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書交忘年

唐桂艷 羅燕

摘 要：阿英與慕湘是忘年交，他們因書結緣，二十多年間，書籍往還，從中國書店的初相識，到慕湘的登門造訪，再到阿英不期而至的回訪，從筆談、面談《老殘游記》，到相與討論《定庵文集》《巴黎茶花女遺事》《還魂記》，從慕湘借觀阿英藏《金剛經》、稀見明清小說，到贈予阿英《水滸傳》，再到為阿英摘抄《魯迅全集》，尤其是阿英在病榻前托付慕湘保存《紅樓夢戲曲集》的校樣和抄稿，體現了兩位藏書家、愛書人惺惺相惜、相互守護之情。這對忘年之交，以北方之魄力、南方之靈韻抒寫了一段令人難忘的書緣佳話。

關鍵詞：藏書 書信 手稿

阿英（1900 ～ 1977），原名錢德富，又名錢杏邨，安徽蕪湖人。1926 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27 年與蔣光慈等組織太陽社，宣傳革命文學。1930 年當選為中國左翼作家聯盟常委?？谷諔馉幤陂g，在上海從事救亡文藝活動。1941 年應陳毅之請去蘇北參加新四軍革命文藝工作。1947年4 月任中共華東局文委書記。建國后任華北文聯主席，中國文聯副秘書長。

慕湘（1916 ～ 1988），原名慕顯松，又名慕松君、渤霖、白琳、白松，山東蓬萊人。1930 年考入山東省立第二鄉村師范學校，受進步思想影響，積極參加革命活動，是中共蓬萊縣委最早的領導人之一，參加過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抗美援朝，1955 年被授予大校軍銜，獲二級獨立自由勛章和二級解放勛章。1964 年晉升為少將。1975 年調入八一電影制片廠任政治委員。1976 年離職，專事寫作，1980 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創作長篇小說《新波舊瀾》（《晉陽秋》《滿山紅》《汾水寒》《自由花》），校點清末民初劉大鵬所著《晉祠志》等。

阿英與慕湘因書籍結緣，由相識到相知，由彼此相惜到相互守護，二十多年間，書籍往還，談書議書，這些在慕湘《阿英的晚年》1 一文中，有相關記敘。今就煙臺市蓬萊區慕湘藏書館所存古籍、書信等相關資料，2 以書系事，對二人的交游史實進行專門考察。

一、《老殘游記》：筆談與面談

阿英與慕湘于20 世紀50 年代后期，在中國書店初識。慕湘經?？吹接幸晃槐人觊L的白白胖胖的人同他前后腳到書店里來轉：“在演樂胡同那座前后屋連接起來的陰暗的大廳里，在國子監那長長的高大的陪殿里，不管是汗流浹背的炎夏，或是手足凍得麻木的嚴冬，我們逐排逐架地瀏覽著、翻檢著?！? 由最初的各自看書、互不理會，到見面點頭打招呼，兩位愛書人一直是客客氣氣的。

一個偶然的機會，慕湘從店員口中得知眼前的這位白胖長者就是他景仰的大人物阿英，既驚喜，又激動，決心創造機會結識他。但阿英總是急匆匆地來，來后即集中精神看書，慕湘不愿打擾他，雖多次相遇，仍是點頭招呼即止。

“破冰”之舉在于1962 年7 月底的一次請益。慕湘在東安市場得到一部光緒年間天津《日日新聞》剪報本的《老殘游記》續集九回，想到林語堂在《良友文庫》中所刊行的續集只有六回，這個本子卻多了三回，而且第九回末，還有“且聽下回分解”，因此感到疑惑：究竟九回以后，還有無下文？在查不到答案的情況下，慕湘于7 月29 日寫了一封短信，連同所購之書，托中國書店服務科的職工王春華4 送阿英過目，請教兩個問題：“一、此書究竟刊登過幾回？二、刊登的月日?！?/p>

三天后的8 月1 日，阿英就慕湘信箋回信，指示進一步查找的方向：“黃城根報刊圖書館藏有天津《日日新聞》，最好能去查一查?！保▓D1）現《老殘游記續集》藏慕湘藏書館，三冊，書中夾有慕湘與阿英的通信和信封（圖2），時慕湘住德勝門外什方院22 號。書中版心有“天津日日新聞”，鈐“慕湘”印，后有慕湘朱筆題跋（圖3）。

此次筆談之后，阿英因急用一部路大荒編纂的蒲松齡《聊齋全集》，托王春華問慕湘有無此書，慕湘便把自己的那部書借給他了。山東淄川的文言小說大師蒲松齡和蒲學專家路大荒，這兩位山東“老鄉”為慕湘“親近”阿英助了一臂之力。

阿英與慕湘的第一次面談是在隆福寺的修綆堂，即中國書店東城門市部。慕湘清楚地記得是阿英“主動地同我親切攀談起來”的。阿英先談《老殘游記》的各種版本和劉鶚的一些軼事，并說他曾寫過一篇關于《老殘游記》版本的文章，收在《小說二談》里，即《關于老殘游記二題》。慕湘讀過這篇文章，他說，文章里說亞東圖書館刊行的汪原放標點本是最佳本，而汪原放標點的底本是泰東圖書局民國十一年印行的吳齊仁標點本；這個底本恰恰在慕湘手里，蓋有“亞東圖書館寄存績溪縣立圖書館之書”的紅印，是抗日戰爭時散出來的。至于汪氏標點本中的改動，根據慕湘的考察，應是汪原放據上海圖書館民國二年印本改動的，因為慕湘仔細校對過。慕湘閱讀之廣泛，藏書之豐富，研究版本之精道，尤其是對自己的藏書如此熟悉，令阿英刮目相看。阿英十分親熱地告訴慕湘他的住址和電話號碼，并邀請慕湘有空去他家看書。

二、《定庵文集》：初訪與回訪

走進阿英位于棉花胡同甲二十四號的家，慕湘才是真正的“開眼”。書房里靠墻全是玻璃門書櫥，小院里還有一間放書的屋子，“只見頂到屋頂的書架子放得滿滿的，每部書都用高麗紙包裝得規規整整，用布帶子捆扎著，大概是怕用繩子捆扎把書捆壞。每一包都用毛筆標著書名，有的還標明刊行的年代”。5 初次瀏覽，慕湘見到了《珍珠塔》《釵釧記》《玉堂春》《劉天璧》《仙慶會》等彈詞，有不少乾隆年間的刻本，僅《珍珠塔》就有乾隆至光緒年的各種刻本、抄本多至十幾種，見到了明清版畫以及楊柳青、桃花塢、濰坊各地的年畫，見到了《瀛寰瑣記》《新小說》《繡像小說》《新新小說》《月月小說》《著作林》《小說林》等不下二十余種文學期刊和商務印書館刊行的《說部叢書》初、二、三集，尤其是阿英收藏的零本戲曲、小說達千種以上，“而我當時手頭只有一百多種，常覺自己搜求不謂不勤，相形之下，真真是望塵莫及”。6

當然，慕湘也注意到阿英“明以上的版本書似乎收藏不多，有幾部凌刻和閔刻的朱墨印本傳奇”。7 阿英收藏的注意力并不在宋元明珍奇版本，明末凌、閔刻的朱墨套印本雖然在今日價格奇高，但在20 世紀中期前，對讀書人來講，與普通版本無差，尤其是對于阿英這樣興趣并不在此且財力有限者而言。

此番拜訪，慕湘極為歡快，而阿英的回訪也令慕湘頗為意外。雖然以前順便告訴過阿英地址，但因為自己可憐的收藏，慕湘沒膽量正式邀請阿英，阿英偏偏是不期而至：“當時我住在德勝門外什方院22 號機關的大院里，他坐著汽車滿院跑，打聽我的住處?！? 阿英這次來，是為了尋訪龔自珍《定庵文集》的完本。慕湘馬上告知他，自己存有一部同治刊的三卷本，是繆荃蓀曾收藏過的最早刻印本，蓋有繆荃蓀的收藏印“云輪閣”（圖4），還有一部四卷本的續集。慕湘將兩部書找出來給阿英看。阿英一邊看一邊說：“這正續兩集還不夠定庵著作的一半，還有大量詩、詞、文都沒收入，曾聽人說有個較完整的刻本，但始終找不到?！? 慕湘回應說國學扶輪社有個鉛印的全集本，世界書局也有個鉛印的全集本，可能收得最全。阿英說，確實全，但不太準確。他是想找一部刻本或抄本對照讀一下。阿英這種找最好的版本來讀的精神，反映了他嚴謹的治學態度，令慕湘極為欽佩。至此，愉悅的忘年交正式開啟。

三、《巴黎茶花女遺事》《還魂記》：指導與切磋

在慕湘眼里，阿英是他的前輩：“我自從闖進這書林的大海里，年年月月在茫茫無際的波浪里一個人孤獨地游蕩著、摸索著，費了幾許的精力，才賺得了某些一知半解的零散知識，現在居然有了這樣一位可以隨時請教的良師益友，真是人生一大快事?！?0

阿英對慕湘的指導是無處不在的。

有一次，慕湘買到一部林紓譯的《巴黎茶花女遺事》，是清光緒辛丑玉情瑤怨館刻本，書店中人告訴他這是最早的刻本。他當即送給阿英看，阿英把他收藏的各種本子拿出來，其中一本是這個版本的紅印本，另外還有七八種版本。阿英說：“你買的這部書是很難得的，也很珍貴。最初我也誤認為這是最早的刻本。光緒辛丑是1901 年?！?1

接著他拿起一本素隱書屋鉛印本說：“這一本是光緒己亥夏刊行，是1899 年印的，比它早兩年?！?2 又拿起一部福州的刻本說：“這一部是林紓自己的家刻本，書簽和里封的題字都是林紓自己寫的。這里標著‘己亥正月板藏畏廬。比素隱書屋本還早三四個月，這一部才是真正的最初刻本?！?3 阿英收藏版本之豐富，對晚清文獻了解之全面，令慕湘心悅誠服。

還有一次，阿英去慕湘處看他搜集的清人集子。阿英很高興，喝了酒，一面吃飯一面閑談。慕湘給他看了明萬歷刻本的半部殘本《牡丹亭還魂記》（圖5），此本原為著名戲劇家馬彥祥收藏，鈐“馬彥祥”“鄞馬彥祥所藏善本戲曲之印”。慕湘告訴阿英冰絲館本、暖紅室本都是據此本翻刻的。阿英說：“這個本子可能在清初就已流傳很少，所以冰絲館翻刻時敢于冒稱增補插圖，后人也就誤認冰絲館本為祖本了?！薄拔矣幸徊棵魈靻⒅鴫瘫?，有空時可去看看?！?4

在阿英家，慕湘見到了阿英所藏天啟刻本。此本印得較晚，有斷版、損版。插圖全是雙幅，一幅人物，一幅襯景。人物圖與慕湘手里的那部萬歷刻本的單幅圖很相似。慕湘懷疑二者有關聯。阿英一聽，就把書包起來遞給他，讓他拿回去對一下。等慕湘校完送歸時，阿英很慷慨地說要把書贈送給慕湘。慕湘懂藏書人的心思，堅辭不受。

1969 年8 月29 日，慕湘在其萬歷藏本上以朱筆作跋（圖5）：

此《牡丹亭還魂記》上卷得之于東城演樂胡同書肆，十數年前事也。其時不惜重資裝裱，與諸本反覆比較，欣悅之情，歷歷如在昨日。余之稍有明刊傳奇，實自此書始。此書雕印精雅，且為初印，全書四十圖，上卷廿二圖，幾于幅幅有刻工題名。

題跋備述此本之精，并推斷此本為明萬歷間較早刊本：余數年前曾偶見一本，圖跨兩頁，其一頁似與此本同，另一頁則陪襯景物，無人物。書印較晚，多殘斷漫漶處，惜草草過目，未能與此本細校。

所言“偶見”之本當為阿英藏天啟本。

四、《金剛經》《水滸傳》：借書與贈書

隨著交往的頻繁，由登門造訪到互相借觀圖書直至以書相贈，阿英與慕湘的關系越來越親近。

有一次，在中國書店，慕湘發現了一部清康熙二十一年（1682）大學士明珠的寫刻本《金剛般若波羅蜜經》附《金剛經感應錄》，簡潔、靈動的圖畫深深吸引了他：“氣魄之大，表達力之強，實在是前所未見?！薄拔覐膩聿毁I經卷之類的東西，但這部經我卻決心要買下?！?5 因為還要看別的書，慕湘就把此經暫時放回原處。等他從后面轉回來再去取時，卻聽店員說被阿英買走了。想到倉促間沒有仔細欣賞，連佛經的名字都沒記住，慕湘專門去了阿英家。他沒敢告訴阿英這部佛經是他先發現并特別想買的，他怕阿英又要慷慨地說：“贈送給你吧！”他說，聽書店里人說，阿英買了一部刻得很好的佛經，他想看看。阿英馬上拿出來，二人一面看一面贊嘆。慕湘很仔細地一頁一頁地看，又掏小本作著記錄。阿英見他這樣有興趣，便笑著說：“拿回去慢慢看吧！”于是，這部佛經在慕湘手里放了大概幾個月。

阿英對慕湘是慷慨的。因為他知道慕湘的藏書興趣，曾拿出落滿灰塵的一大包東西交給慕湘，說：“拿回去看吧！這些東西我從來不給人看的，你是研究明清小說的，可以看一看?！?6 慕湘把那包書帶回家，打開一看，原來是一堆屬于煙粉類的明清小說殘本，有《呼春野史》《梅魂幻》《妖狐艷史》《快士傳》《玉妃媚史》《鳳凰池》《浪史》《人月圓》《濃清快史》《鴛鴦配》《鬧花叢》《巧聯珠》等。慕湘知道，這些書本身無多少價值，但代表明清小說中的一種傾向和時代風尚，對于研究小說發展史是必要的參考資料。這些資料中，有幾種孫楷第的《中國通俗小說書目》都未見著錄，有的只能在丁日昌“禁書目”中見到書名。雖然都是殘書，恐怕也是僅存的孤本了?！鞍⒂⑼局鲃拥匕堰@些書借給我看，足見他對我的莫大信任，也是我們這些年友誼深情的表現?！?7

至于阿英贈給慕湘的書，主要是其新出版的個人著作。目前所見慕湘藏書館存阿英著作47 部62 冊，最早的是1929 年、1930 年以本名錢杏邨出版的《現代中國文學作家》第一、二卷，其次是1930 年以筆名阿英在北新書局出版的《海市集》，1930 年、1931 年以筆名錢謙吾出版的《新文藝描寫辭典》及《續編》，1934 年以筆名張若英在光明書局出版的《中國新文學運動史資料》，以阿英筆名出版的1936 年良友版《小說閑談》、1937 年上海中華書局版《彈詞小說評考》、商務印書館版《晚清文藝報刊述略》《晚清戲曲小說目》《晚清小說史》，以及以筆名魏如晦在上海國民書店出版的1940 年《海國英雄――鄭成功》、1941 年《洪宣嬌》，都是非常珍貴的版本。同一系列的書，出版時間從建國前到建國后，甚至是阿英去世后由后人整理，慕湘都搜羅齊全，如《小說閑談》（1936 年）、《小說二談》（1958 年）、《小說三談》（1979 年）、《小說四談》（1981 年）。慕湘對于阿英同一部書也收不同的版本，如《晚清小說史》1937 年版、1958 年版、1979 年～ 1980 年吳泰昌版，《碧血花》1946 年版、1957 年版，《李闖王》1949年版、1955 年版，《雷峰塔傳奇敘錄》1955 年版、1960 年版。同一部書的同一版本收有副本，如《晚清文學叢鈔小說》第二、三卷各收有兩本。

這些書中，大部分為慕湘購買所得，他在解放后開始收藏阿英著作。明確為阿英贈送的有1960 年版《雷峰塔傳奇敘錄》，內封有：“慕湘同志指正。阿英?！扁j“阿英”印。

慕湘借贈給阿英書籍，應是在阿英失書之后?！拔母铩眮砼R，阿英與慕湘兩人的命運發生巨大變化。慕湘說：“幾年中我在荊棘叢中爬來爬去，在鬼門關上進進出出，最后總算熬出一條活命?！?81971 年9 月，他的官司剛告一段落，便去棉花胡同看望阿英，未遇，再去，得知其已被趕到炒豆胡同九號。

阿英告訴慕湘，他的書包括所有的手稿都被查封運走了。據說，他最好版本的書籍和最有價值的文物就裝了幾卡車。

惺惺相惜。慕湘從此每隔幾天便來看望阿英，有時慕湘因忙于別的事或被叫回西山參加學習，多日沒來，阿英便寫信叫他。比如，1974 年1 月9 日阿英給慕湘寫信：“慕湘同志：稿已擬好，有便請來一下?！保▓D6），此信現藏慕湘藏書館。1974 年6 月間，慕湘去的次數比較多，有時會一起吃飯，談到深夜才走。當然，談的內容全是書。最讓阿英念念不忘的，是他的那部明萬歷間黃嘉惠刻本《董解元西廂記》（圖7），是他從浙江高價買來的，被康生借去不還。這個本子世不多見，目前所知，國家圖書館藏一部，缺序少圖；山東省圖書館藏一部，有清代安丘王筠跋；中山大學圖書館藏一部。慕湘藏有此書，系1979 年1 月在山西汾陽城內一戶人家所得，內夾有1980 年12 月1 日他為中國書店影印本所作后記（圖8），稱：“此本傳世很少，僅知鄭振鐸氏有一部，現藏北京圖書館；阿英氏有一部，為康生攫去，現不知下落?！薄按吮編壮蓮V陵絕響，但聞其名，難得一見?！睍胁A有二紙，系慕湘錄鄭振鐸本上的鄭氏跋語（圖9），鄭氏跋作于1958 年4 月10 日，云其書得于修綆堂。

這段時間，阿英對書的渴望一如從前，只是自己無力購置。慕湘在逛書店時，遇到像影印的容與堂百回本《水滸傳》等新出版的書，便同時買兩部，送阿英一部。阿英總是喜出望外。慕湘曾專門跑上西山，在存放的書籍里，把有關研究《水滸》的書全部找出來送給阿英做筆記。還有一次，阿英讓慕湘找一本魯迅的詩集，慕湘一時找不到曾買過的《魯迅詩箋注》之類的書，于是就手頭所存《魯迅全集》，費了幾天的時間，把所有的新舊體詩都找出來，然后用毛筆抄錄在羅紋紙上，裝訂成一本線裝書，又用篆書題了簽。阿英看了非常高興，大為贊賞。

五、《紅樓夢戲曲集》：托付與身后

那幾年，慕湘完全成為阿英的左右手和精神支柱，短暫的分別，也會令阿英感到凄然無助，甚至有從此一別也許就永遠見不上了的恐懼。

1973 年11 月間，慕湘要去浙江，向阿英道別時，他看出了老人的情緒，于是趕忙告訴阿英他不久就回來。但阿英還是把借的書都退還了，又找出一部《紅樓夢戲曲集》的三校大樣裝訂本給了他，說：“這部書本來早應出版，因為一篇序遲遲沒寫出來，拖到‘文化大革命?，F在可能版已拆了?！?9 同時又拿出一本手抄的《鴛鴦劍》，是從一個道光刻本抄下來的。他說這是發稿以后才找到的寫紅樓二尤的劇本，沒有來得及交出版社。將來萬一《紅樓夢戲曲集》還能出版，可增補進去。阿英囑咐慕湘把這校樣和抄稿好好保存起來，如果將來還有機會出版，要慕湘寫一篇序，把每個作者介紹一下，并談論一下這些劇本的得失。慕湘明白他的意思，這分明是在交待一項未完的任務?！斑@種像安頓后事一樣的囑托，含著一種對未來的向往，對當前的無可奈何的悲憤。我完全明白他的心情，我默默地說不出一句話，只覺心酸?！?0

1977 年6 月17 日，阿英因肺癌不治去世。當年冬天，中華書局急于出版此書，時慕湘正在住院，未能依囑寫出序文，又因搬家把東西弄亂了，也沒找出《鴛鴦劍》抄本，只托人把三校大樣轉送書局。這一直令慕湘愧悔交加，覺得有負阿英的囑托。但是，在他的筆記中，我們還是見到了他對此書所做的工作。

他在筆記中記道：“紅樓夢戲曲集，阿英輯，1966 年中華書局排印作者三校清樣本?！币韵乱来螌渍羊对峄ā?、仲振奎《紅樓夢傳奇》、萬榮恩《瀟湘怨傳奇》、吳蘭徵《絳衡秋》、許鴻磬《三釵夢北曲》、朱鳳森《十二釵傳奇》、吳鎬《紅樓夢散套》、石韞玉《紅樓夢》、陳鐘麟《紅樓夢傳奇》、周宜《紅樓佳話》十種書進行著錄，對作者進行介紹，最后總曰：

《紅樓夢戲曲集》共收十種，嘉道以來所著之紅樓戲，大體盡于此矣。此外尚有譚光祜之《紅樓夢曲》、林奕構之《畫薔》、佚名之《掃紅》《乞梅》（見《六也曲譜》）、嚴傳庸之《紅樓新曲》、封吉士之《紅樓夢南曲》、張琦之《鴛鴦劍傳奇》，及近人陶明睿之《紅樓夢傳奇》、郭則沄之《紅樓真夢傳奇》等，或只見著錄未見其書，或只見曲詞未見全文，或則近人敷演因襲前人，皆不錄入。惟《鴛鴦劍》得之較晚，未及編入。

此為1966 年前中華書局排印清樣經阿英第三次校對本，原擬寫一總序，書未成而中輟。此書竟未能出版，今僅遺此較本，為人間孤本矣。其校點之精細，凡書之款式，字體之異同，悉依原本，標點更是精確無訛?？梢娖鋺K淡經營之苦心。惟紅樓戲多庸劣，無足觀者。此集僅作一代文獻資料而已。21

1978 年1 月，此書出版，阿英的小女兒錢小云、女婿吳泰昌將此書贈予慕湘，題：“這是爸爸去世后最先出版的一部遺著。敬贈慕湘、許靜同志。小云、泰昌。七八，六月?！扁j“阿英遺著存念”印。慕湘藏書館所存1979 年版《阿英文集》、1979 年8 月版《小說三談》，均為阿英后人贈予慕湘的。

慕湘的小女兒慕愛軍說：“我爸和阿英的感情很深，記得阿英病重住在協和醫院時，我陪著老爸去醫院看他，那時他已經說不出話了，很快就去世了?！?/p>

阿英去世那晚，慕湘不能成眠，苦吟悼詩一首：一生愛書當性命，垂老失書憂患中。與我因書交忘年，鎮日談書共畫餅。十載坎坷書歸來，猶期奮發爭余生。詎料二豎伙幫賊，縱有神醫空乞靈。憂國方見初成效，治學但憾未畢功。晚清文獻欠末編，等身著作待修訂。彌留榻前諄諄囑，只望劫后文藝興。學詩未成哭良師，難畫一片大哀情。22

字字泣血字字淚，哀情悲情師生情。這對忘年之交，用生命抒寫了一段令人難忘的書緣佳話。

1 慕湘：《阿英的晚年》，曉光主編《阿英紀念文集》，中國戲劇出版社，2000 年，第87 ～ 125 頁。慕湘此文寫成于1979 年12 月29 日。

2 1988 年，慕湘身后，家人遵從其遺愿，將36467 冊藏書捐獻蓬萊人民政府。1995 年，蓬萊建成“慕湘藏書樓”儲其珍秘，薄一波題寫樓名。2013 年，慕湘藏書館被評為全國古籍重點保護單位。

3 同注1 ，第87 頁。

4 王春華，北京文祿堂經理王晉卿的侄子，因開展業務經常去阿英與慕湘二人家，與二人結下了深厚的友誼。1971 年，慕湘資助他為鄉下的妻兒老小蓋房。見慕湘藏書館藏慕湘弟慕彥夫回憶文章。

5 同注 1，第90 頁。

6 同注1 ，第91 頁。

7 同注6。

8 同注6。

9 同注1 ，第92 頁。

10 同注6。

11 同注 1，第95 頁。

12 同注11。

13 同注11。

14 同注1 ，第94 頁。

15 同注11。

16 同注 1，第99 頁。

17 同注 1，第100 頁。

18 同注1 ，第102 頁。

19 同注 1，第106 頁。

20 同注 1，第107 頁。

21 慕湘筆記，現藏慕湘藏書館。

（ 責任編輯：張永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