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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摸我(小說)

2023-08-02 12:05拉杜·楚庫雷斯庫/著董希驍/譯
西部 2023年4期
關鍵詞:瓦西里柏油瑪麗娜

〔羅馬尼亞〕拉杜·楚庫雷斯庫/著 董希驍/譯

拉杜·楚庫雷斯庫(1949— ),羅馬尼亞小說家、戲劇家、導演和翻譯家。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登上文壇。至今已出版《蜘蛛時刻》《馬爾西亞希的手指頭》等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集,以及《這趟火車到底出了什么事了?》(2004)、《我們勇敢的米克沙爾》(2010)等戲劇集。文學創作外,還翻譯出版過不少德國、奧地利和瑞士的小說和詩歌。曾多次獲得羅馬尼亞國內外文學獎。

樓頂熱得能讓人暈過去,屋面上已經鋪了一大片柏油,熾熱的陽光照在上面,更是讓人眼冒金星。

正午時分,三個工人從天靈蓋到腳后跟都在冒汗,于是決定歇口氣。他們腳上、褲腿上、手上都臟兮兮的,連臉上都是一道道柏油印子。但他們不愿下樓去瓦西里·祖布家吃午飯,寧可待在樓梯間的陰涼處,直接坐在一堆黑色柏油桶中間的水泥地上,身邊通往樓頂的門大敞著。所以,瓦西里只好把吃的給他們送了過來,還有兩瓶冰鎮葡萄酒。

“往后十年您家都不會漏雨了?!币粋€工人吹噓道。

“所有來干活的都這么說?!蓖呶骼镟洁洁爨斓刭|疑道。

“那都是些二把刀?!绷硪粋€往杯子里倒酒的工人咧嘴一笑,“咱可都是行家!”

“嘿,您就瞧瞧咱的活兒吧?!钡谌齻€工人跳起來補充道,“這活兒咱都干了二十年了!閉著眼都能把窟窿給找出來!”

“您幾位最好還是睜大眼睛找吧?!蓖呶骼铩ぷ娌夹Φ?,還是不肯相信,這讓幾個工人很是不以為然。

自從七年前搬進這棟公寓,瓦西里就一直面臨同一個麻煩:漏水!一下雨就漏!雨水滲過防水層,順著廚房的墻面淌過去,在門廳的天花板上漫開。每次都是同一個地方漏,反復不斷地漏,煩人透頂。一到夏天,他就雇工人來新鋪一層柏油。但第一場豪雨過后,那些水漬就又在廚房和門廳出現了。如果雨下一整天,水就會滴落到廚房和門廳里。整整七年,總是在老地方漏。

各路專家都仔細研究過那個屋頂,卻沒法確定見鬼的雨水是從哪兒滲進來的。它似乎無孔不入,比方說可以從離得很遠的地方灌進防水層,沿著只有它自己知道的路線,最終淌到瓦西里家。有專家提議要重做整個防水層。其實瓦西里每年夏天都這么干一回。

他經常幫著把滾燙的柏油從電梯門口運到屋頂上。因為他住在八層①,所以沒法安滑輪,或者說安裝起來太麻煩了。用電梯,又會把電梯和樓梯間弄臟。柏油揮灑成一塊塊、一道道的黑色馬賽克,油光锃亮,清潔工要鏟好幾個禮拜才能弄干凈。

瓦西里當時接手這套位于八層的公寓時,根本沒想到那是在頂層。他只知道有四層或十層的樓房。七年前搬進來的這棟公寓樓,是一座位于市郊的巨型混凝土建筑。也許是為了標新立異,顯得更“藝術”,每個單元的樓層數量都不一樣。于是,瓦西里全家,包括他妻子和兩個雙胞胎女兒,就碰巧住到了那個讓他抓狂的防水層底下。

煩心的事還不止于此。有時連著下一個禮拜的雨,那種淅淅瀝瀝、纏纏綿綿的秋雨,天花板上卻一滴水都沒有。那些日子里,瓦西里總得盯著天花板或墻壁,目不轉睛。然后,一場十分鐘的急雨會將其觸角伸進防水層,并出現在老地方。有時也會有驚喜:雨水只是匯集在廚房內墻的底部,在瓷磚上流淌,像是從一個沒關嚴的水龍頭里流出來的。天花板卻是干的,墻壁的上部也是如此,這讓祖布一家感到不可思議。孩子們甚至懷疑這個地方有泉眼?!靶『⒆幽X袋里總有些傻念頭?!蓖呶骼镄南?,自己卻沒法找到一個更像樣的解釋。幸好只有瓦西里會生氣抓狂,他妻子萊娜卻是個冷靜、克制的女人,很少發脾氣。她總是試圖安慰瓦西里:“總會有辦法的,有個專家說……”每年夏天專家們都會到滾燙的屋頂上巡游一番,其中既有受過高等教育的精英,也不乏具有長年工作經驗的普通工人。防水層上的新鮮柏油、紙板和防水布鋪了一層又一層,像一只巨大的黑色蛋糕,越來越厚。啥用都沒有。

“也許這回,”三個工人開始干活的時候,瓦西里心想,“運氣好的話,有一線希望?!?/p>

瓦西里的兩個女兒都只有九歲,一個叫瑪麗娜,一個叫普魯奈拉。要是穿一樣的衣服,根本分不出誰是誰,有時甚至她們的父母也會搞混。于是瓦西里想讓瑪麗娜把頭發留長,把普魯奈拉的頭發剪短,卻遭到孩子們的堅決抵制。她們茂密的金發,最終還是保持著一模一樣的長短。

瓦西里·祖布是獸醫學院的助教。他熱愛自然,喜歡動物,也喜歡孩子。但每年夏天,他都要和住在同一個單元的孩子們開戰。他們神經大條的父母,把孩子丟在一邊就不管不顧了。瓦西里經常抓到他們在屋頂上玩耍,在防水層上嬉戲,就跟在公園似的!還有那些看起來人模狗樣的鄰居,居然在屋頂上鋪開毯子曬太陽!這簡直是膽大包天,沒心沒肺!“這可了不得,孩子要是從樓頂上摔下去怎么辦?老天!”瓦西里怒道,“那些女人干嗎非得在屋頂上曬太陽呢?走不了幾步就到河灘了!”“在這里踩來踩去,防水層會裂開的,這些人是成心的嗎?!”“他們是無所謂,他們家又不漏雨!”每當談到維修費用時,他們都會背過身去,冷哼道:“又做?去年夏天好像也做了防水,干嗎花這么多錢?”最后,瓦西里不得不在鐵門上裝了一把巨大的鎖頭,鑰匙隨身帶著。他為此和女鄰居們吵了好幾架,卻絕不讓步。孩子們爬到頂樓,發現門鎖了,只能在樓道里玩,這總比讓他們毛毛糙糙地踹防水層要強。鎖頭兩年前就安上了,雨水卻滲漏依舊。瓦西里氣鼓鼓地對自己說:“我干嗎要去罵雨水、云彩和氣候呢?這棟該死的大樓才是罪魁禍首??!”辦法只有一個,就是給屋頂鋪上瓦片,不過即便他晉升了教授,也掏不出這些錢。

兩瓶冰涼的葡萄酒很快見了底。瓦西里答應干完活之后再給他們兩瓶。瓦西里大多數時間都站在工人身邊,生怕他們遺漏了什么地方,或者只是把柏油浮皮潦草地糊在舊防水層的鼓包上,而沒有把它們敲開,排凈里面的空氣和水。

他匆匆忙忙地下樓吃午飯,生怕工人太長時間無人監管。他每回都警覺異常,卻毫無成效,就像推石頭上山的西西弗斯一樣。這種人很討人嫌,工人們更是對其側目。

才喝完湯,就有個工人沖進他三居室公寓的門廳里。

“你在哪兒呢,師傅?”工人驚慌地問道,聲音聽起來又有點開心。

“在廚房呢?!蓖呶骼锎饝?,從桌邊站起身來。

“這里有斑點嗎?”

“哪有什么該死的斑點?”

“應該差不多就在這兒……”工人一邊說,一邊若有所思地抬頭往上看。

“怎么了,伙計?”瓦西里惱火地問。

“嗯,發生了件有意思的事?!惫と碎_始細細道來,“我敲開一個鼓包,往里灌了些柏油……柏油竟然不見了!于是我繼續往里灌,但灌多少它吞多少,像個無底洞似的。我都已經倒完兩桶了,還是沒灌滿那個窟窿。我從沒見過這種事,所以到這里來看看是不是您家會出現柏油的斑點?!?/p>

倆人仔細搜遍了天花板和墻壁,卻一無所獲。那個工人出門前,有個孩子,也不知是瑪麗娜還是普魯奈拉,童言無忌地問瓦西里:

“今天會下柏油雨嗎?”

“去他的柏油!你真是個傻瓜?!蓖呶骼锉г沟?。不過他馬上后悔了,希望工人和孩子沒聽到他說什么。

另外兩個工人還在樓頂上,目瞪口呆地盯著一條只有幾厘米長、兩指寬的裂縫。這是他們自己敲開的,為了把一個小鼓包弄破。

“師傅,這可……真少見……”其中一個說。

“我們一直灌,灌多少就消失多少?!绷硪粋€工人補充道。

“我覺得差不多了,找塊紙板給它蓋上吧?!?/p>

“不許蓋!”瓦西里粗魯地制止了他們?!敖又?!直到把它填滿!不管這他媽的是裂縫、窟窿還是洞!灌到柏油漫出來,留在表面為止?!?/p>

他覺得,過了這么多年,終于發現雨水是從哪兒莫名其妙滲進來的了。

他陪工人整整待了一個鐘頭,看著桶里倒出來那些黑乎乎、熱滾滾的東西消失不見,也驚呆了。那真是個無底洞。

“打我出娘胎就沒見過這種事!”一個工人拍著巴掌感嘆道。

“這回我算是信了?!彼p聲說,“我終于找到那個地方了……找了那么長時間,好歹等到這一天了?!?/p>

“師傅,這里不會再漏水了?!币粋€工人向他打包票。

“但愿柏油還能剩下?!绷硪粋€工人補充道。

“都灌進去吧,”瓦西里答道,“咱別省錢。直到把這個縫填滿為止?!?/p>

又有十一桶柏油被灌了進去。工人們出于好奇,把所有空桶都數了一遍。然后柏油開始冒泡,說明那個貪吃洞已經被填滿了。這是工人們給它起的名字,他們還就這個話題進行了一些露骨的探討。

“要是再碰上一個,就有好戲看了。咱得在這個屋頂上待一個禮拜?!?/p>

“這是孤例,面上看起來別的地方沒什么不尋常的裂縫?!?/p>

傍晚,工程結束了??雌饋硗Σ诲e的,鋪在防水布上的最后一層柏油一平如鏡。

“這里保準進不了水!”工人們離開樓頂之前躊躇滿志地說。

瓦西里只盼著盡快下場大雨來測試一下頭頂上的新涂層,只有這樣才能安心。但他家里人卻對此漠不關心,讓瓦西里很是不滿。

夏天,很熱,星期六開始下雨了,是滿地冒泡的那種大雨,然后像馬爾克斯小說里描寫的那樣,一直下到星期天夜里。瓦西里就沒合過眼,一直盯到最后幾滴雨水敲打在公寓的窗戶上,聽雨水順著門廳里的排水管淌下去。讓他欣喜若狂的是,原先滲水的地方沒有出現一點兒水漬,所有房間的天花板都完好無損。他嘴角掛著微笑睡著了,防水層終于起作用了。他相信,它至少能撐上好幾年才會再次鼓包、開裂,現在心里踏實了。

普魯奈拉和瑪麗娜正在熱火朝天地準備跨年聯歡。她們要和幾個同學一起在聯歡會上表演一出木偶短劇。普魯奈拉扮演淘氣的小女孩,瑪麗娜則演善良的仙女。女孩子們都喜歡洋娃娃。所以,她們的房間里堆滿了大大小小的娃娃,有金發的,也有黑發的,有壯實的,也有瘦弱的,有臉色紅潤的,也有面容蒼白、像孤獨幽怨的小公主那樣的。放學后,她們喜歡和屋里的娃娃待在一起,而不是跟其他孩子一起,在樓宇間的狹窄空地上廝混。要是她們一人帶著一個娃娃下樓,就會被那些大男孩嘲笑。不過被同齡的女孩子們圍在中間時,她們也覺得很開心,根本不在乎那些冷嘲熱諷。這對雙胞胎看起來就像兩個大娃娃一樣。她們很大方,讓女孩子們一起玩自己的娃娃。有時她們也會帶一兩個玩伴到自己家,在溫馨舒適的屋子里繼續玩耍。

普魯奈拉最喜歡的一個娃娃是“瘋狂的芭比”,最近剛上市,很搶手。孩子們可能看煩了天使般的芭比娃娃,現在更喜歡歇斯底里型的。如果你讓這娃娃躺在床上,她就會亂扭亂動,高聲尖叫,表示不想聽媽媽的話去睡覺。所以,普魯奈拉興奮地接受了調皮女孩的角色?,旣惸葎t一如既往地喜歡天使般、夢幻般、聽話的娃娃,它們從來不頂嘴,你讓干嗎就干嗎。盡管喜好不同,這對雙胞胎姐妹還是相處得很融洽。

這會兒,姐妹倆正按老師的要求,為聯歡會制作木偶。普魯奈拉把瘋狂的芭比當作模特,這很正常;瑪麗娜則把天使芭比當模特,這也情有可原。

“芭比,你臉色有點蒼白啊?!逼蒸斈卫p聲說。

她撫摸著娃娃。它的臉很涼,臉蛋吹彈可破??傊?,淘氣的女孩子大概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一縷輕風拂過普魯奈拉的面頰,就那么一絲風。

小女孩困惑地向四周望去,房間的窗戶虛掩著。在炎炎夏日,公寓里當然會很熱,只有瘋狂的芭比臉頰冰涼……她想起了爸爸訓斥她們時經常說的一句話:

“這房子里老有穿堂風??傆幸惶煳覀兯腥说拇笱蓝紩淮盗训?!”②

姐妹倆坐在屋子中間的地毯上,四周到處是娃娃、各色布頭、線卷、剪刀和扣子。

柔軟、無形的手指輕撫著普魯奈拉的面龐。

“你感覺到了嗎?”她問瑪麗娜。

“感覺到什么?”雙胞胎姐姐問道,并沒停下手里的活計。

“屋子里好像有風?!逼蒸斈卫f。

“你的感覺而已?!爆旣惸却鸬?。

它們呼喚著她,像一首如泣如訴的動人歌曲,又像故事里惡棍的甜言蜜語。

普魯奈拉站起身,呼喚是從墻那邊傳出來的。墻上掛著鏡框,是她們幼兒園小班時的大照片。她們梳著小辮,扎著彩色蝴蝶結,穿著碎花小連衣裙。

她滿眼疑惑和好奇,向墻邊走去,像被磁鐵吸引著,來到高低床旁邊的一處空隙,閉上眼睛,把面頰輕柔地貼到墻上。

普魯奈拉的慘叫聲穿透了整套公寓,驚醒了正在午睡的瓦西里,把廚房里的媽媽也嚇了一跳。兩人沖進孩子們的房間。

他們驚恐地看到,號啕大哭的普魯奈拉臉上有一塊血紅色的創面。好像有人把熨斗按在她臉上,形成了可怕的重度燒傷。

“我的上帝!出什么事了?”媽媽哆哆嗦嗦地問道。

“她把臉貼在那面墻上了?!爆旣惸戎钢鴫φf。

“你們瘋了嗎……”瓦西里一邊嘟囔,一邊朝瑪麗娜指的方向走去。

普魯奈拉呻吟著,也用顫抖的手指向那面墻。

“趕緊去拿點蜂蜜涂在傷口上?!蓖呶骼飳ζ拮诱f。

他伸手在墻上摸索,剛開始的時候覺得這么做很傻。不過他摸到了一塊發燙的地方,他感覺是燙的……于是把手貼在那里。灼熱感慢慢消退了,好像被男人的手掌嚇得縮了回去。就像一只動物遇上另一只比它更大、更兇猛的動物,不由自主地退開了。

“自我暗示而已,”瓦西里嘟囔著,“別犯傻了?!?/p>

他端詳著普魯奈拉臉上的紅斑。她現在哭得沒那么大聲了,在啜泣嗚咽著。

“熨斗在哪兒?”瓦西里惱火地問道,“我跟你們說過幾百次了,別碰那該死的東西,它不是玩具!”

孩子們常常會不顧父母的禁令,用放在廚房里的電熨斗給娃娃熨衣服。

“我們今天沒碰它?!爆旣惸纫贿呎f,一邊心疼地看著普魯奈拉的臉。

瓦西里在女兒房間的床邊找到了那個熨斗??雌饋聿]被用過,是屋子里物品的自然溫度。在大夏天,特別是在太陽直射的頂層,屋子里的所有東西都充斥著厚重、黏稠、令人窒息的氣息。

普魯奈拉很快就不太疼了。讓大家高興的是,那塊燙傷的創面也很快變了顏色,成了磚褐色。

醫生一邊端詳著她的臉,一邊嘟囔著什么。他身量不高,一頭白色的卷發,面容消瘦,鷹鉤鼻,架著一副煙灰色的圓眼鏡。

“您剛才說你們住哪兒?”他突然大聲問道,讓瓦西里·祖布和他的妻子萊娜覺得很意外。這個問題有些不著邊際,不過瓦西里還是老老實實地認真回答了。在醫生面前,你必須毫不遲疑地回答每一個問題?!耙姽?,”瓦西里心想,“那孩子才是這里的病人,又不是我!”不過,他太尊重醫生了,只得壓住自己的火氣。畢竟,醫生是無辜的。因為這件不明不白,甚至有點詭異的事情,瓦西里的神經遭受了嚴峻的考驗?!岸脊诌@大熱天,”瓦西里心想,“這診室里真憋屈,我這汗出得跟頭犁地的老牛似的?!?/p>

“就是說,”醫生的視線并沒有從孩子臉上移開,“咱們住同一棟樓啊。太巧了?!?/p>

“那棟樓太大了,我們不可能認識所有鄰居?!蓖呶骼锝忉尩?。

“正常,正常,”醫生接著說,“我住在二單元,你們卻住在十一單元。我剛搬進去?!?/p>

“我們七年前就搬進去了?!比R娜不好意思地答道。

“你說你叫什么來著,小寶貝兒?”醫生問女孩。

“普魯奈拉?!?/p>

“對了,”醫生咯咯笑了起來,“我想起來了。我叫羅伯特,我很喜歡植物,所以我經常用草本藥膏,我更相信草藥?!?/p>

“我喜歡做娃娃,”孩子來勁了,“現在正在給學校的跨年聯歡會做一個,我要用它來表演不聽話的小女孩?!?/p>

“那么,你是個聽話的小女孩嗎?”羅伯特醫生微笑著問。

“是的……”

“嚴重嗎,大夫?”瓦西里插了一句,打消了普魯奈拉繼續扯閑篇的心思。

“嗯,有點兒意思……”醫生嘀咕著,“皮膚組織看起來完好無損……燒傷好像發生在皮下……如果它是燒傷的話?!?/p>

“一開始看起來是這樣的?!蓖呶骼锝忉尩?,“確實像嚴重燒傷……我們到您這兒的時候顏色就變了?,F在,確實……不太像……不過……”

“有意思,”醫生又重復了一遍,“有意思。是熨斗燙的?”

“對,是熨斗?!蓖呶骼飺屩_認,一邊皺著眉頭瞪了普魯奈拉一眼,讓她閉嘴。他一路上一直在囑咐女兒,別跟大夫說那面墻的怪事,不然會鬧笑話的,大夫可能會把他們輕描淡寫地打發到另一科的專家那兒。

“我給您開支藥膏?!贬t生說,“過兩天直接來我家吧,這樣更方便些?!?/p>

“不會打擾到您吧?”萊娜問道。

“沒事兒,家里就我一個人。不過你得告訴我,普魯奈拉,你晚上睡覺前會祈禱嗎?”

這個問題讓兩個家長摸不著頭腦,面面相覷。普魯奈拉倒是覺得挺正常,“我在學校里學過,”她答道,“我們的主,我的天使……”

“如果你會向天使祈禱,就太棒了!”醫生贊道,“我跟你說,你不能光靠藥物來對抗疾病。要抵御疾病,你還得祈禱,就是在晚上睡覺前做一個禱告。疾病也是由惡魔引起的,要靠天使打敗它。惡魔掌控著四種風和四種元素。比方說,塞繆爾是引起發燒的惡魔,它隨著歐魯斯風從東方來,而將它趕走的是天使米迦勒。來自北方的惡魔馬哈澤爾會帶來皮膚病,跟它作戰的是天使加百列,諸如此類。不過你還小,不可能全都明白?!?/p>

“我喜歡這些故事?!逼蒸斈卫f。

“太棒了,每天晚上都對天使祈禱吧?!?/p>

“我確實在……偶爾?!逼蒸斈卫拱椎?。

醫生的話讓瓦西里和萊娜很是吃驚,甚至一度愕然。打一開始,他言談舉止就不太正常?!罢媸莻€怪人,”瓦西里心想,“不過醫生都這樣,獸醫除外。給小孩子講故事可能是一種和孩子相處的手段,這個他很拿手。太不容易了。那么多病人,每個人的脾氣都不一樣。重要的是孩子的病能治好,能把臉上那東西去掉?!?/p>

回到公寓后,電梯被卡在樓層中間了。這是常有的事。

于是他們開始不緊不慢地爬樓梯。他們經過五層那間一居室門口的時候,激起了一陣狂暴的犬吠,聲音在整個樓梯間回蕩。

“那些男孩想把波比抓起來?!逼蒸斈卫瓕Ω改刚f,“把它扔進垃圾道里。不過阿姨說要拿刀砍他們,還要用絞肉機砸他們的腦袋?!?/p>

“阿姨病了,普魯奈拉。你別去招她?!眿寢屳p聲說。

“有一天我見到她了。她在樓梯上追他們?!?/p>

“到家之前別再說這事了?!蓖呶骼锒诘?。

他不想和那個女鄰居發生沖突。她有個習慣,一聽到樓道里有腳步聲就把耳朵貼在門上。要是辨認出外面是她討厭的人,就會怒氣沖沖地推開門,把門摔在墻上,開始破口大罵,威脅要把他們的孩子胖揍一頓。瓦西里是她唯一打招呼的鄰居(他總是先跟她打招呼),有時甚至會管他要兩根煙,而且當他們在樓道或樓梯間里再見面的時候,她都會把煙還給他。但對別人,她隨時都準備干仗,特別是對那些家里有男孩子的人。他們總是想惹她的狗波比,這也是她仇視眾人的主要原因。

那個女鄰居說不好有多大歲數,所有人都懷疑她實際年齡沒看起來那么老。瘦溜的臉頰皺巴巴的,頂著兩個大黑眼圈,從來不洗的頭發貼在頭皮上,像個可怕的幽靈。她瘦骨嶙峋的,穿著毫無章法。帶著波比出去遛的時候,有時只披一件掉光了扣子的長罩衫;有時是短靴配裙子,還有件油漬麻花的汗衫,哪怕外面還在刮著風、下著暴雨;有時光腳穿著雙涼鞋,下身運動褲,上身無袖圓領衫;有時,她會在脖子上纏一條花里胡哨的長絲巾。她叫羅扎麗亞,或者是阿瑪麗亞,反正就是什么什么麗亞。她把自己的名字從樓門口大廳的公告欄里擦掉了。她從來不付物業管理費,樓長去管她要,只會招來一頓臭罵。那間一居室的門從來不對任何人打開,哪怕是幾次三番上門調解的警察也不行。她隔著門大叫,說自己所有錢都付清了,樓長是個騙子,想要強奸她。警察只好趕緊跑路,不然她會把開水澆他頭上的?!拔也幌朐贋槟莻€瘋婆子操心了?!本鞗Q定了,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樓長也得出了同樣的結論,“別管她了,讓她和那堆垃圾,還有她的波比一起瘋著去吧?!蹦懿扇〉奈ㄒ淮胧┦前阉业碾娖?。

鄰居們猜想她的小屋子肯定臟亂無比。她靠什么過日子?她吃啥?她又沒工作。也許有一點點病休工資吧。她用蠟燭和一盞煤油燈照明,人們能從小屋的窗外看到這些光源。

她還會時不時地從附近的食品店買幾包餅干。

最近,總是有一股濃重的臭味從那間一居室的門縫底下飄到樓道里,是那種讓人難以忍受的惡臭。波比是條腿短尾巴長的雜種狗,身體又肥又長,平時吃羅扎麗亞(或阿瑪麗亞)從垃圾桶里撿來的殘羹剩飯。臭味可能就是從這兒來的……這條狗一大早就被丟在門外的樓梯間里,它一層一層,上上下下游蕩,總在別人家門口的擦鞋墊上拉屎。這嚴重挑動了住戶們的神經。有人準備在沒人看到沒人聽到的時候,瞅準機會給它個痛快。波比的主人要是叫喚起來,整棟樓都會被震塌的。

天擦黑的時候,普魯奈拉的臉上出現了很多潰瘍,孩子哭著說又疼又癢。他們給她涂上了醫生給的藥膏,然后用干凈的布條包扎好。這是為了保護好臉頰,不讓孩子撓它,她總是忍不住。

孩子睡著了,一次次發出沉重的喘息,姐姐撫摸著她的頭頂。

午夜時分,瑪麗娜的尖叫聲驚醒了所有人。

父母沖進雙胞胎姐妹的房間,開燈一看就嚇傻了?,旣惸壬斐鏊沂值氖直?,上面有個可怕的燒傷創面,和普魯奈拉臉上的一模一樣。

“怎么回事?”瓦西里問,他完全愣住了。

“有人……用火……燒我?!爆旣惸葐柩手?,“我睡著的時候……那面墻……”

“上帝??!凈說蠢話!”瓦西里斥道。

不過,他還是開始下意識地在兒童床旁邊那面墻上摸索。他摸到了一塊發燙的地方,于是把手貼在那里。灼熱感慢慢消退了,好像被男人的手掌嚇得縮了回去。就像一只動物遇上另一只比它更大、更兇猛的動物,不由自主地退開了?!白晕野凳径?,”瓦西里說。他突然頭疼起來。

媽媽又把羅伯特醫生那里開的那種藥膏涂在孩子的傷口上,這是目前唯一的辦法了。瓦西里剛從慌亂中恢復過來的時候,就想要把孩子們的床從那面墻邊挪開。但他改變了主意,覺得自己要是去做這種莫名其妙、愚蠢透頂的事,簡直就跟在演電影似的。他是個踏踏實實的人,從來沒有什么先入為主的想法,他知道這世界上發生的一切都必定有個緣故。當然,不可能總是馬上給出解釋,有時需要好幾年的時間才能發現真實原因。雙胞胎姐妹的情況也會是這樣嗎?她們的病看起來像是某種濕疹,而不是燒傷。其實醫生在發現皮膚組織完好無損后,也暗示了這一診斷。幾乎完好無損。動物也會得濕疹,不過表現形式不一樣。病灶面積較大的時候,它們的毛發會脫落,皮膚會變粗糙,甚至呈鱗片狀……有時劇烈的蟻噬感會讓動物忍不住抓撓,弄得自己渾身是血。

可現在遭罪的是自己女兒啊。

有人生病的時候,瓦西里總是避免提什么建議。他很看重自己的職業,也尊重別人的職業。只有一次(那時他還很年輕)斗膽對疾病……人類的疾病發表過意見。那時他正在和一幫朋友聚會。話一出口就遭到了無情的嘲諷:“瓦西里,你還是管好自己的畜牲吧?!睆哪且院?,他就真的這么做了,只管照顧自己的動物。他一心一意地做著自己的工作,終于成了一個備受好評的大學教師。

瑪麗娜消停下來了,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樣。她不哭了,甚至連嗚咽、啜泣都聽不到。疼痛過去之后,只感覺到輕微的瘙癢。

“試著睡會兒吧,寶貝兒?!眿寢屨f,“明天就沒事了。咱們看醫生去?!?/p>

“那還上學嗎?”普魯奈拉問。

“在家待著吧?!蓖呶骼镎f,“我和媽媽說好了。我們給老師打個電話,跟她說……從明天早上,到我從學?;貋?,你們倆就待在家里?!?/p>

“太好了!”普魯奈拉歡呼道,“跨年聯歡會還有很多事要準備呢?!?/p>

其實這孩子就盼著父母做這樣的決定呢。只剩兩個禮拜了。她顯然很開心,用毯子蒙著頭笑了起來。她的臉蛋很癢,還有點刺痛。于是她把帶傷的臉蛋貼在枕頭上,這樣就撓不到了,可以盡快睡著。

在另一張床上,她的雙胞胎姐姐也有同樣的愿望。

孩子們的病癥很奇怪,會在短短一天內發生肉眼可見的急劇變化。孩子們宣稱有灼痛感的創面會發生潰瘍,改變顏色和性狀,在散發著惡臭的感染期會出現可怕的糜爛,伴隨著瘙癢和刺痛。然后,潰瘍突然開始吸收,預示著快速愈合。到一天過去,傍晚來臨的時候,潰瘍、灼痛、創面、感染、濕疹,不管叫它什么吧,都會完全消失……然后出現在另一個部位??赡軙诹硪贿吥樀吧?、脖子上、額頭上、耳朵周圍、手上……通??偸浅霈F在暴露在外的身體部位。這病周而復始,每個階段的強度都不差分毫。傍晚減輕,直至完全消退,夜里復發,然后在白天加重。

“我基本上可以確定這是侵蝕性潰瘍(拉丁文叫noli-me-tangere——不要摸我)③,是一種蛇形病變?!绷_伯特醫生向瓦西里解釋道。他表現出一種不合時宜的興奮:“這種病出現在中世紀,當時很流行?!?/p>

“可是我們離中世紀太久遠了?!蓖呶骼锒纺懘驍嗔酸t生。

“當然,朋友,當然……”醫生神秘莫測地笑了笑,“正因為很久遠,所以這個病例才有意思……”

“我理解您的興奮,”瓦西里再一次生氣地打斷了醫生的話,“我只關心我的女兒能不能治好?!?/p>

“我會治好她們的?!贬t生直視著他的眼睛保證道,“但我沒法給你一個確切的期限。既然我們住在同一棟樓里,我就可以更好地觀察她們。每天都帶她倆上我家去吧,我不是說你一定要這么做哦。這個病我不收錢,也別給我送禮啥的?!?/p>

“謝謝您了?!?/p>

“行了,等我大功告成再謝不遲。她們晚上睡覺前祈禱了嗎?”

“嗯……”瓦西里磕巴了,“我想……應該……是吧……”

“嚴格照我說的去做?!贬t生皺著眉頭說,“天使必須來和惡魔作戰,把它趕走,同時讓我來處理這些潰瘍。你要相信我。自從用月光油來治療侵蝕性潰瘍以來,醫學上已經取得了一些進步,也產出了一些成果。不過,我的草本藥劑會更有效?!?/p>

瓦西里又一次覺得這醫生說話有些古怪,云山霧罩的。他整個人,包括說話時突如其來的手勢,都很詭異。有時,當他眼中射出精光,你可能會覺得他自己也病得不輕。瓦西里甚至想過要帶女兒們去找別的醫生,但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如果被羅伯特醫生發現,他會生氣地停止治療,把門摔他們臉上的。這種每天都能上大夫家看病的好處可不能丟了。只有證明那個庸醫自制的藥膏無效后,他才會不得不去看其他醫生。在瓦西里的潛意識里,唯一可笑的建議就是用祈禱來驅除惡魔。這種話要是從一個老太太,而不是從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嘴里說出來,似乎才更有說服力。不過也沒啥壞處。

這種惡疾,這個病是怎么來的呢?

他對這個問題百思不得其解。是不是預示著一場流行病即將來襲,而他的兩個女兒是零號病例?瓦西里最后終于想通了,這種問題會長期懸而不決,用它折磨自己毫無意義。隨它去吧,他只想看見自己的女兒們早日康復。

雙胞胎姐妹得了怪病的事很快就在同一個單元的鄰居間傳開了。盡管瓦西里設置了種種禁令,孩子們還是在父母不在家的時候出門了。她們也想出去,在公寓樓周圍玩,哪怕一兩個小時也行。

很快她們就成了孩子們取笑的對象。大家都知道,這些人這時有多殘忍,而且這種殘忍還被認為是誠實。當然,童言無忌,但到底應該稱之為真正的誠實還是無意識的殘忍呢?這是有區別的,或者說誠實和殘忍在某一點上交匯并達成了共識,攜手并進。

“你額頭上的水皰真惡心!”

“你脖子上也有!”

“你倆是快要死了嗎?”

“你們肉皮底下肯定長滿了蟲子,哈哈!”

“離遠點兒,你們會傳染我們的?!?/p>

“我媽媽不讓我跟你們玩?!?/p>

“你們會讓整棟樓都得病的?!?/p>

“都怪你們,我們也會死掉的!”

“你們變得真難看!像兩只癩蛤蟆?!?/p>

“見鬼,你們干嗎不待在家里?!”

“應該讓警察把她們關起來?!?/p>

“把她們關到垃圾箱里去?!?/p>

“咱把她們家的大門釘上吧……別讓她們跑出來!”

“爸爸說這病是你們爸爸從動物身上,從牛和臭豬身上帶來的……”

“全家都該吃槍子兒!”

金發小姐妹哭得渾身發抖,回到自己屋子里就一頭栽倒在床上,用枕頭捂著臉,以淚洗面。

地毯上散落著她們心愛的娃娃。善良的仙女和淘氣的女孩已經做好了,可是白干了。離跨年聯歡會只有三天了,她們一次排練都沒參加過。瓦西里向老師解釋了情況。女老師很難過,也很同情兩個孩子。她特別喜歡這對既聰明又像洋娃娃一樣漂亮的雙胞胎。

這怪病頑固地以同樣的方式復發:潰瘍和感染周期性地消失又出現。羅伯特醫生的藥膏也暫時沒啥效果。

瓦西里懷疑病因源自體內。他在書上讀到過,大多數皮膚病都是由內因造成的,例如不良的飲食習慣等。而且,從一名獸醫的角度看,他也認為營養發揮著重要作用。她們應該吃更多素食,減少油脂和肉類。

甚至孩子們也主動拒絕吃肉。

“爸爸,”普魯奈拉說,“有個男孩說我們家吃的是你帶回來的病死的動物尸體?!?/p>

“真的嗎,爸爸?”瑪麗娜含淚問道。

“怎么可能!”瓦西里爆發了,“這些人有多惡毒,你們這會兒算是領教了吧!”

他說不下去了,咬緊了牙關,滿心苦澀。

鄰居們用不懷好意,甚至仇視的語氣和他打招呼,另一些人則在他主動打招呼時視而不見。有人總是在胡須底下嘟嘟囔囔的,一聽就不像在說什么好話。

曾有人建議樓長把祖布一家隔離起來,把他們關在自己家里,直到這場瘟疫被消滅。這當然算是一種瘟疫,那倆女孩的父母也有這種病,只是身體上那些嚴重感染的部位都被衣服遮住了。他們都聞得見臭味了。這一家子真的成了公共威脅,必須要采取措施……樓長給瓦西里打電話,用盡量輕松的語氣把這些話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希望他明白自己并沒有把住戶們的話當真。瓦西里聽后,未予置評,他不想談自己家人的事。

他開始琢磨是不是要到鄉下的父母家住一段。他們可以休個無薪假。盡管治療看不到任何明顯效果,醫生還在向他保證一定會成功?!霸蹅兊穆纷邮菍Φ??!绷_伯特拍著他的肩鼓勵道。瓦西里也希望是這樣,只不過臉色越來越難看了。

兩個小女孩在窗邊一坐就是幾個小時,一直盯著在樓下沙坑里玩耍,或在生銹的秋千上蕩來蕩去的孩子們看。喧鬧聲讓她們想起了學校的操場,想起了心心念念的課間休息,還有跟男孩子們的推搡嬉鬧。

普魯奈拉突然發現了什么,把所有人都叫到窗口。

“你們看那兒!”她指著羅扎麗亞,也就是那個追打男孩們的阿姨家的陽臺,“是波比,對嗎?”

波比被吊在那間一居室的陽臺上,在午后陽光的灼燒下,幾不可察地來回晃蕩。

“它……死了?”瑪麗娜問。

“是的?!眿寢尨鸬?,厭棄地轉身離開了窗口。

“是樓梯間里的那些男孩干的嗎?”普魯奈拉問。

“不太可能,”瓦西里答道,“那個阿姨家的門總是關著……”

“那么……是她自己把波比吊死了?”普魯奈拉接著問。

“看起來是的……”

“可是她那么喜歡波比!她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它了!”

“阿姨病了,寶貝兒……誰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p>

禮拜天。

瓦西里睜開眼。臥室里很熱。他看了眼床頭柜上的表,八點了?!坝质菬崴廊说囊惶?,”瓦西里心想,“才這個點兒就喘不上氣來了?!笨戳搜廴R娜,她還沒醒,嘴唇張著,半裸的身子上全是汗珠。

有些不太對勁兒。

他感到一股熱氣透過枕頭傳了出來。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向墻上摸去,在離墻幾厘米的地方突然停下了。他知道,要是繼續摸上去就會被燙傷的。它像座火爐一樣散發著熱量。

他嚇壞了。

從床上直起身子向四周望去,沒什么特別的。

他又用右腳的大腳趾尖碰了碰地板。

疼得一下子咬住了舌頭,把呼叫聲都咽了回去。

他滾回床上,滿眼是淚。

燙!地板也燙。

腳趾尖一片通紅,看起來像個開放性創口。

他摸了摸木質的床框,知道它也在變熱。

慢慢地、不斷地、不可避免地發燙。

孩子們的房間里沒任何動靜。

譯者注:

①羅馬尼亞的八層實際指九層(不含底層),因與小說主旨無關,譯文保留“八層”的說法。

②羅馬尼亞人認為吹了穿堂風就會得病。

③出自新約《約翰福音》。耶穌死后復生,正要離開墓穴,抹大拉的瑪麗亞認出了耶穌,想握住他的手。耶穌說:“Noli me Tangere(不要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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