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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湖街

2023-06-20 03:00李曉晨
芳草·文學雜志 2023年3期
關鍵詞:薩里南湖老師

南湖街早就是個有又沒有的地方。

說有,因為原先這條街的痕跡還隱隱約約留在南湖公園里。說沒有,但凡問問附近的新住戶,基本沒什么人知道這個名頭了。

從這條街輻散開去,過去有一個個響當當的名字——貢院墻根,芙蓉里,王府池子,省府前街,曲水亭,珍珠巷……人踩在石板路上,腳下冒出一股股清澈的水流。水從地底下永無止息地涌出,形成溪流蜿蜒、池塘湖泊,流出一條又一條護城河,在這里住了幾十年的人早就見怪不怪,擔水洗米,涮衣擦臉,無不依賴著永動機一般的水流。有調皮的孩子走過故意使勁踩幾下,便可以多看幾眼青石板里的清泉。

“涼嗎?”陶李抬頭問。

“涼著咧!”回話的齜牙咧嘴,嚇得她縮手縮腳,不敢上前。

幾年以后,她才敢壯著膽子走進長滿水草的泉池。水沒到大腿根,泉眼像語文課本里寫得一樣一刻不停地“冒,冒,冒”,陶李起先有點兒害怕,但看幾個小伙伴都很淡然,就鼓勵自己不能輸了陣勢,先是被一群河蝦吸引了注意力,然后又游來幾條泥鰍,她興奮地撲過去,不料只得了一頭一臉的水珠。抬眼看去,離她不遠的江米條半條腿沒在水里,張開籠網,一上一下,再一上一下,很快網子里便各種撲棱亂動,收獲頗豐。

陶李把羨慕的目光投向江米條,盼望他能饋贈給自己一點收獲,比如一尾魚、幾只蝦,哪怕幾條蝌蚪也行,江米條卻提著桶往家的方向跑去。于是她只能擦干腿上的水滴,一路走著編個抓了魚又逃脫的故事打算回家講給母親聽。

當然最重要的,是講給于老師聽。

于老師早已經不算是真正的老師,但住在南湖街的人還喜歡這么稱呼他。關于他的傳說有不少版本,但比較接近事實的是,他早年是個正兒八經的高中語文老師,課教得不錯,還會唱歌拉琴演話劇,但后來妻子嫌教書賺不到錢逼他停薪留職做生意,一路折騰下來錢沒賺到,妻子卻帶著女兒不知跑到哪兒去了。據說那會兒小女兒才三歲,胖乎乎粉嫩嫩正是健壯可愛,下巴上還有一小塊青色胎記,他常開玩笑說這是女兒投胎時防止走丟的記號。不過,女兒還是走丟了。那以后于老師得了癔癥似的,落魄潦倒地住進父母留在南湖街的老屋里打零工謀生。

眼見著他沉默寡言下去,獨獨看見小孩才會興致勃勃逗弄幾下。特別每次看到陶李,不管手里忙什么都要給她點好吃的——她實在有幾分像自己的女兒,圓嘟嘟的臉龐一副貪吃的模樣,下巴上也有一塊差不多大小的青灰色的胎記。也因為這樣,每逢寒暑假,周圍幾家鄰居就把自家小孩子送到于老師這里看顧。相比其他工作,這自然是他更喜歡的。

說來也怪,陶李和他格外投緣,多半因為于老師從沒瞠目結舌地注視過她的那塊胎記。從很小開始,她就意識到這是一與生俱來的恥辱,那塊小小的胎記青黑中泛著紅絲,還時常長出一層凹凸不平的白皮。因為這塊從娘胎里帶來的痕跡,她領受過許多人異樣的目光和議論,好多調皮的孩子沖她扔石子和死蟲子,嘲笑她是被怪物咬過一口的丑八怪,以至于她拼命想把自己藏起來,恨不能永遠都躲在房間里不見天光。

沒事的,等你長大了它就看不見了,母親勸道。

于老師也這樣告訴她,還給她講丑小鴨的故事?!昂蛣e人不一樣有什么不好?只有仙女才有這樣的記號”,他憐惜地看著這個小女孩兒,有一瞬間甚至覺得那個小小的女兒回來了。

從陶李家通往于老師家的路源遠深長,越過兩條街還得拐幾個彎。他住在大雜院的最深處,乳白色的石頭墻后疊著三進院落。他教娃娃們背三字經讀古詩詞,講不知道哪個朝代的故事,娃娃們的父母湊些錢給他算作學費。于老師還有幾個絕活,其中一個人們見過的是在黑板前用肩膀當圓心掄圓胳膊畫大圓圈,還有一個只有附近少數人領略過,那就是小提琴拉得相當可以。

陶李不知道多少次聽他拉起過《梁?!?,琴弦撥弄得心里一扯一扯的,不知道被誰砌起一堵厚實的磚墻。附近還有幾個孩子也是雷打不動的聽眾,秀青秀蕾這對雙胞胎算一撥,陶李保姆家的兒子江米條也整天跟著他們,幾個人仿佛從來沒注意到她臉上的胎記,打打鬧鬧玩成一團。也只有在這里,陶李的呼吸和跳躍順暢而通達,不必縮手縮腳,謹言慎行。當然一個人算一份學費,江米條跟著她折算了半價。保姆每個周末幫忙打掃下屋子算是補足剩下的費用——說是保姆,其實不過幫著帶帶孩子煮煮飯賺點零錢罷了,母親一個人帶著陶李還要上班,怎么也得有個人幫忙。

陶李喜歡聽的多半都是鬼神傳說,臉紅頭發長的妖怪吃了趕考的書生,山底下窮困潦倒的老姑婆挖土掘地時得了意外之財。她最喜歡聽的故事說的是一個長得奇丑無比的小丫頭不小心掉進湖里,等被救上岸變成了美麗的公主,聽得入了迷,晚上回家在漆黑的房間里再自己講一遍,花床單披上就是斗篷,枕頭邊站著高大威武的公子。她爬上摞了幾摞的被子的最高處,透過雕滿鐵綾花的窗口依稀看見肅白的月光,整個人就站在皇宮最高遠的石階上,全世界的亮光都披掛在身上。

有很多次,她躺在床上,假裝和于老師一起站在月亮下的山坡上。

我臉上的臟東西能變沒嗎?丑死了。她問。

肯定會的。

什么時候能沒有呢?死了是不是就沒有了?

不用等那么久的,也許明天就看不到了。

人要是死了會悶嗎?

應該不會吧,死了就沒有感覺了。

可是埋在土里,埋得那么深難道不憋得慌不會喘不過氣嗎?

我也不知道,誰知道人死了在底下想什么呢。

再過很長很長的時間,咱們是不是就把他們忘了?她又問。

也不一定,有些人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忘吧。

那也挺不容易的,給他們多帶點東西吧。

好啊,等七月十五咱們去廟里。

她從床上爬起來坐在枕頭上,看著空氣一本正經地說,說話算數呵,又伸出小拇指比畫了一下,之后躺倒在軟和的被子里睡去,發出一起一落的呼吸聲。

七月十五還很遠。

孩子們每天來大雜院嬉鬧,于老師講《山海經》《千字文》,帶著他們玩好玩的把戲,比如拿放大鏡在太陽底下點燃一根火柴,用醋把雞蛋泡得軟軟和和……這些在陶李心里久久難以忘卻,存放到夜晚就變成了一個人的獨角大戲。

這樣的情形持續了幾年,直到很多年以后,陶李還會記起那個最初的啟蒙者。有很多次她莫名其妙記起于老師,最近的一回她開車在大雨滂沱的路上束手無措,前方白茫茫一片,手握方向盤不知該往哪打。對于這場暴雨,她異常熟悉,和當年的那次如出一轍。

應該是個周末,天陰得厚實,看上去隨時會降下一場不知深淺的雨。江米條和秀青秀蕾在院子里掐石榴花刨西瓜蟲。于老師打算做一桌好吃的款待大家。

有什么好吃的?秀青捻著一條蚯蚓問。

紅燒、煎牛肉、炒雞丁、八寶飯,還有酸奶,巧克力呢……于老師報了幾個真真假假的菜名。

幾個人正打算跟去,陶李用眼神喝止住兩姐妹。做客怎么能不穿上整齊的衣衫?

在她的提醒下,伙伴們選了最滿意的外套和衣裙。秀青和秀蕾依舊連體嬰一般不分你我,穿上繡著老虎的紅色毛衣。江米條脫下沾了醬油點子的套頭衫,胡亂套上剛晾干的褲子。

她呢?則穿上了舅公寄來的湖藍色連衣裙,還配上一雙乳白色的小皮鞋。又帶去一只竹編的蜻蜓和三只熟透的秋柿當禮物,是母親特意凍在冰柜里留到冬天的零食,平日里隔幾天才允許她吃一個。在鏡子前轉了兩圈,那塊胎記好像清淺許多。

幾個孩子圍桌邊坐好,先吃一點盛好的黃桃罐頭,再嘗幾顆果脯。即便反復提醒自己要矜持,陶李還是忍不住迅速吃完黃桃塊,喝光碗里甜滋滋的糖水。

還吃了些什么?

一盤炸花生米,金燦燦咬下去粉碎,鯉魚早早殺好拿白糖和香醋滾上面糊,還有紅亮冒油的鹵豬蹄,沒等上桌就香味撲鼻,軟爛鮮香。

其他的還有什么?不知道別人記不記得,反正她是記不大清楚了。

菜一道道擺上桌,噼里啪啦的雨聲和玻璃上樹枝的摩擦聲混合在一起,匯成驚心動魄的音響。于老師朝外張望幾回,桌上的電話也響了幾次。先是陶李的父母問要不要來接她,此后是秀青秀蕾家,最后一個電話來自江米條的父母。孩子們起先十分淡定,但很快都開始惦記回家,于老師有些犯難,他打算挨個把孩子們送回家,但又不放心將誰單獨留在家里。

“先到一個人家,再去送另一個好不好?”他試探地問。

幾個孩子沒什么意見,只有江米條不大樂意。他看著幾個縮成一團的女孩子,覺得這幾步路根本不值一提,反而是個絕好的機會能證明自己是個鐵打的男人,一種真正的長大成人的感覺發自肺腑地澎湃起來。

思忖幾分,于老師還是制止了江米條的計劃。事后秀青秀蕾回憶起來,都記得江米條把胸脯拍得像個猩猩,還有對幾個女孩子掩蓋不住的輕視。

“誰能想到呢?”幾個人有次視頻聊天說到江米條依然忍不住唏噓——不過就隔著兩條街,愣沒走回去。

誰都沒有想到,那場雨后來被深刻地載入了南湖街的歷史,提起那一年八月二十六日的水災幾乎無人不曉,即便人們完全忘記了陶李下巴上的胎記,也無法忘記那天的大雨。

雨開始的沒有半點特殊,卻越來越豪放詭異,不帶絲毫結束的意思。水不止從天上瓢潑下來,還從地上不斷向上噴涌,風也順勢湊起熱鬧,一時間鼓瑟喧囂,天地大亂,先是密密麻麻砸倒一些枝丫,然后從四面八方朝最低洼處的南湖街集結。雨水很快沒過腳腕、膝蓋,漲勢遠遠超過人們的預計。

電話又響幾回,于老師逐一應答,幾家父母都囑咐稍安毋躁。

他先是帶孩子們玩五子棋,又拿紙牌摞長長的火車,還聲情并茂念了好幾個童話故事,起先大家還興致盎然,可很快就耐不住性子。于老師不得不帶著四個孩子規劃起來,最先打算帶幾個人一起出去,把住最近的秀青秀蕾送下,再依次把陶李和江米條分別送回家??砷T一打開,這個方案立刻宣告破產,暴風雨從門檻那猛獸一般奔涌進來,仿佛要吃人一樣。

幾個孩子忍不住哭鬧起來,于老師趕緊打開窗戶讓他們吃下幾口冷風,孩子們就又在恐懼中停止哭鬧,一個一個盯著墻上的鐘表和神龕上的神像發愣。

對陶李而言,她其實不怎么害怕,夜晚里假想的一幕幕此刻就在眼前。給我們拉個曲子吧,她說。于老師把琴匣從柜子高處拿下,琴是幾十年前爺爺從外地帶回來的,琴身通體呈深紅褐色,四根弦閃閃發亮。隨意撥動琴弦,《小熊和洋娃娃跳舞》就在雨夜里委婉流轉,孩子們也很快平息下來。

然而,當下的終極問題還是怎么回家。

趁雨點略微疏落,于老師決定先送秀青秀蕾回家,再把陶李和江米條一同帶回去。雙胞胎一個被抱在懷里,另一個被牽在手里,三個人擠在雨衣下迎著風雨奮勇向前。秀蕾嚇得頭都不敢抬,秀青只記得水沒過膝蓋,一腳踩進去冰涼刺骨,還纏著泥巴和水草,但總歸安全回去了,于老師趕緊折返回家,卻只看見陶李一個人呆愣愣地倒在沙發上。

“江米條呢?”他問。

“跑了?!碧绽钔鄣乜蕹鰜?。根據她的說法,江米條用盡全身力氣推開她沖進雨里,盡管她全力拉扯終于還是宣告失敗,只能眼睜睜看他英雄一樣奔跑進大雨之中。

那張淚痕斑駁的臉在時斷時續的哭聲里融成一團,同窗外的雨一樣擾人心致。于老師的心里猝然開裂出許多紋路,女兒當年找不到媽媽時也這般號哭得撕心裂肺,讓他心里一揪一揪的。他趕忙拿濕毛巾幫她擦拭干凈,再打電話去問,江米條居然還沒到家。于老師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一把抱起陶李,出門沿路尋找。

水開始從一個成年人的大腿向腰部蔓延。在南湖街住久的人都隱隱意識到有些不太對勁,街上已經可以看見半米長的大魚游來游去,魚的種類不少,有花鰱、青魚、鯉魚,還有幾斤沉的老鱉晃著四肢來來回回劃水。幾個精壯的漢子已經抄著漁網站在門口打算順水撈些魚蝦螺蟹,還有人光著膀子站在門口指指點點,指點別人怎樣才能多撈幾把。淤泥開始向上翻滾,于老師艱難地涉水向前,四肢不時被水草和大魚纏膩住,一個瞬間,他猛然意識到,是南湖的水流過來了,只有湖水倒灌過來,這些蝦兵蟹將才能順流而下。

“湖水倒灌了!”他歇斯底里得嚎叫起來,“快跑??!發水了!發水了!”整條街上空都回蕩著他凄厲的尖叫,那聲音高亢而細長,像丟了孩子的母親在雨夜里發瘋崩潰。

這喊叫聲起先沒怎么引人注意,但很快就驚醒了整條街的住戶。他一邊抱著陶李往前走,一邊發現越來越多人沖出門開始亂跑,水流中漂來一只結實的塑料盆,中間端坐個不曉得害怕的娃娃,后面有人推著盆向前移動。還有不知誰家的貓狗逃竄出來在水里撲騰,全不明白眼前到底發生了什么。

不知道是誰先跳進濁流里,很快就有了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游泳的人越來越多,撲騰撲騰。住在南湖街的人大多都是游泳高手,在水邊生活這么多年,人們基本上都學會了游泳這項基本技能,一旦意識到游水比走路更方便,他們就會自然而然選擇前者。于老師當然也是游泳的高手,想當年和幾個小伙伴比賽憋氣沉到水里許久沒露面,人家還以為他被活活憋死,直到實在忍不住從荷葉里冒出,頭上還頂著荷花殘留的枝蔓。

這個時候他突然憶起這項絕技,背上陶李朝兩條街開外的方向游過去。于是,人們在大雨里發現了一個十分奇特的物種,它并不寬闊的脊背上馱著個瘦小的女孩兒,一沉一浮,再一沉一浮。水洶涌地朝南湖街最低處流去,沖刷出一條莫測的道路,路上遇到的所有人都同他相向而行。

十幾天后,一層厚厚的淤泥暴曬在南湖街上發出陣陣酸臭和惡心,水已經全部退下,整條街死蛇一樣一覽無余地晾在太陽底下。

在這場雨中,南湖街一共死了五個人,其中一個就是江米條。

鄰居們湊到一起很默契地從不涉及這個話題,尤其是江米條的父母。

最開始的一個星期,參加那頓晚餐的孩子們都覺得江米條一定會回來,只是現在不知道藏在哪和他們捉迷藏。又過了一周,每當他們問起江米條到底去了哪里,得到的答案幾乎一致,說碰上來探親的嬸嬸去外地上學了。

“去哪兒上學了?我們還能一起玩嗎?”秀清秀蕾向父母提問,隨后一碗水潑到腳面上不敢再多說什么。盡管將信將疑,可孩子們事后聊起來倒是都異口同聲贊揚于老師,說多虧他頂風冒雨不要命送自己回家才能順利和父母團聚,無論哪個人從哪個角度回憶起來,于老師當天的舉止都堪稱英雄。

小劉主任這陣子幾乎跑遍了每家每戶,統計損失,調查數據,填表慰問,整個人忙得顧頭不顧腳,直到接到電話問這次抗洪搶險有沒有什么英模人物。

什么叫英模人物?聽到這個詞他不禁愣了一下。在他從小到大的經驗里,英模應該屬于邱少云、黃繼光、雷鋒、草原小姐妹之類的,南湖街在這場洪災里顯然缺少這樣的人物和故事。窮極無策,只能挨家挨戶去打聽看看能不能獲得一星半點的線索。

第一個提起于老師的是秀青秀蕾家。雙胞胎的父母描述起當時他怎么夾著抱著倆孩子給送回來——雨大得嚇人,囑咐稍安毋躁,可人還是不顧一切給送回家?!拔覀兗疫@倆是最先給送回來的,要是再耽誤久了,可不好說能不能送回來?!?/p>

江米條呢?小劉主任不禁發問。

那就不知道了,人家豁出性命救了我們孩子,反正我們是感激人一輩子的。于雙胞胎的父母這樣認為。

又說到于老師的可就不止幾家幾戶,畢竟,他背著陶李在水里逆流而上的一幕給很多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話傳來傳去總變化了模樣增添了色彩,每一個提到于老師的人都稍微添加進一點不至于損害大局的想象——嗆了一口水也不肯抬頭,把傘全蓋在孩子身上自己淋得精光,差點兒淹死還拍門讓人趕快逃跑。

于老師就這樣成了洪水中最閃亮的標志,在這場幾十年不遇的水災里,他不顧個人安危逆流而上,把三個孩子送回父母身邊,更難得的還是憑借一己之力及時預警,否則整條街都會陷入萬劫不復。

獎金和錦旗一起送來,他遲疑著接過來,發作了許多天的頭痛在潮濕腐朽的味道里愈發明顯。家里剛從寄居處搬回來還沒來得及收拾,整個屋子搶劫過一樣亂七八糟,空氣里飄蕩著臭魚爛蝦的味道,牽連起腸胃都跟著翻騰攪動。

也有很多人沒法認可這個英雄的加冕。打頭的自然是江米條的父母,但除了心里嘴上偶爾隱隱約約發難,很難找到正當的理由明確表達否定意見。兒子沒死,只是不知道去哪兒了,他們堅信。

再后來有人聽說這個英雄居然有五千塊錢獎金,于老師頓時看上去就沒那么高大威武了。五千!這基本夠得上一個家庭整個月的收入,足夠一家大小四口人吃喝拉撒。

一些話在南湖街醞釀升騰起來,直到變成一團團濃得化不開的霧氣籠罩在四周圍?!八麘{什么呢?游泳我們不比他差,只是家里當時沒小孩子罷了?!薄翱刹皇?,誰在乎錢?落到咱們身上也一樣。還能見死不救嘛?!薄皼]了一個小孩兒,這就不說了?人家父母怎么辦?”

……

很快,一張張尋人啟事貼滿了南湖街附近,那個男孩兒的臉貼在墻上路上漸漸深入人心——板寸頭,缺倆門牙,炯炯有神的眼光,短袖,拖拉板兒……路過的鄰居忍不住一次次念完啟事,直到再不愿意多看一眼,墻上的目光不容回避半分,憑借堅定的質疑和詢問讓來來往往的人們心懷歉疚。

對于江米條的父母——修鞋匠和他的妻子來說,就算踏過幾千個日日夜夜,也沒法假裝什么都沒有發生。他們幾乎踏破了南湖街所有人家的門檻,一坐下便不肯起來。

“到底是怎么回事兒?”對話往往以這樣非常禮貌和克制的問句開始新一輪。

“雨下得特別特別大,江米條說他是男子漢,要一個人走?!薄笆箘爬路]拉住,江米條跑了,我很害怕,外面一直打雷?!薄拔覀兿茸吡?,江米條和陶李在屋里呢?!?/p>

“陶李沒攔住么?”又問。

“不知道,我已經走了?!?/p>

又到陶李家,開門時母親有些遲疑——“別再問了好不好,畢竟也是個孩子,不好老回答這些問題?!?/p>

“要是她拉住江米條就好了,對吧?”他們沒聽見似的,“怎么就沒攔住呢?”

門一把摔過去,發出重重的聲響。

修鞋匠出攤時總忘不了這些問題,兒子的臉總在眼前浮現。他把尋人啟事貼在車身四周,可以騎上到處逡巡。人們很難在固定的修車點看到他,有時三點鐘在南湖北岸出現,五點可能就抵達了南面的文廟,等再過兩個小時妻子去給他送飯,人已經出現在幾條街外的林蔭道上。他想讓更多人看見那張臉龐,笑得格外燦爛,透著聰明茁壯的樣子。

詢問像太陽一樣每天密密麻麻照耀著南湖街上的人們,答話的起先還勸幾句,很快就覺得索然無味以至于無話可講。問答總有終結,轉盤最后也會轉到該結束的地方。每一輪的最后,肯定要到他那——

就算沒有江米條的父母一次次上門,于老師也會無數次回憶起那個夜晚發生的一切。

時間剛剛開始。他覺得自己肯定做錯了些什么,但仔細理清思路又沒法弄清楚到底哪里出了岔子。于老師固執地和自己搏斗著,但人生的荒謬卻在于,即便每一個環節都毫無問題,還是發生了什么。

在雨后的那些個夜晚,陶李常常做噩夢,有時她清晰地看見江米條被人刮花了臉龐,有時覺得大雨變成長尾巴長舌頭的怪獸使勁拖走她,最恐怖的一次,一群人齊心協力撲來說她在菜里下藥害得江米條吃完無影無蹤。

自己做錯了什么嗎?她覺得沒有。再摸摸臉上,那塊胎記怎么邊界清晰地從四周隆起,她害怕極了,縮在被子里顫巍巍地抖動,直到又一輪夢魘襲來。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吃過那頓晚飯的孩子被禁止再進入院子。

最先回到那的是陶李。她膽怯又欣欣然地推開那扇大門,屋里傳來收音機的聲音,應該是下午時段的評書聯播。旁邊的人聽得入神,完全意識不到有客人來訪。

初秋的暖陽里,一個人斜臥在床上,破舊的毯子百無聊賴搭在床沿。陶李依稀看到一道白光倏然晃過隨即轉瞬即逝,仿佛在哪本畫冊看到過類似的場景,此后她猛然意識到那道光來自那個人的身體——是于老師,眼前的這個男人根本沒穿衣服,那片白光閃閃刺眼,劍插骨縫,刻骨銘心。

收音機戛然而止,等緩過神來,面前的人已經穿戴整齊,撲簌簌立在地上。

你怎么來了?他問。

我……路過……路過。那……我們老師說想請你去講講救人的故事,說完趕緊把頭低下。

講什么?

救人。下雨救人那天,老師說,大家都該向你學習,你很勇敢,不怕困難。

我么?于老師挺直了身子,是我害了江米條,你不覺得么?

不!沒有!她大聲喊起來。

對面那張臉上浮現出一絲如釋重負笑意,順手撥拉掉桌子和墻面之間結成的一簇簇蛛網。

“我現在還老是想起江米條,還有于老師站在講臺上”,陶李有天和朋友又說起這個話題——拜先進的美容科技所賜,她臉上的胎記早已不見蹤影。

“沒想到他真去我們學校了。

小提琴拉得真好,可惜我也沒學得多好。

要不是他,我可能會一直自卑吧,他從沒覺得我丑。

這里挺好,下大雪的時候尤其好,雪齊腰深,出門都相當困難,不過那時候我就覺得一切都是新的,過去都不算數了……”

照這么說下去,她可以絮叨一下午加一晚上,視頻那頭的朋友聽一會兒就各忙各的,任由她一個人循環往復。

二十幾年后,那條街愈加清晰地從四面八方浮現出來。即便她身在看不見垂柳清泉的異鄉,也始終沒辦法忘記。

你是從哪里來的?她問自己。南湖街還是閩揚?陶李好像沒辦法捋清線索——從哪里來的?要到哪去?朋友說這是個偉大的哲學家在海邊提出的經典問題——經典問題就是放你身上也合適,也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朋友繼續解釋。

于老師出現在教室前那天有點兒出其不意。天下小雨,地上坑坑洼洼泥濘不堪。學生們沒想到他出現在自習課上。

畢竟當過老師,一站在講臺上很多死去的聲音和顏色突然復活,明晃晃的燈形成了一頂碩大堅韌的保護罩,把他和外邊的風雨全部隔開。孩子們臉上透著期待,他起先有點眩暈,但迅速站穩找到了坐標系原點——坐在第三排偏左的陶李。他用強打精神的目光望向她,看她笑嘻嘻點點頭,還暗暗比畫了幾下含義不明的手勢。

你們知道八月二十六號下了一場大雨嗎?他問。

知道不知道都沒關系,接著說,那天雨下得特別大,說實話我長這么大都沒見過那么大的雨點兒,也沒見過南湖街有那么兇的水,后來大水退下去,泥巴都到了腳脖子,又過了陣子,坐在屋里都能洗腳了,這我倒不害怕,我游泳游得好,一個猛子扎下去不喘氣能好長時間。我就覺得,要是那天沒請幾個同學吃飯就好了,我挺喜歡他們的,要不是吃那頓飯,王玉新同學怎么也不會找不著吧……說到這里,他低下頭,沒看見最后排的老師直沖他打手勢,意思是這段完全可以跳過去不講。

于老師又朝陶李望過去,那女孩子的眼圈兒又紅又鼓,心里就萌生出些羞愧和抱歉。

一種無法克制的感覺猛然襲來,于老師本能地夾緊肛門的兩側,卻無比清晰地預計到這一舉動注定毫無效果。不知怎么,他竟然當眾放了個響亮綿延的臭屁,聲音接連響成一串,此起彼伏似乎海浪涌來。從一瞥的余光里,他感到這股力量也波及坐在第三排的陶李,可又不得不承認,真是暢快。

這瞬間的效果同樣也讓陶李瞠目結舌,她被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震撼。我想去廁所,——她舉起右手,老師,我想上廁所!

雪下得沒有絲毫征兆,第二天大晴。學校操場在背陰面,積雪還沒有融化,新的主席臺正在緊張搭建,大紅色條幅掛在正中,一切都為了迎接第二天的演講,主角當然還是于老師。不同的是這次有領導專門來聽,整個學校迅速動員行動起來,等著一場大戲拉開帷幕。

正式開始了,陶李又忍不住想去廁所,回來的路上被秀青秀蕾姐妹攔住。說到你了,說到你了。說雨下得超級大,背著你劃水呢。還有呢?還有,還有說你拼死攔著江米條往外跑,還被他推了個跟頭……

陶李隱隱約約變了臉色,丟下雙胞胎姐妹加快朝座位走去。她的座位在隊伍最后排,因此得以避開許多探尋的目光,那塊青黑色的胎記又開始突突地跳動起來,無論怎么躲避還是無所遁形。她忍不住抬頭望向于老師,只有他能安慰她緊張的心臟,說話聲從講臺上傳來,她隨手撿起一塊小石頭仔細摩挲著。一串細微的響聲從身后傳來,有種淡淡的異味在周圍的空氣里隨風擴散,抵達鼻尖時味道已經漸淡——毫無疑問,是從她身體里散發出來的。她又一次輕松下來,艱難地恢復如常。

于老師恢復了過去的習慣,給孩子們講些有的沒的。和孩子們在一起的時候有一種輕松感,這種輕松愉快多少錢也換不來。

你靠什么生活?陶李的母親問過他。我們單位不錯,每個月都給我發工資,少則少,生活差不多夠了。幾個小孩子又出現在他的院子里,特別陶李的樣子總讓他想起自己的女兒。女兒小時候他一直想教她小提琴,把家傳的琴和手藝一代代傳下去。沒有這樣的機會,總歸有些遺憾,他希望陶李愿意學上幾曲。

作為一個早慧的孩子,陶李再也沒在于老師面前提過江米條和大雨,也欣欣然接受了拉小提琴的提議。不得不承認,她內心深處喜歡這種四根弦的樂器奏出的曲子,帶著金屬和木材的質感,每每這時,她就會忘了那塊刺青帶來的煩惱,跑到無窮無盡的夢里。

學琴畢竟不如想象中快樂,于老師實在有些嚴厲苛刻。最開始光練習把琴夾穩就要每天練至少兩個鐘頭,等能不用手扶穩穩夾住琴才再開始練習空弦,這一來至少又是一個月時間。有那么一陣子,陶李有些害怕去他那學琴,那個善良可愛會講故事的于老師變得惡魔一般令人憎惡。

哪有人能隨隨便便成功,母親說,你要堅持下去,至少能學會幾首曲子,當初,可是你非要學小提琴的,我才買了。

話說得句句確鑿,完全沒法反駁。陶李也就聽進去,埋頭繼續挽弓夾琴去了。

離開南湖街的前后,人人都知道陶李要跟母親去南方發大財,母親很滿意街坊四鄰的祝福,堅信不疑一定能在南方發家致富。

于老師登門來訪,拎著蛋糕茶葉玩具。母女惶惶不知所措,看他從大門口一直走進來坐在椅子上,一樣一樣擺在紅木方桌上逐一介紹。陶李耳朵里聽得似是而非,覺得這些東西著實貴重,母親推搡半天,可于老師的執拗堅固不可阻擋,非把一切悉數留下才肯罷休。他只有一個小小的請求,希望農歷七月十五那天,陶李能和他一起去文廟里拜拜。

太陽曬得人憔悴不堪,他拐兩條街來接她。小女孩兒剛從外面抓蝴蝶回來,額頭涔涔的汗珠細細密密,依然順從地換上衣衫往文廟方向走。于老師跪在濃眉大眼的孔子像前說些瑣事,隨后一聲聲接連不斷地嘆氣。說到八月二十六日那天,陶李聽得明白,對不起他們,要是鎖上門就好了。還有什么就沒聽清。

接下來又一句分明沖她說的,陶陶,你長大了要去闖世界了,希望先生保佑你聰明智慧,清清楚楚,一輩子前程似錦。像,像仙女們一樣漂亮有本事。

仙女長什么樣???她沒忍住笑起來。周圍的人投射來嚴厲的眼神,怪她破壞了一份肅靜。陶李不自覺被某種力量吸引跪下去盯著神像出神。她心里憋了好多話想好好說說,很多事情別人不明白,神仙大概一定能理解,那些話像種子一樣扎根在松軟的土壤里,等待著早早晚晚蓬勃而出的一刻。

陽光撒得均勻,周遭一片和顏悅色。折完一大玻璃瓶彩色紙鶴,母親剛好一切收拾停當喊她出發。陶李猛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抱起瓶子一口氣跑到于老師家門口。

——我們要走了,去很遠的地方,再見了??!

——我走了!再見??!

門后沒有一絲響動,她等了一小會兒把那支玻璃瓶放在門口,轉身奔回母親那里。

母親喊她靠到身邊,又牽著陶李出門,從客廳到走廊再走到大院門口,腳步沒停頓往遠處拐去,昂首挺胸地,步子愈發急切。

風吹來幾聲鴿哨,母親的腿怎么這么長,步子這么大。南湖街從來都沒這么悠長得走不到盡頭,但一轉眼又觸到邊界。

除了夏天格外濕熱,其他也沒什么不習慣。

閩揚和南湖街一樣,有水,人多。陶李和母親剛來時住在城中村邊緣,離市中心最繁華的地界不過十五分鐘,租金卻只有三分之一。街上鱗次櫛比開滿飯館、理發店、小吃攤,各種功能一應俱全,路上從早到晚都是人,嘴也不閑,嗓音尖厲,她從旁邊路過總以為人們在吵架。

印象最深刻的是有天傍晚走過,路旁的所有燈盞一下子同時點亮,兩邊燈箱次第散發出斑駁陸離的光,陶李被這個盛大的時刻吸引住,再仔細端詳,隔著玻璃能看見店鋪里幾個人在沙發上抱成一團卿卿我我,再往前還有類似場景接連出現。

美容院開在幾條街外的地方,里面沒有這樣的景觀,收費并不昂貴,購置了一些美容器械和產品,又請上幾個皮膚白凈會修眉捏腳的小姑娘就算開了張。其中最受歡迎的是足療,母親設計了名目繁多的泡腳湯水,據說每一種都有神奇的功效。廣告一打出去就吸引了許多客人,更有甚者也不捏腳拎個盆打了湯水在店里坐上個把鐘頭。當然,這并不妨礙美容院的名聲漸漸鼓噪到更遠的地方。

陶李很少去美容院,再過半年就要參加中考,她打定主意要考上個好的寄宿高中奮發圖強沖擊一流大學。閔揚太小,來來回回熟得閉著眼都能摸到想去的地方。更要命的是,同老師同學交流起來相當困難,他們喜歡用快速的方言聊天,那些話說起來像連成串的氣泡,把她和其他人厚重地隔離開來。

這么一比較,就還是南湖街更勝一籌。

說起學音樂教育的經歷,多少還是和于老師有關。陶李想從藝術類考試入手,開始選了小提琴,一把流線優美的琴買來,想起小時候的基本功,把琴夾在肩頸之間竟然能堅持一個多鐘頭??衫√崆俳^非一日之功,別看只有四根弦,難度基本是弦樂里的最高等級,先是殺雞一樣拉了幾個月,單調到隔壁鄰居忍不住對她怒目相視,好容易拉會幾首曲子,時間已經過去半年,把位間的挪換還不能熟練自如。她還是放棄了,選來選去打算讀音樂教育,這一科更看重理論和樂理知識,專業技能大概掌握一種就好。

嗓音這東西怎么說呢?可能有很大部分歸功于遺傳,陶李屬于那種一扎馬步就能看出領先在起跑線上的,雖然開始專業訓練比較晚,但聲線比很多人生下來就寬闊遼遠,中音唱起來寬厚深沉,輕輕松松就能唱《灰姑娘》和《葉甫蓋尼·奧涅金》。

一起學聲樂的幾個朋友迷上了綜藝選秀,她跟著看了幾期節目,發現很多人壓根不怎么懂音樂和表演,有的可能連五線譜都不認識,最后都能出道。好多同學眼饞這種一炮而紅,煽動她一起去參加選秀節目,可她不愿意摻和。不知道為什么,對一切速成的東西陶李總持有一些懷疑——速成的反面大概就是速朽,就像人與人相遇后終究也要分離。

回北方去。她想回南湖街附近的那所師范大學去讀書。

學校最高的教學樓以一個本地捐贈者的名字命名,頂層是音樂廳,再往上有個平坦開闊的天臺,一側立著高聳入云的大鐘。小時候她常戴著口罩溜進去看排練,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樂器,一群人看起來年紀大不了多少,操練起樂器全不在話下。每到春秋季節天臺上格外熱鬧,民樂的西洋樂的搖滾的各路人馬抱著武器爬到樓頂搶占最佳位置,很快,這種小范圍的訓練逐漸就變成了幾支隊伍之間的PK或者說聚會。

母親沒那么多精力操心她到底要干什么,最后一次鄭重其事的對話意思明確清晰,只要有所好大學,哪怕太平洋大西洋都不用擔心,學什么也無所謂,將來如果嫁個外國人也不在話下,原話是這么說的——如果你覺得開心,找個女孩兒在一起也沒什么,自在快活比什么都重要。

話說到這份兒上,陶李豁然開朗,也松下口氣。她大著膽子頂著學姐的名字去參加藝考,純為練兵。唱念做打沒什么問題,但基礎樂理和教育理論完全不行,成績稀湯寡水直接被淘汰到九霄云外。

還是得找個專業老師一對一指點下。有人建議,母女倆也就都聽了進去。

可老師去哪里找呢?關鍵時候美容院一個客人介紹了音樂專業出身的比利時人,從漢諾威音樂學院畢業,白天在法語聯盟教法語,業余時間招募了一批喜歡音樂的學生。閔揚這個地方聲樂老師本來就不多,再加上比利時人更少見,居然變成了加分項,怎么琢磨怎么值得。

比利時人叫薩里,個頭明顯比周圍人高出一頭多,冷白皮上雀斑點點,鼻子明顯是歐洲人的棱角。第一次上課,他介紹中文名字叫劉一天,因為前一個中國女朋友說每周七天至少要留一天陪她。說完又想起什么,世界大同,各個國家的人一樣也不一樣,不過音樂都差不多,讓人幸福也能讓人難受。

劉一天還是劉兩天都不重要,不過音樂確實讓人幸福也能讓人難受,陶李覺得這話有意思。

每周總有一天得去找薩里。薩里從來沒問過她臉上的痕跡,課上得格外認真,有時同學們放空走神,他就怒目圓睜瞪著他們。除了上課,大家也利用不長的休息時間教對方語言,糾正一些口語和寫作里的錯誤,講講各自文化里的俚語風俗。后來,薩里建議大家每天用英語發幾條微信聊天來提高英語表達能力。

有什么不行呢?

收到那條微信時她手上沾滿肥皂,日落的光暈掙扎著從窗戶中擠進來。薩里說白天爬山扭傷了腰,問陶李可不可以幫他做個massage(按摩),說完迅速補上一條“its a joke”。她一時眼花把那個詞看成了message(消息),趕忙隨口答應。然后便是一個巨大的嘴巴,代表開到最大限度的笑臉,等到薩里問“你是認真的嗎?”,她這才發現原來自己忽略了一個最關鍵的字母,趕緊解釋剛才一時眼花潦草。之后幾天,薩里都沒有什么確鑿的動靜,似乎忘了每天發微信提高英語的提議。

等又過去一周,薩里開始用中文跟她發語音。不難發現,他的中文有些磕磕絆絆,但卻很努力地表達自己。他說起她臉上的青黑色疤痕,說和母親的臉上一樣,帶著幾分他鄉遇故知的驚喜。我喜歡這樣的痕跡,薩里告訴她,你不知道它長在你的面孔上有多么美麗。

雖然不太能理解,陶李還是接受了這樣的喜歡。自從開始跟薩里學習聲樂,像是打開了眾妙之門。陶李以前不懂的很多知識和原理迅速融會貫通,人變得勇敢堅強開朗了很多。

你的聲音很動人,像神話里的夜鶯,薩里告訴她,還說如果有可能她可以去演音樂劇——你的眼神非常迷人,如果你去演《巴黎圣母院》,我一定要一動不動地盯著你。那肯定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一件事情。

陶李沒把話這當真,那時候她都沒看過現場的音樂劇?!耙魳穭『秒y弄”,她說,有個大學上就很不錯了,我想回到出生的那個地方上大學。

無論從語言還是表情上,薩里都得以準確無誤地接收到來自她的信息,陶李對于閩揚其實沒有太多留戀,她心里應該惦念著什么。房間里光線逐漸暗淡,對面的五官邊界模糊不清,他瞇起眼睛努力調整焦距,只看到一個人的臉龐像極了他非要留在奧斯坦德不肯來中國的女朋友,以至于額頭纖細的毛發都散發著不像亞洲人的金色。

陶李像只玫瑰花苞,沒等到盛開就吧嗒掉在地上,她懂得薩里的熱切,卻總想著等一等,再等一等。

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終于寄到手里,一顆心才穩穩落下。薩里喊了幾個關系要好的朋友和學生熱熱鬧鬧擺了一桌菜,不過大部分都是外賣,只有牛排是他在廚房里煎制的。她三番五次被要求端上酒杯講幾句,無非好好練習吃苦耐勞只要持之以恒一定能實現夢想之類的,不過,這些句子在這樣的場合顯得格外妥帖。薩里擎起著香檳沖她致以微笑,心里忽而生出一種淡淡的遺憾。

第一個看見陶李和白皮老外手牽手逛街的是美容院的客人。兩個人依偎著從這頭逛到那頭,再逛回去又是一圈,完成一次S形路線的蜜月。薩里還有輛摩托車,偶爾馱上她去環海公路兜風吃海鮮。母親不怎么干涉,只一再強調要保護好自己注意安全,里面也包括務必戴好頭盔別從車上栽下去。

有一點必須承認,閩揚的海鮮是南湖街完全沒法比的,水土和烹飪手法發揮了巨大作用,使得海洋生物們一旦離開閩揚就失去了鮮美的味道。鮑魚撈上來焯水切片沾芥末醬油,螃蟹一劈幾塊混合蔥姜蒜爆炒,小蟹小蝦活著灌滿高度白酒和調料做成生腌,更多品種外地人根本不知道名字,有一種骨頭綠油油的細細長長的小魚,在本地才能放開肚皮吃到滿足。陶李對此心滿意足,可很多吃法卻令薩里不可理喻,比如本地最負盛名的魚頭湯。

它老在看我,怎么能吃到嘴里呢?薩里說。

如果沒有眼睛呢?她半開玩笑問。

那也不行,為什么要吃一個動物的頭?

陶李停下筷子,幸虧沒在他面前展示吃魚眼睛的絕技,據說吃魚眼可以讓眼睛明亮,還會帶來一年的好運氣。

好吃的,她一邊說一邊伸出筷子從魚頭后半部選了塊嫩白無刺的肉期待地盯著他。沒辦法,他也就一口吞下去,和著芥末攪拌著海鮮醬油的濃烈氣味。

母親隆重地送陶李回故地讀大學。一切早步入正軌,去南湖街走走也好。

飛機外的云朵層次分明地聚合成皚皚的一簇簇,陶李的眼前飄散出一張張幼年時異常熟悉的臉龐。

去學校報到后距離正式開學還有段時間,母親帶著陶李一起住進了南湖旅社。

舊時的南湖街早就完成了一番大張旗鼓的改造,原先的青石板不見蹤跡,被壓得細密緊實的水泥瀝青取代,路兩旁的絳柳砍得七七八八,重新栽種了樹干細嫩的梧桐。大雜院的格局基本沒什么變化,地面、廁所、水電全被整飭一新,顯出一種振奮人心的面貌。但凡看得上眼的院落門口都掛上了木頭牌子,說明這個地方以前是某某人的故居或者舊時候的餐館驛站郵局,名目繁多到左鄰右舍都未曾聽說過。

八·二六水災以后,南湖四周開掘出好幾個粗壯綿延的排水管道,管道埋在地下,湖水可以直接淌進不遠處的水處理中心,倒灌的一幕不可能再上演??梢灿幸粭l,無論孩子們再怎么跺腳,都看不見汩汩的水流了。

倒是游客比先前多了許多,街上先是開家咖啡館,很快又建起個綠皮火車樣的餐廳,陶李家附近的糧店基本保留下原有格局,翻建裝修成前店后房的民宿叫做南湖旅社,旁邊是街上最有名的飯館,專門做海鮮,每到飯點魚缸前的隊伍就排得長了又長。

仿佛完全變了樣子,但細看又什么都沒變,隨便走到一處都能看見當年刻著標語的石雕,還有小伙伴吵架互相扔碎石子的四合院。寬敞的大屋頂上,他們和貓一起翻滾著跑過,踩漏幾粒碎石被罵得狗血淋頭。文廟的磚墻壘得高了許多,中間地面卻還是泥巴,小時集體翻墻進去,碰見曲曲彎彎的蛇蛻被嚇得魂飛魄散。

母親不知道從哪里得到一眾舊鄰居的新地址,非要一個一個上門拜訪,說這次不見怕是一輩子都難得再見了。陶李起初覺得厭煩,可看到原先住在后院的嬢嬢躺在床上已經爬不起來,心下也就松軟了許多。

最讓人窒息的還是住進南湖旅社里,明明四周再沒有人聲車聲的鼎沸,整個世界卻像個針扎不透油潑不進的籠網,把陶李困住寸步難行。無論朝哪個方向看去,仿佛抬眼都能看見江米條的影子。

許多年前,她就明白江米條去親戚家讀書是個徹頭徹尾的謊言,有時候看電視劇里演誰家丟了小孩子,母親還會提起于老師,多少和他有關系的,要依現在的人,肯定要告到法院不罷休,聽到這些她就本能地躲開。還有時劇集里死去丟失的小孩兒忽然莫名其妙地活著跑回來,一家人鼻涕一把淚一把哭成一團,她反而會被這完全不符合邏輯的劇情吸引,心里涌起濃度頗高的陣陣暖意。

母親在許多方面都很麻木愚鈍,但從來沒有主動問過女兒那個雨夜到底發生過什么。相反,卻時不時重復起電視機前的那句話——“多少是和他有關系的”,石頭總歸壓在別人頭上更加好些。

怎么都要見一見他。在這一點上,她們心照不宣地達成了共識。

這一日不知道拜訪完哪位故人,母親被夸贊歸國僑眷似的高貴大方今時不同往日,不禁喜上眉梢非要去買只有當地才產的油炸豆腐和炒泥鰍,陶李一聽腸胃即刻擰成各種花樣,這種濃油赤醬的東西實在太刺激,她早就看中了南湖街中央的海鮮店,看母親眉眼嘴角都寫著順風順水萬事如意,就鄭重提出去海鮮酒樓吃飯。

店面裝修得很有南方腔調,三面墻做成漁船和海浪的樣子,一面鋪滿整張漁網,藍色天花板垂下來魚蝦蟹貝的模型,一只只垂下來扮成在海里自由自在的樣子,母女倆走進去就被一股熟悉的咸濕味道包圍。

菜品上齊正要享用,遠遠從街心涌過一群穿著古裝的男男女女,有的打扮成和尚的樣子,有的提著銀光閃閃的砍刀臉帶血痕,還有的把長衫扎進腰帶頂著破帽。

人群涌進店里,立刻有服務員迎上前領進包間,原來是長期在這里包飯住宿的劇組。城市變化迅急,南湖街慢半拍一樣落在大部隊后面,不管交通還是建筑都來不及趕上最新潮流,反倒成了優勢,有遠山近水、人來人往,成為影視劇的絕佳取景之處。

陶李小時見過很多類似的場景,但搬走后已經很久沒見過,再多看幾眼竟發現其中一個粘著長胡須的男人分外眼熟,頭戴褐色軟帽,被肥肥大大的青藍色袍罩住,整個人專心致志努力支撐起衣服前進,可怎么都形似龜速,力不從心。

你看那個人像誰?好像在哪見過,她問。

邋里邋遢的,也不知道從哪來,這種劇拍了誰會看。母親說。

那誰整晚上盯著電視機沒完沒了,猜得出結局還要看。她說著又指了一下,我說那個穿肥袍子的男的,在哪兒見過?

母親這才上下左右地打量,似乎真的眉眼嘴角透著故人的味道,她幾步上前攔住那人,然后直截了當地問:“你以前也住在這條街上嗎?”

對方愣了一下卻沒耽誤回話——是啊,南湖街二十七號大院里最后頭那間房。

隔著幾張桌子,陶李也聽得分明確切,她像一條魚突然被海浪卷上沙灘,掙扎半天直到無法動彈。

再回到舊屋就都變成了普通人。于老師脫了戲服卸下胡子,母女一對帶著禮品故地重游。屋子基本沒有太多打理,散發出油煙浸漬的味道。正對門墻上掛著落滿灰塵的錦旗,紅絲絨布上寫著“見義勇為先進個人”,日久失修,個字的最后一個筆畫早不知跑到哪里,成了“先進人人”。于老師和只灰白色間雜的貓住在一起,白天這家伙不知去誰家逗留,晚上快開飯才跑回來,讓人疑心這貓說不定同時占有兩個主人。

母女倆來時是白天,那貓一反常態蹲在屋角,陶李從一堆禮品里抽出零碎的小魚干喂它。于老師的臉上簇著蒼老和局促,看著擺滿茶幾的禮物并不自在,其中還醒目地摻雜海參干鮑,個頭比大半個拳頭還大??吞字箝_始聊天,說到這些年的經歷,基本都是母親在說,另外兩人安安靜靜聽她南北混雜的聲音滔滔不絕。

“風來了,雨來了,榮華富貴了,偶遇良人了,改天換地了……”又說到女兒這些年很爭氣發奮圖強考上了小有名氣的師范大學音樂教育專業,將來怎么都是個前途無量的音樂老師,聊到這里口氣突然軟綿下來,開始感謝他當年熏陶了扎實的音樂底子。陶李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分辨其中有多少水分需要瀝凈。其間于老師手機震動了幾回,先是劇組要他明早五點穿好服裝到南湖公園集合演個車夫,然后是居委會通知他這個月五十塊的衛生費該交了,還有海鮮店的人打來通知又有魚蝦罹難,如果需要趁早來可以便宜。

您還拉小提琴嗎?陶李想知道。

偶爾,有時候拍戲的時候也還用得上。

還能給我拉支曲子嗎?陶李有些羞澀。

琴盒一打開散發出松香的氣味,琴板油亮溫潤現出微紅微黃的光澤。于老師拿琴弓在弦上蹭了幾下,那弓疲軟得發出并不振奮的聲音,于是擰緊琴弓底端仔細拿捏分寸,再抬手搭弓,熟悉的旋律就流淌出來了。

在浩浩蕩蕩的訴說之后,母親突然發現自己怎么都插不上嘴,她和另外兩個人變成了并行不悖的線條。

有一段時間,從南湖街搬走的人越來越多,但其中并不包括于老師和江米條父母。

修車匠夫妻本來簽好拆遷協議,后來卻改了主意,繼續滿街貼尋人啟事。隔三差五總有人送來不太確鑿的消息,說在哪看到一個類似的男孩兒,還有流浪的孩子找上門討些吃喝,這些信息如火如荼撩撥起夫妻倆的念想,然而很快就被事實澆滅。

于老師雖有動搖卻沒走,大部分時間規范有度,可也添了新內容:比如每到一年里的八月二十六日一定要出去買些巧克力、黃桃罐頭,然后從衣柜深處取出張紙端端放好。如果你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這張紙上印滿小字,背面寫著亂七八糟的電話號碼,其間有一張男孩兒的面孔。

很多人早晚要回來,他篤定。

日子怎么都得過。朋友介紹他去一所中學兼職教語文,每周一三五上一節訓練課,負責帶著學生復習頭一天主講老師的教學重點。其余大部分時間去附近劇組當臨時演員。這個職業開啟的純屬偶然,他有回在南湖公園散步被一個劇組臨時抓壯丁,問有沒有興趣客串個逛街的閑人,很快于老師就發現當臨時演員沒什么難的,穿上戲服跟著別人瞎轉就好。

漸漸地,居然有了三五句臺詞,再往后多了十幾二十句。這個職業其實收入一般,和當老師完全沒法比,但他頗為專注,覺得偷來不同的人生和時間很是過癮,每當穿上戲服化好妝,另一個人就從身體里茁壯地走出來,志得意滿,氣壯山河。

讓人格外心煩意亂的是,修車匠夫妻經常來找他,而且總喜歡問同一個問題:如果不是你和陶李,江米條怎么會不見呢?

起先還有足夠的耐心原原本本地解釋,但這個思路一旦如此設定也就沒法提出異議,畢竟人家沒了兒子已經足夠可憐??蓵r間久了也抵擋不住厭倦,當年陶李早就作證這場禍事基本和他無關,而且自己曾經盡力施救。

最心煩的一陣身后總有人跟隨,從切切擦擦的腳步聲可以判斷出應該是江米條的父母,再回頭卻一無所獲。不僅如此,家門口還接連出現過刀片,繩子,死老鼠,臭魚爛蝦,雞血鴨毛……于老師實在氣憤不過跟鄰居訴苦,但少有人能給出切實的建議,無非安慰幾句不了了之。

鬧鬼的傳聞流傳了幾個月,之前各種小道消息多集中在鄰里糾紛、桃色故事上,就在盛夏到來前的半個月,這一類傳說超過現實八卦成為人們熱議的話題,這回不是老婦人挖金子,也不是書生被妖怪偷走五臟六腑,而是南湖公園的照壁上出現了奇形怪狀的黃紙字符,每天清潔工人收拾干凈又會鋪滿,半夜還響起小男孩兒持續不斷地哭鬧。

本來都是不作數的瞎說八道,時間長了就吸引了人們的話頭。剛巧一個劇組去公園拍大夜戲,幾個演員穿好古裝行頭正從照壁左右兩側緩緩走出,遠處天空和湖水交接處一個紙人忽而翩翩起舞,在樹影斑駁的暗夜里來回來去,再然后就聽到抓心撓肝如貓叫春般的聲響此起彼伏,嚇得演員們既不能動彈又不敢撤離。

不得已劇組只得請個神婆前來參看,哪知剛套好衣袍點上香燭老婆子就幾步退出來,嘴里念念有詞說此地不宜久留,看熱鬧的人們匆忙四散而去。之后,總有人在剛入夜時聽到孩子的哭聲,不知道夾雜著什么方言的說話聲,看見四處逃竄的爬蟲飛蛾,還有頻頻出現的紙扎人偶和冥幣。

于老師專門去探過,白天好端端安然無恙,天色一變暗就有怪聲響起,蛇蟲鼠蟻的東西亂爬。于是就慢慢傳開,說這地方有冤死鬼不肯投胎,到處流連打算尋找親人,之所以總在深夜出現,是因為大半夜拍戲冒犯了南湖的真正主人。南湖有鬼的消息就這樣通過口口相傳和親眼所見逐漸深入人心,如此一來,哪還有劇組敢來取景拍戲?附近的群眾演員們不得不齊齊丟了工作。

不光這樣,來南湖公園的游客數量也大不如前,徑直連累了附近的餐飲、攝影、旅行社等一眾產業,靠湖吃湖的人們就攢起許多怨氣。再說不信鬼神這么多年,還真能鬧了鬼?

就有以前幾個騎三輪車拉客的大爺偏不信邪,非要把南湖的鬼揪出來示眾。這幾位差不多一直住在南湖街附近,活人死人的事見怪不怪,到現在還沒搬走住進高樓,一是把在這騎車拉客當解悶也當營生,再就是琢磨著好好當回釘子戶,日后可以多落些拆遷款。

大爺偵察隊不等不靠,制定了嚴格的巡邏方案,每天二十四小時分班騎車在南湖公園里巡游,并且以照壁附近的瑕園為重點區域緊盯可疑人口。

夜晚細風拂面,湖面上各種動物植物交融混雜的味道不斷升騰,要是以前這時刻肯定游人如織。忽然一個影子腳后跟拖地沿著路走來,沒等人看清又一人影緊跟上來。大爺們停穩車子躡手躡腳,急簇簇跟去沿著墻根盯死,然后趁兩個人往墻壁上貼東西時一擊即中,雙雙反手扣在地上。

待拖拽到光亮處才發現,這兩個人竟然是江米條的父母——修車匠和他的妻子揣著幾管修補車胎的材料和刷子暗夜潛行,提兜里裝滿鬼畫符一樣的黃紙。幾個人雖然恨不能當即拳腳相加,可也明白不能私自動作,就提溜雞仔一樣給送到派出所。

幾句話問下來,夫妻倆也沒怎么否認,一一承認之前都是故弄玄虛地嚇唬人,再問原因,說主要想斷了于老師的營生,不想讓他過得這么痛快。

——還成個人?人模狗樣的,男的說,要不是他我們兒子怎么能丟了?就是,怎么他還拿上紅旗獎金,演電視???女的附和。

于老師聽說了整件事的原委,沒有多說什么。倒是幾個大爺費盡心思破了大案忍不住到處講述這段故事,說著說著就捎帶罵起了夫妻倆,說他們小肚雞腸對大家都懷恨在心,指不定哪天給人投毒下藥。

刻薄話就像夏天的蚊蠅,一窩一窩接連不斷地四散開來,最開始說倆人故意往路面上撒碎玻璃碴,到后來竟然被傳說兒子不是親生的,所以早早離開投奔另一個世界去了。

修車匠夫妻起初有些羞愧,但過了段時間,臉皮磨煉得厚實起來,膽子也越來越大,再加上心里有怨恨打底,就更認為整條街的人都虧欠他們太多。流言無形,刀口滴血,兩個人更堅信這些肯定是于老師懷恨在心刻意編造。

大學和高中完全不一樣,軍訓前有半月閑散供新學生們聯絡感情熟悉住宿生活。雖都是外地學生,陶李卻足以充當大半個主人角色,帶同學們探訪附近早就消失的泉眼,也去過幾次小商品市場淘換時興的衣服化妝品,自然這地方的東西買來用不了幾回就拋擲到九霄云外。

除了正常上課和排練,陶李經常找理由請假離開校園出門。

去得最多的自然是南湖街。她把周圍轉悠得通透明白,還結識了幾個高人。有個五十多歲的女人每天六點準時起床鋪開攤子鉆研剪紙花樣,陶李從她手上買過不少剪紙作品,價格并不便宜,一來二去也就成了朋友。

可能藝術真有相通的部分,起初一拿起剪刀笨手笨腳,但過了一陣熟手的氣質就浮現出來,除了跟著已有的范式剪出花鳥魚蟲,她還想當然創作出很多以前沒有的玩意。剪紙這門手藝一個重要的法寶就是傳統花紋樣式,一路層層疊疊從祖奶奶的奶奶的奶奶傳下來,講究循規蹈矩、按部就班。在掌握了足夠多的傳統紋飾圖案之后,才有可能擁有更多自由剪出以前未有的圖案形制,她學了一段時間就覺得掌握了基本規則,可以操控更廣大的世界。

陶李剪出過一幅自以為得意之作,歡天喜地拿給女師傅看被一笑了之。作品叫《半生緣》,其中大概能看出三個人,一個站立的女人在唱歌,背對她是個拉琴的,最角落有個短頭發奔跑的小孩兒,右上角飛著一只鳥,據說這是南湖附近常見的雨燕,小時候于老師喊他們幾個娃娃看過。他講過,每年最暖和時,這種鳥就從遙遠的國度飛來,別看身形纖細并不起眼,卻基本是世界上飛得最快的,據說在希臘語里它們名字的意思是“沒有腳的鳥”。

“沒有腳的鳥”送給于老師貼在錦旗旁,因為這只鳥的不期而遇,那面錦旗還得到了撣凈灰塵的待遇。于老師盡管平時里說話還算利落,可看到這作品竟一時無語。

如果在路上遇見,他肯定不敢同眼前這個女孩子相認,個頭比他差幾寸,發絲散發著樹葉花草的清香,整個像一顆剛摘下的青檸檬。下巴上的青黑色早就不見蹤影,個頭比他還高幾分。如果女兒站在面前,現在差不多也是這個樣子了吧。他記得有回陶李參加完演出來和他討論一段旋律的唱法,滿臉濃妝居然也能和年輕的氣息調和在一起,鼓蕩在牛仔連衣裙里上下跳躍——的確,像只沒有腳的鳥一樣。女兒也一樣飛得遠遠的。他不知道說什么才得體周全,記起許多年前在孔子像前說的那些話,應該算是成真了吧。

送下剪紙之后禮尚往來就慢慢多起來。陶李選擇小提琴作為第二專業,學會了不少名曲,每學會一首新曲子便欣欣然跑去他家發起挑戰。

沒錯,就是挑戰,可她拉出的每一段旋律于他而言都不算難題,于老師只要練上幾次那旋律就能自如地流淌出來。院子里經常傳出絲滑而有節奏感的和聲,以及女聲的唱腔,每當此時,鄰居們就知道肯定是陶李來了。

被這聲音吸引的還有修車匠夫妻,一直以來,倆人心里橫著一條深不見底的溝壑。南湖鬧鬼之后,來自他人的怨恨開始壓倒以往的同情,兩個人已經很久不跟任何人說話,除非誰聊起和兒子有關的事情,他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無法脫身,互相拉扯著沉入更深的泥沼。

江米條的模樣永遠停留在九歲那一年,身高一米二,體重八十八斤,微胖。家里到處都是他的影子,連床都原封不動保留著原來的面目,四周擺滿汽車、飛機、軌道、坦克,不管多忙,他們每天總要進來坐一會兒,和兒子聊聊,有天說起他那些童年的伙伴,便想起來早就亭亭玉立的陶李。

母親憤憤對著兒子詛咒,一張大餅臉還帶著黑疤,丑得嚇人,現在學會描眉畫眼還以為自己變成金鳳凰,這孩子眼里心里帶著花花腸子,將來肯定孤老一生無兒無女。說著說著竟然趴在兒子床上哭起來,淚水浸濕了一大片被子。丈夫拉起她連聲勸,說兒子一定會回來,只要一直住在這里不搬走,就一定能找著回來的路。女人的哭聲終于不再期期艾艾,在寬闊偉岸的胸口上浩然壯大起來。

被子散開又疊起,夫妻倆帶著淋漓盡致的仇恨滾作一團。江米條的目光從各個方向投射而來,似乎帶著幾分捉摸不透的笑意,讓他們心里頓生安慰,堅信兒子一定會回來。不然怎么還有這樣的精神和力氣呢?

要是回不來呢?女人化作了一攤泥。

不可能,他舍不得咱們。

還能認路嗎?走的時候才那么丁點兒。

一定能,你忘了他五歲那年就可以去買早餐。

要是回不來呢?

回不來,就都別回來了!女人在黑夜里終于看見一盞亮光,她需要這樣的答案,轉身又跌跌撞撞地伏在男的身上——“要么回來,要么都他媽的去死吧……”

作為一個情意深重的人,薩里的名字最開始經常出現在聊天中,幾個室友都知道陶李有個巧克力般甜膩的比利時男友,性格溫和還精通音樂。兩個人時不時發信息問候,她再沒犯過打錯關鍵字母的錯誤。有回薩里租船去海釣專門發來一張和魚的合影,抱著條頭大身胖的魚樂樂呵呵,但看來看去也發現不了思念的意思。又從手機里找出和母親以及于老師站在月季花墻前的合影,兩相對照,第二張照片里的她顯得神采奕奕,波光流轉。

他抱著一大束花出現在師范大學的門口時,師生們剛完成上午的課程,多半步子急切地奔赴食堂填飽腸胃,猛然間看到這一幕許多人就忘記了吃飯這頭等大事,意欲八卦到底是什么人的羅曼蒂克。人群逐漸圍成團團的圓圈,下沉廣場地面幾乎被填滿,只在斜角處留出一條窄縫,供不看熱鬧的人進出。

雙肩包重重地卸在地上,薩里抱起陶李轉了幾個圈,然后一大捧各種顏色的玫瑰繡球天堂鳥徑直懟在眼前。按說應該驚喜萬分,可她即便千方百計地調動情緒也沒辦法感受到那種突如其來的幸福。甚至有一會兒她冷靜地問自己:他是誰,為什么捧著一束花?

不得不承認,陶李早就差不多把這人封印在歷史中了,那張曾經一遍遍吻過的臉顯得異常陌生,所以他無論抱著花還是魚都沒有太大關系。但作為一個土象星座,青睞穩定的慣性壓倒了一切。她抬起頭勇敢地朝那個熱烈的唇迎過去,這是她應該給予的回應,此時此刻,她鼓勵自己一定有足夠的能力應付自如。

半年多沒見,薩里曬黑了不少,據說是因為這些日子瘋狂迷戀海釣。

釣魚的樂趣在哪?陶李很好奇,一個人坐在船上不敢大聲說話也不能隨便走動,單單等著不知道大小和品種的魚上鉤,更何況這人連被魚眼睛直視都害怕。

你不懂,薩里坐在她對面試圖從熱氣騰騰的火鍋里撈出一片毛肚,以前他從來不吃這東西,說透著一股腥臭。

怎么說呢?和幾個朋友一起租條船隨便開到什么地方,然后行家告訴你這片海域應該有魚。但就像尋寶一樣既需要經驗又不能完全依賴經驗,他說的也不一定對,你還可以突發奇想,比如我就要去那邊深藍和淺藍的地方,或者飛魚特別多的地方??傊衿媪?,那天我還釣上來一條真鯛幾條紅石斑,你知道鯛魚有多難得嗎?很多時候,我喜歡這種出其不意的過程,而不是非要釣上來什么。

天色漸漸暗下來,空中飄起或明或暗的雨絲,雨從四面八方襲來,即便打起傘也沒辦法抵擋,雨絲沾染著燈光,拋下長長短短的漁線,好像人在垂釣一樣。

他又從鍋子里特意挑出一條黃骨魚,魚頭正對著她的眼睛,魚尾對著薩里的胸口?!艾F在你不怕那些魚瞪著眼睛看你了嗎?”她賭氣地問,可又不知道跟誰。

還好,魚和人終歸不一樣,生下來就注定了這樣的命運,他說。

再把鼻尖抵到離薩里只剩幾厘米處,便嗅到一股與往日大不相同的氣息,如果非要分析邏輯因果,她也拿不出足夠的證據。陶李只是以獨屬于女性的敏感覺察到他正在發生某種變化,雖然一直在說釣魚的事情,但怎么聽又不是在說釣魚。

火鍋吃到此時已經進入誰點的菜誰要負責吃掉的環節,兩個人對待多余的食物明顯都有些厭倦和力不從心。薩里夾起一條煮到泛黃的貢菜勉強咽下,喉嚨里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大概意思要她一起走去酒店休息。

一頓飯從開始到結束,終于出現了最關鍵的這個句子。她一直等待著又自欺欺人地希望沒有這么一句??蛇€是來了?;疱伒晖馊藖砣送?,行色匆匆,沒有人比她更希望加入其中,甚至如果這時候接到老師勒令她返回學校的電話,都不啻莫大的福音。

陶李被牽起左手,右手負責抱起一大束鮮花,然后朝酒店走去,就像結婚典禮中走紅毯的環節。那會兒的新娘也都像自己這么心緒復雜嗎?她想著,然后鼓勵自己好歹是登臺演出過的——最喜歡的那出歌劇叫什么來著?嗯,《卡門》。

忘了什么人說過,女人要是徹底忘掉一個男人,基本上就是細砂流入大海,再也不見蹤跡。其他人不知道,陶李反正是這樣,她無比抗拒薩里的擁抱和親吻,在床上悶聲不響,及至于薩里舉起她打算換個方向都無比沉重。她變成了一塊沉默的磁鐵,牢牢吸引在床上,兩個人悶聲不響,所有的舉動都開始變成一種角力,一種廝打,最后各自無可奈何地敗下陣來。

怎么了?薩里抱起她。

沒有。她緩緩拉出被他壓住的長發,卻并不知道自己已經開始泛出油光,一臉倦容。

其他時候,薩里陪她去見了很多同學、朋友,送給他們各種來自閩揚的禮物,比如在太陽底下會變色的貝殼工藝品,巨大的一個擺在那里占據了幾本書的空間,更昂貴的有盛在不同盒子里的珍珠手鏈、項鏈,這里很少有人能區分珍珠的質地,每個收到的人都情感動不已。

十一

去于老師家那會兒,禮物早都送得干干干凈,陶李起意打算帶薩里去他家拉琴,——見個老朋友,小時候人家救過我呢。他自然沒什么意見跟去,只是提醒禮物早就發光,只能兩手空空。

本來還有些期待,見到卻失望透頂。那樣一個人看上去個頭不高,大部分頭發早早脫落,舊衫舊衫應該幾天沒洗過,從眼睛到嘴巴沒有一點帥氣俊朗的神態。薩里雖看不大明白中國人的年紀樣貌,卻也分辨出不是那類常見的有吸引力的人士,再看陶李和他格外親近自然,兩人一起拉琴唱歌,像極了當年自己教她專業課的情形。

大概對于一個外國人來說,想全面理解中國人之間的關系實在難度太大。陶李以前講過,她小時候他們一塊兒去寺廟祈禱,于老師還在神仙面前許愿為她祝福。祝你什么?

聰明美麗,飛黃騰達吧,她說。

真的管用嗎?

隨便說說的,那你在上帝面前許愿能不能實現呢?

不知道,但我信呵。你們的神和我們的一樣嗎?

可能不大一樣吧,我們的神合理分工,各司其職。我和于老師去的那座廟里的神管著聰明智慧,寫文章考大學之類的。

這樣的話題很難繼續討論下去,當然薩里對這些也沒有十分濃厚的興趣,這次來南湖街尋陶李自有他的目的。

當年陶李徹底告別閩揚,薩里就知道自己和她不再可能有太多交集,也不算太大遺憾,人這輩子就是這樣。他跟陶李在一起的時間不長不短,之前有過數不清的女朋友,連起來國籍幾乎可以占滿地球上十分之一的國家,拉丁裔熱情爽朗,日韓的看似緊張實際張弛有度,非洲朋友嘴唇渾厚,屁股緊俏,晚上關了燈只能看見白森森的牙齒。

有次他和現在的女朋友談起陶李,用法語說出來的句子抑揚頓挫充滿魅惑——你看,音樂沒有國籍的區別,也沒有年齡的不同,愛情也是這樣的。說這話時他斜歪在沙發里,對方是一對一的法語學生,年齡大他十七八歲,非讓他交代和前任的故事。于是只能從劉一天講到陶李,連那女人飼養的法國斗牛犬都圍攏過來似乎很感興趣。感情史一直說到白晝與黑夜交接,兩個人相擁著沉入夢鄉,擠在床毯上的狗鼾聲迭起,賽過一個成年男子。

這段感情持續的時間短得超過了薩里的預計,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低估了某些女性的彪悍。在他厭倦之前,大他很多的女人丟手絹似的丟棄了他,全無半點兒心軟。然后就是賬目清晰地理清來回,房租,禮物,租車,機票……一路算下來居然欠了人家十萬人民幣。

對此薩里完全無從招架,這些錢基本沒辦法抵賴,但眼下去哪弄這些錢呢?他根本沒有儲蓄的習慣,每個月還要透支信用卡吃喝玩樂。有人回憶起來,形容那半個多月他完全沒有以前那樣風姿綽約,像小視頻里被卡住的主角一樣無法動彈。沒辦法逃混過去,他只能緊閉房門,謝絕客人,從過往記憶里搜尋解決的方法。

再見陶李,就是帶著這樣的希望。薩里清晰記得陶李的母親在閩揚有一盤不大不小的生意,幾萬塊錢估計不算什么大數字,但自己不好直接出面求助,于是想出這么個法子曲線救國,衡量幾回更覺得是上上等的良策。

詭異的是,換了城市和居住的地方,薩里的千萬種浪漫和理直氣壯竟然怎么都發揮不出來,舌頭涂抹上芥末一樣苦澀緊實,一聽總覺得話里有話。

所以到底怎么了?出大事了嗎?陶李忍不住問。

沒有啊,不讓我想你嗎?還記不記得,咱們一起騎摩托車去海邊,還去漁船上買很多新鮮的海鮮,你說蝦子沒熟……

是的,沒錯。她笑起來,咬緊嘴唇。我得回去了,學校規矩特別多,不讓學生隨便離開校園。

薩里仿佛撞到了一堵密不透風的墻上,以往專門針對女性的特長絲毫發揮不了任何作用?,F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拉住陶李,央求她陪自己到處轉轉。

最近的當然是南湖公園,先去看了瑕園里的照壁,上面用篆書刻寫著一首詩詞,園子左側坐落著某位著名女詩人的衣冠冢,陶李不小心講起她的一生,還說到她顛沛流離嫁了幾個丈夫,最后晚景蕭疏,一個人隱居在此。薩里好像不太能理解,在他看來,隨便找個人陪著都比孤獨終老好,于是兩個人又開始辯論起自由和愛情的界限之類莫名其妙的話題。

“這里鬧過鬼,你知道嗎?”她實在不想繼續討論這些似是而非的東西,靈機一動想起發生在這里的傳說。薩里臉色一變迅速用雙手護住心臟的位置。

就知道,這人一向怕鬼勝過一切。

在鬼影的籠罩下,兩個人敷衍地繞著湖邊走了一會兒就匆忙離開,薩里非要送她回學校,走到門口卻又抓住她的手一臉楚楚可憐。就不得不約好第二天一起吃午飯,陶李甩開已經滿是汗水的左手,快步走回宿舍去。

在打出各種牌之后,薩里意識到他必須和盤托出此行的最終目的,否則繞來繞去只能耽誤時間,陶李的心已經不在自己這兒了,他很清楚,但這不是最重要的。中國人應該都很重情義吧,他想起遇到的一個又一個男的女的朋友,頓時覺得她愿意幫他的可能性極大。

出乎意料,陶李完全不同意讓母親出錢借給他暫時渡過難關——是的,他是這么說的,暫時借給我渡過難關。

你的事情和我母親有什么關系?她質問他,而且還是借錢投資生意賠了本?

薩里沒敢明說那十萬塊錢到底如何欠下,只得支吾道,我,賺回來就還給你。

這和我母親沒什么關系,她繼續堅持,我手底下還有一萬塊,是可以借給你的最大的額度。薩里有些失落,但此時此刻他的確沒資格嫌棄什么,只得悻悻留下新的銀行賬號和開戶行地址。

在這些沒有見過面的時光里,陶李顯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健康、自如的女人,不再是當年顫巍巍的嬌弱的不相信自己和他纏膩在一起的那個。

北方的風吹過,太陽曬過,閩揚的濕潤全都不見了蹤影。

十二

收到信息的時候,櫻花落了一地,層層疊疊鋪滿初夏。陶李坐在于老師住的大雜院里喝茶看天,仿佛又回到小時候,她提議今年兩個人一起去文廟燒香。

好,廟倒是在,就是和以前不大一樣了。于老師給她看文廟的照片,告訴她屋頂坍塌的一角怎么仔細修繕一新,墻也推倒重新翻建。新倒是新了,以前的味道就不太濃郁。

信息是薩里發來的,約她晚上一起出去走走。

本來想跟于老師多說幾句這事,但終究也沒開口,單單想想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就讓她心煩意亂,更別提說明白。她還念著薩里的好,救急不救窮,急事兒說什么還是能幫則幫一上一把,但又怕被糾纏,好多影視劇里都有這樣的情節,主人公好心幫人,結果反而被糾纏不清丟了性命。

見她不似從前,于老師問到底有什么不如意,既然沒問出一二三四也就知趣地不繼續追問,感覺和那天來跟隨來過一次的外國人有直接關系。

薩里非跟在她身后又去了一次于老師家。那天他們本來約好一起練習《拉德斯基進行曲》,作為一個專業人士,薩里怎么都要看看于老師的專業功夫到底如何。陶李也不好阻攔,買了水果拎上琴兩人沿著碼頭、飯店和兩旁的柳樹一路走過去。

盡管不是特別精通小提琴,他多多少少也懂得一些基本常識,一看于老師打開琴盒,自然而然被吸引過去。那支琴斑駁陸離,淺棕色泛紅的琴身歷經時間的浸潤散發著無與倫比的氣息,幾條需要仔細辨別才能看出的細紋并沒有浸入琴身,反倒是隱隱說明了琴的年紀。琴弓往手上一拿捏就知道是上等馬毛制作,雖然毛色不似新琴那般光鮮潔白,但透出一股歷經滄桑的飽熟感。薩里稍微掂量極幾下,立馬判斷出應該是歐洲老琴師手工打造,再翻到琴的背后,居然還刻著一行小字,應該是制造這把琴的工匠的姓名。他認得這個名字,以前在音樂學院讀書時見過這個字樣,于是心里暗暗吃了一驚,盤算下這把琴現在市面上至少能賣到四五十萬人民幣。

這把琴是爺爺送給我的,于老師告訴他。陶李也是頭一次聽他講起以前的身世,爺爺活著時是當地小有名氣的音樂家,看孫子頗有音樂才華心里很是高興,就在十三歲生日那年送給他這把有些價值的小提琴,別的沒多說,只是囑咐他好好練琴,將來沒準能繼承他的志業變成家族之光??上У氖菦]等他變成家族之光,祖父就得了肺癌離開人世。當然,于老師沒能變成家族之光,這把琴卻跟在身邊從沒離開他身邊。

薩里眼里閃光一絲光亮,但轉瞬即逝。

夏至那天他們又一起去于老師家吃涼面。

本地有一種習俗,但凡遇到重要的節氣都要吃固定的食物,夏日白晝最短這天按理要吃涼面,做法其實很簡單,但面條講究用手搟,菜碼配料須得齊全,因此餐館里做得始終沒法和家里的相比。但母親向來不擅此道,再加上客居閩揚,就更想不起夏至涼面的說法。

好多年沒吃過這么一頓酣暢淋漓的涼面。土豆、豆角丁加肉末鹵制了油亮閃光的一碗,再配上秘制麻醬汁、蒜泥、香蔥、陳醋、白糖、青紅蘿卜絲各式生切菜絲,一大盤混合在一起青紅碧綠,不知不覺吃到胃腸發脹,幾個人決定今晚不再彈琴唱歌,商量著去南湖散步消食。

最后只去了兩個人。薩里用復雜痛苦的表情告訴他們,他的腸胃沒辦法適應這種食物,涼水淋過,蒜泥拌著,青紅蘿卜絲生冷粗壯,酸甜苦辣攪和在一只碗里。于老師翻箱倒柜找藥給他,薩里堅持自己歇會兒就能走回酒店,一個勁兒鼓動于老師和陶李別耽誤出門散步。

為了讓南湖變成更多人的南湖,幾個月前公園拆除了圍墻,翻新游船畫舫,形制不一的石橋也煥然一新,往常隔在湖水和人之間的鐵絲欄桿不見蹤影,人走在岸上,便是走在水邊,走在雜花生樹、野鴨鵪鶉之間。

泉水真是一種奇特的存在,本來干澀的北方城市因為水的存在竟增添了諸多靈氣和活氣,人也一個一個透著滋潤的色彩不那么笨拙單調。夏天的湖面無疑是屬于荷葉的,一片片碩大的碧葉上滾著清亮亮的水滴,散發出獨有的清香。陶李大口大口呼吸著荷葉的味道,小時候她特別喜歡來蓮藕池玩,只不過那時蓮藕池不是什么景點,而是靠水吃水的人們一年年的收獲,蓮藕、荷花、蓮子,還有藕池四周的菱角果子和蘆葦蕩,從春到秋,蕩漾著無窮無盡的勞動和收獲。

兩個人從荷花聊到蓮藕做的食物,又說到隔著南湖兩岸遙相呼應的詩人,一個是衣冠冢,另一個據說是本人的墳墓,當年都是寫詞的高手,冠絕幾代一直到現在還被人吟誦。陶李說起女詞人的一生不禁頗多唏噓,愛是愛,可最后好多人都不是因為愛情結婚。她神采飛揚地宣布著關于愛情的看法,于老師只是咿咿哦哦表示聽到而已。

走著走著漸漸看不到天際線的盡頭,雨隨著幾塊云飄落下來,倒也沒造成太大困擾,直到荷葉被雨點打得高高低低,兩人才打開傘商量沿湖往回走,遠遠近近之中,一道閃電從高空劈到湖中。陶李不自覺被這一幕所吸引,還沒回過神身邊猛然響起巨大的聲音,湖面現出一個不小的洞口,水流隨之旋轉開來形成一個漩渦。身邊人影一掠而過,因為披著雨衣并不能看清到底是誰,等她反應過來于老師早已經在閃電落下之前掉進了湖里。

雨越下越大,旁邊的遮雨棚被擊打得潰不成軍。唱慣花腔的女高音在南湖公園上空不斷回蕩,救命啊,救命!有人落水了!有人掉湖里了!她渾身上下幾乎都已經濕透,這么多年來,陶李從來沒像現在這樣被巨大的恐懼支配。

多虧了南湖近幾個月一直在清理淤泥,湖底平坦清澈,之前傳說中纏人手足的水藻淤泥多半都已經被清理干凈。于老師畢竟在水邊長大,嗆了幾口水之后就鎮定自若地開始換氣、劃水,意識逐漸恢復正常狀態:他掉進水里了,落水之前有人推了他一把。

真不是個普通女孩兒呵!——事后,很多人都不得不這么稱贊她,英勇果斷,不慌不亂,在人命關天的時刻頭腦清晰,挽救了于老師的性命。在于老師奮力朝岸邊游過去之前,被喊叫聲吸引過來的三個保安駕著撈垃圾的小船從水里救起了他,人濕透之后竟然比平時沉那么多,幾個人一起用力氣才把他拖上來。

即便把畫面一幀一幀地反復回放,定格,陶李也沒辦法確定到底在大雨里的那個晚上發生了什么。

是被人推下去的嗎?警察問。

應該是的,好像有兩個人從我身邊跑過去。

看清楚樣子了嗎?

回憶起那個片段,兩個人從身邊一閃而過再也沒蹤影,等回過神來,自己已經開始大聲呼救。

兩個人是高是矮,穿什么顏色衣服?

她陷入沉思,好像是土黃色的。作為一個粗枝大葉的女孩子,這樣的問題著實有點兒困難,再問,便陷入一圈又一圈的死循環。

于老師也無從得知誰從背后推他下水,但他無意間提及一個不算線索的線索。問他有沒有和人有什么過節,突然記起來江米條的父母,講完一遍自己都覺得乏味到不可思議。

等接到電話,陶李整個人呆待在原地,此時的于老師也幾乎一模一樣的反應。

找到嫌疑人的速度太快,警察說兩個人一起策劃完成了這個案件,他們本來還帶著粗布麻袋打算套在于老師身上,但沒想到旁邊還有個人,來不及套上麻袋就給推進湖里。

一看攝像頭就發現了線索,警察說起來就像往鍋里放進一勺鹽那么隨意簡單,“家里還放著沒來得及扔的雨衣麻袋,沒見過這么笨的?!笔墙讞l的父母。他們覺得,要不是你當年沒看好,人家兒子也送不了性命。警察又告訴他。

這個案子能不能到此為止?于老師問。

開什么玩笑,他們笑笑,這個案子現在已經算刑事案件了,不是你自己能決定怎么處理的。

聽完整個案件的來龍去脈,陶李和于老師默默無言一路朝家走去,路過改造一新的兒童樂園——這里以前是著名的省立圖書館,后來年久失修整個被拆掉并進南湖公園里,只保留下兩處明清時的亭臺。

又走了一會兒就到了文廟門口,兩個人本來應該分道揚鑣朝兩個方向走去,陶李突然拉住于老師的衣角,她聞到一股男性的混合著油漬和汗水的味道,即便如此,卻完全沒有生出厭惡,只想抱著他放肆地大哭一場。他似乎不得不像父親一樣摸摸頭安慰下她,但終究也沒這樣做。畢竟,在于老師的人生經驗中實在太缺乏這樣的經歷,半晌他才慢慢回過神來,輕聲詢問到底發生了什么。

有一個場景陶李當時一直拒絕回應任何詢問,但在離開后卻一再地重復著,告訴每一個有耐心傾聽的人。

那張地圖在她的記憶中復活:一條街連著一汪大湖,中心有小島石碑供游人停留,對岸還有名人墓地故居,這張地圖總包圍在水汽之中,街在水中,人在水中,連日復一日的光景也在水里蕩漾,而她只想捋清楚一個謎團,那個關于江米條和于老師的謎團。

此時此刻,站在這里回憶起當年的證詞,陶李有些吃驚于大腦的修復和調整功能,某些片段被自動模糊化處理,而愿意相信的部分則更加清晰鮮明。為難之處在于,她既不想承認江米條的事故和于老師有關,更不愿意相信這件事同自己脫不了干系。

是日霧氣彌漫,厚云薄日,地上彌散開一股潮濕,幾個中學生樣的男孩兒舍不得離開,在陰霾里唱歌奔跑,大聲咒罵著即將到來的又一場厚雨。這場景一下子觸動了陶李——要是江米條現在還活著,肯定也會這么不管不顧的,就像當年他非要沖進大雨之中然后無影無蹤……

你說咱們自己走好不好?又沒有多遠,江米條玩著紙牌同她商量。

不好。那么大雨,萬一感冒了怎么辦?還得吃藥,藥可是太苦了,她皺皺眉頭。

這么大人還怕吃藥?我先把你送到家,行嗎?他又勸。

我不敢,外面那么大雨,連個傘也找不著,她說。

女孩子都是膽小鬼,怕什么?幾步就到家了。真不咋樣!他有些惱怒地嘲笑她,眼里泛起不可一世的光芒,“膽小鬼,羞羞羞!”

這么一激陶李變得氣急敗壞,——你才是膽小鬼,你才是!有本事你自己走啊,叫我干嘛?我不和我一起走你也不敢是不是?說完情急之下推了他一個趔趄,然后心跳得砰砰。

江米條目光炯炯地看著她,“絕交!再也不是朋友了!”說完人卻還在屋里逡巡,又氣呼呼躺在地上不肯起來,活像只撒潑耍賴的小狗。

有些話一旦出口絕沒有辦法挽回,就算日后再肝腸寸斷也于事無補——

你要是膽子大就自己走啊,躺在這不動彈算什么英雄?!還不是不敢?

怎么?不是男子漢嗎?她又逼問一句。

等江米條從地上站起來,卻發現退路已經被陶李徹底堵住,又氣又急將她扯到門口想嚇唬幾句。不管怎么說,潛意識里還知道應該讓著她,畢竟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再發狠也不敢認真揍她一下。

陶李大哭起來,趁其不備迅速打開門又關上。插銷鎖好,江米條已經整個人站在門外屋檐下了。他只得咬咬牙沖進繁復雄壯的雨聲里。沒過多久,雷聲響徹云霄,炸彈似的突然在頭頂爆炸開來,把屋頂震得顫顫巍巍。她捂住雙眼,在電閃雷鳴里又嚎啕大哭,仿佛剛剛結束一場激烈的戰斗。直到于老師從門口進來才緩過神來,告訴他江米條執意要一個人回家,自己竭盡全力也沒有攔住。

這段往事埋藏了十幾年,日復一日膨脹成沒法遏制的一大團棉絮,如果沾染上雨水就更加沒辦法收場。積攢了這么長久的勇氣和膽量,她終于決定將一切不摻雜任何虛構的和盤托出,等待一場最后的審判。

于老師一動不動地聽完,沒有太多表情松開有些僵硬的胳膊。在南湖街住得久了,他每日簡單運行的大腦似乎沒辦法處理這么復雜的情節,甚至有一會兒,他覺得面前這個女孩兒不光說的話不存在,連帶她本人都不存在。

一想就坦然許多,不料手指碰到陶李脖頸處的柔軟的皮膚,立刻被燙傷一樣收縮回來。他低頭調整了一下手表的位置,不言不語地瞟見指針停在二十二點十五分那一刻,表盤的大小肆意地超過手腕的寬度,幾根指針仿佛比以前走得慢了些許。到底發生了什么?他無從得知,一座山猛然在心里崩塌粉碎。

“不然我去跟江米條的爸爸媽媽說一下,這樣他們也就不會再煩你了”。陶李講完頓生虛脫之感,不得已又補充了這一句。

空氣里一片沉默,沒有人的聲響,只能聽見湖里青蛙聒噪的叫喊和不知從哪傳來的蟲鳴,以往從這里路過不太能聽清這些生靈的叫喚,此刻一聲連著一聲,一句跟著一句,讓人心煩意亂。

那倒也不必,面前的于老師呆愣過許久才回答——你要記住一件事情,江米條被水沖走和你沒有關系,沒有一點關系。你一定要記得,任何人問起來都要這么回答。記住了嗎?

陶李胡亂點點頭,兩只手緊緊揉搓在一起,手心漫出濕噠噠的汗珠。

如果你選擇相信,那么許多事情就會和你愿意相信的一樣,于老師又說,他用力按住她的肩膀,希望傳遞給她足夠多的力量,其實也試圖給自己。那雙手從肩膀慢慢移動到陶李的臉頰,又再次移動到原先的位置,猶如掛在天平上的一只沉甸甸的砝碼,最后沉重地離開了她的身體。

那個晚上還發生了一件日后沒有被大肆宣揚的事情——薩里走了,走得無聲無息,無影無蹤,離開時還帶走了于老師那把拉了許多年的小提琴。他離開得沒有聲張,就像出現在陶李生命中一樣。

她估計薩里肯定在他們散步的那個漫長的夜晚完成了這次偷盜。他一定是籌謀已久,打算拿那把小提琴賣了抵債。

陶李覺得格外對不起于老師,打給薩里的電話始終無人接聽,微信也被拉黑。在此后相當長的日子里,她經?;貞浧鹑齻€人共同度過的時光,試圖將殘存在記憶中的字句和對話連綴成一幅完整的地圖,發現其中埋藏的線索,可偏偏一旦進入正軌就精神緊張,思維單調,無論如何都無法識別出半點蛛絲馬跡。

十三

不管怎樣,陶李終究要徹底離開南湖街了。

足足耗費八年時間,她才拿下音樂教育專業的碩士學位,中間有一年還因為論文沒寫完選擇延期答辯。按照和母親的約定,她最好回南方找一所不錯的大學當老師,母親年事已高又習慣了閩揚的季節氣候,離近些更方便相互照顧。

陶李有些留戀這里。南湖街變了又沒變,云淡風輕里有很多她舍不得的人和事。

還有小提琴呢,她打算賺錢買一把好琴還給于老師,可他卻不肯,說所有東西最終都有自己的歸宿。

回去吧,他勸她,和母親在一起,對你們來說都是好事,可能是好事,也可能不好,但如果你不去試試怎么知道究竟怎樣呢?他這樣勸說著猶豫不定的陶李,說話時聲音猶如燈光,照見了她心里最想被照亮的地方。就像解除了孫悟空的緊箍咒,土地上長出嫩綠的蓮葉,粉嫩的荷花,鮮甜的菱角,在陶李那里,只剩下一片坦途。

陶李終于下定決心回閔揚去了,她明白了一個道理,很多時候,人終歸沒法完全按自己的設計沿著既定軌道運轉。

南湖街早就是個有又沒有的地方了。

如果有人誠心誠意想來尋訪這個地方,也只能在當地的檔案館里才能獲得這條街的零星線索。除了幾十年前的那場大雨,這條街只剩下支離破碎的片段和數字罷了。

其實,也沒什么人有興趣專門來查看。

唯一令人感到意外的,是一個從閔揚來的藝術家非要頗費周章前來探訪,又是實地考察又是查詢資料,甚至還專門找到當年住在這里的一些老住戶打探究竟,說要搞一個項目復原以前的布局和規制。

都搬家不知道多少回了,你去哪里找?附近的人笑嘻嘻地回她,不知道這個穿著藕荷色衣衫的女人為什么會對一條街這么感興趣——早就沒了,全在公園里了。也有人告訴她,如果真感興趣可以去公園走走。

陶李怎么會不知道南湖公園,她站在煥然一新的城市新地標處茫然四顧,一只三花色流浪貓從身旁經過,看她的眼神仿佛似曾相識。

是你嗎?她熱切而真摯地問它,心下覺得如果帶點貓糧也許它真的會給出想要的答案。

此時此刻站在這里,陶李知道,她確實什么都找不到了,除了那只貓。

風從湖面吹來,是積雨云發出的信號,她打了個冷戰,注視著四周圍沒辦法收回思路。她也無從得知于老師去了哪里。

誰知道呢?有些人注定是要徹底消失吧,和這條街一樣。

她久久地站在湖邊,任憑激烈的風把頭發吹得四散飄揚。時光拉回到當年那個面對著于老師的夜晚,月光下的陶李一動也不動,遠遠地望去恍若一尊尚未完工的雕像。

(責任編輯:陳婉清)

李曉晨青年作家,現居北京,供職于《文藝報》社,山東大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碩士。有小說刊發于《十月》《北京文學》《青年文學》《青年作家》《芙蓉》《廣州文藝》《海燕》等,多篇作品被選刊選載或入選年度選本。另有散文、人物傳記、評論等見于《人民日報》《文藝報》《文學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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