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鱖魚肥(外二篇)

2023-09-01 05:44楊靜龍
臺港文學選刊 2023年4期
關鍵詞:蒸籠鱖魚光頭

楊靜龍

妻子把我拎回家的鱖魚清蒸了。青碧的蔥花在湯面上游弋,魚兒仿佛還活著,一雙眼睛暴凸出來,熱情洋溢地瞧著人。

女兒觸景生情,背誦起張志和的《漁歌子》來:“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p>

有一個故事在我們西吳市廣為流傳。說的是張志和當年在西吳一帶做煙波釣徒時浮家泛宅,看桃花,釣鱖魚,喝一種叫箬下春的土燒酒,最后醉眼蒙眬,從舴艋小舟上失足落入凡洋湖,溺水而亡。

妻子給女兒夾了一筷子魚鰓上的嫩肉,笑道:“當年張志和在凡洋湖里得道成仙,變成了一條大鱖魚。后來大鱖魚生小鱖魚,小鱖魚再生小鱖魚,魚生魚,崽生崽,一群群,一隊隊,游過苕霅之溪,來到太湖。天下鱖魚出太湖,太湖鱖魚出凡洋。凡洋湖是天下鱖魚的老家,張志和是鱖魚的祖宗……”

女兒嚷嚷說這故事外公外婆講過一千遍了,老掉牙了,纏著母親講新故事。

我喝了一口鱖魚湯,一縷鮮香在口中徘徊,我說:“我來講一個新的吧,這是一個鱖魚的故事,也是一個關于人的故事。

“半年前,西吳市實施‘共富班車工程,把公交線路從城里擴展到鄉村,凡洋湖也通了公交,班車一直開到水波粼粼的湖邊。這樣,凡洋湖出產的鱖魚運送進城更便捷了。

“開始時,是村里人往城里送。每天早晨頭班公交車上,都是拎著大桶小桶鱖魚的村民。車子從西郊進城,穿過整個西吳市,到城東公交車站,村民們拎著魚桶沿途依次下車,顯然經過了事先的市場調研和人員組織。他們有的來到菜場,有的送往飯店,也有的放在小區門口賣,城里人吃到了更新鮮的鱖魚……”

女兒說:“媽媽就經常在小區門口買凡洋湖的鱖魚?!?/p>

我繼續說道:“村里領頭的是一個漂亮寡婦,四十多歲,姓潘,村里老老少少都叫她潘姐。潘姐潑辣能干,每天清早組隊從凡洋湖上車進城,晌午時分收隊回村,一直到她在公交車上遇到了老張……

“老張退居二線后,閑得心慌,偏偏他又是個閑不住的人,那天在公交車上遇到潘姐,腦子里嗡的一聲涌出許多靈感來。

“老張對潘姐說,以后你們不要每天進城了,這事交給我吧。我叫上一批退二線和剛退休的小老頭小老太,每天到凡洋湖畔晨練,然后捎上鱖魚,回城里送或賣。我們在城里工作大半輩子,人脈廣,還能幫助你們拓展經銷渠道呢。平時我們閑得慌,這樣既有事可干,每天還能到凡洋湖畔呼吸新鮮空氣,一舉兩得。潘姐說你們把活都干了,那我們做什么?老張道,你們就在村里負責把魚養好。潘姐說,這是個好主意,你們要多少工錢?老張說,什么錢不錢的,我們有退休工資呢,這是我們老同志為西吳老百姓做好事實事,如果你們過意不去,時不時送我們一點新鮮鱖魚吃就行了。潘姐聽后,當場表態說,好?!?/p>

妻子插話道:“有一次我在小區門口碰到熟人在賣鱖魚,還以為他退休后沒事做賺外快呢,原來是這樣?!?/p>

“不過后來發生了一件事,差點鬧出緋聞來?!蔽艺f下去。

“大約一個多月之后,老張帶著一群小老頭小老太正干得熱火朝天,妻子不知聽到了什么風聲,懷疑起老張與潘姐的關系來。這也難怪,一個半老漢子呼朋喚友,分文不取,幫一個徐娘半老的寡婦賣魚,怎么解釋也不能讓人信服。老張越解釋,妻子越懷疑,終于有一天,伸手在老張的臉上抓了一把。老張臉上掛了彩,第二天依然去凡洋湖,潘姐問臉上的傷是怎么回事,他坦然說是被你嫂子抓的。問為什么,答是懷疑我們倆有私情。潘姐是過來人,又潑辣豪爽,哈哈笑道,嫂子小氣了,過幾天我拎一桶鱖魚去看嫂子……

“沒料想就在次日清晨,老張去凡洋湖時,前腳剛上公交車,妻子后腳就跟上來,坐到了他身邊。老張和她說話,她別過臉瞅著窗外,不吱聲,弄得老張手足無措,車上那群小老頭小老太一個個也緊張兮兮的,生怕老張妻子到凡洋湖鬧事……”

妻子打斷我的講述,說:“看你講得繪聲繪色的,好像你親眼看見一樣?!?/p>

“確實是我親眼所見,共富班車和我上下班同一條線路,我們經常在車上碰到?!蔽艺f著,夾一塊鱖魚,送進嘴里,一縷鮮嫩細滑的感覺劃過喉嚨,“你知道那個老張是誰嗎?他就是我們單位的張局長?!?/p>

“后來呢?”妻子問道。

我指著桌上已經吃掉一半的鱖魚,說:“后來,西吳城里一群小老頭小老太和凡洋湖村民們一起成立了一個公司,專門養殖和經銷凡洋湖的鱖魚,張局夫婦是其中出資最多的。今天,張局給我們單位送來一車活蹦亂跳的鱖魚,每人分了一條……”

女兒嘟噥道:“爸爸的故事跟張志和變成凡洋湖鱖魚一樣,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p>

我和妻子相視一笑,說:“哈哈哈哈……”

(選自《小說月刊》)

眉上的字

在等待禮物出現的時間里,“光頭大叔”講了一個笑話,再一次讓我哈哈大笑。

禮物在蒸籠里滋滋地冒著熱氣,我想那一定是一份非常特殊的禮物。

半個月前,醫生說我得了嚴重的焦慮癥,建議我減壓。就這樣,我來到了這家深藏在大山里的農家樂,遇到了“光頭大叔”。

“光頭大叔”是農家樂的廚師,五十多歲,瘦得像一塊太湖石,幾乎禿頂,數得清的幾根頭發稀稀落落的,聊勝于無的樣子,我就叫他“光頭大叔”。第一次叫,老板娘似乎有點不開心,瞪了我一眼。他自己卻笑著答應了,往腦門上啪啪打了兩下,說:“光頭有什么不好?光頭就不要剃頭了,每月省下一筆剃頭錢,就算是老板娘給我漲薪了?!倍旱美习迥锖臀乙黄鸸α似饋?。

光頭大叔是一個“快樂哥”,這些天來給了我無窮無盡的快樂。

每天早上,我拿著畫夾去寫生,光頭大叔都要做一頓豐盛的早餐,我的餐桌前總比其他客人多兩只雞蛋,或者多一盤新炒的溪魚干。臨出門,他把中午的干糧裝進塑料袋,塞到我手里。

下午一般我早早就回來了,在農家樂小院子里修改畫作。聽到聲音,光頭大叔從廚房里走出來,雙手粘著魚鱗,看我帶回來的寫生畫。? ? ? ? ? ? ? ? ?“這不是村口的老樟樹嗎……”“那是三叔公的老屋場……”他滿臉興奮,一迭聲地說?!澳鞘菛|村的荷花塘呀?!彼钢环嬚f,“這張畫畫得最好,嘖嘖嘖?!惫忸^大叔還挺有眼光,那幅“荷塘春色”確實是我這幾天畫得最滿意的作品。

老板娘在一旁慫恿:“看起來你真是跟畫畫有緣,你就拜小陳老師為師學畫吧?!?/p>

光頭大叔的目光從畫面轉到我臉上,目光灼灼,好像我的臉變成了一幅畫。

美院畢業之后,我開辦了一家培訓機構,教小孩子學畫畫,學生不多也不少,賺的錢剛夠養活我自己?!拔艺袑W生是要收費的,”我說,“但是,你光頭大叔么,可以免費?!?/p>

光頭大叔樂呵呵回到了廚房。吃晚飯時,他特意給我加了兩個菜:半只土雞,一盤河蝦。

光頭大叔開始學畫了。白天空閑時,他把我的寫生畫搬到大餐廳里,非常認真地臨摹。平時我教他一點技法,給他一些指點。因為畫的都是村里村外的景物,是他所熟悉的,依樣畫葫蘆,雖然沒有什么章法,倒也畫得像模像樣的。

我們的交流日漸多起來。說是交流,其實大多是聽他講,他講笑話,講故事,講鄉村的民間傳說,內容五花八門,包羅萬象。他似乎有講故事的天賦,能把看似平常的事說得惟妙惟肖,讓我開懷大笑,忘卻了許多煩惱。他千方百計地接近我,源源不斷地送給我快樂。有些時候,我覺得他是故意在找笑料,哄我開心讓我笑。我的心頭彌漫著一縷情愫,覺得自己正被一種近似于親情的氣息包裹了起來。

我的焦慮癥狀在不知不覺之中,日漸消減下去。我決定返城了。

臨別之際,光頭大叔準備了一個禮物,要送給我。然后,他指著我的額頭說:“小陳老師,你那么年輕,眉頭上就寫著川字啦,這可不好?!?/p>

光頭大叔說:“什么時候眉頭上不寫字了,你就不會焦慮了,病就好了。我真想送你一支畫筆,可這筆沒地方買呢……”

“哦,”我好奇起來,“那是什么筆呀?”

“你拿這支筆往自己眉上一畫,眉頭上的川字就沒有了。你就變成一個快樂的姑娘了?!惫忸^大叔說完,拍著光頭呵呵笑了起來。

我笑著說:“光頭大叔,你太逗了?!?/p>

邊上的老板娘聽了,也哈哈笑起來。

“那樣的筆是買不到,但我為你準備了一份特殊的禮物,也很有意思的?,F在,我們就來看看那份禮物吧?!惫忸^大叔說完,走到灶臺前,一把掀開了蒸籠。

一縷熱氣從蒸籠里噴涌出來。待熱氣散盡,我看到了一幅畫,一幅神奇無比的畫。

蒸籠里,一張白色的蒸籠布,上面錯落有致地排著八只大蝦。八只大蝦呈現出各種姿勢,形象可愛,栩栩如生。仔細看時,發現它們原來被一枚枚小針釘在蒸籠布上,上首用切得很細的土豆絲,拼湊出六個小字:齊白石蝦趣圖。

我看看蒸籠里的“蝦趣圖”,又瞅瞅光頭大叔的臉,瞅瞅老板娘,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它們擺在蒸籠布上是畫,吃到肚子里就是蝦?,F在我把齊白石的畫蒸熟了,小陳老師你把它吃掉,以后一定也能成為一個大畫家的……”光頭大叔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吃了這些蝦,我就要成為齊白石了,哈哈……”我一邊笑一邊拿起筷子,夾了一只大蝦。

光頭大叔像一位慈祥的父親,滿臉堆著笑,看我吃蝦,一邊喃喃說道:“吃,你快趁熱吃?!?/p>

離開農家樂之后,我與光頭大叔和老板娘都保持著微信聯系。半年之后的某一天早晨,老板娘突然給我發來微信,說光頭大叔昨天夜里從山崖上摔了下來,被人發現時,已經咽了氣。

“深更半夜的,光頭大叔跑到山上去干什么?”我問。

老板娘在微信里回答道:“他有一個女兒,和你同歲,也是學畫畫的,寫生時不小心從山崖上失足掉了下來。她的墳就在山崖上……”

我呆呆地看著手機的屏幕,不知如何答復。

過了一會,老板娘發過來一段文字:“你知道他為什么掉頭發嗎?化療的。女兒去世的第二年,他就得了肝癌?!?/p>

“他是一個好父親……”我在手機上寫道,然后刪掉,接著寫道,“他太愛他女兒了……”想了想,又刪掉了。

最后,我給老板娘發了一句話:“我……真不應該叫他光頭大叔??!”

(選自《小說月刊》)

凌空虛步

兒子嘎嘎笑起來。

他看了兒子一眼,兒子笑得更歡了?!案赂隆馈眱鹤哟笮?,然后打了一個響嗝。

“爸爸飛,飛到樹上去……”兒子指著院子里那棵高大的金桂樹,嚷嚷著。

他伸手抓住樹杈,身影一掠,來到樹上。四十多年了,他早已練就一身功夫。他在椏杈上走動,身輕如燕,最后在靠近樹梢處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坐了下來。他按了按胸口,讓呼吸稍稍平穩一些。

月華似水,又如霜。桂花紛紛揚揚,灑落在院地里,很快就鋪了薄薄一層。起風了,清冷的月光像水一樣在庭院里流動,秋寒已濃。

兒子并不覺得冷,在樹下蹦跳著,一邊打嗝,一邊興奮地拍手喊叫:“爸爸是大俠,呃,呃……爸爸飛,找媽媽……”落花在兒子腳下發出破碎的細響,桂花香氣飄蕩在寒風里,一陣濃,一陣淡。

他呆呆地看著兒子,張了張嘴,又緊緊閉上。他該怎么和兒子說呢?

……四十多年前,那個凜冽的冬季,江南西吳一帶下起大雪,連續下了七天七夜。那天清晨,兒子出世了,不哭也不鬧。之后幾年,兒子一直不哭不鬧,也不說話。遇到開心的事,就嘎嘎地笑,一直笑到打嗝,透不過氣來才停止。別人家的孩子上小學了,兒子沒有開口說話。別人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學,兒子突然開口說話了,那是石破天驚的一句話,這句話肯定在兒子心里憋了太久太久。兒子說:“爸爸飛,找媽媽……”

這是他心里永遠放不下的一個痛。是的,兒子的智力一直停留在三四歲水平。他在西吳市經營著一家公司,雖然算不得富豪,日子也還過得去,在城里置下一棟帶花園的別墅。女人喜歡桂樹,他就在院子里植了一棵金桂,每到金秋時節,花香四溢,熏得人醉。

這個院子寄托了兒子精神世界的全部。白天,被獨自鎖在家中的兒子迷上了電視,迷上了武俠片,當大俠們飛身掠過樹冠,樹梢仿佛輕風拂過,微微低頭;當大俠們在群山之巔御劍而飛,猶如金桂花香飄忽不定……陶醉于武俠世界中的兒子常常忘記吃掉爸爸給他留的中飯,但在爸爸下班前一刻,會像宿醉的酒徒一下子清醒過來,跑到門后,等待爸爸的敲門聲響起。當月亮升上天空,兒子一天中最開心的時刻降臨了。父子倆來到后院,爸爸在樹上飛呀飛,兒子在樹下跳呀跳。兒子高聲嚷嚷:“爸爸飛,爸爸是大俠……”“爸爸飛,找媽媽……”

月虧月盈,金桂花開了又謝,日子像流水一樣逝去,兒子三十歲了,四十歲了,一晃又過去幾年。在兒子眼里,他早已是武者大俠,上天入地,無所不能。久而久之,在某些時候,這樣的錯覺也會來到他的意識里,恍惚覺得自己確實練就了一身功夫。

他欠身向前,雙手掬起月光,月光絲絲縷縷從指縫間流淌下去。定睛看時,卻是一捧滿滿的桂花從手中灑落。他已分不清哪是真,哪是幻。月亮圓亮,似乎觸手可及,一陣陣金桂花香,仿佛女人的體香御風而至……常常是樹下兒子嘎嘎的笑聲打斷了這樣一種神念天合的玄妙境界,“爸爸飛,找媽媽……”“爸爸是大俠,嘎嘎,呃……”兒子的聲音將空氣割裂開來,也割裂了現實和幻想的合一。

對此,他沒有一絲遺憾,也不責怪兒子。女人走后,兒子就是他生命中的唯一。他所擔憂的只是自己日漸衰老,現在每一次飛身上樹,都會讓他大口喘氣。公司的經營也出現問題,不得已抵押了那幢帶花園的別墅。他把全部心思放在兒子身上,到底不能一心兩用,更何況不知不覺中,他早已過了退休之年。

月華如水,秋風送香,他披一身白霜呆呆地看著兒子,幾次想張嘴說話,都被努力壓住了。

就在今天,他的公司終于宣布破產,這是他和兒子在這個院子里的最后一個夜晚。

“兒子……”他終于開口叫了一聲,沖兒子招了招手。

兒子興猶未盡,以為今天的飛翔將要結束,嚷嚷道:“不,不,爸爸飛……”

他把手伸給兒子,拉住了,一把扯到金桂樹上。這讓兒子大喜過望。爸爸一直不讓他來到樹上,爸爸怕他飛不好,摔壞了身子。

今天爸爸竟然拉著他一起飛到了樹上,兒子嘎嘎大笑,邊笑邊喊:“飛,飛,飛,找媽媽……”

金桂樹歡快地晃動,落葉和花瓣紛紛揚揚,香氣撲面而來。依稀之中,一道身影浮現在遙遠的天邊。群山歡呼,秋風高歌,熟悉的身影飄然行來……

一瞬間,他仿佛整個人融入天地之間,胸中涌起驚濤駭浪,恍惚中,他大聲問兒子看到了誰?

兒子抱著他的手臂嘎嘎大笑,道:“飛,飛,飛,找媽媽……”

庭院內霎時安靜下來。千里倩影絕塵而去,只留下一道蕭索的背影,越來越淡茫,越來越模糊。

一對父子緊緊相擁,從高大的金桂樹上飛身掠下。

(選自《小說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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