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高架線塔寫信（組詩）

微雨含煙

一幅巨大的畫像

高高的煙囪下，是我的鐵扳手和圍墻

鐵扳手成了畫筆

圍墻就是畫布

把輕煙畫進去，把廠區里的野花

畫進去

我的師傅老劉，扛著真空檢漏儀

走在花海里

他的身影越來越小，直到看不見

他攜著花香進入鐵的海洋

把花朵的快樂傳遞給等待檢查的機器

多么好啊，每天都在一群笑臉中

每天的開始和結束，你都不再寂寞

鐵的工廠

一輩子沒有見過這么多鐵

挨挨擠擠，像一場集會

一輩子也就那樣

把春風愛一遍，把秋霜愛一場

直到最后，想起生命里的鐵

那些銹漬，赭紅的

暗傷般的提醒

落日一樣，將最后的光影投在湖水里

水面不再動蕩，廠房一樣

平靜，釋然

像我們不再說的秘密

明月高懸

從廠房里向外看，只有窗戶那么大的天

廠房里嗡嗡著的機器，也不管天有多大

只管繞著自身轉

不分晝夜和春夏

軸承卡在軸上

油在管道里，蒸汽推動汽輪機葉片

它們有它們的秩序

明月升起來的時候

也會照進廠房，像童話

那些轟鳴也好聽起來

仿佛很大一群蜜蜂，停在山坡上

等著明月來撫慰

給高架線塔寫信

為什么你一直不變

下大雨的時候，你站在那里

下雪的時候，你也還是

一直站著，慢慢地

就把我看老了

當我低著頭從你身旁經過

這一天沒有什么起伏

當我拿出手機對著你拍照

今天是好心情的一天

當我坐在辦公室的椅子中

透過帶網格的窗子望你

這時的我，有一萬句話

不知從何說起，只想寫一封信

送不出去，也要寫

寫完就刪掉，也要寫

我確信你是懂我的，就像風

年年吹，年年

有微妙的變化

吹著吹著就把我吹皺了

吹著吹著，它也不忍心在你我之間

制造動蕩，還把我的信交予你——

見字

如面

我們天天在一起

我們的沉默各有不同

卡在濾網上的魚

每次清掃凝汽器，打開人孔門的剎那

都會看到很多魚，卡在鐵絲過濾網上

它們原本游在水里，是什么

讓它們逆向，游向這冷冰的機器

決然地赴死

原本要做水里的君王，早早地死于非命

原本至少有被漁人捕獵一次的機會

卻要不管不顧，跟著旋轉的力

來到廠房

注定有這樣的相遇

我要面對翻著肚皮的死魚，轉動鐵扳手

把它們和一攤水

一起卸到地面上

無法拯救和放生

也就無法與它們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