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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等候”到“宣告”的回憶詩學

2023-10-04 00:25劉青
星星·詩歌理論 2023年9期
關鍵詞:柏樺等候消逝

劉青

柏 樺

墻上的掛鐘還是那個樣子

低沉的聲音從里面發出

不知受著怎樣一種憂郁的折磨

時間也變得空虛

像冬日的薄霧

我坐在黑色的椅子上

隨便翻動厚厚的書籍

也許我什么都沒有做

只暗自等候你熟悉的腳步

鐘聲仿佛在很遠的地方響起

我的耳朵痛苦地傾聽

想起去年你曾來過

單純、固執,我感動得大哭

今夜我心愛的拜訪會再來嗎?

我知道你總是老樣子

但你每一次都注定帶來不同的快樂

我記得那一年夏天的傍晚

我們談了許多話,走了許多路

接著是徹夜不眠的激動

哦,太遙遠了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

這一切全是為了另一些季節的幽獨

可能某一個冬天的傍晚

我偶然如此時

似乎在閱讀,似乎在等候

性急與難過交替

目光流露寧靜的無助

許多年前的姿態又會單調地重復

我想我們的消逝一定是一樣的

比如頭發與日歷

比如夸夸其談與年輕時的裝束

那時你一生氣就撕掉我的信封

這些美麗的事跡若星星

不同,卻綴滿記憶的夜空

我一想到它就傷心,親切而平和

望著窗外漸濃的寒霜

冷風拍打著孤獨的樹干

我暗自思量這勇敢的身軀

究竟是誰使它堅如石頭

一到春天就枝繁葉茂

不像你,也不像我

一次長成只為了一次零落

那些數不清的季節和眼淚

它們都去哪里了?

我們的影子和夜晚

又將在哪里逢著?

一滴淚珠墜落,打濕書頁的一角

一根頭發飄下來,又輕輕拂走

如果你這時來訪,我會對你說

記住吧,老朋友

惟有舊日子帶給我們幸福

1984 冬

——選自柏樺詩集《往事》,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9頁至31頁。

如同浸泡在茶水中的瑪德萊娜蛋糕,讓普魯斯特渾身一震,回想起童年時的記憶,感到被一種可貴的精神充實。更普遍,也更為典型的承載著記憶細節的時鐘,喚醒了柏樺對年少時代的回憶:“時間也變得空虛/像冬日的薄霧”,有關“舊日子”的敘述漸次展開。在論述《追憶似水年華》時,吳曉東談及時間的兩面性,“普魯斯特把回憶看成是對遺忘的抗爭,而昆德拉則說:‘回憶不是對遺忘的否定,回憶是遺忘的一種形式’”(吳曉東《從卡夫卡到昆德拉》)。在柏樺所構建的回憶詩學中,他是將回憶視為對遺忘的反抗,愈是追尋,記憶愈是清晰?還是將回憶視為遺忘的一部分,愈是追尋,記憶愈顯虛幻?當我們更為深入地探討時,可以發現,在《惟有舊日子帶給我們幸?!芬辉娭?,抒情主體的回憶姿態從“等候”變為“宣告”。

在一次訪談中,柏樺談到《惟有舊日子帶給我們幸?!芬辉姷膭撟?,這首詩的抒情對象是初中時的一群文學同好,但常被誤認為是一首愛情詩。誠然,一首詩寫成后,讀者的接受過程是再創造的重要一環。在其后的訪談內容中,柏樺談到詩歌并非只是個人回憶的產物,“一首詩如果只是展示個人的回憶,大概不能打動別人。納博科夫說詩人都是魔法師,不斷在變形?!段┯信f日子帶給我們幸?!防锘孟肱c真實是交互的,虛虛實實,虛實相間,既結合了當時的境遇,也融入了一些普遍性的東西。誤讀成愛情詩也未嘗不可以”(《惟有舊日子帶給我們幸?!娙税貥逶L談》)?!皯雅f”這一抒情主題相較于抒情對象更為有力,無論是愛情還是友誼,都可以被囊括于這一主題之下,并引起讀者共鳴。

作為魔法師的詩人,交替使用“虛”與“實”兩種詩質,使這首詩一開始即存在兩套時間結構,一是詩人敘述發生的現實時間,二是詩人回憶中的事件時間?,F實時間的發生從時鐘意象開始,“墻上的掛鐘還是那個樣子/低沉的聲音從里面發出”,這一現實敘述場景很快成為回憶的觸媒,在“憂郁的折磨”中,現實時間變得“空虛”,回憶的敘述得以展開。需要注意的是,詩人始終沒有徹底沉入回憶之中,現實的場景與過往的場景交替出現?;貞浀膬热蒿@得緩慢,“等候”是回憶中的抒情主體最慣常的姿態,無論是第二節中,“也許我什么都沒有做/只暗自等候你熟悉的腳步”,還是第三節中,“我的耳朵痛苦地傾聽/想起去年你曾來過”,抑或第六節中的“似乎在閱讀,似乎在等候”?!暗群颉辈粌H是回憶中抒情主體的姿態,在詩行中,也體現為回憶場景與現實場景在敘述中的相互等候,兩者的故事場景相互疊合,使詩人的情緒幾經醞釀,終得以盡情表達。當詩人體會到,這種“性急與難過交替”的等候姿態只能由目光流露為“寧靜的無助”,而回憶中的“等候”在現實中的重演,不過是“許多年前的姿態又會單調地重復”時,抒情主體的姿態就發生了轉變。

其后的敘述,雖仍會回想起與之相似的冬天的傍晚,但詩人已在字里行間明晰了回憶之為回憶,正在于“消逝”的必然性。作為回憶之觸媒的鐘聲已經消失不見,代之以諸多具體且豐富的意象:“頭發”“日歷”“裝束”等。詩人認識到“消逝”的必然性后,盡管“一想到它就傷心”,但其后緊跟的卻是“親切而平和”,達至一種哀而不傷的情緒,這些意象掙脫了回憶中的“重復”,因而可以從回憶中脫離,只成為鑲嵌于記憶夜空的星星。在詩歌最后三節,詩人筆鋒一轉,寫到那些在時間中堅挺的事物,在詩人眼中,樹木在冷風的侵襲下,依然能夠“堅如石頭”,等到來年春天繼續枝繁葉茂。而詩人在此處說的“不像你,也不像我/一次長成只為了一次零落”,并非出于頹喪之態。寫下這首詩時,詩人不過二十八歲的年紀,將人生的成長看成零落的過程,更像是“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式的自我勉勵。占據前面詩節大半篇幅的“等候”之姿,至此已被擱置。到最后一節,他已從憂郁的情緒中走出,在詩歌里實現了對回憶的重溫,也接受了消逝的必然性,不再單調地重復“許多年前的姿態”,而是能夠主動讓淚珠滴落,去“打濕書頁的一角”,也能夠輕輕拂走飄落的頭發。詩人最后以宣告的姿態,對回憶的價值予以肯定:“惟有舊日子帶給我們幸?!?,而這一肯定卻以承認回憶的消逝為其內在前提。換言之,回憶與回憶的消逝性之間達成了微妙的平衡,正是回憶的消逝性成為“舊日子”與“幸?!敝g的黏合劑。這一懷舊的宣告成為相框,詩人將回憶及回憶所觸發的感受珍藏其中,時時勤拂拭,卻并不沉溺于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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