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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經

2023-06-15 20:04羅偉章
小品文選刊 2023年6期
關鍵詞:酒瓶樂山室友

羅偉章

大學快畢業,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喝酒。有天從閱覽室回來,渴得心慌,寢室里卻滴水沒有,只有放在桌上的小半瓶白酒,便抓起酒瓶,朝嘴里灌。灌起來就不停,直到酒瓶空了,不得不停。酒是另兩位同學的,幾分鐘后,二人買了鹵肉和一瓶老白干回來,疑惑地盯住桌上的空瓶子。我說是我喝了。全喝了?我說一口就喝了。兩個家伙忙對我打躬作揖,連稱“甘拜下風”。

從此我對酒改變了看法。這意思是,我以前很討厭它。寢室里住四個人,夏、花、孫、羅,愛喝酒的是夏和花,每喝必醉,醉了就互打,有時打得頭破血流,以為他們將結下仇怨,可酒醒之后,兩人又是牢不可破的哥們兒。

我第一次喝酒,是把它當水喝的,它滿足了我對水的渴望,還把水底喚醒,我腦子里,奔流著光怪陸離的想法,是平時不可能產生的奇思妙想。

我是在重慶念書,后來實習,是去兩個多鐘頭車程外的郊縣,二十天后,學校帶信過來,說市委宣傳部將舉辦“重慶市大學生校園之春”大型文藝晚會,要我當晚寫首主題詩,明天有專人來取。我想這玩意兒咋寫呢?一片空白之際,就想到酒。于是去買來一瓶。這是我第二次喝酒。酒瓶見底,詩也收尾。半個月后,那首詩在重慶一家四開大報上發了半個版,卻沒給我一分錢稿費。這事至今讓我耿耿于懷。當年的報紙不像現在,當年的報紙很紅火。

如俗話所說,有了再一再二,就不愁再三再四,再三再四過后,我愛上了酒。畢業分配,我去了川東北一家煤礦。煤礦臥于萬山叢中,氣候寒濕,酒既是糧食的液體,也是一種藥,男人喝,女人也喝。當感情融入需要,一切便都顯得自然而然,也理所當然;作為我,便在快樂中日常,也在日常中快樂。

那家煤礦,當年分去八個大學生,六男二女,每到周末,只要天晴,八個人就結伴游山,每人背著個挎包,包里不是酒,就是下酒菜,翻過一座山頭,再翻過一座山頭,走得腿軟了,肚子饑了,就找塊平整巖石,坐下喝酒。八個人來自不同的地區,說著不同的方言,酒卻成為共同的方言,半碗下肚,不管你說啥,別人都懂,你的喜悅,你的憂傷,你平時深藏不露的夢想,這時候講出來,別人都能理解和分擔,并受到衷心鼓勵。喝得醺醺然,就躺在石頭上睡。若是熱天,陽光透過枝葉,灑落在身上;若是冬季,醒來才見,紛紛揚揚正飄著一天大雪,山野白了,身上也白了。那時候年輕,寒天暑日,都敵不過青春。

但這樣的日子,只維持了一年。

一年后我調進了市里,另外七人,陸續談了戀愛。某些周末,我坐三小時汽車,回去找他們喝酒,竟來不齊整:他們不僅戀愛了,還結婚了,有了各自的日子要過?!芭笥岩簧黄鹱?,那些日子不再有?!便皭澣丈?,我就不再去了,只跟新結識的朋友喝酒。市里有條大河,將城市劈為南北兩半,南為新城,北為舊城。同樣的周末,三個五個,七個八個,去船上,或出城去農人的油菜花地里,舉杯痛飲。但和我舉杯的人,跟我說話的人,再不是以前的人了。慢慢的,“以前的人”由實體變為影子。淡忘,成為生物性選擇,推著人繼續往后的人生。偶爾,我會在酒杯里看見他們,一口喝下去,讓他們和我的身體一同燃燒,而眼里見的,卻是新朋友,嘴上說的,也是新鮮的話題。

新朋友剛剛成為老朋友,再次被他們的愛情和婚姻,從我身邊帶走。

一年八月,有個全國性的行業培訓,地點在四川樂山,那是個安靜的城市,除了河吼,就很難聽到聲音。河是兩條,岷江與大渡河,都有名有姓,煙波浩淼。兩河交界處,即是樂山大佛。培訓班約五十人,過著清淡的生活,清淡到不僅菜不夠吃,飯也不夠吃,當然更沒有酒喝。某天上午,學員坐了大巴,去眉山的三蘇祠,午飯也在那里吃。桌上終于變得豐盛,只是依然沒酒。到了蘇東坡的地方,不喝兩杯顯得不夠意思,我就出去買來兩瓶,往桌上一放,同席者舉臂歡呼,結果都想喝。我萬萬沒想到,自己的舉動,差點害死一個人。

是個女子,在我們鄰桌。她對酒極度過敏,聞到酒味,就胸口發緊,呼吸艱困。我們這邊因酒精刺激歡聲笑語,她卻跑了出去,連東坡肘子也沒吃成。當時開會是兩人一間房,其室友見她臉色不對,跟了出去。她坐在蘇東坡塑像旁邊,已說不出話,只手指醫院的方向。幸虧不遠,室友將她送了過去。醫生一見,就知緣故,連忙朝她靜脈里注射可的松,這才活過來。

這件事發生得靜悄悄的,除了她和她室友,都不知道。我是兩年后才知道的。兩年后她調到了我們單位,過些日子,我和她戀愛了,又過些日子,我和她結婚了。而對愛情和婚姻,我本是抵抗的,因為這兩樣有深度聯系的“物質”,都會帶走我的朋友。她聽我談起那些淡出的朋友和淡出的原由,說:在樂山那次,雖然我們不認識,更沒對過一次眼、搭過一句話,但你肯定是有了預感,就想把我害死,斷了自己戀愛和婚姻的路。想起來或許是這個道理。

不過戀愛和婚姻也是美好的,我們都在其中改變和成長。我的心思不再漂浮不定,她也可以聞酒味而不犯病。

在報社干了幾年,我突然辭職。說突然,是我自己也從未想過這事,猛然間冒出個想法,立即就寫了辭職報告,并且動員妻子也辭職,帶著三歲的兒子,一起到了成都。我是到成都寫小說來了。念大學時,除學校發放的少許補貼,基本靠著稿費維持生計,大學畢業,再沒寫過一個字,心里癢了。寫小說不必離開舊地,之所以離開,當時沒想過,現在想來,多半就因酒局太濫的緣故。

成都我一人不識,加上少于出門,無從與人結交,沒人跟我喝酒,我也就懶得喝。待我重新端起酒杯,才發現,我的酒量已大不如前,以前能喝一斤的,現在喝上三兩,就有些力不能支。喝二兩最好,血液喧嘩,神清氣爽,往書桌前一坐,能寫出特別可愛的文字。

選自《中華讀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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