事也曾經覆蓋什么。從這樣一個鏈條仰望上去,現在已經沒人記得設計塔的那位先賢了。更不用說關于他和塔的故事。

但島上的人們有一個堅定的共同夢想。雖然這個夢想極其模糊,他們之中沒有人能夠準確地表達出來:

這座塔在不停成長,雖然很慢。但很久很久以后,有一天,總有一天,這座塔會首先高過山,高過海平線上站立的云。然后人們會專注于塔的一側,塔尖則緩緩移向島的中心。到那一天,塔尖位于島的正中心時,這座島將變成塔。所有人就可以生活在塔上了。

青春期

已經是傍晚了,油漆工早已離開,那個孩子也沒有再回來。但船長的女兒仍然坐在海邊。對她來說,海沒什么可看的,不會觸動她一丁點思緒。在她出生的那一天,她就被丟到了海邊。她的臍帶被隨便打了一個結,在夜晚的海風中慢慢結出血痂。月亮從塔后的山上升起,用一夜的時間落進海面,見證了她美麗的肚臍逐漸成形。第二天,嬰兒的褶皺已經被海風和潮汐聲撫平,身上的血痂脫落露出白凈的皮膚。于是她超越了船長曾經擁有的其他女兒,通過考驗,得以在以后更多的日子里看著海,慢慢長大。乳房和屁股堆積起脂肪,蓄起長發。

她的母親生出這樣一個完美的女兒后幾乎耗盡生命力,腰臀開始萎縮。十多年時間里船長的女兒被血洗禮成為島上唯一的女人,而母親則慢慢無法站立,在沒有人注意到的情況下消失。

船長的女兒視線散焦,她很疑惑。為什么油漆工表現得對她毫無興趣,在目睹了她的身體后沒說一句話就急急忙忙地收拾東西逃走。在她心里油漆工曾經和島上的所有人都不一樣。那時油漆工剛剛流落到島上,他擁有豐富的詞匯——島上再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他穿著遮住上身的衣服——島上只有她和他一樣。船長的女兒從那時起就想找他,和他說說話。但她所知道的詞語實在太有限了。而在后來,船長的女兒大概想好了如何對他說出第一句話時,油漆工變得和島上所有人一樣,赤裸上身。這讓她很失落,失落得好像她的詞匯量更少了。

但今天她看到油漆工專注地工作時,已經忘卻很久的好奇心再次涌上來。船長的女兒望著海的方向,努力回想那時她打算對油漆工說什么。但直到油漆工忙完,站起來欣賞自己的工作,后退向她。她仍然沒有想起來。這時她做出一個決定:她要離開這座島,離開她的父親叔伯,哥哥弟弟,以及兒子們。她要去找一個和她一樣,另一個并不裸露上身的男人,和他說說話。

首先,她要滿足對油漆工的好奇心。于是她呼喚油漆工,掀起裙子,油漆工逃走。

天已經黑了,油漆工藏在不遠的地方,偷偷窺向船長女兒坐著的那根枯樹干。他很害怕,又對自己下午的逃走羞愧和憤恨。在這座島上他已經過了太久禁欲的生活了。在思維的劇烈糾結碰撞中,他反復地回憶她的五官和她穿著裙子走在島上的樣子。油漆工再一次確定,船長的女兒很美。他不該逃跑,而現在只要他再說服一下自己,他就會走過去彌補下午的錯誤??上дf服自己很難,船長的威嚴一次次地提醒他,這件事有多么危險。

就在油漆工像許多骯臟的男人一樣,縮在角落的陰影里探頭探腦,心中無用地時而波瀾起伏時而陶醉于污臭淤泥的柔軟時,他看見船長的女兒站了起來。

她走到船邊,把船向海推去。這對她來說有些費力,但油漆工從她的動作中看到了耐心。船長女兒的行為徹底擊潰了他顫顫巍巍的勇氣。他不敢站起來走過去,用男人天生的力量幫助那個需要力量的女人。他又一次想起船長,然后他偷偷后退,奔跑回家。

船長的女兒并不會駕船。她學著船長的樣子坐在船艙里,將船槳套上,開始奮力劃動。月亮很亮,照在海上。船長的女兒在下半夜里終于掌握了劃槳的技巧,她已經可以均衡地使力。在一些地方她還能夠借助海流省很多力氣,休息一會。她想,如果海風能夠吹著這艘舊船前進就更好了。

月亮快到海平面時,她知道天快亮了。她不再漫無目的,而向月亮劃去。這很好,她有了目的地。但月亮稍微在她眼中變大一點的時候,她看到了一個漩渦。船長的女兒并不懂漩渦是什么,不過那里的弧線很美,比塔的直線美。雖然在漩渦中看不到月亮,但她并不在乎。太陽和月亮她看過太多次了,以后也可以再看。月亮對于她的意義只是一個暫時必須的方向而已。此時四周站起來的水墻,和下面漩渦的中心無疑具有更大的吸引力。耳膜、視線邊緣、時間和平面在這里以巨大的姿態下沉。越靠近漩渦的中心她越感受不到自我的實在。隨著漩渦一圈一圈的螺線,時間的流速加快,再加快。船長的女兒像她母親一樣乳房開始下垂,腰臀開始萎縮。

當然,這是很多年中逐漸發生的事。船長的女兒在漩渦中的這些年里,終于想明白了油漆工為什么逃走——起碼是她自以為想明白了:原因就在于她對油漆工和對船長對島上所有其他男人唯一的不同。她從未主動在誰面前裸露身體,她永遠被動。而面對油漆工那是唯一的一次。她做出離開小島的決定時太急切了,那一個瞬間她太急切地想要對油漆工表露自己親密的愿望。

拇指日

沒人記得是哪位船長為每一天做的命名了。從拇指日到小指日,五天一個循環。循環本身沒有什么意義,對島上的人們來說,每一天都有一個指稱要重要得多。這幫了他們大忙,他們可以日常地使用語言表意。

今天是拇指日,船長的船交給油漆工補漆了,他無法出海,只能一個人呆在家中。

船長家中有五種食物:紅薯、魚、玉米、香蕉、椰子,從拇指日到小指日每天各食一種,周而復始。今天應該吃紅薯,船長習慣性地早起,把紅薯準備好。吃完一個,放置兩個。然后他坐在烤紅薯的火堆前,等待靈感降臨。船長在昨晚就想好了,今天他將漂亮地完成一個命名。

船長對等待靈感這件事很有經驗。在海上孤身一人沉默地劃槳,在家中和進食、睡眠兩件事以外的時間對視,船長都表現出了非常好的耐心。在這座島上生活,耐心是最重要的。比工作和勞動,比規則都更加重要。規則可以保護島上的一個人在人群中不特別,從而不危險;而耐心則可以保證一個人在島上生活時不讓自己消失。船長靜坐,他堅信靈感一定會在今天突然降臨,只要他抑制思維的飄忽,一直想著這件事。

他想,火是有名字的。字形很形象,發音沉斂,蘊藏著舌苔回味的熱。這是一個好名字,不需要再對它命名了。

他為火添柴,不是因為冷,只是手下意識地做出動作。柴打亂火苗,船長驚覺自己的思維在剛才的瞬間懈怠了。他立刻強迫自己繼續想:柴也不錯,發音帶著希望。

煙霧裊裊騰起,船長想起他曾經偉大的靈感:“凵”。他是第一個將兩層意義賦予同一個字的船長。聯想到海水和女兒,他滿意地自瀆了一次。

思維回歸的剎那,船長憤怒地想到:這個事應該叫作砍床。但緊接著他又羞愧不已,為自己的才華竟然發揮在這樣的事情上而覺得恥辱。

恥辱并沒有持續多久,船長注意到,在火的上方空氣微微地扭曲了。他很驚喜,靈感果然來了。這只是第一步,他確定了自己將為它命名,之后一個天才而且準確的發音會從他的喉間跳出來,最后他將付出辛苦的努力和專注,用自己反復的修改賦予它一個符號形象。

船長撿起一根干枯的草莖,把它丟進火堆?;鹧嫔戏降目諝獠]有很明顯的變化,他覺得大概是柴加得太少的緣故。船長注意到,細草莖燃燒產生的煙是鮮亮的藍色,而且有一種特別的香味。纖細的藍色煙霧婀娜纏繞著飛起來,誘惑船長張開嘴,將它們吸進肺,再吐出來。

很嗆。船長咳嗽了一會,再一次發現自己思維飄向了虛空。他定神,從左到右巡視了一遍屋內的所有東西。又想起來剛才已經決定要為火焰上空扭曲的空氣命名。他看向火,喉間的嗆痛已經減輕了,后腦微微眩暈。兩片肺葉度過了緊張,現在放松下來,開始正常地擴張收縮。船長往火里添進幾根草,這一次的煙霧沒有剛才的藍。他忍不住再次吸進一口:不是剛才的味道,剛才的煙不苦。他在腳邊的枯草堆中找出三根枯草,一時無法確定第一次吸進的煙是哪種燃燒而成,于是逐一試過。接著,他把草堆中所有這種草都挑了出來。

船長的喉嚨癢,尤其是在煙霧造成的嗆辣感覺徹底消失后。他的注意力集中于喉嚨,又感覺到胸口煩悶。似乎那突然被挖開一個豁口,豁口里有些觸手在呼喊他填滿那里。船長點燃一根草,又點燃一根。到下午,他挑出來的草已經燒完了。船長沒有絲毫猶豫地出了門,他要去找更多這種神奇的草來。

這時候,油漆工正在回家的路上奔跑,而船長的女兒剛剛把船推下海。

外人

今天是食指日,船長仍然起得大早。他像往常一樣邁著穩健的步伐,走到島的西岸。初升的太陽從東邊照到塔上,塔的影子蓋住沙灘和沙灘上的船,一直伸到海水中。一繞過塔,船長就感覺到了背后的涼。當他看到小船倒扣在沙灘上,涼意在一瞬間擴散為冷顫。船長焦急地跑到船邊。奮力把船翻過來。

狹小的船艙里,帆還在。木漿丟在船的一邊,槳架也沒有損壞。但船長發現,昨天刷了新漆的地方漆都掉了,露出里面濕木頭的黑色。像一個洞。

他的焦急平息下來,剛才的失態讓他感覺被羞辱了一樣。于是船長變得憤怒,他必須要告訴他的子孫們,將那個外人殺了。

“殺”是那位發明木筏的船長為這座島上帶來的新詞。當船長的兒孫們得知船長的命令后,他們首先努力地回憶了那位船長的故事,然后明白過來:殺他這件事要如何完成。

他們各自出門,尋找合手的石頭。就像他們各自造磚然后壘到塔上一樣。每個人都出于對船長的敬愛,找得格外認真。有人一邊找石頭一邊扔,最終發現石頭的大小和拳頭差不多最合適,既不會太輕扔出去無力,也不會太重而難以將所有力氣都灌注進去。拳頭大小的石頭可以輕松地扔出一條直線,充滿力量。成年人們還發現,砂質的石頭易碎,并不適合去殺外人,不值得收集。一上午的時間,每個成年人都找到一兜石頭。孩子們興奮地混在中間,他們手中的石頭大小不一,連顏色都顯得復雜??雌饋硐袼麄冊跍蕚渥鲆粋€游戲。只有那個每天等待船長歸島的孩子不一樣。他學著大人們,一邊扔石頭一邊找。他發現扁平的石頭如果用手捏著甩出去,會旋轉起來,破壞力驚人。所以他撿的都是鋒利的石片。他躍躍欲試,想要在眾多大人們的面前好好表現一下。最好能讓船長知道。

在油漆工剛剛能夠在島上生存下去時,他也曾經疑惑過:島上的人明明使用的是和他同樣的語言,可以互相交流。但為什么他們幾乎只使用名詞和動詞呢?就好像這里從來沒有出現過需要表達的愛情、夢想和痛苦。從來沒有一個人因無聊偶然發現押韻出聲的神奇。從來沒有出現一個色盲,發現自己眼中的世界與他人不同,因而從形容開始,踏上語言的神秘之路。

這是一座理智但又拒絕思辨的島。他們在最簡單的句式中生活,對自己的表達沒有一點不滿。以油漆工的眼光看,他們真是太可憐了。人類的語言怎么可以退化到這樣的地步呢?退化的不光是語言,在他眼里,這個島都在退化。他們的源頭可能是信息文明甚至是宇宙文明,然后名詞量在漫長的時光中減少。最初,那些有的人一輩子也看不到的專有名詞消失,沒有任何人發現。接著是各種含義豐富并且還在不斷豐富的詞,它們的意義是縮水,再縮水。直到回歸它們最原初的指意和指事。這時候島上已經退化到了農耕社會。底層的人們拒絕接受教育,典故的淵藪被遺忘,形容詞不再必要。最終,人們只需要記得面前事物的名字就可以了。而所有第一次見到的東西總會有人先叫出它的名字。

油漆工來到這座島上,天然地便成為了島上話最多的人。但沒過多久,他發現這讓他看起來像一只滑稽的猴子,被人拴著脖子在街上抓耳撓腮。他成長的環境不允許他以這種方式特立獨行。油漆工心虛了。他不再試探島上的人們,也不再故意去和小孩子玩,借以發現些什么。他在自己心中噴薄激蕩的語言之海里糾結,迷茫,惶恐,最終自閉。即使這樣,島上仍然沒有人注意到油漆工。所幸他接受的教育教會了他避開那些蠅頭蝸角的問題。油漆工用最簡單的狡黠將困惑拋諸腦后:他也像那些人一樣,使用幾乎只有名詞和動詞的語言。這樣,油漆工終于可以開始制作油漆了。

現在油漆工不再是島上話最多的人了。無論表情、著裝、生活習慣,他和所有人都差不多??上г谒缇吹拇L眼里他仍然特別。今天是食指日,船長最后一次叫他,仍然是“外人”。

島民們帶著石頭,從四面八方靠向油漆工搭起的小作坊。很快他就將真正成為島上話最少的那個人了。

圓圈

船長從海上回頭望了一眼島,確定沒有人可以看到他?,F在島上的人們大概正在殺油漆工的路上,船長想。

放好槳,他打算檢查一下帆。對這面帆來說,船艙的空間實在太狹小了。帆被卷成了一個筒,船長不得不每檢查一段就卷起一段。帆像一個畫軸一樣,一寸一寸地在船長審視的眼光下經過。沒什么問題,沒有破漏,連沾濕都沒有。船長滿意地看著最后還未卷起的帆布。如果油漆工在這里的話,他一定會驚訝于上面所寫的字:為孩子們保護這只小船。島上并沒人認識字,但在油漆工來到島上之后,他知道寫這些字用的材料是油漆。而油漆工的驚訝在于,這些漆一眼就可以看出來是工業社會生產的。

船長不可避免地想起油漆工,但他現在心情很舒暢,很滿意地享受著這個油漆工消失的時刻。他將卷好的帆放進船艙,架上槳開始用力搖動。

每天出海船長都有一種模糊的直覺,關于他今天要做些什么。那種直覺并不明確,但船長可以模糊地抓住。就像在海上看島,每一個角度的島都不一樣。大海像被細線縱橫交織的網格,船長每天都在尋找那個應征他直覺的格子。他航行到那里會有輕松的感覺,仿佛對某個神將他的靈魂傾訴得干干凈凈。

有時候,船長會在暗流中較勁,保持直線航行。當保持直線對他毫無難度時,船長會試著保持小船靜止。極端的注意力集中甚至讓他感覺到海水和島一樣,在緩緩旋轉。而太陽和月亮在頭頂從未動過。這是一位謙虛的船長,在他看來這些發現也沒什么好自得的。一位合格的船長當然要做到這些。在過往的幾十年中,它們都是細碎而不值一提的時間?,F在,他要試著駕船,圍繞島航出一個完美的圓。

但他又想起油漆工了。他的眼睛好像可以看穿木板一樣,看到船左側底板上,掉了漆的那個不規則圖形。翹起的漆殼每一片都使他很癢,指甲縫,心肌,睪丸兩側,都在癢。船長覺得他不該這樣,太怯懦了。他應該真正地用眼睛看那個圖形。于是他放下槳,爬到左側船頭,低頭看船底板。船長伸手,把那些讓他不舒服的漆殼一片一片剝落。作畫一樣,他此時每天航行的直覺都落在了這里。船長想讓這個圖形和他的直覺對應起來。于是他又用指甲摳,摳落這里的一點漆,又發現那里的漆多了點。所以,這個圖形越來越大,緩緩蔓延。

舊船按照船長預期的那樣,繞島航行一圈。航線到底圓不圓現在船長已經不關心了。他還沒有盡興。船上的漆被他用指甲摳完了,船長心中充斥著完成的失落和遺憾。他決定先不回島上,而是挑了一個方向用力搖槳。海水旋轉,太陽即將被它漫過。船長不知道,他選則的方向真是他女兒選擇的方向。

我們知道,第二天是中指日,再過一天是無名指日。島民們為了稱呼方便,稱無名指日為無名日。在食指日船長度過了他余生的年份,于時間的漩渦中無聲老去。在中指日,舊船又回到了岸邊,等待下一位年輕的船長。

他是誰呢?這個故事里出現的人物就剩他還活著了——那個孩子。

殺油漆工的時候,孩子還沒扔出手中的石片,油漆工就已經在石雨中倒下了。孩子很失落。他看到人群的背影,渴望著自己也以同樣的身高站立于人群之中,成為他們的一員。但是——這也是當然的:沒人注意到他。

沒關系,你仍然是下一位船長。

責任編輯:何順學? 夏云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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