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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坂

2023-10-02 04:56陳斌先
芳草·文學雜志 2023年5期
關鍵詞:山坳爹娘梅子

我知道梅子不忍離去,我們約定一起去千里坂,去看二丫,而她卻先于我撒手而去。我的遺憾就在這里。那天殯儀館的煙囪扯帶出嗚嗚的響聲,風兜著黑黝黝的潮氣,不停下墜??粗倩乩锏囊欢鸦覡a,我分明聽到梅子在說,去吧,我在千里坂等你。

梅子說的千里坂是我的故鄉,一處由四面絕壁封堵起來的山坳。有人打趣說,千里坂屬于“井坳之地”。有人不服,反駁說,千里坂更像河流的眼睛,始終炯炯有神。去得山坳,須得翻過其中的一面絕壁。絕壁之外便是平緩的河灘地,能種小麥和水稻,當然也能種黃豆和玉米。灘涂地之外便是環繞的河流,為了防洪,山坳人家便在灘涂地四周砌上了勾縫的壘墻,壘墻之外便是清澈的河水了。河水流經壘墻又在下游匯籠在了一起,浩浩湯湯,扯帶出的味道,多有寬廣遼闊之意境。連接山坳到外面的唯一通道便是大小不一的一千多顆“跳跳石”,跳跳石何時修建,多有爭議。有說元朝末年的,有說明朝中期的,它們沉沒水中,啞然失語,從來不作爭辯。山坳人家種地、干活亦或去集市,須得攀爬完五百多個“坂眼”,走下絕壁,才能踏上這邊的跳跳石。有趣的是跳跳石上的油汪與坂眼的油汪連成一道烏漆麻黑的通道,念珠一般拖曳至河的對岸。

想必山坳人家應該識數的,可他們從來不想說清跳跳石和坂眼的具體數目,跳在嘴邊的永遠都是:五百多個坂眼,一千里路。之后,再也不說下文,問得急了,隊長才解釋說,模糊點好,世上本無清楚之事。

剛學會走路那會,爹娘就把我帶到坂眼路上,一步一個臺階,懸垂而下。爹拉著我的小手反復叮囑說,這是你的路,你得健步如飛。有天走到半道,實在挪不動了,爹便抱起我說,兔崽子,五百多個坂眼,一千里路,得一步一步走著出去。

那時候不記事,后來娘告訴我說,一步一步走著出去。

我肯定似懂非懂的。

像我這般大小的孩子都能身輕如燕飛上飛下時,我依然不能利索走完五百多個坂眼,爹有些沮喪,沉臉對娘說,不像我的兒子,少了一口氣。這句話我記住了,直到如今。

剛記事時,爹便喜歡跟我說千里坂的往事。爹說往事多半都在晚上,他會靠在風箱上,有一句無一句的?;馉t的旁邊,橫臥一具老舊的風箱,風口通向爐底,推拉風箱,爐火就會“噗噗”跳個不停。爹最喜歡說的還是跳跳石和坂眼,爹說,有了它們才有了這里的滋味。有天晚上,爹突然提起了一位畫家。爹說,畫家不知為啥迷了路,順著“跳跳石”走進了河灘地。畫家背著畫夾和紙傘,手里還提著一盞舊年油燈。說到這,爹自己笑了,可能爹想起了畫家的形象,亦或想起其他什么事情,笑完之后,爹說,他哪里知道,河灘地前全是絕壁。不知道畫家怎么找到坂眼的,轉了幾個來回,才順著坂眼向絕壁爬去。那邊有雞鳴也有狗吠,這邊卻是懸崖峭壁。才爬到一百多個坂眼,或許還不到,哈哈,畫家就摔了下去。爹平時沒有這般風趣,說起畫家,好像來了精神。爹說,好在山崖下面全是良田,沒傷著他的胳膊和腿。畫家受到驚嚇,暈了過去。碰巧油燈始終亮著。有人路過,看到油燈,便將他背到甲長家里。保長、甲長現在不興叫啦,那時候的甲長比現在的隊長威風咧。甲長不慌不忙端來一碗涼水,喝上一口,運上氣,噗噗噗;又喝一口,噗噗噗。涼水撲面好久,畫家才蘇醒。說到這里,爹又笑啦,這次還笑出了聲,呼呼不停。娘不笑,娘說,扯恁遠干啥?沒得正經。爹說,你猜畫家醒來怎么著?娘不吭聲,我好奇。爹說,畫家醒來就慌作一團問,到底是人是鬼?哈哈哈,鬼能救他么?

我問,后來呢?

爹說,后來就簡單啦,畫家見自己還活著,小雞啄米一般感謝救下他的人??杉组L是誰?警惕著呢,揪住畫家問,為啥夜闖千里坂?

畫家吱吱嗚嗚說不清。

或許畫家說了他此行的目的,只是甲長聽不懂,大家都聽不懂。就算聽懂了,大家也不清楚那個遙遠的地方到底發生了什么?看起來那個畫家并不像壞人,笑意友好而溫暖。只是模樣有點奇特,不說長衫,單說頭發,就像女人的披肩。長也就算啦,問題特別亂,里面還夾雜上泥土和草屑,看上去不男不女的。甲長越看越生氣,招招手,人們就摁住了畫家的雙臂和頭,甲長親手操剪,咔嚓咔嚓,很快剪去了他的長發。而后又問,說吧,來自哪里?到此作甚?

爹說起老輩人臉上全是莊重和肅穆,我聽煩了,打起了瞌睡。爹見狀拍拍我的頭說,別小看千里坂哦,沒有它,就沒有我們這些后人。爹說,先祖為了躲避戰亂,歷經千辛萬苦才來到了這里。爹丟下畫家又說千里坂,娘那時候出來打岔說,頭一句腳一句的,顛三倒四。爹提提我的袖子說,原本絕壁上住著一位道長,相傳就是他開鑿的坂眼呢,可隨著先人們的到來,那位道長很快就消失在云端里。

人能去云端么?我問。

爹說,成了仙,神仙當然能。

我想象著神仙的樣子。

爹說,最后畫家連比帶畫,說起國語,大家才明白他的意思。爹又繞回畫家這里,他就是那么說故事的。爹說,畫家的意思,千里坂這里,屬于世外桃源和人間仙境。甲長總算明白了畫家的贊美,這才高聲大喊,上酒。后來在甲長的安排下,每家都請畫家喝酒,輪到我家時,你太爺還跟畫家拜了把子呢。

爹說了半天,我也沒有明白千里坂與畫家的關系,道長也好,畫家也罷,我早瞌睡啦。爹見我打瞌睡,捅捅我的胳膊說,就是那位畫家最后留給你太爺一副畫,可惜那副畫后來不知丟失在哪里。

爹見我昏昏欲睡,不再搭理我,拉開風箱,呼噠噠、呼噠噠,火爐很快竄出火苗,爹心情不錯,看起來又想打鐵啦。

爹是鐵匠,打了一天的鐵,早已累了,可爹說起往事,又來了精神。娘攔住爹的手,小聲說,說些舊事挺好的,不著急。

爹停下拉風箱的手,而后又滅了爐子,之后,不再說話,抱起我,碎步走向臥室。那晚的夜呀,又黑又沉,山坳里的星光確實亮呢。

山坳人家的日常生活基本做到自給自足,因此少不了木匠鐵匠油匠啥的。恁多手藝人里,鐵匠和油匠好像更吃香。想呀,誰家也離不開鍬鋤梨鈀和油水。爹是唯一的鐵匠,長期受到人們的尊重,因此也養就了爹的壞脾氣。爹發起火來比濺起的爐火星子還怕人。娘怕爹,我更怕。不過爹很少發火,倘若發火多半因為打壞了鐵件。爹說,手藝是活著人的一張臉,活在世上就得爭一口氣。

七月的某天下午,爹連續打壞了三把菜刀,情緒壞到了極點。天陰沉著臉,山坳里油鍋一般滾燙。爹把菜刀回爐后,氣哼哼罵天。爹的罵聲比閃電還急,直到暴雨傾盆,爹才停下罵,看天。天空吐著火舌,雷聲溜地而起。爹舉起胳膊,仰頭朝天,仿佛在祈禱什么。

就在那時,隊長吹響了哨子。哨聲從炸雷的縫隙中竄出,一聲高過一聲。

這個時段吹哨子,意味著出了大事。爹帶上娘,拼命往坂眼那里跑。我跟在后面,順著坂眼,隨著大人,不顧一切地向跳跳石奔去。

走過河灘地,走到跳跳石那里,才感到情況比想象的怕人。雷電鬧騰之后,天空好像被人罩上了幕布,深藍色火焰始終在幕布上滾來滾去。雷聲一直在絕壁上空來回撞擊,好像遇見任何阻攔都要將它炸碎似的。更為怕人的是,跳跳石隨著雷聲和閃電,不顧一切地搖擺起來,似乎它們也怕打雷,想急速逃命而去。

那會我才明白,隊長吹哨子就是讓大家趕快搶救跳跳石。

坂眼和跳跳石就是山坳人的命根子,這是誰都知道的事情。一切都始料未及,一切又像命中注定。就在雷雨交加的緊急時刻,爹第一個沖向跳跳石,娘隨著爹,絲毫沒有猶豫。爹是鐵匠,爆發山洪時,每次都是他第一個跳上跳跳石,而后,把第一根木棍捆在兩顆跳跳石之間,捆綁住跳跳石之后,人們才依次向前,固定并壓住跳跳石。閃電照亮了雨幕,也照亮了爹的身影,我見爹不慌不忙地箍扎著鐵絲,動作自然而熟練。風不知不覺間大了起來,雷電、激流加之狂風,跳跳石搖晃幅度更大,好像它們一刻也不想多呆、一定要掙脫而去。僅僅這樣倒也罷了,緊要關口,炸雷貼著水面響起,激起水柱,數人之高。也就在那一會,一條百十斤重的大魚飄在了河面。大家都被眼前的景象嚇得啦,不由自主哆嗦起身子。爹好像也被嚇到啦,只看那條翻著肚皮的大魚一眼,腿突然軟了,接著,一個趔趄,猛地扎進河里。讓我意想不到的是,娘不顧一切地跳進河里,娘想抓住爹的手。等爹娘牽住了手,卻被激流卷進深水潭里。大家都知道,跳跳石下方有一處深水潭。深水潭多深多大沒人清楚,至于跳跳石為啥置于深水潭的上方,也沒人能說清,反正跳跳石下方就是個深水潭,落水之后,絕對不能飄向深水潭里。浪花推著爹娘,快速向深水潭飄去,直到一個巨浪卷起,爹娘不見了蹤影。

就在那時,我看見一只鳥震落在壘墻邊,其他鳥兒瘋了一般飛舞在那只鳥的周圍。我突然想到,得救爹娘。于是我瘋了般拽住隊長的衣襟,大聲喊,你們都得跳進水里。

隊長抱住我的頭,把我深埋在他的懷里,隊長的渾身上下也在顫栗。我不管,拼命掙脫開隊長的擁抱,挨個央求傻掉一般的叔叔大爺們。

任我怎么哀求,大家始終無動于衷。

那只鳥,不知道死了沒有,我得救它,我瘋了一般跑向那只鳥的時候,卻被一只有力的手拽住了后背。就在我奮力掙扎時,不知誰給了我一拳,打的我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等我回過神,看見的都是冷漠的臉。

風大了起來,跳跳石越發搖擺不定,且幅度越來越大。大家的精力又回到了跳跳石上,人們拿出早已準備好的長條木棍,繼續用樹棍捆綁跳跳石。武大錘是爹的徒弟,身材魁梧,臉膛黑亮,跟爹后面掄大錘,人們給他起了個“武大錘”的外號。見跳跳石有危險,武大錘不顧一切沖上跳跳石。很快他在兩顆跳跳石之間捆綁上長條木棍,之后,其他勞力在跳跳石逆水那側頂上木棍。女人和老人隨之站在固定好的跳跳石上,想盡量壓住那些跳跳石。為了防止爹娘的悲劇,隊長這才大聲喊,都在身上綁上繩子,與跳跳石連在一起,人在,跳跳石在,千萬不能滾進深水潭里。

我被一個老人摁在灘涂地上,清醒過來,才想起大喊,救呀,就在水里。面對我的喊叫聲,無人理會,大家好像忘記了我的爹娘似的。不知不覺間,雷電早已停了,可河水更加兇猛,我爬起來一直要往河里跳??赡俏焕先藚s死死的拽住我的胳膊。不知道過了多久,于我這里,確實度日如年。眼睜睜看著深水潭上面打著旋,就是不見爹娘蹤影。我再次瘋狂起來,不停踢打老人。其他孩子不知道怎么幫我,他們或許被我的樣子嚇到啦,或許也不知道怎么辦,他們跟在我后面哭喊,卻沒有一個人上前幫我。我終于癱倒在地上,再次暈厥過去。就在那會,一道響雷炸開了云層。等我睜開眼睛的時候,風首先停住了腳步,暴雨隨之戛然而止。幕布揭開,太陽終于露出笑臉,人們這才失魂落魄一般上了岸。那時我才聽到隊長喊,快去撈鐵匠和他的女人。大家慌作一團找來竹筏和木船,隊長帶人撐著竹筏向深水潭飄去。依然有人拽住我的手,還有人蒙住我的眼睛,抓鉤抓,粘網粘,大家希望像撈魚一般撈出我的爹娘。大半天時間過去了,來來回回幾十趟,始終沒見爹娘的影子。我跟著焦急的人群一直向前,走到孤島的末端,無法前行,只好站在末端的壘墻上,看著隊長帶著幾張竹筏和木船向下游找去。

我到底被人抬回山坳,天黑啦,我就坐在家門口,等爹娘回家。兩天兩夜,我米粒未進,有人送飯,也被我一腳踢翻。直到第三天上午,一行人才抬回爹娘。有人說,不知為啥沖得那么遠。有人說,可憐呀,一直手拉手,任誰也掰不開。我確實看到一副寬擔架,爹娘并排躺在我家堂屋的地上。上面蓋上一層白布,白布很新,不知道從誰家拿來的。我早已不能說話,可我說啥也要掀開那層白布,我得問問爹娘,到底咋啦?哭著喊著,惹惱了隊長,隊長像提溜小雞一般提溜起我。我執拗地扭動身子,可怎么也落不到地面。急眼時,我想起了爹娘的死與隊長有關,他不吹哨子,爹娘不會去搶救跳跳石。他要是早早安排竹筏,爹娘肯定不會淹死。我想起了那只死去的鳥,突然嘶啞嗓子罵,狗日的隊長,你不如螞蟻,不如鳥。隊長糊涂了,不知道我說什么。趁隊長不備,我死命咬住隊長的手。隊長還沒有“嗷”出聲,我便瘋了一般撲在爹娘的身上。那是一灘濕漉漉的軟綿,軟的就像兩團棉花,我顧不了禁忌,再次想掀開那層白布。沒想到隊長再次提溜起我,很快把我丟給了武大錘說,看住他。之后,隊長安排人把爹和娘裝進兩具棺材,隊長說,鐵匠呀,放心吧,還按老規矩來。不是說爹娘的手牽著掰不開?

釘上棺木,我才被武大錘放在地上,那時,我憤恨地踢打武大錘,武大錘那時才悲傷地低下身子說,踢吧,打吧,我沒有用呢。

作為爹的徒弟為啥不救爹?我罵武大錘忘恩負義,還說,從此,你拿跳跳石當師傅吧。

武大錘始終不說話,跟著隊長,跟著全村人,統統跪在爹娘的棺材前。

安葬好了爹娘,我哪兒也不想去,家里有雞鴨鵝兔,還有火爐和風箱。那是三間明三暗五的石頭房,上面蓋有青瓦,墻壁的石頭縫里也長出了青草。爐火早已熄滅,風箱不知何時散落在一旁。雞鴨鵝兔到處亂竄,許是它們也被嚇壞了。我不會做飯,不會洗衣,更不會照顧它們。那時,來了好幾撥人,送飯的,洗衣的,最后才來的隊長。隊長看起來很傷心,見我不吃不喝,二話不說,拉著我的手向一堆人群走去。

暴雨之后,天熱的邪乎,山坳就像大蒸籠,每個人都像饅頭。雞鴨鵝兔比人聰明,到處尋找陰涼。我泥鰍一般掙脫隊長,隊長卻死命擰住我的胳膊,走到那堆人前,喘息好久才說,鐵匠和他媳婦走了,這孩子咋辦?

大家說,老規矩。

隊長說,這回不按老規矩,我養。

村民仍舊喊,誰也不能壞了規矩。

隊長咬住腮幫子說,眼睜睜看他們走的,心里有愧。

有愧是啥?最該走的是他。爹娘走了,就是他的錯,他收留我,就是貪占爹娘留下的家。不,我掙脫開隊長的手,大聲抵抗。隊長說,小兔崽子,你說“不”就“不”啦。那會我想起了爹的臉膛,又想起爹的脾氣,還有那團通紅的爐火和打鐵的聲音,我再次罵起了隊長。我的唯一反擊就是叫罵,除此還能做啥呢?夏日的山風帶來一股股水腥味,連同那些腐爛魚蝦的臭味充斥著我的嗅覺,我的罵聲好像也沾染上濃重的腐爛味,肆無忌憚,簧片一般響亮。后來感覺罵啥都不能解氣,我想起山坳人的禁忌,罵隊長狗日的。哪成想,我的罵聲剛落,隊長便將耳光抽到我的臉上。那個耳光很重,抽得我耳朵嗡嗡作響,那會我聽隊長嚴肅說,記住,罵啥都不能罵娘。

就罵你娘,你娘狗日的,狗日的娘。

隊長氣急敗壞,可也沒有辦法,只好上前把我捂進懷里。

隊長的懷里臭哄哄的,我呸。

每次從夢中醒來,我都會想梅子,梅子在時,家里永遠都是干凈的,像這樣的春天,她會把換季的衣服早早地熨燙并歸置好,而后還在案頭上放上幾盆綠植和鮮花,之后,站在一邊,笑盈盈地對我說,春天就該這個樣子。

梅子是老縣長的女兒,老縣長是抗戰后期參加革命的,老縣長身板直,個子高,嗓門大,脾氣躁,說話直來直去。我崇拜老縣長,也暗戀梅子。我知道我沒有資格喜歡梅子,可我不管,崇拜和喜歡是我的自由。后來我拼命學習,就是為了脫離千里坂,躲開隊長。當然,我不否認,隊長確實視我為己出,好吃好喝的,都由我先挑。為了供我上學,他停下了二丫的學。上小學時,我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擔心我從跳跳石那兒掉進河里。上初中時,挑幾十斤米,走到學校,還會跟老師說,看著我家兔崽子多吃點肉,這小子不上膘。上高中時,特別叛逆,怕人知道我是無爹的孩子,從來不讓他去教室。他躲在暗處,我下課的路上,趁人不備,塞下錢就走。即便如此,我還是不領隊長的情,恨,早已種在心里,他怎么做,我也不會原諒他的。

清楚記得,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晚上,隊長專門跑到鎮上請來了電影隊。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放場電影是件特別奢侈的事情,尤其像千里坂這樣的山坳,放場電影比登天還難。隊長花了大半年的積蓄,從鄉里請來了放映隊。我是他的養子,又是他的未來女婿,他值得那么做。放電影的當晚,隊長很動情地在大喇叭里說,兔崽子是老喬家的驕傲,也是我老周家的驕傲。我姓喬,隊長姓周,好在隊長沒有給我改姓。我上小學的時候名字叫喬傳橋,隊長起的。我不喜歡這個名字,五年級那年,我自己改成了喬傳海,隊長照例拿我不著。那晚放的電影叫《地道戰》,黑白片子。換片過程中,隊長洋洋得意地摁響了大喇叭,繼續顯擺說,我們的祖上是不是都像趙平原、高傳寶?就說那位畫家吧,你能想到他是地下黨?他拉起的千里坂游擊小分隊,哪個裝過孬熊?這是誰都知道的事情,我娘活著還抱怨說,那個畫家和那桿人馬都走了,百十號人呀,都死在他鄉。爹懟娘,打日本鬼子,死再多人都值。隊長的意思,畫家和犧牲的每一個戰士都是英雄,言下之意,我也是豪杰,我是山坳里考上的第一個大學生嘛,他有理由驕傲。

我討厭隊長的顯擺,就算他把二丫說給我當媳婦,我還是不能原諒他。是他害死了我的爹娘,還占去爹娘留下的明三暗五的石頭房。別以為把我養大,就能得到我的原諒??嘣诙緦ξ彝?,打小就跟在我后面。哥長哥短,待我像親哥一樣。

我考上的是華東師范大學數學系,我知道大學畢業,只能當個數學教師,跟老輩人的英雄壯舉無法比,可隊長非要連在一起比較,讓我內心特別抵觸。電影放完了,隊長還處于興奮中,拉著放電影的幾個人說,走,回家再喝幾杯。此前晚上已經喝過酒,現在才十來點,按說,放電影的完全可以收拾家伙回到鄉里,可隊長不依,說跳跳石那里難走,難得遇到這等高興的事情。

放電影的當然樂意,高高興興跟著隊長回到家里。

隊長老婆重新做了菜,二丫一直打下手。夜宵依然不簡單,有雞有臘肉,還有新鮮的河魚,幾道時令蔬菜,雞蛋炒辣椒也是有的。擺滿一桌菜,隊長拿出一壇酒說,這壇酒,埋在地下十多年,說來還是那個啥?隊長顯然忘記了那個人的名字,二丫說,畫家的后人丁子良將軍,對,丁子良將軍給的。反正我不知道院子里還埋下一壇酒,隊長做事一直神秘。

給大家斟滿了酒,輪到我時,隊長也給我倒了一碗說,丁子良將軍說,真男人,得靠酒養。我知道丁子良,他找到千里坂,還說要給千里坂修座橋啥的。隊長當時激動得要跪下。后來橋沒修好,丁子良也沒了蹤影。有說之后他被打成了右派,有說他平反后就生了病,反正后來再也沒有消息。酒真不是好喝的,既然丁子良將軍說,真男人,得用酒養,我一定讓隊長看看老喬家的人是不是真男人?我端起一碗酒就喝,才喝下半碗,說話就不太利索了。惹得放電影的家伙哈哈大笑說,毛還沒長全乎的家伙,知道什么叫較勁?隊長不允許放電影那些人調侃我,攔住他們的話頭說,有些委屈得含在心里。想必隊長也有委屈,我不管,我分明看見深水潭上面的旋窩,也感受到了爹娘躺在白布下面的軟綿,壓抑很久的情緒,讓我無法冷靜,我對隊長說,做了虧心事,當然得忍著。

面對我的仇恨,隊長不當回事,常常跟人解釋說,兔崽子小,長大了便會明白的。我上高中時,依然不喊他爹,他喜歡站在我的角度對人說,心里打了結,好在沒有時間解決不了的問題?,F在我考上了大學,按說已經長大成人,可我的恨還在心中,一刻也沒有放下。放電影的那幾個人沒想到我會那么說,他們紛紛說我不懂事,還說我不知感恩。隊長老婆也很生氣,站在一邊嘆息。還是隊長攔住了他們的話頭,隊長放下碗笑嘻嘻說,就他這個兔崽子,說啥也是我的“兒”和未來女婿不是?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只有我沒笑。

那時候考上大學意味著很快就能轉成商品糧戶口,可計劃經濟時代一切都得按計劃來,轉商品糧戶口前,得送給國家一定的公糧。第二天清早,隊長送走放電影的幾個人,急忙喊來十幾個精壯勞力,從幾個存糧的大缸里舀出一千多斤糧食,然后得意喊,好的都送給國家,走,轉糧油關系去。山坳人當然知道隊長顯擺,高興事,大家不會介意。于我看來,那一會考上大學的仿佛是隊長,他一點也不在意我的感受。轉完糧油關系,又轉戶口,輪到上大學前,隊長又把我帶到爹娘的墳頭前,這才燒紙說,鐵匠,你是知道的,那天根本無法救你么。如果派人下去,死去的何止你們兩個?如今,我把兔崽子養大成人,還把他送進了大學,心里受下啥委屈都值啦。

隊長什么意思?演戲給我看?沒門。

這天晚上,我在老縣長家喝酒,老縣長酒量大,說話的聲音就高,老縣長說,傳海呀,我們這代人說老就老啦,未來得靠你們這些后生。老縣長欣賞有知識有文化的年輕人,才有我后來轉行的機會。那次老縣長到縣中學去調研,聽到校長介紹我是華東師范大學的畢業生,便說,這樣的后生放在學校里浪費啦,把他放到鄉鎮鍛煉去。

縣委書記是位中年退伍軍人,資格淺,崇拜老革命,什么都聽縣長的??h長一句話就把我調到了千里坂,用老縣長的話說,好鋼要在爐中磨,千錘百煉方堪大任。

我糊里糊涂回到了千里坂,由于老縣長的關照,不到三年就當上了鄉黨委書記。為此,有人提意見說,突擊提拔干部不合常規,還有人趁機猜想,老縣長是不是想把喬傳海培養成女婿?老縣長面對猜忌,大大方方解釋說,培養年輕干部就是我們這代人的責任。

這次老縣長喊我到家喝酒,意思讓我想辦法在跳跳石那里修座木橋,老縣長說,千里坂為革命做出了犧牲,早該修座橋啦。

隊長為了修座木橋,過去找過我多次,他每次找我,我都會生氣。爹娘早已走了,修橋給誰走?讓隊長他們忍受跳跳石的折磨去。我學會了打官腔,哼哼唧唧對隊長說,我是千里坂走出來的人,不能一上任,就想為家里辦事吧?老隊長見說的有道理,只好嘆息,一臉遺憾,走出門去。

現在老縣長親自跟我提修橋的事,是不是隊長找到了老縣長?

我老調重彈說,剛提拔當書記,這個時候為家鄉人修橋,人家會不會說我以權謀私呢?

老縣長摸摸花白頭發說,小家伙,關鍵問題,我們摸著良心問,到底有沒有以權謀私?

我們喝得天昏地暗,我率先醉了,那時候我跟老隊長說起了爹娘的走,說起隊長的冷漠,老縣長說,傳海呀,在我這里,怎么都感覺老隊長做得對,你想呀,那個時候,誰也無法相救呀。老縣長由我爹娘說起當年他們解放一座縣城的事,說眼睜睜看著熟悉的戰友倒在城門前,我們干急無汗呀,炸不掉暗堡,再多人上去也白搭。

就在那時,梅子走了出來,梅子為了阻止老縣長喝酒才出來的,梅子說,他得了冠心病,怕激動,怕回憶過去。梅子一頭烏黑長發,穿著白色的連衣裙,比起別人,梅子穿連衣裙更好看。上大學時,我就喜歡看穿裙子的女生,有次為了看一條紅裙子,我跟著那個女生走了兩百多米,后來,那個女生以為遇見了流氓,小跑而去。梅子的出現,讓我突然間有了清醒,不能醉態百出,更不能把老縣長喝醉。

老縣長不管不顧,突然提起丁子良將軍,老縣長說,丁子良將軍說,真男人,得靠酒養,我稀罕真男人。老縣長喝多了酒,話特別多,說來說去,又說到了千里坂,老縣長說,千里坂有句民諺說得好,五百多個坂眼,一千里路。別小看了千里坂,那里的人,心里有股氣,珍貴著呢。

老縣長光顧說話,見梅子苦笑,這才想起介紹我,他指指我說,喬書記,青年才俊。而后指著梅子對我說,梅子,在醫院上班,讓我寵壞了。梅子落落大方伸出手,而后說,聽爸爸一直說你,你也別喝啦。

我知道我該走了,暈乎乎回到賓館,那一刻我才知道,無法忘記梅子啦,那條白裙子就像一道魔咒,罩住了我所有的心思。

按說,修一座木橋代價不大,預算也就兩百多萬元,可鄉里的年財政收入更少,只有三十多萬。真要想修的話,得爭取以工代賑項目。如果爭取不到項目資金,唯一的辦法,便是動員全鄉勞力集體出工,省下工錢。這么舟車勞頓,我自然不會干的,何況我心里夾雜上恨呢?當然,我也沒有忘記,當初隊長給我起個“喬傳橋”的名字,想必就惦記上修橋的事。哼,他越想做的事情,我越不能讓他稱心如意。見到梅子后,我決定退婚。

那是冰天雪地的上午,打定主意后,我親自去了趟千里坂,我讓隊長把二丫喊來,我把二丫帶到人群中,就像隊長當年收養我,當眾說清。我也想明人不做暗事,當眾退婚。恨長成了記憶,讓我失去了理智。我站在一塊石頭上說,很多習俗都得改,就像紅白喜事隨禮啥的。就說訂婚吧,就是舊習俗,現在時興自由戀愛,為啥還要包辦婚姻?

二丫知道我想說什么,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她怕我扯去面紗,讓我倆都做不起人,于是她打斷我的話說,訂婚就是舊習俗,不能作數,何況我一直都沒有承認。

人群中突然炸鍋啦,有幾個上了年紀的人上前指著我的鼻子說,綠尾巴狗到天邊都是綠尾巴,當了書記就想當陳世美?武大錘已經結婚生子啦,他上前揪住我的衣領說,了不起呀,別忘了你咋走到今天的?信不信我宰了你?

我見群情激憤,大聲問,你們能不能聽我把話說完?

我們不聽,沒有你這樣做人的。人們開始驅趕我。我一生氣,掉頭就走。

走到“跳跳石”那兒,隊長攔住了我。隊長臉是黑的,嘴唇也是黑的,好像情緒也是黑沉沉的。隊長吧嗒幾下嘴才說,兔崽子,你可以委屈我,委屈二丫,可你不能寒了千里坂老少的心,記住,倘若你能在這里修座橋,人們還能原諒你。

想用修橋的事情要挾我?沒門。我不想搭理隊長,頭也不回地跳上“跳跳石”,蹦蹦跳跳走了。

就在那天晚上,我吃過飯才走回寢室,鄉政府大院忽然聚集了很多人,辦公室主任很快找到我,說山坳人鬧事。我想,隊長不是善茬,他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的,該來的都來吧,就此作個了斷也好。我走到鄉政府大院中央的花壇旁邊,聽到幾個老人說,太憋屈啦,世上竟有如此忘恩負義的人?有位鄉干勸我,冷靜,千萬別爭辯。還有位干部附在我耳邊說,遇到群眾鬧事,讓他們先說,等他們說累了,才找出他們的漏洞。我摁住脾氣,聽幾個老人掰持。幾個老人先從畫家說到丁子良將軍,而后說到打鬼子犧牲的每一個千里坂戰士,最后說到有情有義,然后才轉到我的頭上,說我拋棄二丫,就是忘本。

當著鄉里干部這么說我,黨政辦主任于心不忍,趕緊通知來了派出所的干警,干警們手持警棍說,你們在鄉政府鬧事,就要負法律責任。

隊長氣喘吁吁趕了來,見事態擴大,轉頭對山坳人說,誰讓你們來的?給他留個面子,想想鐵匠,想想他娘,有啥可計較的?

有位老人喊,你還要護到什么時候?他早變質了呢?

另一個老人喊,好呀,當官啦,就安排人拿著警棍嚇唬我們?也不問問千里坂老少爺們,到底怕過誰?

隊長扶住那位老人說,子不孝,父之過,你們要想出氣的話,就罵我,行不行?

幾個老人唏噓搖頭說,你呀,唉。之后那幫人情緒復雜地跟著隊長走了。

這件事,很快就傳開了,社會上議論紛紛,說我當上書記后六親不認,還要退親。那時候到處在放《人生》電影,有人還拿電影中的高家林和我作比,說我無情無義,比高家林還高家林。傳的遠了,有個鄉鎮的黨委書記專門找到鄉里,當面腌臜我。還有一位縣直干部戲謔喊我“老高”,家林書記。意思我就是高家林。很快,全縣上下都在說我道德有問題。這時,縣委組織部的同志找到了我,嚴肅說,婚姻自由不假,可婚姻也要講究道德和仁義,說說為啥退婚?

婚姻自由,這應該不是組織關心的事?

組織同志用公事公辦的口吻說,你是縣委重點培養的年輕干部,道德品質也是根本。

冬天的風帶上了刀子,到處翻滾。鄉政府破舊的四合院子里,枯樹葉一直“嘩啦嘩啦”響個不停。我搓搓手對組織同志說,一切都是假象,真相是,隊長占了我爹娘留下的明三暗五的房子,還有一群雞鴨鵝兔。隊長把我撫養成人不假,可你們去問問他是不是心里有愧?他不帶人救我爹娘,就得承受今天結果。還有,他強迫我跟二丫訂婚,還說要把我變成他變成親親熱熱的一家人,征求過我的意見么?我喘息很久才說,不要小看隊長這個人,鬼著呢。這些都不說啦,就說這次退婚吧,二丫也說不作數,不承認這門親事,可他卻把我堵在跳跳石那里,逼我修橋??晌覄偦貋磬l里,他就組織人鬧事。你們想想我內心的委屈,誰能體諒我呢?

組織同志不明白前后經過,提醒說,我們姑且相信你,可我們履行的是正常干部提醒程序,希望不要辜負縣委的培養,積極消化負面影響。

我頻頻點頭,組織同志又作了有關調查,好幾天才離去。

打那之后,我找到老縣長,主動說了事情經過,我怕組織偏聽偏信,惹老縣長為難??晌也幌胝f自己退婚,只說山坳人鬧事,說,家門口眼面前幾個人,撕不開面子,無法打開工作局面。老縣長不知道真相,選擇聽信我的解釋,見我態度誠懇,或許護犢心切,點頭說,我會關注的。很快,組織便把我調到縣城旁邊一個鎮擔任鎮長,我知道老縣長的話再次起到了作用??刹恢獮樯?,組織卻把我改任了鎮長,說是一種處理也不為過。老縣長見我消沉,主動找到我說,我怎么聽到一些風言風語呢?在你這里,姑且當作一次磨練,經受住考驗,才是好同志。

我知道老縣長不知道真相,或許人們考慮我是老縣長的人,給他面子,沒有把我的情況說清。我知道事情輕重,這樣調整,已經難得啦,沒有老縣長,門都沒有。怎么說,都不能讓老縣長難做人。于是我調整狀態,積極配合鎮黨委書記工作,在大力發展鄉鎮企業方面,我們那個鎮很快成了全縣的先進典型。老縣長滿意,縣委書記也滿意。很快,我又被組織任命為鎮黨委書記。從那天開始,我經常去老縣長家,也想方設法接觸梅子。

能感覺出梅子對我一直懷有好感的,從她的笑容和言談中,我能讀出別樣的滋味。

又是一個冬天,天猛地冷了下去,我提著一筐雞蛋去看老縣長,剛進門,見老縣長臉色青紫地躺在沙發上??h長老伴急得到處打電話,電話那邊的人聽不清老縣長老伴說什么。也許她太緊張了,前言不搭后語。來的早不如來得巧,見此狀況,我放下雞蛋,慌忙背起老縣長就往樓下跑,跑出小區,便攔住一輛車。因為送醫院及時,老縣長的心肌梗塞沒有造成悲劇。

梅子特別感激,主動找到我說,是你撿回爸爸一條命。

有了這層關系,談戀愛是水到渠成的事。風言風語,人們開始議論起我和梅子,說我退親,原因在這呢。老縣長聽到風言風語,很生氣。問我是不是退過婚?我說是,接著解釋說,那是沒有得到雙方承認的訂婚,是隊長的一廂情愿。老縣長看了我半天才說,你不夠誠實。我懇求縣委書記出面解釋,縣委書記可能考慮老縣長的面子,主動找到老縣長說,老同志呀,喬傳海本來就是你選定的未來女婿嘛。老縣長心存芥蒂,否認說,我何來那樣的心思?縣委書記搖頭哈哈大笑說,你們這幫老干部,生怕別人說你們自私,好吧,你的病,我來治??h委書記保媒,老縣長不再反對,事情進展自然順利。

新婚之夜,梅子問,有人說你退親,為的就是今天?

我一本正經地說,是你爸故意接近我的。

梅子說,我爸才不會那么想呢,或許我們不該戀愛呢。

我說,到今天了,你還想反悔?

梅子呵呵笑,不愛你,我才不會結婚呢。

梅子是地區衛生學校畢業的,學的是護理專業。梅子愛干凈,做事利索。新婚后,我就住在老縣長家里,我在鎮上工作,一個月回不了幾次家?;氐郊依?,我知道怎么做。那時候燒飯做菜都用蜂窩煤,做蜂窩煤球是個體力活。我知道怎么打煤球,什么都做得井井有條。我先把煤炭稀釋、攪拌、搋熟,然后用煤塊機一個一個軋下去。上午把煤球打完,天黑再一塊一塊搬上樓。煤球晾曬的過程中,我便去糧站買米、買面,之后,開始打掃家里衛生。人們見我勤快,都說老縣長選對了女婿。老縣長疑惑看著我,看不出半點虛情假意,這才陪我喝點酒。

就在那時,不知哪位好事者又把我退婚的真相添油加醋說給老縣長聽,老縣長黑了幾天臉,又找我問,當初為啥要那么說?

我玩笑說,我想一直照顧你。

老縣長說,扯淡么。

一天飯后,老縣長突然喊住我說,得替千里坂修座木橋,否則,我心里愧疚呢。

老縣長為啥又想起替千里坂修座木橋的事?

我不顧一切提出反對意見,我說,對于你來說,屬于關心革命老區建設,可別人會怎么想?我是哪兒人?你是誰的老丈人?

老縣長遲疑了幾天,又對我說,我的原則,實事求是。他依然決定替千里坂修座木橋。

正當他著手落實時,退休的文件到了。那年入冬之后,市縣進行了大面積人事調整。先是撤地設市,接著,縣委書記提拔為副市長,很快市里派來了一位年輕的縣委書記,政府這塊,老縣長到齡退休,縣委副書記接任縣長。接到紅頭文件后,老縣長長嘆一口氣說,眨眼就老啦,事情還沒做好呢。

老縣長退休的第二年,我被提拔為副縣長。有人說,是老縣長運作的結果,我問梅子,梅子說,我爸才不會為你著想呢?我親自問老縣長,老縣長歪頭問我,很在意?之后,沉臉說,當啥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一顆實實在在為民辦事的心。

我知道老縣長愛聽什么,急忙說,我打小就是孤兒,知道民間疾苦。

老縣長這才滿意說,希望沒看錯人。

我當副縣長的頭一年,就遇到新縣長提出給千里坂修座木橋的事。

我故意問,是不是老縣長交待的?

新縣長點頭。

我一本正經說,既然征詢我的意見,我的態度,暫緩操作。

新縣長詫異。

我說,想呀,我才當副縣長,又是老縣長的女婿,這么急馬三槍地替家鄉修座木橋,其他人怎么想?

新縣長說,好吧,我尊重你的決定,也希望你跟老縣長溝通下。

我笑著點頭,表示感謝。

在此之前,我不知道隊長已經組織了幾批相關人員來找老縣長,據說那天隊長很動情,先說畫家,后說丁子良將軍以及那些為了抗擊日本鬼子犧牲的一百多名千里坂的戰士。最后隊長聲淚俱下,說起了新中國成立以來,為了搶救那些跳跳石被洪水卷走的每一個人。說到動情處,隊長哽咽說,隊里有個不成文的老規矩,誰家大人走了,孩子交由全隊人撫養??商崞鹉切┤?,我就想哭,想呀,如果有座橋,何來這些悲???

老縣長熱淚盈眶說,老同志,你放心,這件事情,我會親自過問的。

新任縣長讓我跟老縣長溝通,也算賣個人情。他征求我的意見,說明他足夠重視。既然我反對,由我跟老縣長溝通,合情合理。實際新縣長怎么想的,我并不清楚,于我來說,這個時候不能修,否則對我,對老縣長都不利。當然這是明面上的心思,暗地里,我還恨著隊長呢?他不知道怎么使壞呢?否則,老縣長都退休啦,為啥還盯著修橋的事,不是添亂么。

我的策略什么都不說,拖下去,拖是解決問題的最好辦法。

很快就到了夏天,這個夏天對我來說特別愜意,辦公室不僅裝有空調,還有相隨的工作人員,縣里把這些工作人員統稱為秘書,實際就是那么個意思。大概到了七月二十五日吧,對,就是那個日子,那天是梅子的生日。梅子叫上幾個閨蜜,由我親自主廚。我們已經買了新房,脫離了老縣長的約束。就在我們唱生日歌那會,家里的固定電話響了,是秘書打來的。秘書說,千里坂那里爆發了山洪,又死了人。

我是分管水利的,秘書第一時間肯定要報告給我,聽到消息,我頭“嗡”地大了,急忙問,千里坂?山坳那里?

秘書說,為了搶救一塊跳跳石,一個婦女丟了性命。

千里坂,跳跳石,為啥恁多事?我說,你安排車輛和雨靴,最好帶上雨具,我這就去。

夜里十點多,我們驅車趕到了千里坂,鄉黨委書記已經先于我早早抵達。死了的婦女是武大錘的媳婦,原因并不復雜。武大錘媳婦人高馬大,人們說由她踩上石面,跳跳石別想晃動。武大錘老婆受到慫恿,越發積極,踩踏上“跳跳石”,還故意扭動幾下屁股。問題出在跳跳石下面的那口深潭,由于它的存在,加大了水的吸引力。跳跳石很快前后搖擺起來。結果就把武大錘的老婆晃到了河水里。這種情況我清楚,爹娘也是為了搶救跳跳石而走的。

武大錘哭,大家哭,武大錘的兒子才三四歲,比我當年小,不哭,還時不時笑。

人們復述說,暴雨來得急,沒有任何征兆。

我爹娘去世那天,雷電相加,怕死人。

大家七嘴八舌說情況,惹得武大錘更加悲傷。我安撫武大錘,不停拍打他的肩膀,誰知他反手揪住我的衣領問,你是不是這里走出去的?

我不知道他想說什么。

武大錘又問,這么多年,為啥不能在這里修座木橋?

我當鄉黨委書記時,假如聽了老縣長的話,克服困難,或許能把木橋修上。前番順從老縣長和新縣長的意思,也有這種可能,可其中的奧秘,不是武大錘能懂的。我打斷武大錘的話,大聲問,修座橋容易嗎?

秘書上前推開武大錘,鄉黨委書記跟著解釋說,不是一個錢兩個錢的事。

隊長見我理直氣壯,上前說,喬縣長。聽到隊長那么稱呼我,心里別扭。雖然臉上一直鎮定?;鸸庵?,我見隊長壓抑住所有的悲傷,怔怔看我,見我低頭,他才一字一頓說,你如果還是鐵匠的兒子,就想辦法替這里修座木橋。

我始終不吭聲,見大家都在看我,我提高音調說,修橋不是哪個人的事,是項目,需要論證和資金,不能因為我是鐵匠的兒子,就不按原則辦事。我說的擲地有聲,二丫見狀,攔住隊長的話頭說,爹,不要為難他,他也不容易。

聽二丫那么說,我心特虛。也許有了特別的觸動,我對鄉黨委書記說,你們打個報告吧,呼吁一下可以的。

鄉黨委書記連連點頭。

之后,我安排村里和鄉里根據相關政策,替武大錘申請相關補助,再為武大錘老婆申報“烈士”的榮譽稱號。

隊長見我現場這么安排,拉住我的手說,走,回家吧,你娘一直盼著你呢。

我甩開隊長的手,武大錘又拉住我的手說,我們可是看著你長大的。

我從現場趕回縣城天快亮了,囫圇睡會,才起床,便被老縣長堵在家門口,老縣長進屋就發火,問,到底死了幾個人?

我說,一名婦女。

老縣長問,你分管水利,為啥不能替千里坂修座木橋?

我冷冷地說,縣里的財力你是知道的,再說,我剛當上副縣長就給家鄉修橋,人們怎么想我?如何看你?

老縣長怒不可遏說,我不在乎。

梅子上前阻攔說,爸,退下來,就少管閑事,為啥這么對待傳海呢?

老縣長搖頭說,不要替他說話,我早發現這個家伙虛頭八腦的。

梅子疑惑說,他可是你的女婿呀。

我的女婿咋啦?

我不想說話啦。

后來鄉里打來了申請報告,想起老縣長的態度,我一生氣,反而把報告壓了下去。

從夏天到冬天好像一眨眼的功夫,天降白霜時,我接到了一張郵寄來的請柬。打開請柬,我錯愕地張大了嘴。二丫要跟武大錘結婚?請我喝喜酒?到底怎么回事?既然大紅請柬在手,說明一切都是真的。這個二丫,瘋了嗎?不說年齡差距,就說現實也不合適。按說我退婚已經好幾年啦,她應該能找個更合適的人家。我無法理解二丫的選擇,回家對梅子說,二丫咋就答應了呢?

梅子說,接你喝喜酒,就該大大方方地去。

我托朋友開車,驅車去了千里坂。

出嫁的嗩吶已經吹響,鑼鼓也敲了起來,多少年沒有進過隊長家的門,到底多了生疏。等我跨進門檻后,才發現滿屋都是人。隊長老婆一直在抹眼淚,看見我,她哭得更兇了。隊長神情木然,見我堵在門口,指指凳子,意思讓我坐下。二丫聽說我真的來了,走到我的面前說,你到底來了。

我說,我肯定會來的,我來只想問你,為啥?

二丫說,不為啥。

隊長老婆說,還不是因為你。

隊長這才說,不說啦,五百多個坂眼,一千里路,說啥都是命。

二丫倔強說,孩子還小,這么做,值。

隊長哭了,在場的所有人眼睛都濕潤了,我心里不是滋味,眼睛也澀澀的。我心里清楚,二丫不是為了愛情,為的是一份責任??磥砣魏蝿裎慷际チ艘饬x,我只能沉默,也許沉默才是最好的解脫。

喝出嫁喜酒的那會,二丫端上一杯酒走到我的面前說,哥,五百多個坂眼,一千里路,妹妹不怨你。哪怕孩子大了,不認我這個娘,我也不會后悔。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那一刻,我只能低下頭去。

喝完喜酒,我去了爹娘的墳頭,我想問問爹娘,是不是做錯了什么?我在爹娘的墳頭坐了很久,眼淚也下來了。就在我擦淚的瞬間,發現隊長坐在我身后的不遠處。見我落淚,隊長苦笑問,這里是不是很干凈?我這才發現,爹娘墳頭的后面栽有六棵松柏,前面修了一條向上的臺階。墳頭上面鋪滿了石塊,前面還立個墓碑。說來確實有些愧疚,參加工作后,我一直沒有給爹娘上墳,不是沒有時間,而是因為我不想看見隊長,不想回到這里。沒想到這里的人們并沒有忘記我的爹娘,還給他們修了墳、立了碑。

我看看隊長,看看墳頭,不知道說啥好。

隊長喃喃自語說,傳海,五百多個坂眼,一千里路,先人留下的話,須得仔細琢磨。

祖上的意思含蓄,或許告誡后人,人生須得走好關鍵幾步,才能走得更遠??晌也幌刖痛苏f下去,我撫摸墓碑想,是不是委屈了隊長?能不能換個角度想想他呢?

隊長咂摸幾下嘴說,你能回來喝喜酒,說明還在意這里。好吧,不說啦,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的,武大錘媳婦追認“烈士”的文已經到了,補助也到啦,知道你盡心啦。

我什么都不想說,對與錯,留給歷史和時間。我只能那么想,還能說什么?

回到縣里,消沉幾天后,老縣長卻找到了我。老縣長知道我從中作梗的真相,大發雷霆,他對新任縣委書記說,傳海就是虛頭八腦的家伙,心眼連芝麻粒都不如。

縣委書記把老縣長的話傳給我,我更加生氣,一把年紀啦,為啥這么說女婿?是不是老糊涂啦?可他是岳父,是恩人,是老縣長。我的委屈只能埋在心里,啥也不能說。

到了第二年的夏天,千里坂那里又發生了洪澇災害,這次雨水歷時長,雨量大,山坳人家都被困在孤島里面,我帶人營救時,才真切感受到應該替山坳人家修座木橋?;氐娇h里,我主動找新縣長,新縣長攤開雙手說,錯過時機啦,今年雨水大,調整不出專項資金,只能遺憾啦。我心有不服,找縣委書記爭取,正當我積極協調時,一紙文件,將我平行調整到臨縣擔任副縣長。這樣的安排確實有些讓人惱火,我不服,找組織反映內心的委屈。組織提醒說,到哪兒工作,都是組織培養干部的需要,個人有意見,保留便是。

臨走的頭天晚上,我去看老縣長,老縣長的情緒卻出奇地好。老縣長慢悠悠說,轉崗前,我想告訴你一段歷史,那時候我在另外游擊小分隊,日本鬼子進山掃蕩得拿千里坂當碼頭,你知道的,在山坳那邊修座碼頭,進山掃蕩就方便了許多。你是知道那位畫家的,是他組織的千里坂游擊小分隊,一直頑強抵抗,鬼子始終沒有修成碼頭。不僅沒有修成碼頭,絕壁前,還丟下不少尸體。最后鬼子只好繞過河道,改由陸路進山掃蕩,這么一折騰,就為山里大部隊轉移爭取了時間。后來,我們奉命留守,打游擊。我們游擊小分隊與鬼子周旋,不巧,陷入絕境。又是畫家帶領小分隊替我們解的圍。那場反包圍戰打的苦呀,千里坂小分隊打光了最后一顆子彈,剩下的幾個人全部跳了山崖。為了保護我們,他們選擇了犧牲。每每想到那一幕,我都會流淚??上袂Ю镗噙@樣的地方,解放這么多年,卻始終無法修座橋,說不過去呀。過去縣里財力不夠,能理解。后來條件允許了,而你卻百般阻攔。建議你去臨縣,就是希望你好好反省,記住,任何時候都不能忘本,更不能忘記感恩。

知道真相后,我一直凝視老縣長,那會,我好像不認識老縣長似的。我知道說啥都晚了,只好站起來鞠個躬,而后,頭也不回地走出門去。

梅子為此沒少受委屈,為了照顧我,她申請調到臨縣人民醫院。辦好了調動手續,離開老縣長時,梅子心里有苦,忍不住抱怨起老縣長,梅子說,他再有不妥,也不該這樣折騰?

老縣長也心疼梅子,想了半天,才揉揉眼睛說,有些愛,你不懂。

梅子后來跟我說過這件事,我還在氣頭上,無法理解老縣長的苦心。

我到臨縣工作一年之后,隊長也退了下來,山坳人家改叫了村民組,村民組長由武大錘擔任,可木橋始終沒有修成。鄉里想起了我,派武大錘請我出面協調。

武大錘長胖了,看上去油光水滑的。他放下一袋花生說,不是我說你,那么大的事,為啥不積極?

我想,武大錘肯定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凡事無法回頭,解釋無用,何況我也一肚子委屈。武大錘喝上梅子遞上的茶水說,爹說啦。我知道,他口中的爹,指的就是隊長。武大錘說,爹說,只要你能回家找人把橋修上,恩恩怨怨,一筆勾銷。

我不想搭理武大錘,今天不是昨天,我找誰修橋去?

武大錘說,師傅活著,肯定也會罵你的。

我實在無法忍受武大錘的放肆,他有什么權利這么跟我說話?我板臉說,很多事情沒有那么簡單,你不懂。

武大錘說,是的,我確實不懂,可我懂知恩圖報,懂做人。

我不想問二丫和孩子的情況了,更不想問老隊長的身體狀況,我說,你現在當了村民組長,你想辦法呀?

武大錘火冒三丈說,這么說,你不愿意出面找人啦?

我沉默,沉默確實是個不錯的選擇,武大錘再生氣也沒有辦法。

武大錘見我冷漠,站起來指著我的臉說,不當副縣長,以為我想找你?

說完,武大錘氣哼哼地奪門而去。

這個武大錘,還是這個脾氣。我回頭責怪梅子說,看看你爸,什么都對村民說,這下好啦,我再也無臉回去啦。

梅子無辜,夾在中間確實難做人。沒有辦法,她只好安慰我,不要生氣,還說,不行,她回家找老縣長,看看有沒有其他辦法?

我沒有吭聲,梅子這么做,也算是一個態度吧。

半年多,因為我不想回去,梅子一直沒有回家看望老縣長,這次因為拜托老縣長做事,她才請了三天假。三天之后,梅子回來的?;貋砗?,好像病了一場。我問到底怎么回事?梅子說,爸爸早就氣病了。我問咋?梅子說,爸爸找了很多領導,現在形勢變了,大家都在算經濟賬,在意投入與收效,尤其當著爸爸的面,提出了“性價比”。氣得爸爸說,我不知道怎么比,只知道千里坂需要一座橋。

最后,縣里決定把山坳人家搬遷出來。計算成本比修橋開支少,還從根本上解決了山坳人進出問題??缮桔耆思也辉敢?,事情就僵持在那啦。氣得爸爸到處說,現在的干部忘本啦。

什么叫時也運也?錯過最佳時期,一切都無法挽回。我心里生了些許愧疚,就像一座山,壓在我的心上。為了搬走那座山,我不停安慰自己,當初自己沒做錯啥,真的修了木橋,到頭來會怎么樣?官場如戰場,人心永遠深不見底?;仡^想,最壞的結果不過如此,還能咋樣?想到這,我心里打起大大的問號,難道我錯啦?五百多個坂眼,一千里路,一步走錯,面目全非啦。那座山永遠地留在心底,我想,有它在,沉重點也好。

我只能這么感嘆,感嘆完,便去散步。來到臨縣,親戚朋友少,加之分管的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工作,找的人也少,靜下來,心思就多了,想來想去,我又開始抱怨起老縣長。假如他能忍耐一段時間,哪怕半年,也許我就能把問題解決好了,現在說啥都晚啦。

梅子心情比我還沉重。老縣長生病住院,她心不安,想回去陪護,這邊不好請假。弄成這樣,她作難,我也生氣。我大聲問梅子,誰是始作俑者?之后,我啥也不顧地說,弄得好像全世界就他一個人正直似的,讓他受受罪也好。

梅子突然間跟我翻臉了,梅子說,爸爸說的沒錯,你就是個虛頭八腦的家伙。

這是我們結婚后第一次吵架,那時我不知道梅子已經懷孕兩個多月了,否則梅子不會那般焦慮的。也許梅子想得更遠,往后生下孩子誰帶?一家兩頭扯,老縣長畢竟上了歲數。聽到梅子數落我,我失去了冷靜,大聲說,你爸不那么做,我能到這里?現在,連你也說我虛頭八腦。那晚上,我和梅子分了床,梅子半夜的哭聲惹醒了我,我知道不該責怪老縣長。當我走到梅子房間時,梅子說,回趟千里坂吧,起碼那些人需要你的解釋。

我不想回去,說啥也不想低頭,再說,人心有桿秤,回去,他們也不會原諒我。

我的女兒生下來不久,老縣長倆口子也搬到了我家,孩子小,無人照顧,他們得來。

一家人蝸居在一起,什么都不方便,惹得岳母天天抱怨老縣長。

老縣長還是過去的脾氣,只是嗓門沒有那么大啦。老縣長說,愛的形式不一樣。

我還能說什么?或許我還無法體會老縣長的愛,就算體會清楚了,也不想說了,很多時候,錯過,責怪更沒有意思啦。好在那時候老人家南巡講話之后,改革浪潮一浪高過一浪。我分管的工作也多了,無暇顧及家里的事情。

這天下班回家,看見老縣長跟老隊長正在客廳拉家常。老隊長怎么找到這里的?看看一邊坐著武大錘,我明白了大概??蛷d本來就二十多個平方,孩子的搖床占去一小半,屋里顯得格外狹小。老縣長不講究,怎么擁擠都不在乎。武大錘坐在一邊喝茶,梅子正在喂孩子吃奶,到處亂糟糟的。心有不悅,我進屋不想出來啦,老縣長不依不撓,喊我出來,我只好嘟噥著臉,坐在一旁。隊長說,是不是這樣就能修橋啦?

又是修橋的事,我頭都大啦??磥硎抢峡h長惹來的事,他去解答吧。

老縣長說,修建烈士紀念館確實是個辦法,肯定會引起上級重視,或許會特批修座橋??尚藿ǜ锩沂考o念館需要多少錢,不說審批,單就資金,也不是修座木橋能比的?,F在修木橋,預算起來也就三四百萬,不行的話,發動群眾,自己干,就像當年大修水利,不也干下來啦。老縣長看看老伴,抖抖嘴唇說,家里還有十來萬存款吧?我這里一分不留,都捐了。他回頭看看梅子問,你家有多少?梅子嗚嗚啦啦的,梅子再節約,估計家里最多只有兩三萬存款吧,都捐了,孩子長大怎么辦?可我依然不能表態,故意咳嗽幾聲,意思提醒老縣長不要再說下去??衫峡h長不管,繼續說,我再發動一批老干部,我就不信修不起一座木橋。

老隊長急忙擺手說,那樣的話,更不妥。你還是問問縣里,你是老革命,說話管用。

提起這茬,老縣長生氣了,扭頭說,都怪這個家伙。說完他生氣問我,說說,當初安的什么心?

我神情很不自然,不過我不想解釋。

老隊長發話啦,還是過去的聲調,他慢悠悠說,五百個坂眼,一千里路,算啦。

我心里不是滋味,那時候我得說點什么,我急于爭辯一般對老縣長說,想呀,后來,我打算周旋時,你卻建議我來到這里?,F在你們怎么想,不重要啦。

老縣長痛心疾首說,還在找托詞,什么時候你才能坦蕩?

氣得我一句話都不想說啦。

老隊長說,算啦,算啦,我們等。說完,老隊長和武大錘站起來要走。

老縣長問,天黑了,去哪里?

老隊長說,去車站湊合一夜,這天不冷。

梅子說,我給你們開賓館,吃完飯再到賓館住。

老隊長說,不啦,二丫也來啦,只怕現在已經到了車站啦。既然二丫也來了,我不好再說什么,梅子也不好插話。老縣長說,走,我陪你們去。

老隊長說啥都不同意,堅持自己帶著武大錘走了。

老隊長走了,老縣長臉色很不好看,晚上吃的也少,第二天天剛亮,老縣長拉著老伴說,我們走。

老伴問,我們回去梅子咋辦?

老縣長說,你不走,我走。

梅子從醫院回家的小半年時間里,天天跟我說話,秋天么,梅子喜歡躺在陽臺上半閉著眼睛說往事。梅子得的是肺癌,她不抽煙、不喝酒,還特別愛干凈,咋就得了肺癌?醫生說不清楚,我也說不清。為此我買下很多中藥書籍,得出結論,所有的病癥,都是由濕寒引起的,祛濕去寒沒錯。當歸、白術、覆盆子啥的,我買了不少,不管用,我開始研究各種祛濕驅寒的中草藥,堅持煮湯給梅子喝,最后依然沒有挽回梅子的生命。梅子有天昏睡中,喃喃不清跟老縣長說起了話,梅子說,爸爸,你確實錯啦,一個心中跑鹿的人,你卻給他上了把鎖。我知道梅子在說我,梅子念叨說,他不開心,我能開心么?我想到了梅子的郁郁寡歡,尤其老縣長走后,她的不快樂放大到了極致。梅子常說,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把爸爸和你的心結打開。我說,我早放下啦。

或許人生的后半程,我真的放下抱怨,可我還是不想回千里坂,我知道,在所有人的心目中,我的虧欠無法更改啦,他們那么看我,為啥還要回去呢?后來上了歲數,不能開車,連走路都打顫,越發不想回去啦。

可梅子走后,我能感覺到,她不停催我,雖見不著她,可她的催促聲一刻都沒有停下。好吧,是得有個交待啦。

臨縣到千里坂說來也就二百多公里的路程,中途需要轉一次車。坐大巴,外加打的,上午十點多我到了千里坂鎮上。鄉已經改叫了鎮,變化的不是名稱,是大面積建筑和人的精神面貌。想到老縣長的執拗,我嘴角露出笑意,喃喃自語對身后的梅子說,這么多年,他失望可以,可他不該說我品質有問題。梅子說,你是知道爸爸的。我說,我是發自內心想促成修橋事情的??伤呀浀炔患袄?,弄得后來一直無法修好。我說,這些都不說啦,問題是,他后來越來越不相信我,你猜他后來跟組織怎么說?他說,心術不正的人一定不能手握實權,讓他賦閑,才是最大的正確。這些話都是后來別人告訴我的。你說我心里能好過?

梅子說,爸爸走啦,記住他的好,檢點自己的不足吧。

我聽到梅子笑了,一回頭,還是沒有看見梅子。我自己也笑了起來。

春天的陽光確實溫暖,腳下還是那條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青石板路,河邊茅草灘改建成了青磚黛瓦的仿古街道。仿古街道的后面,延伸出幾道巷子,也是古色古香的。我想繞過這條街,直接走到河堤上,然后一口氣走回山坳。走著,走著,見到了一個叫“如家”的酒店,我改變了主意,“如家”名字好,得進去看看。

酒店老板是個中年婦女,看上去肥碩而臃腫。我想,現在生活確實好了,為啥到處是胖子?中年婦女特別熱情。見我登記,挑起眉毛問,旅游,還是走親戚呀?

不是旅游,也不是走親戚,屬于回家,可我找不到回家的感覺。這是梅子去世后,我第一次單獨出門,心中早生了些孤獨和恐慌,好在我一直跟梅子說話,反正她一直跟在我的后面。我沒有回答中年婦女的話。

登記好啦,中年婦女遞上一張門卡,而后說,“如家”的條件屬于全鎮最好的,有什么困難跟我說。

住宿休息,有什么困難?我背起挎包,順著樓梯上樓。打開房間門,發現房間確實比較干凈,到了干凈的地方我就會想起梅子,我想,門不能關上啦,不能把梅子關在外面。我干了兩屆副縣長,最后轉任了縣人大副主任,賦閑實際挺好的,我沒有抱怨老縣長。退休前,我又轉任為縣政協副主席。去了臨縣,二十多年一晃就過去啦。我退休那年老縣長走的,臨咽氣前他對我說,你不該忘記千里坂和老隊長,那里的每一個人都值得你尊敬。

我說,知道啦,年輕的時候不懂事,你放心好啦。

老縣長氣息微弱,喊梅子上前,他一把拉住梅子的手,卻說不出一句話??吹贸鏊雽γ纷诱f句抱歉的話,可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出,拉著梅子的手就咽氣了。那種“突然”扯帶出我內心的悲涼,我把岳母拉到一邊說,看來是我讓他失望了。

岳母說,他什么都能放下,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梅子。他常說,梅子受到了他的牽連。

那一刻,我的眼睛濕潤了,梅子不開心,想必老縣長早早就知道啦。

洗漱一番后,我關上了門,想梅子就坐在房間的某一處,反正她喜歡站在我身后,不會說話。推開窗戶,新鮮空氣滾滾涌入房間。還是那種熟悉的味道,讓人嗅聞起來無比興奮。放眼看去,河邊種植了紅的、白的、黃的花草,春天里,叫不出名兒的花草一地斑斕?;剡^神,我不由自主地捂住眼睛。我在心里問,梅子,你看到了么?

就在那會,手機響了,一看是女兒打來的,摁下通話鍵,很快傳來了女兒的聲音,女兒在省城工作,一直擔心我的行程,我說,到了,挺好的。之后,便關了手機。我嫌女兒啰嗦。女兒一點都不像梅子,也不像我,跟她姥姥挺像的,啰啰嗦嗦。

從早上到現在,確實有點累了,我得躺會。躺下才幾分鐘,好像便迷糊了過去。首先跳入眼簾的就是跳跳石,跳跳石左右搖擺,最后又唱又跳,咚咚扎進下面的深水潭里。梅子就在半空中,俯身看我。我抬頭問梅子,為啥一直跟著我?

梅子不說話,就在那時候,我突然醒了。

醒來后,我不想呆在房間啦,我對梅子說,走,我們到街上找人說話去。

才下樓,看見中年婦女還坐在吧臺前。見我下樓,她揚起眉毛問,中午在不在酒店吃飯?

酒店還管飯?

為了方便客人,偶爾做幾樣土菜。

“哦哦”兩聲后,我往門廳那邊走,走到玻璃門前,我停住了腳步。我想問點什么,譬如,知不知道喬傳海和老隊長?還有武大錘和二丫?我瞇縫著眼問,記不記得有個叫喬傳海的人?喬傳海?中年婦女想了半天才說,很早時候的事啦,聽人說,那人不咋的。

我接連“哦”了幾聲,眼睛便濕潤啦,歲月將我模糊成了“不咋的”。我有些不甘心,接著問,知不知道一位畫家呀?中年婦女問,你說拉起隊伍打鬼子的畫家么?怎么會不知道呢?哦哦,我連連點頭,又問,記得周千里么?周千里是隊長的名字,我也想聽聽人們怎么評價他。中年婦女想了半天才說,好人,可惜好多年前就走了。我又“哦哦”兩聲,徹底不想說話啦。中年婦女仔細辨認我,看了半天才問,你到底誰呀?

我是誰呢?我問梅子。

可梅子并沒有回答,梅子好像不在我的身后,難道她沒有跟著我出來?

順著古色古香的街道,很快走上河堤。河邊不知何時修建了一座碼頭,碼頭上插了許多排列有序的彩旗,赤橙黃綠青藍紫,色系齊全。走下去,我見到了一道閘、一處廊橋,閘和廊橋同樣古色古香的。廊橋一側有幾個垂釣人,靜如雕塑,稟氣凝視河面。我仿佛又聞到了梅子的氣息,梅子也好像又到了我的身后。

我對梅子說,慢慢走回去,才不會慌亂。

走走停停,大概走了一個多小時的路程,我知道并沒有走出多遠。過去從跳跳石那兒走到鄉政府至多一個小時。眼下不比當年,走了一個半小時,約莫才走出一半,真要走到“跳跳石”那邊,估計還需要一個多小時。近鄉情怯,不想往前走了。肚子一直在叫,得回鎮上弄點吃的。返程的路上,我走得更慢,好像每走一步都會踩斷一段心思似的。我有低血糖的毛病,一直沒有好轉。梅子走了后,好像更嚴重了些。走走停停中,低血糖的癥狀表現了出來,耳鳴、渾身冒冷汗、四肢無力,好像隨時都要暈厥過去似的。我只好走向河邊,捧起一抔河水,啥也不顧地喝了下去。那會我想起了小時候上學,我正在喝水的時候,隊長卻不知何時站在了我的身后。他遞出半塊饃說,知道你沒有吃飽。我知道那是早上隊長老婆分給他的一塊饃饃,每人一塊,我的早吃完了。沒想到隊長總會留下半塊,常常尾隨我,塞進我的書包里?,F在的河水不知道有沒有受到污染?不過看上去水質還不錯。接連喝了幾口,緩解癥狀后,才抬頭看到游船,游船往碼頭那邊移動,深山、白云和畫舫,組成了一幅畫,特別美麗。我對梅子說,看到了么?真的漂亮。

梅子好像離開了我,這會她去哪里了呢?

走回鎮上,快到下午一點鐘啦,一家面館還在招攬生意,我上前要上兩碗面,一碗牛肉的,一碗羊肉的,我想嘗嘗家鄉的味道變沒變?

老板覺得我有些怪,多問了句,餓啦?

我不想說話,我想讓梅子吃上一碗??擅纷舆€沒有出現,走到后半程,她好像不再相隨,不知道飄到哪里去啦。

老板又多看我一眼,之后問,旅游的?還是返鄉報恩的?

返鄉報恩?

你不知道,千里坂走到今天,得虧了外出打工的那些人,他們富啦,紛紛返鄉報恩,就說那些知青吧,也回來投資建設呢。

我噓噓呼呼不想說話啦。吃了半碗面之后,頭上開始冒汗,耳鳴聲也沒了,于是我放慢速度,小口吃了起來。上學的時候吃不起牛肉面,更吃不起羊肉面。當上鄉黨委書記后,我請隊長吃過一次牛肉面,或許那天我想起了半塊饃饃,我想讓他知道世上還有比饃饃好吃的東西呢。隊長那天很開心,抹抹嘴巴說,知道你不壞。

算啦,不想這些啦,打個嗝,我又把筷子伸向羊肉面。到底沒有把兩碗面吃完,站起來結賬時,老板說,聽你口音好熟咧。

我想,能不熟悉嗎?我在心里問梅子,你說我該怎么回答呢?

見我不說話,老板開始收拾碗筷,街上照例很安靜。

回到賓館,不知不覺中,我又想起了二丫。二丫養大的孩子現在去了哪里?她和武大錘后來要沒要孩子?為啥這么多年都不回來?還斷絕了所有的聯系?掙脫和疏離的結果值得么?千里坂這么多年走了多少人?又生下多少孩子?一點也不知道呢。梅子病重時一直提醒我,哪怕負罪,也該回去,趁我還在,我陪你。

我當時的解釋是,心里愧疚。難道僅僅因為愧疚么?我把所有的委屈都撒向了千里坂,爹娘走啦,我的恨種了下來,后來幾經周轉,與初衷和本意越來越遠,委屈、愧疚和無奈,讓我還有何顏面回來?

就在那時,電話又響了,還是女兒的,何時開的機,我已經忘了。

女兒說她不放心,說要過來陪我。

我說,不用。

掛了電話,我想,其實應該喊上女兒的,她心里早已沒有千里坂啦,有的只是臨縣。臨縣才是她故鄉。

醒來已是下午三點,這個時段去千里坂正合適。

再次走到河邊,水面上的陽光多了一些內斂和柔和,迎著微風,河水瀲滟。我又想起了隊長,那個讓我糾結一輩子的人,如今,我多么想當面向他認個錯。那年的冬天,我正在開抗雪救災會,秘書喊我接電話,聽口音,我就知道是武大錘打來的,我不想說話。沉默之際,武大錘那里卻哭上啦。武大錘哭著說,爹不行啦。

我知道他口中的爹,就是隊長??晌疫€是不想說話。

武大錘說,回來見爹最后一面吧,他一直念叨你,遲遲不肯離開。

放下電話,煩躁就像一根繩索勒住我所有的情緒,去還是不去?去,縣里剛剛安排我下鄉慰問受災群眾,確實無法走開。不去,山坳人家會怎么想我?忙完工作,我還在糾結。半夜回家,我只好對梅子說了實情。梅子說,他是你的養父,該回去。

我說,不是不想,是無法走開,救災時刻,縣里人手不夠。

誰沒有爸爸?爸爸走了,奔喪還不應該?梅子越說聲音越大。

我不再說話,嘆息說,休息吧。第二天清早,梅子問,要不要我請假陪你?

我說,不用,我自己回去。

我到底沒有回去,那天堅持看完了最后一家受災戶,天就黑透了。如果驅車回去,或許還能見老隊長最后一面??晌彝蝗徊幌牖厝チ?,我想,回家認個錯還有意義么?誤會就誤會吧,讓他帶著缺憾走吧,誰活著心里沒有遺憾呢?

揉揉心口,我沉思一會,什么都沒說,直接打道回府。

梅子見我神情憂傷,以為我心情不好,什么也沒問。第二天清早,二丫電話打到家里,二丫說,爹一直等你,直到后半夜才走的。

梅子知道真相后,跟我急眼啦,梅子說,你為啥這般無情無義?爸爸沒有看錯人。梅子好多天都不搭理我,到了政協工作后,梅子見我情緒不好,才放下態度安慰我。后來到了清明節,梅子提議說,我們回家上個墳吧,你爹你娘也在那邊呢。我咂摸嘴說,這么回家還有意思么?你以為山坳人還能原諒我么?

梅子說,是非曲直在那,認個錯能咋的?

今天,就在此刻,熟悉的氣息又到了身后,我感覺梅子又回到了房間,我對梅子說,后悔沒有聽你話。

梅子說,到了今天啦,對與錯,確實無關緊要啦。

我后悔聽了梅子的話,不該把梅子從醫院帶回家。假如開刀,或許能治好呢?好多癌癥都治好啦??擅纷犹貏e固執,這點像老縣長。梅子說,陪你這么多年啦,得去陪陪爸爸媽媽啦,我不想把自己弄得面目全非,我要體面回家。

我尊重梅子的決定,出乎意料的是不到半年梅子就走啦。

離千里坂越來越近了,沒想到風景卻越來越好,河床下全部鋪上了護坡,護坡之上到處都是花草,這邊地里的小麥正在拔節,油菜花也剛剛綻放。我一步又一步走向千里坂,好像一步一叩首,贖罪來了。我一直在尋找解脫,可始終沒有更好的理由,最后我想到爹活著時候常說的一句話,人活一口氣,全憑一張臉。我想,或許就是爹的這句話,把我困住啦。

走走停停,到了跳跳石那里。出現在眼前的卻是另外一番景象。河面上并沒有跳跳石,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廊橋。廊橋寬大而豪華,看上去就像一列火車似的。橋面上鋪排整齊的方磚,能跑車,方磚之外留下兩道寬綽的人行道。橋墩也是水泥立柱的,看上去結實??赡切┨??它們去了哪里?千里坂沒有了跳跳石,還叫千里坂么?車輛駛過身旁,卷起一陣風,也卷走了我的所有思緒,我不顧一切地走向欄桿,向下看去。河水清澈見底,里面并沒有綠茵。跑到這邊護欄,我要看看深水潭的模樣,誰知道,深水潭已經不在了,或許在修橋的時候早被填平了??聪蚪^壁,絕壁高聳,組成的環山上面或插上了彩旗或修建了亭閣啥的。千里坂什么時候變成這樣的?誰投資興建的?

我急步往千里坂走去。

過去的灘涂地已經變成了花的海洋,郁金香、玫瑰、格?;?,還有什么花,已經叫不出名字啦。不知名的鳥兒三五幾只,分散到各個角落,嘰嘰喳喳?;êK闹艽钌狭藵嵃椎膽敉鈳づ?,壘墻四周全是行人。而原來那些跳跳石,卻整齊地排列在新開挖出的一口池塘中,石面依然油光滑亮,只是上面蹦跶著一群開心的大人和孩子,想必他們在體會山坳人家早年進出的樂趣。

我急忙走向坂眼那里,我想看看坂眼是否還在?坂眼的油汪已經不見啦,它們的四周長滿了粉色的花草,想必也是經過精心打造的。坂眼的一側。修下一條向上的山道,山道欄桿都是漢白玉雕刻,道面鋪的是橘紅色的軟面塑膠。我情不自禁爬向頂端,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處亭子,亭子的一側,我見到辟出的一塊平地,地上鋪下細紋大理石,后面居然修建了一座“千里坂紀念館”。字是楷書,端莊而大氣。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回頭問梅子。

我仿佛聽到梅子笑,她笑啥呢?

走進紀念館,仔細尋看,我看到了畫家的名字,丁孜然,對,就是這個名字。我見到了畫家進山時背著的油紙傘和提著的油燈,隨著丁孜然名字的后面便是一個又一個烈士的畫像和名字,畫像看上去更加立體和英俊。那些名字中間,有姓周的也有姓喬的,有姓武的也有姓丁的,一百多個畫像排列有序,露出的全是堅貞不屈的笑容。當我走到新中國成立后“英雄圖譜”的展覽區,我突然看到了爹娘的名字,他們的名字也是楷書寫就,看上去特別端莊。旁邊還有武大錘老婆的名字,回頭再看,我發現為搶救跳跳石犧牲的每一個人的名字都在上面,好像修建紀念館的人故意要讓他們與英雄并排而立。之后,展出的便是為千里坂發展做出突出貢獻的人。那個部分,我看到了丁子良將軍,還有隊長和二丫,有武大錘和我熟悉的每一個人。一陣汗顏,我走出紀念館。隱隱約約,梅子又在身后說話,梅子說,懺悔沒有早晚,去山坳看看吧。

順著坡道,走到山坳人家,那些房間都做了新的打造,看上去結構沒有改變,改變的只是裝飾和點綴。先看了隊長家的房子,已經按照磨坊的樣式進行了打造,門扉上面寫道:一盤磨,帶給你的不是鄉愁,而是對農耕文化的特有眷戀。武大錘家被設計成了油坊,舊式榨油機的上空寫道:擠壓不是毀滅,而是重生。我想起了我爹娘丟下的明三暗五的石頭房,不知道它們是否還在?如果在的話,又被設計成何種模樣呢?急速走去,我看見電子打鐵爐始終忽閃火苗,風箱也在。門額的一旁寫道:鍛造是一種磨練,每一次浴火,都在期待最后的蝶變。我眼睛有些模糊,這樣的話,好像專門有人說給我聽似的。

人來人往,我不知道還要找尋什么。

就在那時,我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只是那張面孔失去了早年的光澤和柔軟,現在已是溝壑縱橫,皺紋密布啦。我知道她是二丫,對,就是她,除掉她還能是誰呢?我走近二丫,看她能不能認出我?

二丫見我站在門口,嘀咕說,站在那里遮光,里面還有展板。

我問,看看我是誰呀?

二丫打岔說,我給鐵匠叔看房子,他們早就走啦。

我問,耳朵咋啦?

二丫打岔說,你問誰建的?她到處找人,不見那人,繼續嘀咕說,剛剛還在的,去哪兒了呢?哦哦,來啦,就是他。

我看到一個三十多歲的人,個子高大,眼中露出的全是堅定和自信。

二丫指著我說,他問誰建的?當然要說你嘛。

那人喊,娘,不要掛在嘴上啦,做這么點事,不值得炫耀。

我知道了真相,突然淚流滿面。走上前,拉住二丫的手,大聲喊,認得我嗎?

誰呀,武國海,他是武大錘的爹,早走啦。

我大聲說,梅子就在我身后,她也回來啦。

不要感謝孩子啦,都是他應該做的,還想問啥?

我一臉驚愕,愣怔在石頭房里。我想跟梅子說句話,可梅子好像隨著夕陽裹挾到浮塵中了,一上一下,貌似安靜極啦。

(創作于淮南市謝家集區“千里坂”臥龍書院)

(責任編輯:熊湘鄂)

陳斌先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安徽文學院第二、三屆簽約作家?,F在安徽省六安市文聯任職。自一九八六年以來,出版、發表文學作品五百多萬字。曾出版發表過長篇紀實文學《鐵血雄關》《遙聽風鈴》《中原沉浮》、長篇小說《響郢》《憩園》、中篇小說集《吹不響的哨子》《知命何憂》《寒腔》、中短篇小說集《補甑》《蝴蝶飛舞》等。小說曾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等選刊選載,入選各種文學選本二十余次。曾五次獲得安徽省政府文學獎、第二屆魯彥周文學獎、第二屆《飛天》十年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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