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的調色板

大街上孩子們的笑聲是家的未來，我的兒子……也曾是家的未來。林達淚眼模糊，關上急救室外面的玻璃窗。妻子周娟癱軟在座椅上，渾身哆嗦，壓抑著胸腔里的哭聲。主管醫生走過來，提醒林達在死亡確認單上簽字。周娟瞪大眼睛，瘋子一般撲上來，把確認單撕成了碎片，好像眼前這個男人的簽字才最終奪走了兒子的生命。

走廊盡頭傳來另一場號啕大哭——又多了一個死于車禍的孩子。這個孩子也是小學三年級的學生，比林達的兒子大兩個月。孩子的父母親相擁痛哭，林達羨慕他們的相擁痛哭——兒子死了，他和妻子悲痛欲絕，但除了獨自落淚，他們沒有相擁而泣的意愿。

林達和周娟幾年前就想分開了，懶得離婚的唯一原因是家里有一個懂事的兒子。兒子樂樂知道自己是家庭的情感紐帶，學習努力，很少惹他們生氣。一天晚上，林達聽見妻子和兒子的對話。

“如果我和你爸爸分開了，你想跟誰走？”

“左手跟爸爸，右手跟媽媽，你們把我的胳膊拿走吧?！?/p>

這些年，這對夫妻跟很多夫妻一樣，忙忙碌碌地工作、平平淡淡地生活，昔日情感已經隨風而逝。林達是出版公司文學編輯部主任，周娟是一家安保公司的財務。他們有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還有一輛開了七年的小轎車。結婚十年，他們倆都沒有外遇，所以彼此之間沒有歉意。兒子走了，一個家庭的命運到此結束了。

他們決定在安葬了兒子之后辦理離婚手續。那些日子，林達和周娟跑了很多墓園，收獲的多是失望。有些墓園價格合理，但位置過于偏僻，周邊環境亂糟糟的，有的墓園環境和設施很好，可是僅剩的墓地的位置過于靠近山坡，暴雨季節容易積水。周娟的朋友提供了一條信息，北京西山附近有一家高科技墓園，周圍環境好，墓園的配套服務非常貼心。他們迅速趕過去，恍惚走進了山間度假村。林達能感覺到，這里的墓地價格肯定很高。這時，一輛敞篷載客車在他們身邊停下了，一位穿灰色套裝的年輕女士走下來，輕聲說道：“你們是來看墓園的吧？”林達點點頭。她遞過來名片，接著說道：“我是墓園服務總監方丹，我帶你們參觀一下吧，上車吧?！?/p>

林達默念著名片的文字：靈體墓園，天地相伴。他們上車后，周娟瞇著眼掃視四周，眼神里含著濕漉漉的無盡的虛空。林達望著一路飄落的秋日樹葉，樹葉是樹的碎翅膀，這樣的想象有哀痛之美。

載客車在一幢青灰色的現代建筑前面停下了，方丹在前面引路，他們緊跟其后，步入大廳，往左拐進一間簡約靜穆的會客室。他們落座后，靚麗的服務員送來了茶水，隨后微笑著退下?！办`體墓園是目前科技含量最高的墓園?！狈降ぢ冻鲎孕诺奈⑿?，一邊說話一邊起身觸摸身后的墻壁，墻壁瞬間變成了巨大的顯示屏。方丹介紹說：“靈體墓園有意識上傳服務項目，能重新構造一個永生的數字生命體，簽訂合約后，他們會提前采集逝者的生前意識，將意識存儲在靈體數字空間，之后，親朋好友追念逝者的時候，他們會將這些人的意識和逝者的意識相互連接，讓他們在靈體意識世界里交流?！绷诌_定定地注視著顯示屏，視頻影像慢慢閃回，那些體驗過的客戶，有的臉上掛著淚，有的嘴角泛出微笑，畫面相當感人。

可是在那一刻，林達出了一身冷汗，兒子死于車禍，根本來不及采集意識。事實上，方丹的言語讓他萬分懊悔。他之前從未意識到自己會和科技時代脫節，他每天被高科技產品包圍，機器人舉目可見，每個人可以隨時沉浸在元宇宙的世界里。林達意識到，如果沒有日常的使用實踐和身體的親密接觸，這些所謂的高科技產品和虛擬世界，更像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產品概念，并不隸屬于自己的生活。我應該在兒子活著的時候，把他成長時期的意識采集儲存起來。他使勁掐自己的大腿。周娟的嘴角在微微顫抖，失去兒子后，她有時會難以控住面部表情?，F在，她的臉上露出干澀無奈的苦笑。林達告訴方丹，他只有兒子的視頻、音頻和照片。方丹默默點了點頭，垂下眼簾，十指交握在胸前?？吹贸鰜?，這是她向客戶表達哀思的職業動作。

“很抱歉，沒有意識存儲，我們就沒辦法完成數字生命體，不過我們公司有另外一項服務，數字人類宇宙躍遷。我們可以把逝者的視頻、音頻和照片制作成數字編碼，發射到逝者心目中的理想星球。請問，你們的孩子喜歡哪顆星球？”

林達和周娟相互對視。他只知道兒子的理想，并不知曉兒子最喜歡哪顆星球。

“我兒子想成為宇航員?！彼f。

“我兒子想去月球上看日食，”周娟說，“他最喜歡的星球應該是月球?！?/p>

“抱歉，月球只是我們的發射基地，你們可以在月球之外選擇其他星球?！狈降c擊顯示屏，一幅不停閃爍的星空畫面展現在他們眼前，那些星球開始移動，從顯示屏里漫游出來，之前的平面顯示屏正在變成橢圓的弧線，彎曲了室內的屋頂和墻壁，林達和周娟仿佛置身于幽藍的太空，身體有輕盈飄浮的感覺。

“客戶通常會根據自己的五行做出選擇。命里缺火的選擇火星，缺水的選擇水星，缺木的選擇木星。當然，也有很多客戶根據自己的星座做出選擇?！?/p>

林達從未給兒子算過命，不知道兒子命里缺什么。兒子好像是木命，但從根本上而言，兒子命里缺壽。說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他只知道，這些年，身為文學博士的他，一心一意投身于自己的工作和事業，兒子的生活和學業由周娟負責，他平時很少過問。

“我兒子是雙魚座?！敝芫暾f道。

方丹移動星空畫面，將標有“秋季星座”的藍色圓形拉近放大。上北下南左西右東，林達在畫面上端看到北斗七星、北極星、大熊座、小熊座、仙王座，視線往下移動，他看到了天津四、仙后座、仙女座，再往下看到了秋季四邊形的標注和雙魚座。他的視線停留在雙魚座的位置。方丹講述雙魚座的神話傳說，周娟小聲念著畫面上的文字：“北魚……西魚……愛神阿芙洛狄忒和她的孩子，為了逃離怪物，化成兩條魚跳入水中……”

職業經驗告訴林達，靈體公司會根據星座距離地球的遠近收取服務費用。果然如此，且收費很高。雙魚座距離地球3200萬光年，收費32萬。仔細問詢墓地購買相關費用后，林達心知肚明，他的銀行卡里已經沒有多余的錢為兒子購買數字人類宇宙躍遷服務項目。方丹解釋說，他們準備在月球建造月球墓園，項目計劃書正在等待審批。有錢之人，死后也可以到達自己的理想星球。林達咬住嘴唇，越咬越用力，他想用這種方式懲罰自己的無能。他聽見周娟帶有哭腔的語調：“你們的月球墓園……什么時候建成？我兒子想在月球上看日食，我想讓兒子去月球……去月球……”她的聲調越來越低，慢慢變成了嗚咽，但她的嗚咽又在積蓄力量，在最后一刻，她的嗚咽變成了號啕大哭。

他們最終在靈體墓園選擇了一個面積最小的墓地。兒子變成了一小撮灰，安安靜靜地躺在骨灰盒里，周娟用兒子的運動上衣包裹好骨灰盒。林達走進兒子的房間，那個快要制作完畢的機器人就在眼前。兒子對他說過，方方正正的導航儀的外殼是機器人的大肚子，黑色的圓形旋轉按鈕是機器人的紐扣，導航儀的外殼上有一個窗口，里面內置了一個帶有地球經緯線的可轉動的地球儀，那是機器人的內臟器官，按下按鈕，可以隨時收錄聲音。機器人的腦袋和四肢在紙盒子里，還沒來得及安裝上去。兒子還說，這臺導航儀采用機電模擬方式制作完成，一百年前，人類宇航員探索宇宙的時候，用的就是這樣的導航儀，看上去老舊，其實特別實用，其內部有齒輪、凸輪、差速器等機械零件，同時還有晶體管、繼電器和電阻等電子元件，宇航員在失去無線電聯系的危險情況下，可以借助旋轉地球儀實時顯示飛船對應的地面位置，找到安全的降落地點，拯救自己的生命。他看著兒子抱著導航儀在屋里跑來跑去，自言自語，自問自答，一會兒發出人類的聲音，一會兒發出機器人的電子聲音，語氣既冷靜又興奮，完全沉浸在自導自演的科學世界里。

安葬兒子那天，周娟跪在地上，撫摸著墓碑上的兒子的照片，幾乎哭暈過去。她說哪天死了也要埋在這里，睡在兒子身邊，守著兒子，再也不分開；林達半蹲半跪在那兒，內心翻騰如海，眼淚打濕了咬在嘴里的煙。他們用完了手里的紙巾，在兒子的墓碑旁默默坐著，誰也沒有說話，誰也不想說話。風吹落葉，落葉圍著他們旋轉。那一刻，周娟萬念俱灰，林達抬眼望天，默默念叨著：“臨危不懼的人，要么是經歷過巨大失敗的人，要么是開始聽天由命的人，我是后一類人?！?/p>

之后，林達和妻子辦理了離婚手續。他把房子留給了妻子，兒子房間里的遺物原樣存放在那兒。林達把隨身衣物塞進汽車后備箱，租了個家具電器齊全的一居室，那輛小轎車也是林達的半個家。周末休息日，他開車去北京周邊的山里瞎轉，累了就停下來，站在車頂望著空曠的山野發呆，仿佛能在大山深處看見兒子的身影。他眺望雙魚星座，每次都看不真切，或許眺望的時候他的眼睛是模糊的。

半年后，兒子去世后的第一個清明節到了。墓園里樹木蔥郁，鳥群鳴叫，天上大朵大朵的云像是畫上去的。來到兒子墓碑前，林達看見一束鮮花和三串糖葫蘆擺放在那兒。這是周娟送來的，他們一家人都愛吃糖葫蘆。林達環顧四周，沒看見周娟的身影。他蹲下身，看著墓碑上兒子的照片，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兒子穿著白襯衣和藍短褲，眼神和笑容天真爛漫。林達從透明包裝袋里取出一串糖葫蘆，放在嘴里輕咬一口，苦澀的酸甜味一下子引出了哭聲。眼淚、鼻涕和口水混合在一起，打濕了他的手背。

“兒子，爸爸……看你來了……”

林達語不成句，喉嚨里像是塞滿了棉絮。周圍的人在祭奠親人，哭聲和低語聲此起彼伏。一位白發蒼蒼、面容枯槁的老母親在哭她的兒子，說兒呀媽想你啊媽每天都想你啊。一個二十多歲的女人，抱著一個三四歲的孩子來掃墓。她把孩子放在地上，按著孩子的頭，給墓碑上爸爸的照片磕頭。小孩哭鬧著不愿意，女人掐孩子的屁股，孩子號啕大哭，女人也哭起來，同時說著林達聽不懂的方言。中國有很多方言，而哭聲都是一樣的。

其他墓碑前的祭品，多是鮮花和食物，有人放了衣物和香煙，有人放了紙扎的汽車和房子。有兩個人從墓碑前經過，小聲議論著。

“心里有想不開的事兒，來墓地走一走就想開了?！?/p>

“是啊?！?/p>

“孩子這么小就走了，這讓家長怎么活?！?/p>

“唉！”

林達的眼淚奪眶而出。他坐在地上，眼神和思緒有些恍惚，他只要換個姿勢，就可以讓自己清醒，可他寧愿恍惚下去。林達覺得，墓碑上兒子的照片像是小時候的自己，他本人則是年輕時候的父親。林達的父親是小學數學老師，能隨時隨地將生活和趣味學習聯系在一起。有一次站在山頂，林達指著天上的星星說道，爸爸，它們在我們頭頂旋轉呢。父親說，星星在頭頂旋轉，讓古人以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其實，我們肉眼看到的只是星空的外面，而宇宙演變的方式來自物理和數學方程，明白了這一點，你會體驗到宇宙的嚴肅和神秘，你還會感覺到，宇宙科學來自物理，來自數學，來自神秘之美。那物理和數學是什么關系呢？林達問道。父親說，物理和數學的關系非常微妙，它們的研究方法不同，但它們都在力圖研究世界的本質。你長大了就會明白，不過現在，你可以這樣理解物理和數學的關系——物理是飛機，數學是加油站。

林達小學畢業那年，父親帶著他去敦煌旅行，在路途中遇到了龍卷風。父親問林達，看到龍卷風想到了什么？漏斗，林達說，龍卷風上升時形成的漏斗形狀，又美又壯觀。父親接著問，還想到了什么？林達搖了搖頭。父親告訴他，大地上的龍卷風演示了太陽系的形成過程：根據角動量守恒定律，風旋轉得越快，能量越大，風暴底部的旋轉向內塌縮，速度越來越快，形成龍卷風，而風眼周圍形成巖屑盤，那些被甩出去的東西在巖屑盤上持續旋轉。聽完父親的話，林達似乎明白了什么。是啊，五十億年前，早期的太陽系只是一片星際氣體云，一顆超新星爆發產生的沖擊波，沖破星際氣體云，并讓氣體云在引力作用下塌縮，形成稠密的氣體云團，稠密的氣體云團吸收更多的氣體，形成更大的持續塌縮，之后像龍卷風那樣旋轉，太陽在中間形成，就像龍卷風的風眼，氣體云向外持續拋出旋轉的巖屑盤，一個一個的行星在扁平的巖屑盤上形成。

從龍卷風到太陽系，這些大自然的景觀和宇宙星系依然存在，而過去了的人生永不再來。某個瞬間，那突然間增強的羞愧感擊中了林達，他眨了眨眼，回到現實，又迅速閉上眼睛。和父親比起來，在自己的兒子面前，他覺得自己根本不是合格的父親。

沒有盼頭的日子，讓一切模糊緩慢下來。距離下一個清明節還有十多個月，林達還是在日歷上做出了標記。盛夏的時候，林達的師母打來電話，說他的導師摔傷了腿。林達買了一箱水果和兩桶蛋白粉前去探望，見到了他們唯一的女兒卜軒。他和卜軒兩三年沒見面了，但彼此間沒有陌生感。卜軒半年前離了婚，現在獨自帶著一個五歲大的女兒和父母住在一起。師母給林達削水果，一會兒看看他，一會兒望望卜軒，眼神里有深意。林達離開的時候，卜軒陪他出門，走了很長的路。卜軒能感覺到林達對生活的心灰意冷。

回到家已是深夜，林達靠在床頭無法入眠，翻看著新聞和短視頻，卜軒發來的信息閃現出來：林達，我有一個好姐妹，人品和素質挺好的，我想讓你們倆認識一下。我們認識這么多年了，我想幫你。

林達的眼睛有些濕潤。

謝謝你。我現在沒有再婚的想法。林達這樣回復，這是他的心里話。

可以先認識一下，沒關系的。

停了一會兒，林達回復了兩個字：好吧。

你什么時候有空，明天晚上或后天晚上？

后天晚上吧。

在我們家后面的那家酒吧見面吧，我們之前去過。

好的。

林達提前半小時赴約，走進酒吧選了一個隔間，隨后從包里取出奧登的詩集翻看起來。正當他沉浸在詩行里的時候，門簾閃了一下，卜軒笑盈盈走進來，直接在林達對面坐下了，他看著卜軒，下意識地問道：“你的朋友呢？”

卜軒打開酒水單，沉默不語。林達忽然發現卜軒的臉頰是緋紅的。

“你想喝什么？”

“我……”

卜軒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似乎在給自己鼓勁。她抬起眼簾，定定地看著林達，一字一句地說：“林達，我們不是外人，我就直說了吧。我想跟你在一起生活，我可以給你再生個孩子?！?/p>

“我……”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現在不想結婚，我能理解。你什么時候想結婚，我們就什么時候結婚，其實不結婚也沒什么，一起生活就行，我想給女兒找一個信得過的爸爸?！?/p>

“可我不是合格的爸爸……”林達脫口而出。

卜軒的眼圈紅了?！拔移鋵嵰膊皇呛细竦膵寢尅?/p>

這一夜是在酒水里度過的。林達在桌面上寫下兩行詩：喝下夜晚，尿出黎明。

林達和卜軒開始了一周同居兩天的生活，他們倆約定，這件事先不要對其他人說。在這樣的隱秘狀態下，林達發覺自己漸漸愛上了卜軒，而卜軒對他的愛意和依戀也在與日俱增。林達甚至覺得，他很可能和卜軒結婚。不過，林達見到導師和師母的時候，能明顯感覺到他們的神情與往日大不相同，卜軒在父母面前捶打林達的腰背，臉上洋溢著幸福和甜蜜。

清明節就要到了，這是兒子去世后的第二個清明節。為了表達心意，卜軒想跟隨林達一起去墓園，林達想了想，還是謝絕了。明天就是清明節了，林達夜不能寐，心里有傷痛更有期待。午夜時分，林達的手機響了一下，周娟發來了短信：明天清明。林達盯著屏幕上的文字，眼前出現周娟擁抱兒子的歡笑身影。她現在過得怎么樣？身體怎么樣？工作是否順心？她找男人了嗎？男人對她好嗎？林達嘆了口氣，這樣回復她：謝謝。

他閉著眼把身體縮成一團，腦袋迷迷糊糊。他睡著了，兒子在他的夢里變成了宇航員，他和周娟坐在飛船里前往月球，透過飛船舷窗，他看見兒子身穿太空服，手里晃動著紅色的指揮棒。在后半夜的夢里，林達看見一艘飛船爆炸了，他的兒子消失在火海里。林達被嚇醒了，越來越清醒。他就這樣看著天色一點點變亮。

第二天一早，林達去街邊書店為兒子買了一套《少年宇航團》漫畫書籍，隨后趕到了墓園。穿過樹林，遠遠地，他看見周娟正順著階梯往下走，周娟還是比他早到了一步。上山下山是同一條路，林達放緩腳步，看著周娟走過來，周娟也看見了林達。這是他們離婚后的第一次見面。雙方擦肩而過的時候，林達感覺周娟變了一個人似的，雙眼無神，臉色憔悴不堪。林達心里不好受，又無法描述那一刻的心情。

“來這么早啊?！彼麤]話找話地說。

周娟低下頭，眼圈是紅的。

“你……怎么樣？”林達問道。

“老樣子，你呢？”

林達沒有直接應答?！澳愣嘧⒁馍眢w?！?/p>

周娟沒有說話。他們的眼神想投向對方，又在有意閃避。林達注視著手臂左側的樹皮，樹皮上有三只螞蟻合力托運著一片樹葉，樹葉移動幾厘米之后，他聽見周娟的聲音：“兒子在，什么苦都能受……”林達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周娟開始抽泣，她從口袋里掏出紙巾，她的手指瘦弱，上面的血管清晰可見。

“你也照顧好自己……”周娟擤了擤鼻涕，欲言又止。

“你有事？”

“我……”

“說吧?！?/p>

“我想求你一件事?！?/p>

“什么事？”

“我……我想領養一個孩子……”

林達不置可否地看著周娟，他沒想到周娟有這個想法。

“我想收養個孩子，就這樣過下半輩子?！?/p>

“我能幫什么忙？”

“我同學在民政局負責福利院。她告訴我，如果夫妻雙方無法生育，可以申請領養孩子?！?/p>

“哦……”

“咱倆……能不能復婚？這樣申請容易些?！?/p>

林達想到卜軒。

“我同學說，單身女人收養孩子很難批下來。我們是假復婚，領養手續辦完后再辦離婚手續?！?/p>

林達沉默不語。

“不愿意就算了?！?/p>

周娟一邊說一邊朝下走，身影在樹林里漸漸消失了。有好一會兒，林達有哭笑不得的感覺，生活如此殘酷，那看似無常的命運里又含著戲劇性。他沿著臺階，一步一步往上走，步履越發沉重了。他走到兒子的墓碑前，一屁股坐下，翻看著周娟帶給兒子的禮物：一個新書包，書包里有小學五年級全套課本。他把《少年宇航團》取出來放進新書包里，定定地看著兒子的照片，哽咽著說：“兒子，我和你媽看你來了，我和你媽都很想你……”林達說不下去了，大口大口喘著氣，手指抖動著抽出一支煙，點上后深吸一口。煙霧上升、翻滾、飄散，然后徹底消逝，看不見一絲痕跡，就像一個人的生命瞬間消失。林達不知道還能對兒子說些什么。

林達和卜軒相擁而臥的時候，他思考再三，把周娟的請求說給卜軒聽，他沒想到卜軒的反應竟如此強烈。卜軒扭身坐直，低聲卻堅決地說道：“我不同意！”

“這是假復婚?！?/p>

“什么假復婚，騙誰呢！”

“辦完領養手續，會辦離婚手續。我和她之間沒有感情了。我沒騙你?！?/p>

卜軒猛地摟住林達，說道：“女人最懂女人，我不想讓你離開我，我不同意你們復婚，假復婚也不行?！?/p>

林達理解卜軒的感受，他知道自己已經愛上了卜軒。

林達和卜軒的戀愛關系漸漸公開了，他的一些同窗老友紛紛發來祝福，師母看見林達，會像小孩那樣拍手歡笑，導師也會笑瞇瞇地握著林達的手，半天不松開。未來的某一天，昔日的導師會變身為岳父，想到這兒，林達的心里有一股奇特的愉悅感。

林達和卜軒已經開始計劃領取結婚證，并準備去冰島旅行結婚。這一天，吃完晚飯后，導師招呼林達到書房里說說話。林達坐下后，他的導師淡淡一笑，說道：“林達，我們之間還真有緣分??！”林達笑著點了點頭。

“想不到你能和卜軒走到一起?！?/p>

“我也沒想到?！?/p>

導師抿了口茶水，說道：“林達，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你，你要實話實說?！?/p>

“嗯?！?/p>

“你真的喜歡卜軒？”

“我們的性格挺合得來的?！?/p>

“她帶個孩子你心里真能接受？”

“能接受?！?/p>

“我和你師母年歲大了，經受不起女兒的婚姻再起波折，你能理解嗎？”

林達松了一口氣，點了點頭。

“這樣就好，”導師握了握拳頭，從抽屜里拿出本子和筆，放在林達面前，“林達，我想讓你把剛才說的話寫下來，你寫下來，我才能確信你會和我女兒好好過日子，不會嫌棄我的外孫女?！?/p>

林達的眼神里有驚訝也有迷惑。他猶豫片刻，拿起了筆，卻不知道如何開頭。

“林達，你和卜軒都是二婚，其實無論頭婚還是二婚，婚姻大事都不能草率，最好不要留下遺憾，”導師專注地看著林達，“雖說沒有遺憾就沒有生活，可我還是希望你和卜軒結婚之前，把事情想明白……”說完這些，他慢慢起身，走出了書房。

老房子近在眼前，林達望著熟悉的樓層和窗臺燈光，心里五味雜陳。林達沒有在導師的本子上留下只言片語，他不想騙卜軒，也不想騙自己。在某個瞬間，他忽然想明白了，他想先幫助周娟收養一個孩子，這樣做對得起自己，也對得起兒子。林達給周娟發去短信，說想回家里看看。周娟看著手機上的文字，眼淚一滴一滴滾落下來。

屋里光線暗淡，擺設沒有變化。老地板、老餐桌、老沙發、老電視、老冰箱。餐桌上堆滿了未洗的碗筷，衛生間里有點臟亂，一小股褐色的水流淌了一地。林達從老地方取出拖把擦干凈?？蛷d的吸頂大燈有六個燈泡，現在壞了三個，林達從抽屜里找出燈泡，站在椅子上取下燈罩，把壞燈泡取下來，換上新的。原來家里的墻壁上貼了幾張兒子的獎狀，現在都消失了。

林達輕輕推開兒子的房門，他只敢開一條縫，兒子的被褥整整齊齊放在床上，書桌上擺放著兒子的課本，椅子上掛有兒子的外套，好像兒子沒有走遠，只是下樓玩去了，隨時會笑著從背后摟住他的腰……林達的鼻子一陣發酸，感覺屋里潮濕的氣息更加濃烈，幾乎喘不過氣，他急忙走進屋，推開窗戶，讓新鮮的空氣跑進來。幾只夜鳥在樹枝上跳躍，樹葉反射著街面上的燈光。林達在椅子上坐下，注視著兒子的作業本，眼神的余光看見機器人站立在書柜旁邊，周娟已經請機器人公司安裝好了腦袋和四肢。林達百感交集，羞愧感同時籠罩住了他，他應該為兒子做這件事。林達抱起機器人，機器人約五十厘米高，差不多有十幾斤重，短胳膊短腿，腦袋圓圓的，兩個亮晶晶的玻璃球是機器人的眼睛。

林達打開電源開關，機器人晃動一下腦袋，發出了金屬質感的電子聲音：“月球擋住太陽的一部分，是日偏食；月球擋住太陽的中心部分，太陽周圍還露出光環似的日面，是日環食；太陽被月球完全擋住，是日全食。樂樂，我說得對嗎？”

“你說得很好，給你一個大大的贊！”兒子轉換語調，大聲說道。林達搖了搖頭，這個簡單的動作把他的眼淚甩了出去。

“樂樂，你能給我說說月食嗎？”

“好的。太陽、地球和月球在一條直線上運行的時候，月球運行到地球陰影部分，會缺了一塊。這就是月食。月食分為月偏食、月全食和半影月食。不過，我得補充一下，月球每年以3.8厘米的速度遠離地球。六億年后，地球上的人類再也看不見日全食，只能看見日環食了?！?/p>

“月球真的會消失嗎？”

“我之前不是說過嗎，科學家已經推算出，再過五十億年太陽就會死亡，太陽會死亡，月亮自然也會死亡。太陽死亡之后，會變成什么？”

聽到“死亡”兩個字，林達的胸口一陣發悶，但他想繼續聽下去。

“太陽死亡之后會變成白色的矮小星球，白矮星?！?/p>

“然后呢？”

“白矮星會變成黑矮星，再也不會發光的矮星，矮星的主要成分是碳和氧，太陽到了最后會變成一顆大鉆石?！?/p>

“你想要這顆大鉆石嗎？”

“我想要！”

“我也想要！”

樂樂說完，哈哈笑起來。林達被兒子的笑聲感染了，嘴角流露出難得的笑意。

林達抱著機器人走出客廳，在沙發上坐下，他想起過去的日子，覺得眼前這個女人很可憐，她沒有遇見愛她的男人，現在又失去了唯一的兒子。

“咱們有個好兒子……”林達抿緊嘴唇。

周娟抹了抹眼角的淚，弱弱地說：“我把這房子賣了，中介公司已經把房款給我了，我下個月搬出去?！?/p>

林達知道，這套房子屬于周娟，如何處置是她的權利。周娟從茶幾下面取出一張銀行卡和一本宣傳冊，放在桌上。

“房款在卡里，我們一人一半，密碼是兒子的生日?！敝芫陣@了口氣，緩緩起身，“兒子想去月球看日食，我們幫他實現吧……”周娟起身進了洗手間，林達透過衛生間的玻璃門，看見周娟模糊的身影，聽見她的哭聲。林達盯著銀行卡，不太敢相信，同時又感覺到內心深處殘留著無恥的東西。

他翻看宣傳冊轉移思緒，圖片上的月球懸浮在星空，簡潔神秘，像一個舞者，正準備以優雅的弧度慢慢隱去。林達點擊圖片，圖片變成了動畫視頻，一連串醒目的文字顯現出來：如果你覺得辜負了生活，不如說你辜負了時間。親愛的地球人，月球時間和地球時間不同，去月球改變一下時間狀態吧，你或許會有新的機遇。只有去了月球，地球人才能看見地球遮擋住太陽的美妙景觀。月球上的日全食等著地球人，等著您！飛船艙位有限，機不可失！

林達抬頭望向窗外，一輪圓月掛在夜空。月亮像什么呢？一個銀灰色的圓盤，不，這輪月亮是一個調色盤，地球上的人類在這個調色盤上調配出各自的顏色，而他本人，一個文學博士，一個職業出版人，一個做過丈夫和父親的男人，在這個調色盤上調配出了什么樣的生活色彩？林達無以言表，胸口一陣發悶。他咽了好幾口唾沫，平復自己的情緒。

他想起來，兒子去世前三個月曾問過他一個問題：月球是人類的殖民地嗎？在他的意識里，人類在月球上建造了基地，月球就是人類的殖民地。他這樣說的時候，兒子沒有絲毫的懷疑。后來的某一天，當他審讀一本科幻小說書稿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解釋是錯誤的，但他忘記了把正確的解釋說給兒子聽。

這一晚，林達在老房子里住下了，他抱著機器人睡在兒子的床上，能在被單和枕頭上嗅聞出兒子的氣味。他的眼淚打濕了枕頭，但他的呼吸開始變得平穩。他的夢很輕，同時異常清晰，他在和兒子說話，能聽見兒子的聲音。

兒子，月球不是人類的殖民地，爸爸之前說錯了。地球之外的星球，必須滿足四個條件，才能成為人類的殖民地?，F在爸爸說給你聽。第一，這個星球適合家庭居住，也就是說，孩子可以在上面平安出生、健康成長。第二，這個星球不會遭受使其毀滅的災變事故。第三，在這個星球上的投資，合乎經濟理性。第四，如果這個星球與地球失去聯系，也能自給自足。滿足了這四個條件，這個星球才能成為人類的殖民地星球。

爸爸，月球上不是住著很多人類嗎？

他輕輕拍了拍兒子。月球上沒有空氣，月塵有毒性，不適合孩子的出生和成長。單憑這一點，月球就不能成為人類的殖民地。

那人類為什么這么重視月球？

因為月球是人類探索太空的踏腳石。

踏腳石？是不是像我玩過的滑板車，騎在上面滑行，很省力氣？

林達握了握兒子的胳膊。月球的引力很小，人類的飛船在上面加完燃料之后，可以很輕松地飛出去很遠，探索其他星球。月球背面非常安靜，人類的電子波和噪音影響不到那里，科學家可以在上面建天文望遠鏡，能看到更深更遠的宇宙，那里是宇宙的深場。

爸爸，人類把月球當成自己的衛星，月球人也會把地球當成自己的衛星嗎？

月球人？林達被兒子的聲音逗醒了。

和周娟分別后，林達當即購買了去月球的船票，在等待月球船票的日子里，林達閱讀了很多宇宙科學的書籍。其間，林達去機器人公司，委托他們在機器人上加裝一個屏幕，同時把兒子的視頻和照片制作成數字編碼，和地球儀存儲器連接在一起。這樣一來，他可以隨時看見兒子的模樣，聽見兒子的聲音，慢慢回味往日的甜蜜。林達更換了機器人的電池，這樣能大大延長錄音的時間。

“這個機器人叫什么名字？”工作人員問道。

林達笑了笑，沒有說話。

“我見過的機器人都有名字?！?/p>

林達不想給機器人起另外的名字。

“你這個機器人功能配置太簡陋了，只有聲音錄放功能，還不會對話，現在的機器人都會說話，你想改裝一下嗎？”

“不用了，謝謝?！?/p>

“機器人太矮了，可以為它更換機械腿，讓他長高些，長多高都可以?！?/p>

林達搖了搖頭，他不想改變兒子親手制作的機器人，那是屬于兒子的創意制造，里面有兒子的味道。他想好了，這一次的月球之旅，是他和兒子的相處之旅，他期待著這一天趕快到來。

領航員沉穩的聲音在飛船里飄蕩：“親愛的乘客，飛船即將起飛，請在座椅上躺平，系好安全帶。起飛的過程中，你會感覺有一股力量壓在身體上，請放松呼吸，不要緊張，這是正?，F象。乘坐飛船類似于乘坐海輪，也會暈船，準確的說法是暈太空，飛船上有抗失重藥片，有需要的乘客請通知我們。這是38萬公里的長途飛行，整個航程將持續七十個小時左右，在這個過程中，你可以欣賞我們的母星地球，欣賞月球，同時眺望深邃的太空……”

三聲提示音之后，飛船引擎“轟”的一聲啟動了，低沉的聲音從底部傳上來，而船身保持靜止的狀態，更多的聲音響起來，幾股煙霧升騰，飛船依舊靜止不動，就在大家靜靜等待的時候，之前的聲響忽然匯成巨大的轟隆聲，船艙震動了一下，又震動了一下，轟隆聲持續不斷，飛船起飛了，那奔騰而出的逃離地球引力的沖動一直在持續……林達感覺到一股強大的力量壓在身上，他抱緊機器人，調整著呼吸。

地球越來越遠，直至懸在太空中。重力消失之后，寂靜涌現。這一刻，上與下的概念消失了，在地球上腳踏實地的感覺消失了。陸地、海洋、云霧，這是地球的全部，人類在哪兒？動物和植物在哪兒？林達恍惚感覺到飛船上的這些人像是地球人類的幸存者。

飛船平穩飛行后，林達拿起月球手冊，打開機器人的錄音按鈕，一字一句讀給兒子聽：月球上的一天，從太陽升起到太陽落下，會持續648個小時。這是漫長的一天。林達停留了片刻，他想到地球上的生活也有漫長且痛苦的感覺。他繼續讀下去：月球的一個月，有14個白天和14個夜晚。無論在月球上工作，還是在月球上旅行，人類習慣遵守地球時間。月球上明明是白晝，人類手表上的時間卻是午夜……

月球！月球！

睡夢里的林達被其他旅客的聲音叫醒，他下意識地抱起機器人，透過舷窗向外望去。記憶里的月球那么小，眼前的月球那么大。不，是非常巨大，能隨時把天空填滿。月球上的陰暗部分是月海，發白明亮的部分是高山，環形山一個連著一個，月球的地平線呈彎弧狀。

兒子，我們快到月球了，月球像天空的大眼睛，那些環形山像巨大的碗。我們現在距離月球還有五百公里，飛船已經調整好方向，開始降落階段的飛行。兒子，飛船的引擎再次啟動了，飛船里的人都能感覺到一股重力壓在身上，由于在太空里可以輕松加速，壓在身體上的這股力道比起飛時小多了。月球越來越近了，山巒和更高的山峰清晰可見。我剛才說，那些環形山像碗，其實不止像碗，環形山還像張開的大嘴，還像一個又一個廢棄的礦坑。

林達忽然想到，從地球飛向月球，其實是長距離的自由落體。他趕緊把這句話說給兒子。

兒子，月球的灰色變深了，看上去很神秘，但這種神秘里又有浪漫的感覺。飛船降落平臺就在下面，地勤工作人員像小小的石子?，F在，飛船再次調整方向，船首不再向下，而是向上，飛船引擎噴出的火焰和氣流對著月球地面，以獲取穩定的降落觸地速度。兒子，飛船開始下降了，我看見月塵了。就在剛才，船艙顫動了幾下，現在平穩了，飛船的引擎好像關閉了，真的關閉了，我能聽見月球上的寧靜，月球旅客為宇航員鼓掌。平安降落總是好的。我也要給他們鼓掌。月球旅館的機器人服務員正站在下面歡迎我們呢。飛船服務員告訴我們，氣閘艙連接艙門之后，我們就可以出艙了。她還說，多年前，飛船降落的時候，引擎尾流噴出的氣體可以吹出一個環形山，而且吹出的月塵能掩埋掉附近的任何設備，現在有了固定的降落平臺，吹出來的月塵少多了?，F在，艙門頂部的綠燈亮了，氣閘艙已經連接好，艙門可以打開了。

林達松開座椅安全帶，抱起機器人，跟隨隊伍走出飛船，排隊穿過氣閘艙門，之后進入一條長長的通道，月球旅館的指示牌非常顯眼。他們走進月球旅行巴士壓力艙，直接駛向了月球旅館。辦理完入住手續，林達抱著機器人，順著明亮鮮麗的長廊走向房間。沿路的墻壁上懸掛著多種多樣的地球照片：地球處于月球地平線以下、地球變成了一彎纖細的藍色新月、一條細細的美妙的蔚藍色在月平線上顯現出來、地球的邊緣在月平線顯露出來，這個藍白色的圓盤，正被神秘之手從黑暗的宇宙之海里拉了出來、地球懸浮在夜空，散發出無依無靠的孤獨美感。林達經過旅館里的觀景平臺，抬腳走上去。他看到了靜止的陽光、漆黑的天空和無盡的灰色沙原，還在很遠的地方看到放射形的深溝和古老的火山口。

“叔叔，你的機器人會走路嗎？”一個小女孩跑過來問道。

“會走路啊?！?/p>

“那你為什么抱著它呀？”

林達笑了笑，打開運動開關，把機器人放在地板上。機器人晃動腦袋，開始走來走去。

“叔叔，它會說話嗎？”

林達不知道如何回答。女孩的爸爸走過來，朝林達點了點頭，抱走了女兒。女孩扭頭看著林達，說道：“不會說話的機器人，是傻瓜機器人?！绷诌_無奈地搖了搖頭。

在房間里稍事歇息之后，林達抱著機器人急匆匆走進太空服穿戴室，在工作人員的協助下穿戴好太空服，工作人員拿著檢測器，檢查太空服的脖頸、手腕、肘部、膝蓋、靴子等部位的氣密閉合狀況。檢查完畢后，工作人員按下內氣閘門上的綠色按鈕，內氣閘門緩緩打開，林達拖著腳步走向氣閘走廊，內氣閘門發出“嘶嘶”聲響，隨后緩緩關閉，此時外氣閘門上的燈是紅色的，紅燈變綠之后，說明氣閘走廊里的空氣壓力恢復到了正常水平，外氣閘門才可以打開。林達走出外氣閘門，才是真正到達了月球表面。他把整個過程說給兒子聽。

他把機器人放在月球表面，想象著兒子的腳印踏在了月球之上，忍不住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那一刻，他的內心非常激動。兒子，我們到月球了。他想抱起機器人，不過隨后改變了主意，他打開機器人的運動開關，想看著它在月面上走一走。

遠處是清晰的山巒，這些山巒像群山之墻，消失在月球的弧度之下，在飛船上的時候，飛船服務員對他們說過，月球的弧度會帶給你一種錯覺，會覺得眼前的環形山在幾百米之外，距離不太遠，事實上，那些環形山距離你至少有三公里。飛船服務員還說，月球旅館里有望遠鏡可以租用，而且地球上的望遠鏡能在月球上發揮出最大的價值，因為月球上沒有霧氣，遠處的山脊，是什么樣就是什么樣，很多細節會自動跑到眼前——如果它們變得迷糊，那肯定是你的眼睛出了問題。

林達邁步向前，他看見其他游客也在漫步，確切地說，他們在慢走、快走、小跑、跳躍?——?那是書本和視頻里講述的兔子跳和袋鼠跳。還有游客從平坦的山坡上沖下來，像是在滑雪。是啊，人類在月球上跳躍，就像地球上的氣球在地板上彈起，氣球不僅能彈起，還能飄浮，而人類無法在月球上飄浮起來，因為月球上沒有空氣。

林達以為機器人會跟著自己往前走，扭過身發現機器人走向了另外的方向，林達哭笑不得，轉身追趕機器人。月球上一片明亮，而天空是黑色的，抬腿走路感受到異樣的低重力，四周沒有任何聲音，松軟的粉狀表土混合著碎石。路邊的巖石大小不一，而大塊巖石的陰影，像鬼怪冷漠的手影。

林達看見一輛月球探測車：太陽能電池組第一次展開后，月球車就像長出了手臂，電池組第二次展開后，月球車的手臂好像長出了蜻蜓的翅膀，月球車的手臂和翅膀，在陽光下閃著瑰麗的色彩，非常迷人。不遠處，幾位科研人員正在工作，他們的太空服已經沾滿月塵。

月球車太漂亮了，它開始向前運動，四個車輪卷起的月塵緩緩落下，像在播撒月球迷霧。林達緊跟上去，想看清更多的細節。在此之前，他在書本上了解了月球車的相關知識，他靠近月球車一邊回想一邊設法驗證。這是月球車擋泥板，車輪是鋼絲輪胎，上面布滿鈦合金薄片增強摩擦力。每個車輪分別裝有發動機，月球車的最高時速為25公里。一根手柄從工具包里露出來，那可能是靜電刷，能協助科研人員去除沾附在太空盔上的帶電粉塵和手套上的靜電。幾臺儀器設備擺放在月球車上，很可能是月震儀、激光反射器、巖石探測器，那幾個鉛盒和鋁盒里面肯定裝有月巖標本。他還想看個究竟，一位科研人員蹦跳著趕過來制止了他，他醒過神，忽然發現機器人離開了自己的視線。

或許小女孩說得對，不會說話的機器人是傻瓜機器人，機器人不會說話就無法回應人類的呼喚。林達的確有些后悔，他應該事先在機器人身上配置定位儀。林達搜尋了很久，一無所獲。旅客駕駛的月球旅行車引起了他的注意，機器人或許是被旅客偷走的。他迅速趕到月球旅館服務站，租賃了一輛月球旅行車，加快搜尋速度，每見到一輛月球旅行車他就會追上去悄悄查看。

悔意夾雜著疲憊包裹了林達。時間不早了，他返回旅館，請值班工作人員發布尋物啟事，雙方交流之后，工作人員面露難色，說道：“你的機器人沒有名字，不會說話，也沒有照片，尋物啟事怎么寫？”林達借過紙和筆，把機器人的模樣畫出來遞給工作人員。其他的旅客正在熱烈議論明天的日食觀賞活動，林達在一旁默默地聽，腦子里一片混亂。

林達再次踏上搜尋之路，他心里清楚，如果找不到機器人，他之前的傷痛里會添加上無法承受的東西，他也無法向周娟交代。

太陽懸在高空，地球就在眼前?，F在，太陽在地球的海洋上留下光斑，而地球海洋強烈光線的反射，讓月球地平線上的土地呈現出部分的藍色。旅客們正在等待日食，而林達正駕駛著月球車，一門心思尋找著機器人。

地球離太陽越來越近，正慢慢往前走，再過一會兒，地球會走到太陽和月球之間，三個星球在一條直線上運行，地球會擋住太陽射向月球的光。林達忽然意識到，他應該把日食的景觀記在心里，他回到地球去墓園看望兒子的時候，再仔細告訴他。他停下月球車，抬眼眺望。

時間慢慢流逝……地球正在移向太陽的前面，繼續向前……一個黑色的圓弧移過來了，慢慢進入太陽里面……擴大的圓弧移過來了，半個黑色的圓盤移過來了，一個黑色的大圓盤移過來了……黑色的圓盤并不是全黑的，邊緣有光亮，光亮形成一個光環，包圍著黑色的圓盤。

是地球吃掉了太陽，還是太陽吞掉了地球？

即使有光環，月球還是陷入了一片黑暗。

林達在月球的黑暗里睜著眼睛，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在太空盔里旋轉。這一刻，他似乎忘記了整個世界，或者說，他甚至忘記了自己的存在。他很享受這種感覺，那是輕飄飄的近似于靈魂出竅的體驗。

他晃了晃腦袋，讓自己清醒一些。他忽然想起梭羅說過的一句話：大多數人過著平靜而絕望的生活。

接下來的三天，除了睡覺吃飯，林達一直駕駛著月球車苦苦尋找機器人，沒有心思參觀月球動植物基地和最新建成的飛船博物館。在此期間，林達去月球車服務店更換過車載電池，調換過一次太空服。店員告訴他，月球的隕石坑里有很多氣包，它們看上去很硬，其實很軟，稍不留神就會一腳踏空，有些氣包很大，能把一個人完全埋進去。

他一路查看月球氣包，一些氣包的幽深洞口讓他連連后退。他木然地站在那兒，陷入絕望的境地。林達在氣包附近看見了其他旅客擺放的家庭合照、小玩具、胸牌、獎狀等物品，那是他們故意留在月球上的紀念品，他取出一張尋物啟事放在氣包上面。

林達開始期待另一種結果：有人發現了機器人的軀體，它可能被巖石壓碎了，或許被人類的腳踩碎了，被其他的月球車碾碎了——這都沒關系，即使是斷裂的軀體，即使是碎片，他也想帶回地球，無論花費多少錢都要努力修好。

又過去了兩天，依然毫無結果。林達駕駛著月球車獨行的身影，成了月球旅客眼里的風景。某一刻，林達會這樣想：或許是外星人抱走了機器人，如果真是這樣，兒子的形象和聲音會被外星人知曉，這可能是最好的結果……林達停住月球車，他的眼睛越來越干澀，手臂正在發抖，那是近乎虛脫的感覺。

他滑下月球車，眼神無處安放，最后落在月球車擋泥板上面——那其實不是擋泥板，而是擋灰板，因為月面上沒有泥水?？傄朦c什么。月塵松散，像一個又一個幽靈，輕輕摩擦一下就會產生靜電，會隨時吸附在太空服和月球車上。這幾天的經歷讓他有了新發現，月球車散熱器一旦被月塵堵住，會影響散熱效果，需要用靜電刷清除灰塵。林達已經用壞了一把靜電刷。

從月球上看過去，海和云是地球最顯眼的孩子，渺小的人類更像是海和云的玩具。林達瞇著眼睛，仿佛看見書籍里提到過的太陽綠光，這道光跟科幻電影里UFO射出的綠光非常相像，那是太陽升起或落下的時候，在太陽的上邊緣出現的由大氣折射而導致的一抹轉瞬即逝的彩色條紋。他知道，看到這個奇妙天象，需要三個充分條件：清晰的地平線、完全平坦開闊的視野，以及足夠好的運氣。林達知道自己沒有這樣的運氣。

林達再次啟動月球車，覺得還是應該充滿希望，充滿希望總是好的，這個念想讓他的臉上顯露出奇異夸張的笑，讓他看起來像個傻子。月球車載著他往前走，朝月球地平線的方向走。月球的世界，恍恍惚惚又真真切切，沉重與輕飄混雜，怪誕與神秘低語，奇異夸張的笑停留在林達臉上。周娟，對不起，我把機器人弄丟了，我把機器人弄丟了……他的眼淚隨著他的笑流下來。月球車自顧自往前開，林達的手放在方向盤上，手指并沒有釋放任何力量。沒有方向就是方向。周娟，對不起，對不起……這一次，他有再次失去兒子的感覺。傷痛和慘淡之情淹沒了他。

林達舉目眺望。地球就在眼前，月球上無風無水。不知怎的，即使月球上沒有水，林達忽然發現月球之上搖搖晃晃的星辰影像，像一幅清冷的中國水墨畫。是的，就是這樣。身下的月塵是紙，月球車是移動的筆，月球的夜空是墨，而地球是大大的印章。

此時此刻，除了熱淚盈眶，林達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責任編輯?韓新枝?張爍

【作者簡介】蔣一談，小說家、詩人、童話作家。1991年畢業于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已出版短篇小說集《魯迅的胡子》《赫本啊赫本》《棲》《透明》《廬山隱士》《中國故事》等。曾獲得人民文學獎、蒲松齡短篇小說獎、百花文學獎短篇小說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上海文學》短篇小說獎、《小說選刊》短篇小說獎、“南方閱讀盛典”最受讀者關注作家獎、首屆《小說選刊》最受讀者歡迎小說獎、卡丘·沃倫詩歌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