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光之翼

2023-09-01 05:44曾曉文
臺港文學選刊 2023年4期
關鍵詞:吉姆博拉妻子

曾曉文

人老了,睡眠有些像頭發,一日日稀疏,前半夜一兩個小時安睡,隨后清醒,凌晨兩三個鐘點,遮不住一臉的疲憊。

鄭瀾陽教授睡不踏實,做了幾個夢。一架老式電影放映機立在黑暗的房間中央,把膠片上的人和物反射到屏幕上:白雛菊,蜂擁而來的游行人群,華盛頓國家廣場,一排排刺刀出鞘的長槍,還有救護車。車身上的紅字并不規則,像被人用手指蘸血涂出來的。警笛聲由遠而近,刺破了晨曦安靜的薄膜。

他在臥室的床上醒來,瞄了一眼床頭柜上的電子鐘:5點整。為了不驚醒妻子黛博拉,他悄悄坐起身,摸索前晚放在腳旁的睡袍。在過去的多年中,他一直重復這個動作,偶爾會觸碰到妻子的腳。妻子喜歡常年在森林中遠足,一雙腳結實健美,加上藏掖在被窩里一整夜,總是溫暖的。他把手悄悄探過去,似乎要調皮地捕捉一對棲息的小鳥,卻撲了個空,無奈扭身打開了床頭燈。身邊的空位在燈光下無所遮攔,仿佛繃著一張冷臉。

妻子早已住進了老年人長期護理院。

他嘆了一口氣,緩慢地穿上睡袍,走進了廚房。多年來,他恪守嚴格的時間表,晚十一點睡覺,早六點起床,對這額外的一小時無所適從,只好提前啟動了咖啡機。他搬進這套一居室公寓兩年了,始終不習慣廚房里狹窄的空間,總覺得走錯了門。

以前的家宅地處芝加哥城外,是一套三層獨立屋。起居室、書房、廚房均在一層。在記憶中,純木櫥柜、不銹鋼廚具、大理石廚臺等都是靜止的,妻子忙碌的身影卻活躍。獨立屋背靠一座小山和一片森林。春天里群鳥在森林中競爭“最佳偶像歌手”的桂冠,小松鼠興奮地躥來躥去。妻子在屋前的小花園里種下了兩人喜歡的杜鵑、延齡草、郁金香,還有紫羅蘭。日子隨林中小溪悠悠前行,似乎一成不變,直到有一天,仿佛一塊突兀的巖石從山頂滾落,粗暴地隔斷水流,妻子失蹤了。

那天他下課回到家,不見妻子的身影,只見到她放在廚臺上的手機,就驚慌起來,打電話問遍了鄰居、親朋好友,但無人知道她的下落。警察調來直升機,發動了社區里所有的志愿者,進行“地毯式搜索”,最后發現妻子躺在森林中一棵倒地的枯樹旁,幾乎凍僵餓暈。原來她在散步后徹底迷了路。

妻子被醫生診斷得了阿爾茨海默病。他在一夜之間挑起家務的重擔,才知道掌管一個家要操心那么多細節。他決定退休,全身心照顧妻子的飲食起居,但一周7天、一天24小時守候,即使鐵人也會敗下陣來。有一天,妻子趁他淋浴的機會跑出家門,害得他裸身裹著一條浴巾沖出去追趕。她個頭比他高,更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把他推翻在地,一路狂奔沖向森林,似乎那里藏著一座伊甸園,充滿果實誘惑。

狼狽不堪的他只好再次向警察求助。

妻子在奔跑中不慎扭斷了腳踝,失去了自由走動的能力。

他不得不把她送進了城外小鎮的一家長期護理院,每月用他們大半的退休金支付住院費。他賣掉了獨立屋和大部分家具,買下這間公寓,既節約費用,又能住得離她近些。他在大學里研究了將近四十年的宇宙學,一直希望證明其他星球也有生命。人類孤獨地生活在地球上,這種想法有些可怕;此刻他在局促的空間里轉來轉去,幾乎是人類命運的縮微版本。

咖啡煮好后,他給自己倒了一杯,細品最初入口的微妙馨香,雙手借著杯子取暖。他踱到窗口,向外眺望。月亮懸在黛藍的天空,啟明星在它的東北方默默陪伴。對面鞋盒式呆板的建筑,立在披雪掛霜的沙棘樹旁,一并沐浴星月光,幾乎構成了一道風景。

春秋冷暖難測,夏天美好而短促,唯有冬季,因為漫長而發生許多事情。那是半個世紀前的一個飄雪的早晨吧,在大學校園附近清冷異常的咖啡館里,他和同學吉姆坐在窗邊討論功課,準備應考。吉姆健壯英俊,留著齊肩的天然金色鬈發,人送綽號“卷毛兒吉姆”。他抱怨功課太難,缺少休閑時間,發誓要和見到的下一個女生約會,不管美丑。話音未落,一位個頭兒高挑的白人女生推門走進來,挾帶一身新雪,對服務生嚷道:“早上好!噢,快給我一杯咖啡!咖啡!我熬了一夜,終于把論文寫完了,不然就有麻煩啦?!彼摰艉裢馓?,摘下大紅的毛線滑雪帽和圍巾,把麥秸般的直發、豐潤的面容、棕綠色的眼睛一覽無余地呈現在他們的面前,散發出清冽的氣息。

吉姆開懷一笑:“哈,算我運氣好,就是她啦!”

鄭瀾陽的目光仍逡巡不去,仿佛注視一幅歐洲鄉村少女的頭像。吉姆橫起右手在他的眼前搖晃,還在他的耳邊嘀咕:“我想提醒你,你打她的主意,可要瞎忙一場!”他當然懂得吉姆的意思。在他和她之間,隔著的不是一張方桌,而是一座大峽谷。那時美國絕大多數的州仍判定異族通婚是“非法行為”,在校園里幾乎看不到亞男西女相依偎的身影。再說,他憑什么和吉姆競爭呢?他身材清瘦,戴一副玳瑁眼鏡,還操一口港式英語。

女生注意到他們的眼神,端著咖啡杯走過來,問:“看什么?我臉上有你們考試題的答案嗎?”

吉姆嬉笑道:“當然,有一切問題的答案!快請坐!”

女生大大方方地坐到吉姆身邊的椅子上。因為比鄭瀾陽高半頭,女生看他不免俯視,說:“這家伙看起來挺聰明的,他可以幫你解答!”

吉姆立即大聲抗議:“這太不公平啦!你不測試就斷定他比我聰明?”

“我猜你是學物理的!”她饒有興趣地看著鄭瀾陽。

校園里的女生很少饒有興趣地看過他。他的確是學物理的,專攻宇宙學。

吉姆迅速把話題轉移到流行的音樂和體育運動上,很快和她熟絡起來。鄭瀾陽一直當聽眾,也了解到一些她的情況。她叫黛博拉,在挪威出生,13歲時隨父母移民美國,讀社會學。他的眼前出現了這樣一幅畫面:挪威的森林,一個穿紅短裙的小女孩在林中采摘野果,陽光穿越樹枝的間隙,順著她的直發不停地滑落到肩背上。

他在那個學期正研讀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愛因斯坦說,在宇宙中時間和空間是一個整體,叫時空(spacetime)。華夏早在西漢年間就定義“上下四方謂之宇,古往今來謂之宙”。人生坐標的橫軸是時間,縱軸是空間,他與她在那個早晨那家咖啡館里的相遇,交匯出一個奇妙的亮點,萬千星辰瞬間暗淡。

新年前夜,吉姆召集一群同學聚會,邀請了他和黛博拉。幾十位同學把校園對面的酒吧擠得水泄不通。酒吧中央有一個小舞臺,臺上安裝著簡單的音響和麥克風。酒至酣處,吉姆跳到臺上,帶頭高唱“甲殼蟲”樂隊的新歌。大家唱得口干舌燥了,就停下來添酒,隨后有人建議競技外語歌。一位意大利裔的男同學唱了歌劇《塞維利亞的理發師》中的一段,黛博拉唱了一首挪威鄉村民謠,隨后同學們起哄要他獻藝。吉姆毫不遲疑,把他挾持上臺。

他沒有出頭露面的經驗,還未張口,就已心率過速、手心冒汗,思忖片刻,說:“我給大家唱一支思鄉的歌吧,叫《明月千里寄相思》?!彼S即唱了起來:“夜色茫茫罩四周/天邊新月如鉤/回憶往事恍如夢/重尋夢境何處求?!便露倌陼r,他在一個雪夜,告別住在偏遠村莊里的父母。當他走到村口的千年銀杏樹下,回望故鄉的冰封大地,只見新月如鉤。

他一向內斂,竟在表情、眼神、聲音中泄露出豐富的內容。同學們來自美國各州,雖不懂歌詞,卻對綿綿鄉愁感同身受,都舉著酒杯安靜地聽。酒吧里的騰騰熱氣漸漸消散,鋪雪的夜路又呈現在眼前。他回到了東方的天空下、田園上,此時山巒聳立,河流靜默。因家境貧寒,他沒穿過新衣,甚至沒有過一支像樣的鉛筆,常拿樹枝在沙地上練字、算數;他將升初中,必須到離家很遠的鎮上住宿就讀,家里負擔不起。身為長子,理應下田種玉米養家,他就鬧著輟學,但父母堅持送他去香港投奔遠房親戚。母親舉債買來面料,一針一線地為他趕做了一件黑棉襖、一條藍棉褲,還有兩雙鞋;父親從鎮上給他買來了三支珍貴的鉛筆……天知道五音準不準,他只慶幸記得每一句歌詞?!叭烁羟Ю锫酚朴?未曾遙問星已稀/請明月代問候/思念的人兒淚常流……”透過淚眼,撞見了黛博拉的目光。她站在最前排,捂著胸口,驚訝且溫存地望著自己。他到香港后,因為不懂粵語和英語,在邊緣和角落形單影只,但苦學后變成優秀生;高中畢業后獲得美國大學的獎學金,把臺下這群衣衫光鮮的年輕人喚作“同學”。離家那夜的新月依然高懸,思緒一次次準確無誤地把心鉤疼。

當他在一片靜寂中走下臺,黛博拉伸出雙手擁抱他,唇間呼出的熱氣輕拂他的耳畔,幾乎令他血液倒流。

手中的咖啡杯漸漸變冷,室溫似乎也降低了。他打了個寒戰,立即回到臥室,找出一條棉絨褲穿上。他必須照顧好自己,尤其在今天。他周一應邀回母校,來去用了三天時間,在旅行、演講、交流、晚餐中獨自過著“正常生活”,卻不時承受負罪感的折磨。兩年來,他幾乎每天都去看望妻子,那三天是自她住院后最長的一次分別。他想早一點見到她,更何況今天是他們結婚四十五周年,藍寶石婚紀念日。

他按部就班地做了幾件事:讀報、吃早餐、看書,在沙發上打了個盹兒。到了下午,他穿上自己最好的一套行頭:藏藍色的羊絨大衣和純毛西裝、黑皮短靴,還戴上了赤霞色的羊毛圍巾。那是五年前妻子送給他的生日禮物。

他早在一個月前就把全部日程安排好了。第一件事情是到鮮花店,取預定的一束藍玫瑰。當他抱著一簇裹在玻璃紙里的鮮花走在街上,感覺自己像一位對抗孤寂冬日的浪漫勇士。

妻子住的長期護理院位于小鎮北部的一座小山上,在一幢五層樓的建筑里,背后沒有森林,但栽著兩排松樹。即使在冬季,松樹枝也給人一些青蔥希冀,令他不難想象妻子注視它們時的歡悅。他為尋找合適的護理院費了許多周折,在價格、服務、地理位置等方面比來比去,終于鎖定這一家。隨后他自己搬進了附近的公寓,懷著“二次移民”般的悲壯心境,隱隱地拒絕融入。

護理院大堂的裝飾比較呆板,花色統一的大理石地面更添幾分冷意。他熟悉這里所有的前臺接待員,可眼前卻是一位陌生的黑人女子。他對此并無思想準備。

“你好!你是新來的嗎?”他問。

“接待員病了,我是被臨時工公司派來應急的,我叫蕊塔?!?/p>

他揚了揚手中的花束,說明了來意:接妻子黛博拉出行,慶祝結婚紀念日。

蕊塔露出職業性的友好笑容,向他表示祝賀,但略帶歉意地通知他,因惡性流感暴發,護理院從昨晚起采取隔離措施,暫時不準任何人探訪,也不準住院者出行,以免進一步傳染。

他惱火了,這不在預計的日程里!生活中的變化不再像突兀掉落的巖石,而像詭秘的病毒,竟然無孔不入。他在心里默數著阿拉伯數字:1,2,3,4,5……想使自己鎮靜下來。他十多年前接受過心臟支架手術,情緒激動時會感到胸痛。他一字一句地問:“什么時候解除隔離?”

“還不太清楚,”蕊塔回答,用幾乎可以說悅耳的聲音小心翼翼地建議,“要不你先回家,留下電話號碼,隔離解除后我通知你?”

他不愿回到清冷的公寓里,何況妻子就在樓上的房間里。她喪失了短期記憶,也許不知等待的是什么人,但護理員應該遵照他的囑咐,按時幫她做好出行的準備。

“我就在這兒等?!彼f。

蕊塔嘆了一口氣:“進入等候區,必須先接受體檢?!?/p>

他立即替自己解釋:“我打過流感疫苗?!?/p>

“今年的流感疫苗很失敗,”蕊塔說,“對沒做過體檢的人,我不能放行?!?/p>

過了大約半小時,他跟隨一位全身白衣、戴白口罩和透明橡膠手套的女護士走進了一樓的體檢室。他通過了一系列的檢查,終于被放行,進入了等候區。

他擔心妻子等急了,立即從西裝貼身的口袋里掏出手機,撥通了她的號碼。

“你是誰?”妻子用挪威語問,聲調冷淡。

她自從得了阿爾茨海默病,英語能力逐日下降,常會冒出挪威詞兒。他在與她多年的共同生活中,學了一些簡單的挪威口語。為了保持交流,半年前他特地請一位挪威男留學生做家教,每星期學習兩個課時。

“我是瀾陽啊?!?/p>

“不管你想兜售什么,我都不要!”她把他當成產品銷售員了。她住院前曾通過電話買下地中海豪華游輪十日游套餐,向對方提供了自己的信用卡號碼,結果是一場騙局。從那以后,她便對電話推銷深惡痛絕。

“我是瀾陽,我就在樓下?!彼鼻械卣f。

她“啪”的一聲掛斷了電話。

他委屈地把手機放回到口袋里。

來訪者們擠滿了等候區里的兩排黑皮沙發,他只好揀了靠窗的一張折疊椅坐下。蕊塔找來了一個花瓶,請他把手中的藍玫瑰插進去,放到茶幾上。因為不是周末,來訪者大多是年長退休的人,彼此并不交談,偶爾短促而郁悶地對望。這簡直是夢想破碎的地方,他在心里低語。

時光仿佛窗外懸在樹枝上的冰掛,悄然凍結。光,那恒定的光,以每秒30萬公里——宇宙中信息傳播的最高速度無聲穿越,在他的時間橫軸的上方沿著“未來”的方向旋轉,在下方沿著“過去”的方向旋轉,形成了兩個沙漏般的三維圓錐體——“未來光錐”和“過去光錐”。當黛博拉第一次進入他的“過去光錐”,他和她的生命軌跡不由自主地向彼此靠近。

他為了避免看到她和吉姆經常出雙入對,找到了一個去紐約實習的機會,企望通過空間制造距離,尋求忘記。

靜默突然被救護車的笛聲打破。幾位身穿藍色風雪衣的急救人員沖進護理院的大門,旋風般擠入前臺對面的電梯,把皮靴底的烏黑雪漬胡亂涂在大理石地面上。

救護車、急救人員、凌亂的腳印……這樣的場景似乎把他帶回了1960年的華盛頓國家廣場。他在反戰集會的人群中發現了黛博拉的身影,她身上的紅色吉卜賽式長裙迎風輕舞。他和她從兩座城市出發,同時出現在同一地理位置,這樣的重逢讓他無法抗拒。他艱難地撥開人群,來到了她的身邊。在激憤的口號聲中,聽她斷斷續續地講述生活中大大小小的變故。大學生可以延期服役,但吉姆事先沒和她商量,懷著一腔熱情注冊參軍。她在吉姆赴越的前夜,和他大吵了一場,在道別時,只輕描淡寫地吻了一下他的臉頰。吉姆在她背后嚷道:“我的甜心,我會給你寫信的!”

在廣場上,一位穿同樣吉卜賽長裙的年輕女子用手握住一個警衛的刺刀,把一朵小小的白雛菊舉到他的眼前,人群霎時間陷入沉寂。戰爭與和平、溫柔與暴力,生與死、愛與恨,在凝固的時空里對峙。沉寂后爆發,激憤的人群奔走呼喊,集會的場面失去控制。他看到黛博拉被人推倒在地,就不顧危險撲上去救助,發現血從她的裙下流出來,順著腳腕,觸目驚心地滴到地上。他立即奔到警察身邊,請求對方呼叫救護車。到了醫院他才得知,她懷上了吉姆的孩子,慶幸的是胎兒平安……

護理院的電梯門開啟,兩位急救人員推著一張移動病床走出來,腳步緩慢有序。來訪者們紛紛站起來,擁到電梯旁,屏住呼吸觀望。床上的患者被一張白被單蒙頭遮蓋,不挪動,也不呻吟。他跨前幾步,用手緊捂胸口,似乎是要防止心臟支架的突然斷裂。他看到了白被單下露出的一雙腳,暗自長舒了一口氣。那雙腳窄小蒼白,不是黛博拉的。

急救人員離開后,來訪者們回到了等候區,緊閉雙唇,似乎拒絕吸入空氣中殘留的死亡氣息。他重新坐到那張折疊椅上,茶幾上的藍玫瑰不改鮮潤,而黛博拉依然在自己上空的房間里,爬樓大約五分鐘、乘電梯大約一分鐘即可抵達。

那一年,他還在芝加哥的大學里讀博士,租住在唐人街一幢老房子的地下室里。在一個雪后初晴的傍晚,他由遠房親戚介紹,將去和一位華裔女子相親,據說她秀麗溫良。當他穿好唯一的西裝準備出門時,一層的租客公用電話鈴聲大作。他跑上樓接起電話,聽到了黛博拉的聲音,還有她的粗重陌生的喘息:羊水已破,即將早產,必須立即上醫院。短短的幾句話,被劇痛打成碎片,不過被他迅速地連綴起來。他參透了其中的深層含義:她需要他的幫助。出租車已在等候,她匆匆掛斷了電話。他僵立在房間中央,四面墻壁同時傾斜,仿佛營造了一場令他窒息的地震。待他定下神來,只見窗外白雪滿枝,天宇安謐素凈,不肯給予一絲啟示。

時間和空間是一體的,彼此可以相互轉換。他和她之間,僅是二十分鐘車程的距離。他挪動滯澀的腳步,來到了街上。他眼睛濕潤,但不能歸罪于雪,雪花早停止了飛舞。一輛黃色出租車緩緩而來,在銀白的世界里格外耀眼。他上了車后,鬼使神差般請司機載他去醫院。當他從黛博拉的手中接過剛出生的嬰兒雷,抱在懷里,聽到他的小心臟的跳動,心里涌起了強烈的親近的愿望。

不久,噩耗從越南傳來,吉姆戰死在叢林中。黛博拉一直為自己在臨別時和吉姆爭吵而悔恨,永遠失去了向他道歉的機會,又對照顧新生兒缺少精神準備,患上了產后抑郁癥。他給雷換尿布、喂飯,注視他學走步,傾聽他學說話;他在和黛博拉結婚后,成了雷法律上的父親,因為教學、研究任務重,擔心自己精力有限,他選擇了不生養,專心撫育雷。雷不肯叫他“爸爸”,因為他和小朋友們的爸爸太不一樣,黑發黑眼,面容清俊,但一口牙齒不甚整齊;他個頭兒不高,站在一群高大的美國男人中間,身材更顯單薄。他開車到小學門口接雷回家,同學們誤以為他是司機,可雷并不解釋;雷上大學后,長得越來越像吉姆,還留長了一頭金色鬈發。放假回家,雷在不知不覺間和他有了一些共同話題,當然也有過許多爭論。光陰似箭,雷當上了父親,體驗了育兒的辛苦,明顯地在感情上向他靠近。幾年前,雷接受聘任,到西非的馬里當外交官,遭到了黛博拉的強烈反對。那里通信和旅行都不方便,更可怕的是戰火連綿,雷的一家可能遭遇生命危險。他雖然不做評判,但他的沉默足夠導致雷的漸漸疏遠。

蕊塔走近等候區,通知大家護理院解除了隔離禁令,但只允許沒患流感的住院者出門,請大家來前臺查詢。來訪者們滿懷希望,在前臺排成一隊。有幾位幸運的,得知被訪者健康,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甚至低聲交談起來。大堂里終于有了一些生氣。

在輪到鄭瀾陽時,網絡服務突然中止了,也許是刮風下雪的緣故。蕊塔有些沮喪地說:“我上不了網,不能從數據庫里查黛博拉的信息?!?/p>

從早晨起床時起,他的期待就像一張弓,在緊繃了將近一天之后,終于斷裂。他喊道:“這簡直太糟糕了!你們應該有網絡后備措施!多購買一項無線上網服務會破產嗎?”

身后的人們也騷動起來,七嘴八舌地抗議。他一掃往日的斯文,提高嗓音命令道:“你打電話給護士長,派人到我妻子的病房查看。我相信她沒得流感。她不會在這么特殊的日子里,向流感屈服!”

他拒絕接受這樣的隔離!

他到美國后,給父母寫過信,但從沒收到過回信。在那個時代,家里出了一個美國留學生是一件避諱的事情。他不敢再寫信,怕給親人惹出麻煩。在他當上助理教授的第二年,一位遠房親戚托人輾轉大半年,帶來了一封家書。他從中得知父母因染上惡性瘧疾,先后不幸離世。他少時離家,在盼望重逢中度過了十幾年,沒料到暫別變成永訣,無以掛念,無以報答。這個噩耗仿佛一場突如其來的日全食,吞沒了生活中的光明,還制造了木星般的酷寒。

他的典型的中產階級生活開始變得荒蕪。黛博拉擔任一家房地產公司的公關經理,忙著舉辦各式促銷活動;雷熱衷于練習棒球,參加“童子軍訓練營”。他提出暫時分居,還從大學里離職一年,到愛荷華的一家農場做工。

在白日里,他在大片的青綠玉米田里勞動。微風吹拂,玉米葉沙沙作響,那是任何膚色人種都懂得的語言。他想起跟在父親的身后收割玉米的日子,汗珠在父親赤裸的背上閃動光亮,小路上出現了母親挎著竹籃送飯的身影;在晴朗的夜晚,他躺在地頭,從望遠鏡里觀察滿天繁星。光的傳遞需要時間,一光年是光在真空中傳播一年的距離,而在地球和一些恒星之間,隔著數光年甚至上萬光年的距離。上萬年或億萬年前的,甚至已經消失了的星星,終于進入了他的視線。他探索古時的宇宙,以父母的名字命名兩顆微小的星星,低聲吟唱熟稔于心的歌兒:“月色朦朦夜未盡/周遭寂寞寧靜/桌上寒燈光不明/伴我獨坐苦孤零/人隔千里無音信/卻待遙問終無憑/請明月代傳信/寄我片紙兒慰離情?!?/p>

臨近感恩節,玉米成熟了。在一天的勞動結束后,他把巨型收割機停在田頭,跳下來,看到了不遠處的黛博拉和雷。他們風塵仆仆,執著地走過來,在他的面前停下腳步。黛博拉穿著平底鞋,看他仍略有些俯視,但眼神真誠,說:“跟我們回家吧?!?/p>

雷在一年間又長高了一截,低聲附和道:“家里沒有你,我挺不習慣的?!弊鳛橐粋€處于青春反叛期的少年,那大概是最有溫度的話了。

他看著腳下的地面,遲疑不決。

黛博拉果斷地說:“我得產后抑郁癥時,你不離不棄,現在輪到我做強者了。我不會向你的絕望屈服?!?/p>

當他坐進她的車離開農場時,不用回頭,就感覺到兩顆微小的星星俯視他的背影。在萬古星空,總有一種注視不會消失。

蕊塔在和護士長通過電話后,傳達了一個令他情緒更低落的消息:護理院缺少人手,一半的護士、護理員都染上了流感,希望來訪者們耐心等待,但他的耐心已像火星上的大氣一般稀薄。這時電梯鈴聲響起,他立即奔過去,其他來訪者也蜂擁而至,共同掀起了新一輪的混亂。電梯門開啟時,首先出現的是一位全副武裝的男警衛,接著是戴口罩的眼神嚴肅的女護理員,最后是幾位煩躁不安的老年住院者。他們爭相出門,甚至用助行器打起仗來。

電梯門冷漠地關閉了。

他和妻子之間依然咫尺天涯。

不知過了多久,電梯門再次轟然開啟。在一位白衣女護士的陪伴下,身穿赤霞色羊毛裙裝的黛博拉坐在輪椅上出現了。滿頭銀發被端莊地綰在腦后,消瘦的臉頰上浮著隱約的紅暈,眼中散發新月般的寧靜光芒。這是他熟悉的妻子!他驚喜地撲過去,雙手緊緊按住她的肩膀,隨后以不可思議的快捷速度沖到等候區,從花瓶里抽出自己的那束藍玫瑰,又氣喘吁吁地跑回來獻給她。她接過花兒聞了聞,臉上露出柔和的笑意。

大堂里出現了一刻寂靜。來訪者們、護士與護理員們,還有蕊塔,默默地讓開了一條路。他推著她的輪椅,在大理石地面上撞出輕微的樂聲,面帶如釋重負的欣悅,還有幾分靦腆的驕傲。人們在目睹了死亡和疾病,體驗了焦灼和混亂之后,不約而同地向這對跨族裔伴侶報以微笑。

四十五年前的這一天,他和黛博拉舉行了小型婚禮,雖然女方親友一律缺席。在婚禮后,他們手拉手在街上并肩而行,立即遭到各式目光的襲擊,街上賣熱狗的女人甚至向他們“呸”地吐了一口痰。人們拒絕接受他這個文質彬彬的異類。華人男子的身影經常出現在餐館、洗衣店、建筑工地和農場,而不是在大學校園,更不會在西方女子身旁。令他悲哀的是,他和黛博拉也沒有得到華人的祝福,他的遠房親戚甚至和他斷絕了來往。

這條從忍受歧視到贏得微笑的路,他們走了大約半個世紀。

他駕車載著妻子,穿過小鎮,駛上高速公路。路兩旁的雪野隱沒在幽暗的暮色里,但前方汽車的尾燈鼓勵他一路直行。當他把車停在蒼穹形的天文館門前,坐在身旁的妻子微微側過頭看了他一眼。每當長期記憶復蘇,她都露出這樣心領神會的眼神。

時光仿佛舒展無數白鴿般的羽翼,倏地布滿天空。

多年前他們面色紅潤,步履輕盈。她第一次參觀天文館,對一切充滿孩子般的好奇。他們在天空影院里看宇宙的立體投影,感受十億光年的來回穿梭。當月球的華美景象和恢宏的火星峽谷出現在四周,她默默地握住了他的手;當上百萬個星系如牛奶般直流而下,一向安靜得幾乎害羞的他,第一次在公共場合親吻了她潤澤的雙唇。

影片結束,就到了少年天文科學工作坊活動的時間。他志愿擔任工作坊的老師已有兩年之久。他牽著她剛一走進一間光線充足的工作室,立即被一群中學生環繞,觀看他們手工制作的星系模型。其中一位戴眼鏡的白人男生代表大家送給黛博拉一個軟木太陽系模型。赤紅太陽如網球般大小,伏在中央,八大行星被八根不銹鋼絲小心地串聯起來,層層環繞。每顆星都被精心漆過:橙金星、黃土星、綠天王星、青地球、藍海王星、紫火星、白水星,還有黃紅白三色的木星。她綻出驚喜的笑容,喃喃地一再說“感謝”。當學生們散去后,她還輕輕撫摸每一顆小小的星球。

他問:“你最喜歡哪一顆?”

“你知道的,當然是太陽?!?/p>

“那個‘太陽是可以打開的?!彼o張地建議,“你想看看里面的神秘世界嗎?”

“太陽”果然是由兩個半圓的木殼合成的。她輕輕扭開木殼,發現了一個紅絲絨面的袖珍盒,將信將疑地打開盒子:一枚鑲嵌星狀碎鉆的銀戒靜靜閃光。

他單腿跪了下來,聲音顫抖地問:“黛博拉,你愿意嫁給我嗎?”

她喜極而泣:“瀾陽,我愿意!”

馬里蘭州剛取消了執行長達三百年的“反異族通婚法”,高級法院剛廢除了弗吉尼亞州反對白人與其他種族通婚的法令。但在其他許多州,他們的婚約還被視為洪水猛獸。

他推著妻子坐的輪椅,走進了天文館的餐館。群星透過全玻璃的天花板,好奇地眨著亮晶晶的眼睛。這一對驅走了疑慮和恐懼的夫妻,氣定神閑地坐了下來。他問妻子想吃什么。妻子用挪威語回答:“蝦?!苯又€說了一句話。他不完全懂,立即拿出手機翻查雙語對照詞典,確認她是要奶油汁南美白蝦,隨后給自己也點了一份。

當侍應生把裝在藍瓷盤里的南美白蝦端上來后,他替她把白餐巾掖到衣領里。她專注地看著盤中的食物,用叉子吃力地扎起一顆蝦放到嘴里?!拔兜涝趺礃??”他問。她微笑著點點頭。他頓時從一整天的焦灼中解脫,身心清爽。她用餐巾擦手,一不小心,左手上的訂婚戒指脫落掉到了桌子上。他拾起戒指,不無慚愧地說:“你瘦多了,我早該把它拿到首飾店去,縮小一號?!彪S后輕輕幫她重新戴上。

在她的眼中,驚喜的淚輝映星光。她溫情款款地說:“瀾陽,我愿意!”

四十多年前她也是這樣說的。每個人都是時光旅行者,以各自微小的方式。他突然鼻子一酸,暫時忘記了孤獨和委屈。他的話變得多起來,從他和她初遇的咖啡館到共同擁有的獨立屋,從兒子的出生到離國,催醒了她的早期記憶。她加入了談話,不時發出笑聲。

晚餐結束后,他把妻子送回到了護理院。大堂里恢復了往日的安靜。因對來訪者的流感隔離已解除,蕊塔允許他把妻子送回到她的房間。臺燈給簡潔的單人床和桌椅涂了一層柔光,窗外的雪松在星空下無聲守候。他幫她做好臨睡前的準備:換衣、如廁、刷牙。當她終于安穩地躺到床上,他的心似乎先于他的身體跌坐到椅子上,渴望在超常的起伏后歇息。

他剛一坐定,聽到了手機的電子郵件提示音。他掏出手機,又從口袋里找出老花鏡戴上。郵件是雷發來的,標題是“藍寶石婚紀念日祝?!?。雷寫道:“親愛的爸爸,抱歉,因為電話線路出了問題,只能發電子郵件。我沒有忘記你和母親的結婚紀念日。我5歲那年,穿著正兒八經的三件套黑禮服,出現在你們的簡單婚禮的現場。你和媽媽多年來給我一種信心,就是無論身處怎樣的逆境,我都有一個家可以想往,可以回歸?!?/p>

他把目光停留在“親愛的爸爸”這個詞組上,越看越不真切起來,隨后把手機按在胸口,像是第一次聽到雷的小心臟的跳動。

這時,黛博拉聲調含混地說:“謝謝你?!憋@然是把他當作護理員了。她因為一整晚的外出,消耗了許多體力,很快合上眼睡著了。

他聲音沙啞地低語:“兒子給我們發來了祝福。晚安?!彼H吻了她的唇,還有她的曾經結實健美的雙腳。宇宙學家們近年斷言,如果人類能發明出一架接近光速的時光機器,就可以旅行到一萬年之后的“未來光錐”,而他只祈望重回“過去光錐”,伴隨時光之翼翩然飛翔。

(選自《小說月報·原創版》)

猜你喜歡
吉姆博拉妻子
為何妻子總是憂心忡忡?
原始魅力——吉姆·科普
道理重要,還是妻子重要?
吉姆餐廳
讓身體從紙中穿過
埃博拉病毒的生態學
實驗室可“降伏”埃博拉
如何看埃博拉疫苗研發引發的爭論
抗擊埃博拉:中國贏得世界尊重
妻子的發型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