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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季

2023-10-20 05:11傅星
當代·長篇小說選刊 2023年5期
關鍵詞:金谷文武海洋

作者簡介:傅星,畢業于北京大學首屆作家班,文創一級,《萌芽》雜志原執行主編。代表作有長篇小說及中短篇小說集《大地的仲裁》《魔幻人生》《怪鳥》《培訓班》等,影視劇本《大上海屋檐下》《老人的故事》《樂魂》《伴你高飛》等。曾獲多種文學獎項。

一九七三年中學畢業。

高考還沒有恢復。

各自根據“檔次”走向宿命。

青春正好。

最后一節是農基課(農業基礎課),班主任唐永義在講如何養豬,他幾乎是照本宣科,一字一句地在讀。唐永義三十多歲,矮個,有點禿頂。他戴眼鏡,有時也不戴,要是不戴的話,那他的眼睛就水泡泡的,就是通常說的那種水泡眼。他是個格外嚴肅的人。

農基課是必讀課,這一屆畢業生有不少是要上山下鄉的,所以要學種地,還要學養豬,當然,這些知識課本上學肯定不夠,還要去實踐中學,要理論聯系實際。

唐永義轉身去黑板上畫豬,畫個豬其實并不容易,他畫了擦,擦了畫,最后畫出來并不像豬,有點四不像。他對著自己的畫發呆,好像忘了現在是在課堂上,下面還有五十四個學生在看著他。

下課鈴響了。這是最后一道鈴聲,長長的,極為響亮,沒完沒了地響,震得玻璃都在顫抖,然后又戛然而止。

唐永義轉過身,面對全體學生。然后他拍了拍手上的粉筆灰,他說,下課了。

所有人都呆坐在那里,一個也沒有走。

你們明天可以不來了。

有人鼓了下掌。

開心是吧,唐永義說,其實我也挺開心的。這樣,最后我說幾句,從現在開始,你們就算畢業了,就是社會人了。我呢,希望各位今后都能好自為之。這個四年,說實話,大家都不容易。你們知道我在大學讀的是歷史,可是現在沒有歷史課了,后來就教政治,教工基(工業基礎課),再后來越教越奇怪了,像這個——他側身敲了敲黑板,黑板發出咚咚的響聲——也要教,還要當班主任。不過,無所謂了,總算過去了。

課堂里非常安靜。

另外,說一下分配的事。你們現在都歸檔了,都是有檔次的人。自己是什么檔次,想來早就清楚吧。除了極其個別的例外,像阿松——他看了下后排角落里的一個長發少年——因為畫圖好,得過全國獎,這次美校試招一個班,他作為特長生人家要了。別的人,沒有特殊理由是不能跨檔的。你們也知道,留在上海的,有國企、集體企業、街道工廠、生產組等等。上山下鄉的,有近郊、遠郊,很少有幾個去蘇北、安徽插隊去的。好在這次你們七三屆,不必去太遠了,沒有黑龍江、云南、江西這些地方。嗯嗯,你們幸運多了。大門不用說,各位自己知道怎么進了,小門怎么走,唐永義聳聳肩,只有看運氣了。好在,他停頓了一下,都是革命工作,都一樣。

有人扭頭看了一下后排的阿松,阿松一臉的木然。

唐永義繼續說,重申一下,不要讓家長來找我。本人不是分配辦的。當然作為班主任,我有責任協助分配工作,不過僅此而已。更不要來我家,還送來了那些活雞活鴨,做什么?

有同學笑。

沒有用的,我把它們上交了?,F在大家的日子都過得緊繃繃的,有好吃的都留在過年吃吧。再說一遍,分配上的事,無論是后門還是小門,本人根本不知道在哪里,非常抱歉。

學校里不少人都知道唐永義住在一棟別墅里,別墅在虹橋路上,城鄉接合部,距離學校不遠。別墅是尖頂的,有彩繪玻璃和黑色籬笆墻。他是前些年搬來的,據說他家市中心的房子被搶了。搬來時他和母親一起生活,很快母親去世,他就獨居了。他未婚。早上,可以看到他夾著皮包從一條荊棘叢生的小道上走來,匆匆地,有時候還咬著大餅。他從不跟學生打招呼,有人批判他“師道尊嚴”,但是他仍然不打招呼。

那么,你們還有什么要說嗎?

眾人沉默。

唐永義從口袋里掏出一支口琴。他打開了琴盒,口琴亮晶晶的。

昨晚上,我找出了這支口琴,國光牌的。我是想今天在班上吹個曲子作為我們的告別儀式,我吹的這個曲子就叫《送別》,你們大概沒有聽過。

然后他就吹口琴。

……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壺濁酒盡余歡,

今宵別夢寒。

確實沒人聽過。

唐永義吹了會兒,有點氣短,他吹不下去了。索性不吹了。他收起了口琴,收拾好講臺上的書和講義,拿起。他不再說什么,點點頭,走出了教室。

阿松走出校門,那一刻,回頭看了下校園。紅磚紅瓦的校舍在陽光下泛著淡金色。他記住了這個色感,他想以后或許可以畫出這個感覺。

他在外面溜達了一圈,又站在某處畫了幾張人物速寫,然后回家?;丶視r已經可以吃晚飯了。

阿松家里有四口人,父母、阿松,還有弟弟。

吃飯時父親問了一句,畢業了?阿松嗯了一下,沒有多說。阿松要去美校的事已經定了,學校告知了他的父母。所以關于畢業,以及畢業后的去向,父母就無必要多言了。弟弟小阿松三四歲,更是什么都不問,他的腦子還沒開竅,處于什么都拎不清的狀態。弟弟只顧埋頭吃飯。

飯后,阿松就把自己關進了小屋。

阿松家住五樓,他的小屋朝北。他在床上躺了會兒,快七點了,他起身。

這是他的特別寫生時間。

他取過了一架望遠鏡,走向窗前。望遠鏡是他用球鞋跟冬冬換的。據說是英國貨,是冬冬外公留下的。

寫生的對象是小孟老師。小孟老師住在對過樓,二樓左數第二扇窗就是她家。中三年級時小孟老師來當副班主任,她教語文,也教生理衛生。她比班里的學生大不了幾歲。小孟老師非常漂亮。

那扇窗的燈已經亮起,可以看到小孟老師的身影在燈下晃動。

通過望遠鏡,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動態。她脫去了外套,散開頭發,她站在了鏡前,好一會兒,她凝視著自己,然后反身,坐上床,又俯身從床下拖出了一雙木拖板。她踢去了黑色的搭扣皮鞋,換上了木拖板,她的腳形很美。她立起,從桌上拿起一只蘋果。她削蘋果,蘋果皮拖得老長,斷了。她咬著蘋果,提著蘋果皮往門外走去,又轉回,去了窗前。窗開著,她探頭看了下窗外,窗外有流浪貓在喵喵地叫,她把蘋果皮扔向了那些貓。她咬著蘋果,抬頭看了一下,好像看到了阿松——其實沒有。又過了一會兒,她已經坐在書桌前了。書桌就在窗下,大燈關了,亮起了小臺燈,她整個身形的明暗交接線在小臺燈下顯得更為清晰。

她開始批改作業。

阿松左手舉著望遠鏡觀察,右手在畫,把小孟老師的各種姿態迅速地記錄下來。周邊很安靜,他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臟在咚咚地跳。速寫本一頁頁翻了過去,他筆下的線條流暢柔美,又激情澎湃。

這時候,弟弟出現在他的身后。

奇怪,他記得是鎖了房門的,他也不知道弟弟是怎么進來的。

弟弟說,你又在畫女人。

阿松輕聲地說,滾!

弟弟看了一眼對過的那扇窗,又瞥了下阿松的速寫本。一點不像,弟弟說,她的胸和屁股都沒那么大,還有你為什么不畫臉?

白天,阿松去一條街,他想去文具店買兩支炭筆。他遇到了冬冬。冬冬說正要去找他。冬冬說,已經約好了,大后天去長風公園玩,反正畢業了,也沒什么事了。阿松說好。冬冬說,帶上吃的,帶上酒,就在鐵臂山上野餐。

阿松問還約了誰。冬冬說,沒有別人,就我們七個人。

七個人就是指:冬冬、阿松、金禾和金谷姐弟、文武、趙小雷、海洋。六男一女,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從幼兒園開始就同班,平時也老聚在一起。學校里有人把他們叫作“七人幫”。

阿松問,那下雨要去<\\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

冬冬說,大雨算了,小雨要去。

后天到了,晴。

眾人在一條街飯店門口集合。冬冬最先到,隨后金禾、金谷到,很快,其余人也都來了。飯店門口有包子鋪,冬冬在包子鋪買了十多個大肉包子。

一眾人去蘇州河邊,登渡輪。蘇州河還是一如既往地臭,屏住,盡可能不要深呼吸,好在沒幾分鐘。下船后,走不多遠到了長風公園,買票,入園,人少,有小船泊在人造湖邊。海洋大嚷,劃船劃船!冬冬說,沒錢了。海洋說,記得上次結賬還有余款啊。上次七個人也是在長風公園玩,每人交了錢,玩下來還有剩的,當時大家說余款就留在冬冬那里,用于以后的活動開銷。

只剩下八分錢了,冬冬說,剛才買了十四個包子,差不多用光了。海洋很失落,他悵然地看著湖面,又撿起一小片石子,然后他把石子往湖面上削去,可見一條跳躍的水線劃得很遠。

金谷說,冬冬你還要平攤啊,你再過兩個月就可以領工錢了吧,就預支一點請請我們又能怎么樣?眾人都說對,要冬冬請客。冬冬其實好說話,他摸口袋,摸了半天摸出了一點鈔票。數了數,租兩只船,各兩個小時,夠了。

然后又買票,登船。

小船三人:冬冬、金禾、金谷。大船四人:阿松、文武、趙小雷和海洋。眾人劃槳,船蕩向了湖心。天朗氣清,長堤煙柳,微波瀲滟。

小船——

冬冬和金禾坐后排,金谷獨自坐在船頭。金禾劃槳有點累了,她歇了歇。她又扭頭看冬冬。她伸出手去,摸了摸冬冬的耳朵。冬冬說,干什么?金禾說,它長得不像耳朵。冬冬問,那像什么?金禾說,不知道,反正不像耳朵。然后三個人繼續劃槳,沉默。金禾心思重。

冬冬是單親家庭,父親已歿,他是獨苗,家里就他和母親兩個人。冬冬肯定可以留在上海,而且多半可進大國企。金禾和金谷是龍鳳胎,少見。金禾早出世半分鐘,為阿姐。他家四口人,除了姐弟倆之外,父母雙全,又是雙職工。照這個情況,金禾、金谷需有一人去鄉下,另一人可留上海,不過也進不了大國企,應該是大小集體行業或街道里弄生產組的檔次。學校要金家人自己定。金谷自小體弱多病,患有支氣管哮喘。因此金禾早就表態了,她走,金谷留。已經決定了,沒有爭議。

金禾喜歡冬冬。其實女生們都喜歡冬冬,冬冬相貌好,性情溫良,又樂于助人,也不笨。金禾知道冬冬對她也是有意的。金禾在各方面都太出色了,她是區里的學習標兵,而且還會寫詩。從小學到中學,她差不多一直是那個最耀眼的女生。

長風公園,在中二時金禾和冬冬兩人來過的,當然那是私密約會。這個別人不知,金谷知道,他偷窺了金禾的日記。

現在,冬冬就坐在金禾的身邊劃槳,看上去輕松愜意,金禾卻郁郁寡歡。畢業了,離別在即,一個留滬,一個下鄉,她已經聽見了某種東西的斷裂聲。坐在船頭的金谷始終注視著金禾,他應該可以看透金禾,但是他不說什么。金谷總是那么蒼白,經常會呼吸不暢,有時候說話對他來說似乎也有點吃力。

大船——

前排是文武和小雷,后排是海洋和阿松。

文武有一個姐姐,老三屆,上海工作,有個妹妹,還小。文武原本鐵定是務農檔??墒俏奈涞那闆r有點像阿松,他有特長,曾多次在中學乒乓球比賽中拿冠軍,那么文武就有了一個機會。上海乒乓球體工集訓隊招生,在學生聯賽中選拔,文武已經通過了一輪,還有兩輪,如果能打入前三,那他就可以留上海進體工集訓隊。坐文武身邊的是趙小雷。趙小雷是長子,下有一弟一妹。長子是近郊務農檔。趙小雷的父親是造船廠的副總工程師,據說趙工已去學校談過,希望學校幫幫忙,讓兒子留在上海讀書,造船廠有技校,去技校就可以。務農么,讓趙小雷讀了書再去也不遲。反正他還有弟妹,以后讓哪個去下鄉頂趙小雷的缺也可以。趙工說,他這個大兒子是塊讀書的料。趙工和校領導有點認識。學校組織學生去船廠參觀,有幾次都是趙工接待講解的。但是學校一口拒絕了趙工的要求。檔次就是檔次,搞什么名堂。趙工在校領導的眼里成了個書呆子,呆頭呆腦的,像是超現實的存在。

海洋在劃槳,時而順劃,時而逆劃。他好像有點多動癥,老也停不下來。海洋是長子,下面還有三個妹妹,最大的妹妹都要比他小十多歲,好多人弄不明白,兄妹間怎么會有這么大的年齡差,不知他父母是怎么操作的。海洋是務農檔??蓳f海洋母親姚阿姨放言,死也不放兒子走,就留在身邊,即便當個無業游民也無所謂,養他。海洋父母雙職工,三班倒。妹妹小,要海洋照顧,很多時候,海洋要做飯甚至喂飯給妹妹吃。

阿松坐在海洋邊上,他不劃船。他在畫速寫,先畫文武,又畫趙小雷。他總是在不停地畫。他把畫從速寫本上撕下,遞給文武和趙小雷看。

文武看畫,笑笑,說,蠻像的。趙小雷也看畫,說,鼻子有點畫歪了,再往左一點就好了。阿松沒說什么。邊上的海洋說,那是角度問題,從我們這里看過去,你的鼻子就是歪的。

文武和趙小雷把畫折起,然后把自己放入了口袋。他們的兜里經常會裝有自己的肖像畫,當然都是阿松的作品。

大船在湖心轉圈,小船不知怎么突然直沖過來。兩船很快地相撞,撞一下,又撞一下。還打起了水仗,海洋高舉起船槳往水面上拍去,湖水噼里啪啦地飛濺起來,有幾個人的身上都濕了。

小船上,老是悶聲不響的金谷立起,突然心血來潮地唱起了革命樣板戲,他扯開了嗓門唱:

臨行喝媽一碗酒……

風大,他突然嗆住,咳嗽不止,他邊咳邊蹲了下去。坐在船尾的金禾叫,金谷你別唱了!你這樣唱,這樣咳,你不要命啦?金谷從兜里掏出了一種哮喘噴霧劑,他往嘴里噴了兩下。一會兒,他平復了,不再咳了。他重新立起,還把船弄得大幅度地左右搖晃起來。他沒有理睬金禾的話,他繼續唱:

臨行喝媽一碗酒,

渾身是膽雄赳赳,

鳩山設宴和我交朋友,

千杯萬盞會應酬……

眾人在公園的鐵臂山半山腰野餐,喝了酒,好多個酒瓶在地上滾動。啤酒、黃酒,也有白酒,像是每個人都帶了酒來。他們的面前還有不少吃的,豬頭肉、雞脖子、鴨肫干、出屁豆、油炸臭豆腐、花生米、白煮蛋、葵花子、午餐肉罐頭、水果罐頭,等等。

冬冬又有了一個提議。冬冬說,我們去拍張集體照吧,作為畢業留念。

眾人同意。

趙小雷說,他經常翻看他爸的相冊,相冊里有好多張畢業照,單人的集體的都有,有的畢業照上他爸還穿著怪里怪氣的校服。他爸要他多讀書,多畢業,多拍畢業照,讓后代看,子子孫孫都可以看下去。

提到拍照,大家想到的就是春光照相館。照相館就在商業一條街上,照相師像是從老照片里走下來的,老克勒的腔調,從頭到腳一塵不染,身形薄得如同一片紙。幾乎所有的人都去那里拍過照,都叫照相師“王先生”。王先生總是立在相機邊上,叫人家笑,還用玩具逗小孩子。幾個人兒時應該都被王先生逗過,他轉動手中的小鼓,小鼓便在兩個小球的擊打下不啷不啷地響。當然也有小孩就是不笑,阿松看以前在“春光”拍的照,就沒見自己笑過。

金禾也喜歡春光照相館,王先生曾經把她的一張標準照放大,然后掛在櫥窗里。這簡直成了一個事件,所有人都知道了。那些日子里,金禾去哪里,都有人在她背后指指點點的。金禾也覺得她在櫥窗里變漂亮了,她從一條街的這頭走向那頭,匆匆地走來走去,好像是要買什么東西,其實什么也不買,只是為了看自己一眼。有次,她見一大群人立在照相館櫥窗前看,是班里的女同學,那些人嘰嘰喳喳地在議論什么。她趕緊跑掉了。關于金禾的櫥窗照,金谷的評價不高,他覺得一般,金谷說發型不靈,而且有點瞇眼。金禾無所謂金谷怎么說,她在乎的是冬冬怎么說。但是冬冬一直沒有提及那件事,后來又說,一開始不知道,知道后再去看,照片已經換成一個老太婆了。

要不要叫上唐永義?趙小雷突然問。

眾人不言。

還有小孟老師。兩個班主任,一個正的,一個副的,一正一副,讓他倆坐在中間,好像以前的畢業照都要叫上老師的。

算了,別叫了吧,冬冬說,就我們七個好了,老師在場,我的表情肯定要僵掉的。冬冬這么一說,多數人同意。話題又轉向了唐永義,說唐永義真是個怪人。最后一節課了,還在講怎么養豬,還吹口琴,看他吹口琴的樣子好累,吹不響一樣,那支口琴多半是壞的。吹的是什么歌也聽不懂,從來沒聽過。

他說了,那首歌叫《送別》,金禾說,我以前沒聽過,可我在書中看到過。舊社會文人李叔同的詞,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金谷突然開口,阿松,聽說你一直在畫小孟老師,老是用望遠鏡在窗前偷看她?眾人笑。阿松臉紅了,好在天色已暗,看不出來。

喇叭又在叫游客趕緊離園,公園就要關門了??墒潜娙艘稽c不想走,又有巡邏隊員打著手電從不遠處走來。冬冬噓了兩聲,叫眾人安靜。一會兒,手電光遠去了。

繼續喝酒。

長風公園的這個鐵臂山其實就是個大土堆,不過在上海這個“灘”上,足以被稱為“山”了。山上有不少樹,現在是晚上,林間酒氣,歡聲笑語,惹得一些叫不上名的小動物上躥下跳,很熱鬧。

遠眺,月亮升起來了,掛在天上,映在水里。整個湖面跳躍著光斑,甚至有點晃眼??梢钥吹胶挠幸恢淮?,這只不系之舟就在湖面上蕩,已經好幾個小時了。

他們都注意到了那只船。

我想坐上去,任其漂蕩。金禾說。她托著腮看向船,聲音雖然很輕,可大家都聽到了。

沒有人理金禾,只當她是隨便一說,也許她正在寫詩。金禾站了起來,她往山下走,一會兒她到了水邊,伸出腳試了試水。

她喝多了,金谷說,半夜三更不知道想干什么?

她不會真的跳下水吧。冬冬說。

反正她最近一直是神經兮兮的,有時候,還一個人哭,金谷說,其實她不該想不通。金谷的話語義不明,關于金禾,他到底是想表達什么?

山下,金禾已經脫去上衣,她一步一步地走向那只船。她的手撥開了水面,水紋散開。冬冬趕緊起身,跌跌撞撞地跑下山去。他叫,金禾,你站??!湖水沒到了金禾的膝蓋,她站住了。冬冬跑到了湖邊。他喊:你回來!

金禾猶豫片刻,又反身往回走。

金禾說,我只是想上去坐一會兒。

冬冬又拽住她回到山上。奇怪的是,那只船也跟著靠了岸,它卡在了一個什么地方,不動了。

他們又干掉了一瓶洋河大曲。趙小雷掏出了撲克牌,打牌。老規矩,輸了就爬,學狗叫。幾個人處于半醉狀態,稀里糊涂地出牌。文武輸了,爬,然后學狗叫。爬了兩三圈繼續入局,接下去是海洋輸,他也去爬,他不是一般的爬,而是邊跳邊爬,把自己搞得像只真正的爬行動物。海洋回到了牌局。文武說,海洋,沒聽見你學狗叫。海洋突然說,不玩了!眾人說,早著呢,天還沒亮呢。海洋說,不玩了就是不玩了,你們都聽著,我要告訴你們一件重要的事。

眾人不再出牌,抬頭看海洋。

海洋的那張臉處在光影的暗部,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手在輕微地顫抖,但是根本沒人注意到。

眾人催他趕緊說。

我不是我爸媽生的!

他們不再搭理海洋,繼續埋頭打牌。冬冬拋出了一個大小王組合,以為贏了,可是趙小雷居然轟出了一條梅花龍。冬冬手上的幾張牌就爛在了手中,他不住地搖頭。

海洋突然又喊了一聲,我不是我爸媽生的!

冬冬說,海洋,你別再喝了,大家都別再喝了。

金禾突然把手中的牌往空中一扔,紙牌隨風亂飛一氣。金禾又把臉埋在雙膝中哭了。

沒有人再說什么,沒有人勸金禾。其實每個人都有點想哭,都想到了傷心事。這一夜都喝多了。海洋還在嘟噥,他不是他爸媽生的。他靠著一棵樟樹,坐著,他垂著腦袋,雙腿擺成一個八字,伸得老長,他的手上持有一根柳條,柳條一下一下地擊打著地面。漸漸地,他不動了,他睡著了,口水拉得老長。

天快亮了。乳白色的煙霧在水面上升起,晨霧彌漫開來。

冬冬上午去一條街的春光照相館,九點還不到,早了點,照相館還沒有開門。冬冬就在門外等。

一會兒,王先生到。

冬冬畢恭畢敬上前,打招呼,王先生好!

王先生掏出鑰匙,費勁地擰開了門鎖,他推門進照相館。冬冬跟進。王先生問,拍照是<\\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冬冬說是的,不過不是今天拍,要下個禮拜一的下午。冬冬跟王先生說了是七個人,集體照。王先生查了下登記簿,點點頭,說,來好了,有空的。冬冬問,要付定金<;\\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王先生搖頭,說,不用,老規矩,拍得好給錢,拍得不好白拍。冬冬說,謝謝王先生,我們是想拍張中學畢業照。

王先生抬頭,看冬冬。

畢業照?現在還有拍畢業照的?以前是都要拍的,人生的一個轉折點么,老師同學分手了,留個紀念。不過現在還有什么好紀念的,書么瞎讀一氣,講講算畢業了,其實就是離校了,到時間了,被學校一腳踢了。老師也一眨眼都不曉得跑哪去了,好像是逃掉了一樣,對<\\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

王先生反身,打開柜子,又取出了一大本相冊。王先生翻相冊,他要冬冬看。

這些都是畢業照,前些年的,喏,中山小學六三年六年級(1)班的,吳江中學六五年初三(5)班的,還有,這一本里通通都是,還有好幾本,不過六六年以后就沒有了。

冬冬看這些畢業照,都是大集體照??床惶迥?,但是隊形都很整齊,女生前面蹲下,男生后排筆挺地站立著。如果有老師,老師就坐在前排的中央,那么女生就不蹲了,她們就站在老師的兩側。

你仔細看,這些照片里,沒有一個人是閉眼的。

冬冬一個個人頭看過來,果然,眼睛都睜得大大的,都很神氣。

冬冬說,王先生,這么多人,拍起來很難的吧。

不是吹牛皮的,反正我是不曉得還有啥人拍得比我更好。真是有難度的,要現場隨機應變,要軋苗頭,要會調動大家的情緒,還要看天氣。一般情況下,這么多人,都是在室外拍的,曝光一定要控制好。以為是晴天,就用晴天的曝光表拍,這個肯定不對的。一片云飄來了呢,光線暗掉了也不知道,還是瞎曝光,那是機械論,那樣的話,照片拍不好的。

那么王先生,你這個本事是啥人教的啦?

王先生嘿嘿笑,他收起了相冊。天生的,他說,我爹爹是牙科醫生,一輩子只曉得修補牙齒,根本不會拍照,隨便哪個相機,快門在哪里他肯定找不到。

有生意來了,王先生要去招呼客人。他收起了相冊。

嗯,你們幾個人很有意思,這種形勢下還要拍畢業照,實話講,我是欣賞你們這種做法的。大家最后再聚聚,拍一張照,留下這個時光??隙ㄊ怯幸饬x的。嗯,這樣好了,我給你們打個八折,怎么樣?就沖著你們還曉得拍一張畢業照。

拍照的日子到了,天氣一般,多云轉陰,上午還飄過了一陣細雨。好在約的是室內照,陰晴無礙。

下午一點半,冬冬就在春光照相館門前晃,他頭一個來。跟大家約好了是兩點,照相館下午也是兩點開門,他早到了半個小時。半小時后,王先生走來。王先生家應該離店不遠,他大概中午要回家吃飯休息。王先生看到了冬冬,夸張地上下打量他,哎喲,不錯啊,老登樣的。

冬冬剃過頭了,三七開,還上過蠟,油光光的。衣服也是新的。他還穿了皮鞋。他的左胸前別了一枚金光閃閃的毛主席像章。

王先生說,今天的事情他是記得的,這個時間點他已經完全留給了他們。王先生要冬冬放心,會拍好的。王先生又去開照相館的門,那扇門好像總是很難開,要開半天。冬冬說,王先生,我再提個要求好嗎?

說。

我是想,冬冬說,能不能把我們的畢業照放大,然后在你的櫥窗里掛幾天,也讓我們出出風頭。

王先生想了下,說,這個嘛,也要看的對不對?要是拍得好,你不講我也是要掛出去的??梢桥牡貌缓?,要是,呵呵,你帶來的那幾個人長得怪里怪氣的,那我就難辦了,是吧。我這個照相館也是要做生意的。你理解的吧。

他們都長得老好的。

要是都像你,那就放心好了,我就是請,也要把你們請到我的櫥窗里去的。

王先生哈哈笑,進門去了。

照相館門前有花壇,冬冬就坐在花壇的石階上等。他有點忐忑。他想但愿他們不要邋里邋遢地就這么跑來了,讓王先生笑話。

金谷來了。贊的,金谷也是新剃頭,他是一邊倒的發型,酷酷的樣子。他的襯衣很白。金谷揚手向他打招呼。金禾隨著金谷也走來了。也贊的,她把頭發盤了上去,顯得很高貴,而且人也變高了。她的前劉海卷過了,大概是用火鉗燙的,劉海像兩只鳥在她飽滿的額頭上跳動。他倆的胸前都別有像章。

文武來了,冬冬看文武,不爽。他的下半身還可以,白球鞋,球鞋上涂了白粉,看得出來。褲子也說得過去,藏青的,半新不舊的??墒窍掳肷頍o所謂的,又不是全身照,關鍵要看上半身。文武的上衣有點不像話,他套的是運動衣,洗得都看不出本色了。

冬冬說,文武,你的上半身不行。

怎么了?文武問。

這件運動衣太舊了,一會兒去照相館看看,王先生大概有新衣服,專門用來拍照的。

文武說,運動衣是上次比賽拿冠軍獎的,我是特意翻出來的。有紀念意義的。你看到上面的字吧。文武要冬冬看他的左胸前的那一行小字。冬冬細看,也沒有看清。他還是搖頭。

阿松來了。他好像沒有什么變化。他挎著一個大包,一頭長發油膩膩的。感覺上他沒有把拍照太當回事,平時什么樣,拍照還是什么樣。

幾個人看阿松,都不說什么。阿松的脾氣有點怪,大家說話都比較當心。要是說他畫得不好,他可能當場就撕掉,要是說他別的什么不好,他或許扭頭就走,而且再也叫不回來。

海洋來了,他走路的樣子與眾不同,像是腳下有彈簧,一蹦一蹦的,所以,遠遠地就能認出他來。眾人看他,笑了。先是以為他套了一件長衫,就像舊社會測字先生穿的那種,后來近看,原來是一件派克大衣。大衣很長,差不多拖到了他的膝蓋處。冬冬想起來了,有一次過節,冬冬見海洋也是穿了這件派克大衣在街上逛。海洋說這是他爸當年結婚時穿的,就穿了一次再也沒穿過。他爸已經把大衣送給了他。

海洋走近了,他不笑,很嚴肅的表情。大家也緊張了起來,意識到一定是發生了什么事。

趙小雷可能來不了了。海洋說。剛才我來的時候碰到三十號阿姨,三十號阿姨講昨天夜里趙小雷他爸突然休克了,后來救命車送到醫院,醫院已經報病危了,現在大概已經死了。趙小雷和他媽現在都在醫院。

三十號阿姨是大嘴巴,可根據以往的經驗,她說的話多半都是真的,不會空穴來風。

眾人大驚。

王先生一直在等他們拍照,后面還有好幾家客戶在排隊,一個全家福,一個結婚照,一個大頭照。但是那幾個要拍畢業照的竟然還在外面磨蹭。王先生不耐煩了,跑到門外來催。

王先生看到他們都坐在花壇邊上,齊齊地坐成一排。這時候是側光,三十度左右,一排人看上去整體形象真是不錯,照片成功在望。王先生來了興致。王先生也是一眼就注意到了文武的運動上裝。王先生指著文武,你,一歇會兒我找件清爽一點的夾克衫讓你穿,中學畢業照,一輩子就拍這么一張照,哪能瞎穿一氣。

文武不理他。

王先生說,哎哎,那么進來拍呀!坐在外面做啥???

冬冬說,還缺一個人。

王先生這才點人頭,六個人,果然還少一人。王先生很不高興,問,那一定要等嗎?

冬冬點頭。

這個時候,店門口一個阿姨在嚷,王先生,店里廂有廁所<\\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小囡要拉<\\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尸巴.eps><\\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尸巴.eps&gt;了。王先生趕緊說沒有的,沒有的,拉<\\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尸巴.eps><\\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尸巴.eps>要去飯店拉,就是飯店一樓賣大肉包子的旁邊。又有人跑出來嚷,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已經拉在店堂間了。

王先生頭都大了,他不理會面前的幾個人了,轉身趕緊回店里去。然后王先生處理完<\\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尸巴.eps><\\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尸巴.eps>,又拍全家福,要讓一家人笑,還要笑得好,笑得自然,王先生真是使出了萬般武藝。等做完了這一單生意,他再跑出門來看。

打算拍畢業照的一排人已經不在了。那是不拍了,還是什么意思?王先生問自己。

趙小雷立在中心醫院的手術室外,母親坐在走廊上的長條椅上。母親臉色蠟黃,快虛脫的樣子。手術室的門一直緊閉著,門的上方亮有紅燈。醫院的整個空間里都是福爾馬林和酒精的味道。趙小雷一直在惡心,他有點想吐。

半夜,響起了敲門聲。是兩個男人,看不清他們的臉。來人告知說,趙工休克,在西區的一個什么分廠檢查工作,突然倒下了,已經叫救命車急救去了中心醫院。

趙小雷知道,父親身體不好,時常頭暈。醫生懷疑他腦部有問題,可是他也沒太當回事。父親要造萬噸巨輪,重任在肩,沒日沒夜地忙。

趙小雷和母親趕到醫院的時候,父親還在搶救,沒有蘇醒。后來醫生來了,醫生說,檢查過了,患者病歷也調來看了,估計是腦部腫瘤造成的出血,要手術??赡艹晒?,或許失敗。要家屬簽字。母親手抖,拿不住筆,筆掉了。母親讓趙小雷簽,他就簽了,他重重地在告知書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使那么大的勁。他只是覺得天要塌了。

趙小雷簽字的時候,是上午九點。在這個時間點上,他真的是一點也沒有忘記下午兩點要去春光照相館,他們七個人要拍一張畢業照。來醫院時他還特意穿了件新的白襯衫,他還在猶豫,襯衫是塞在褲子里的好,還是散在褲外的好。他想無論如何要去拍照,要讓父親高興。

簽了字以后,趙小雷的腦子就開始發蒙。午飯幾乎沒吃,就喝了瓶橘子水。橘子水在他胸前滴落下很大的一攤,他不在乎,也沒有多想。這個時候他全身心都牽掛著父親,父親在手術室里,躺在手術臺上,腦袋被利器鑿開,生死未卜。

終于等到手術結束了,父親被推了出來。醫生說腫瘤不大,多半是良性的,切除掉了。手術可以的,命保住了,接下去看起來問題不大,當然百分百的保證是沒有的。因為腦血管上的事情,非常復雜,還是要繼續觀察。

父親的面部表情很普通,就像平時睡覺那樣,就是腦袋上纏滿了紗布。他被推走了。

在走廊的某一面墻上有掛鐘,趙小雷不經意間抬頭看了一下,兩點十分。他突然想起了要拍畢業照。他扇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子,趕緊就往外跑。母親怎么叫他也聽不見。

到照相館差不多有四站地。待趙小雷騎車趕到的時候,已經是兩點半了。王先生在攝影棚拍照,可以聽見他在說著什么。趙小雷去棚里看,一對新人正對著鏡頭笑。

他出了照相館,無力地坐在了花壇上,大口地喘息。

一會兒,王先生那單生意做完,出來透氣吸煙,他看到了呆坐在那里的趙小雷。王先生過來,問,你是那七個人一幫的?

趙小雷沮喪地點點頭。

王先生說照片沒拍,就是因為他沒有到場。趙小雷聽王先生這么說,心里好受多了。那意思就是說,畢業照還是要拍的,不過是換了個時間。

為什么晚來了?王先生問。

我爸病危,腦子里生了一個瘤。

哦?王先生露出吃驚的樣子。他又想了想說,腦瘤是很兇險的病啊,那,家里都有什么準備嗎?

趙小雷沒反應過來,他不明白王先生的意思。

你不要以為我是要觸你霉頭啊,我是講,萬一,萬一,那么,你爸的照片啥的,有準備<\\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

趙小雷這次聽懂了,他搖了搖頭。

王先生不再說什么,轉身往照相館里走去。趙小雷叫住了王先生。他問,照片放大要幾鈿?

新拍的,放一張標準的遺照二十四寸,五只羊。要是老照片翻拍放大,用不著那么多。王先生停頓,又說,你爸這個情況,只能是老照片翻拍了,三只羊可以了。

趙小雷回家。路上,他在想冬冬那天說的話。冬冬說,少一個不拍,多一個也不拍,就我們幾個人自己拍。小雷越想越感動。他想向冬冬解釋一下,前面就是冬冬家樓下了,他抬頭喊了兩聲,沒有回音。他想,算了,見面再解釋吧。

母親在做飯,從背影看,母親像是一下子老了許多。趙小雷說,我來吧。母親就把灶頭讓給了他。母親坐到一邊去揉胸口,喝水。一會兒,趙小雷把飯菜做好了。一葷一素一湯。

母子倆吃飯。弟妹不在,放暑假了,他們去表姐家玩了,要住好幾天。他們不在也好,父親的事他們肯定也幫不上忙,多半還會添亂。母親問他下午急忙跑了,什么事情。趙小雷就說了事情的經過。母親表示理解,也有點遺憾。母親說,她也有畢業照的,就是都弄丟了,不像小雷爸藏得那么牢。說到照片,趙小雷就想起了王先生下午說的話,趙小雷問母親,爸爸有沒有合適的照片,可以放大的?

母親放下筷子,不吃了。你在瞎想什么呢?母親說,你爸死不了的,用不了幾天他就會好起來了,你就不要操心他的追悼會了。

晚飯后,趙小雷拉開抽屜,翻看父親的相冊。趙小雷其實是個很固執的人,一旦有了想法,輕易也改變不了。他從相冊中找到了一張父親的標準照,他記得父親的工作證上貼的就是這張。照片上的父親顯得很精神,就是眼鏡好像戴得有點歪,不過,這也沒什么。

阿松在家里整理顏料,油畫的,水彩的。白色和藍色他用得特別多,又快用完了,要去買了??擅看钨I顏料他都很難向父母開口,顏料很貴的,尤其是油畫顏料,他自己也算過,一管小小的鈦白,差不多可以換四個雞蛋了。

敲門聲,阿松開門,見是趙小雷。

阿松把趙小雷領進了自己的屋子,趙小雷垂頭喪氣地坐下。阿松問小雷,下午怎么回事,他們等了他許久,實在等不下去,大家才決定這次放棄,下次再約。

阿松又說,聽海洋說你阿爸重病住院了。

趙小雷把情況大概地說了下。

好像很危險啊。

趙小雷說是的,盡管他媽說會好起來的,可是萬一呢,萬一呢?他的口氣有點像王先生的口氣。他掏出了皮夾子,又從皮夾子里取出了父親的標準照。

想請你幫個忙,算我們兩人間的事,外面不說,尤其別讓我媽知道。喏,這是我爸,你幫忙畫一下好吧。要大一點的那種。

阿松接過了照片,細看。

我就怕他會死。趙小雷哭了,他抹了下眼淚。他在手術時,我就在手術室外面,聽見好幾個人在說,活不了幾天了。

可是我沒有畫過遺像啊。

黑白的,趙小雷說,大小就和那張差不多。趙小雷指了下墻上掛著的阿松自畫像。每過一段日子,阿松就會給自己畫一張像,彩色黑白的都有?,F在掛墻上的是半年前的自畫像。炭筆畫,對開紙大小。他把自己的眼睛畫得很黑很亮,嘴畫得很白。

其實可以叫王先生翻拍放大的。阿松說。

翻拍太貴了,我媽肯定也不會同意。還有,要是用不上呢?

好的我試試。

趙小雷從阿松家出來,遇到歡歡騎車回家。歡歡就住他家樓下,她母親是中心醫院的護士長。歡歡和趙小雷同屆而且同校,但不在一個班。她哥哥去了黑龍江建設兵團,她留上海沒問題。

歡歡下車,說,哎,聽說你阿爸病危了是吧?趙小雷說,是的。歡歡問,那到底是什么病啊,都在傳,說得老嚇人。就是沒人能把病說清楚,有人說是肝,有人說是肺,哎哎,到底什么情況?

你媽也不知道嗎?

她這個月一直在川沙鄉下巡回醫療,不在家。

腦瘤。

???那他還好得了嗎?

切掉了,據說是良性的,現在是安全了,不過也難說的,萬一呢。

歡歡說趙工一定是腦子用多了,老是抱著一大堆圖紙回家。趙小雷說他爸分分鐘都要看圖紙,有時候不睡覺,就把圖紙鋪在地板上,趴在圖紙上看,實在屏不牢要睡了,就睡在圖紙上。

歡歡推著車走,趙小雷跟在邊上。趙小雷其實有點喜歡她的,盡管歡歡并不怎么漂亮。他在她身邊走的時候,可以聞到歡歡頭發上的藥皂味。趙小雷媽媽也一直用這個品牌的藥皂。

歡歡停下。

小雷,歡歡說,我們都是很現實的人對吧,我提個建議你不要生氣噢。是這樣的,你是長子,務農檔對吧。不過你要是單親家庭的話,那就可以留在上海了。這個你想過嗎?

趙小雷一驚,他真的沒有想過。

你肯定沒有想過,不過我覺得你應該想想?,F在你爸躺在床上,生死不明,而且即便是醒了,要是植物人了怎么辦,要是殘疾了怎么辦?你應該把這個情況向學校反映一下,而且你還應該去船廠開一張你爸的工傷證明。反正我覺得我們都是成年人了,自己的命運應該自己把握。小雷,我是瞎想的,也可能是瞎說的啊,阿彌陀佛,祝你爸早日康復!

趙小雷走了后,阿松就鎖上屋門。他又到了窗前。

小孟老師在家里忙,但是看不清她在忙什么。他舉起了望遠鏡,想想,又放下了。有時候他覺得憑感覺也可以畫,或許效果更好?,F在他畫了起來,隨意而自由,落在紙上的是她,也不全然是。他用的是尖頭炭條,他突然想到了遺像,遺像也應該用炭條。黑白的,暗部可以畫得很深,高光處可以用小刀輕輕地刮出亮點。

畢業前一個月的某天,他去青年宮觀展,那里在舉辦全國中學生美展。阿松有作品入選。以前他也有過參展經歷,不過那都是小展,這次是大展。

青年宮挺遠的,他要坐十幾站地公交,下車后還要走一會。那天他帶上了畫具,他想看到好作品,可以當場做點臨摹。

到了以后要買票,跟門衛解釋說,他是參展作者,也沒有用,必須買票。阿松只得買票入場。展廳里人很多,阿松往人多的地方擠,好不容易擠到了前排,看到的居然是自己的畫。

三幅畫,畫幅不大,六十乘七十厘米的,但是三幅排列在一起看上去也有不小的規模了。布展的燈光用得很好,小燈準確地打在畫面上,顯得色彩非常亮。有觀眾說是水彩畫,也有人說是水粉。阿松告訴他們是油畫。沒人理會他。后來有人忍不住了伸手去摸,手被另一只巴掌打掉。阿松又說,摸一下沒關系。還是沒有人理會他。幾個小朋友在他的畫下臨摹。他們應該是學校美術組的,也許是少年宮美術培訓班的。阿松探頭看了一眼,他暗自搖頭,不堪入目。

三幅畫都是女生的半身像,女生的笑臉在晨光下綻放。

阿松進中學后,遇見了教美術的華老師。華老師是下放到基層的知名畫家。華老師在學校的圍墻上揮灑大型壁畫,阿松就在邊上看。華老師打了草稿,那是六個女生的半身像。華老師說,早上他看到女生們挽著臂膀唱著歌一路走過上學去,然后就有了靈感。又對阿松說,如果你想畫,就一起畫吧。阿松后來就畫了其中的三個女生。華老師表揚他畫得很好。再后來,阿松又復制了那三個女生,并成功地把她們掛在了展覽廳里。畫里三個女生是有原型的,阿松認識她們,但是不熟。她們和阿松同屆,眼大的那個要務農,嘴大的那個也是務農,唯有那個圓臉的,應該可以留在上海,不過好像是生產組的檔次。

那天在展廳里,他遇到了小孟老師。小孟老師站在他的畫前專心地看,還伸手去碰了一下。小孟老師在看畫的時候,阿松就躲在人堆里看她。他覺得她那天特別美,她的風衣是紫羅蘭色的。

小孟老師扭頭也看到了他,隨后兩人就一起觀展。

小孟老師說,人真多啊,畫展很成功。知道昨天開展,因為在忙他們的分配劃檔工作,實在脫不開身。今天星期日,就趕緊來了。阿松問,小孟老師喜歡看畫的嗎?小孟老師說是的,非常喜歡,尤其是自己學生的畫。她示意了一下那邊的《三個女生》,說,一定要看的。

然后他們一起坐公交回家。阿松搶到了座位,他請小孟老師坐。小孟老師坐著,阿松立在她的邊上,十幾站地,一點不累。那天,小孟老師就向他透露了,學校打算保送他去美校,那邊已經有人來談過了。

我有時候見你老是立在窗前,小孟老師突然說,你是在看什么呢,看星星月亮嗎?

晚上,金禾約了冬冬去散步,要講講清楚。

正要開步走,冬冬突然想起忘了向母親請假了,又趕緊返回家去請假,金禾就等。等了很久,冬冬總算來了,冬冬說,對不起,讓你久等了,我媽事情多,這個你曉得的。

金禾說,沒關系。

兩人穿過了一條街,拐進了某條骯臟的小道,他們打算抄近路去中山橋上。走小道會遇到一個醬園,醬園的露天部分有好幾個大而扁的木盆,總有阿姨在木盆中踩咸菜。

又有阿姨在踩咸菜,兩人加快步子趕緊走。阿姨邊踩咸菜邊喊,哎哎,冬冬,泡小姑娘啊,當心我告訴你媽噢!

金禾問冬冬,你認識?

我們樓下的三室阿姨。

我從來不吃咸菜,冬冬說。那些咸菜好像都是被她們踩過的。金禾沒有接口,她在想,她是喜歡吃咸菜的,炒毛豆,炒肉絲,炒豆腐干,她都喜歡。

他們站在中山橋上,蘇州河還是臭,可后來聞到了一點甜味。甜味是不遠處的酵母廠傳來的,酵母廠的甜味其實也不好聞,但還是比蘇州河的臭味好聞些。

冬冬掏出手帕,時而捂鼻子時而捂嘴。

金禾沒他那么講究,她一般不帶手帕,所以無論臭味或是甜味,她只得忍著。

金禾的談話主題還是要他講清楚。金禾說她肯定是要去鄉下的,那他們兩個到底要不要繼續發展下去,如果不想了,那就斷了吧,不要這么曖昧不清的,太累人了。

冬冬說,他有一個想法,他的想法就是金禾留上海,讓金谷下鄉去。金谷到了鄉下,肯定用不了多久就發病了,坐坐救命車啥的,那么到時候就想辦法,讓他病退回上海。這樣,兩全其美。金禾可以留上海,她弟弟也算完成了他們家的下鄉指標,也可以回到上海。

金禾真是沒有想到冬冬居然有這樣的歪腦筋。

鄉下缺醫少藥,他要是死了呢?或者要是他再怎么病,可就是辦不了病退呢?

生命怎么會這么脆弱,冬冬說,病退我看多半是可以辦成的,三十四號里的那個阿戇,不是退回來了嗎?就是因為他戇了一點,摔斷了一條腿,人家就把他退回來了。退回來又怎么了,最差的就是進生產組了,粘粘紙盒子,跟殘疾人、老阿姨瞎吹吹牛,日子也過得很快,我看也蠻適合金谷的。

金禾扭頭要走,冬冬一把拽住了她。

我媽這個人你是知道的,她這個人動不動就要昏過去的,是真昏,不是假裝的。我的事情她管頭管腳那是一定要管的,要是不服管,她就昏過去,你叫我怎么辦?

她不可能讓你跟一個鄉下人繼續交往的對吧。

冬冬不言。

我明白了,講清楚就好。謝謝你,讓我也解脫了。

那我們還是朋友,對吧。

當然還是朋友啦,其實我們之間也沒有什么的。我們互相間就是有那么點好感而已。人家在亂起哄,不過如此,我們都不要當真就好了。

冬冬一臉的可憐相,金禾突然對他有了點憐憫。她伸出手去,握了下冬冬的手,他的手冰涼,勝過他們倚著的橋面上的石頭礅子。

金禾說,哦,我還有個事想確認一下。你和你們樓上的美玲是怎么回事,上次我看見你和她在蕩馬路。你說吧,我承受得了。

沒有什么事,冬冬說,就是我媽叫我陪陪她,她和她爸吵架了,不肯吃飯,絕食了。我媽講,那樣身體要垮掉的。

美玲也是我們這一屆的吧,她是上海工礦檔?

是的,她有一個姐姐去了黑龍江。

以前沒聽說過她有過姐姐啊,怎么突然冒出個去了黑龍江的姐姐?

不知道。反正她爸是單位里的頭頭,她的表哥是市里的大頭頭,他們家大概什么事都可以辦成。

懂了,金禾說。又問,那你陪她散心,她就心情舒暢了嗎?后來她吃飯了嗎?

那是肯定的,回去后就肚子餓了,喝了一大碗酸辣湯。

金禾又抬頭看冬冬。想笑,可是怎么也笑不出來。她突然覺得,面前的這個美少年,怎么就是長不大。

她轉身走了。

金禾走后,冬冬就一個人回家。他還是要穿過那條小道。

三室阿姨還在踩咸菜,并伴有歌聲。

冬冬停住了,站在那里看。三室阿姨抬頭注意到他。

哎?小姑娘呢?臉色介難看,嘖嘖嘖,吵架了吧!小姑娘么要哄的呀,你要是不好好哄,再好的小姑娘都要跑掉的呀。

半夜,金谷憋醒,他覺得喘息困難,他摸到了床頭的噴霧劑,對著口腔噴了兩下,緩解了。

他起床去尿尿。在經過金禾的房間時,他聽見了她的壓抑的啜泣聲。他尿完了,金禾還在啜泣。他知道金禾今晚和冬冬出去過了。他想去勸勸,叫她別哭了。后來還是放棄了。金谷回到自己房間,上床,然后就再也睡不著了。他想,金禾那么聰明,那么強,看上去什么都好,可她其實蠻可憐的。

西區火車站邊上,有個地下防空洞。防空洞反正棄之不用,就改造成了體育場所,洞里有好幾張乒乓球桌。一般情況下,文武就是在這個地方練球,當然也會去條件好一些的訓練場,不過機會不多。

文武的教練是大胡老師。

大胡老師既在某個學校教體育,又擔任區中學生隊的教練。他是在聯賽上看中文武的,他看到一個精瘦的小孩動作很活絡,打球聰明,長短板左右角思路清晰,意識特別好。大胡老師喜歡這樣的性格。每次有小學生比賽大胡老師就來覓苗子,難得有他眼睛一亮的時候。那次聯賽結束,大胡老師把文武叫了過來。

紫杉小學的?大胡老師問。文武說是。那時候,文武才小學三年級。

以前在哪里打球的?

門板上。

就是弄堂口的門板?沒有在乒乓球桌上打過球?

打過,很少,學校里老師要打,我們打不了。要是有比賽可以打幾天。

爸媽都是干什么的?

會計。

喜歡打球嗎?

不喜歡。他們天天晚上玩跳棋。

大胡老師對文武的父母有點失望。他是在賽場邊上的休息室里跟文武談的,在休息室的桌上有一個破面盆,里面裝著切片西瓜。文武在回答大胡老師問題時,不時瞟一眼西瓜。大胡老師一開始就注意到了。他一擺頭,說,去吃吧。

文武就去吃西瓜,吃得稀里嘩啦的,一塊又一塊。

在文武吃西瓜的時候,大胡老師就在本子上記下:缺點,不夠專注,注意力易分散,饞。

以后好幾年,文武就跟大胡老師學球。

文武先前的一塊球板是父母給買的,就三塊錢一塊板。球碰在板上,聲音噗噗的。大胡老師很不滿意文武的這塊球板,但是也不好說什么,他知道文武家里經濟條件不怎么好,再買一塊球板的要求有點過分。后來,他就自己掏錢買了球板送文武,那塊球板文武一上手就喜歡上了,球碰在板上的聲音砰砰砰的。

大胡老師喜歡文武,教的時候很盡心,也很嚴厲。有時候,文武注意力不集中,三心二意,一個動作怎么也記不住。大胡老師上去就是一巴掌,或者一腳就踢了上去。然后,文武就記住了。

有一段日子,防空洞的地面壞了,要重鋪水泥地,可訓練是不能中斷的,然后文武就在爛污泥地上練,赤腳,爛污泥弄得身上都是。后來文武的腳都爛了,大胡老師給了文武一點紅藥水,一點紫藥水,還有兩支藥膏。文武回家后,洗洗,痛極了。屏住氣,大胡老師說了,冠軍不是這么好拿的。

那些藥水藥膏抹抹好點了,再練,又爛了,再抹。

有時候,會練到很晚,晚到真的忘了時間了。文武沒有手表,大胡老師也沒有。文武記得大胡老師以前有表的,但是后來不知為什么不見了,取代他那塊腕表的是一個小鬧鐘。大胡老師把小鬧鐘塞在包里,但是小鬧鐘經常出錯,錯得離譜,根本靠不住。

師徒倆走出了防空洞,往往天已完全黑了。文武的肚子餓極了,周身一點力氣沒有。有一次,大胡老師拉開包,看小鬧鐘。說,不過六點嘛,才霜降,怎么像冬至夜。然后大胡老師說,我們去吃點東西吧。他們去了一家飲食店,人家已經打烊了。店員說,師傅知道幾點了嗎?店員閃身讓大胡老師看掛鐘,八點多了。

極度訓練后,或是賽前,大胡老師時常會帶上文武去開開洋葷。其他學生他從來不帶。別人都走了,他繼續訓練文武。一直把文武練趴下。然后大胡老師用球拍把一只球擊向遠處,沒有目標,那只白色的乒乓球急速旋轉,在這個地下的骯臟的空間穿越,不知落至何處。隨后,大胡老師就帶著文武去吃東西。

在飲食店里,大胡老師通常會點兩碗大排面,外加兩個肉包子。一人一份。文武吃得快,一會兒就吃完了。大胡老師就把他還沒有吃的讓給文武吃。

學校上課無所謂的,文武去和不去隨心所欲,如果去比賽連請假都不必說,事后解釋一下就可以了。唐永義知道文武的情況,在上課一事上,對文武從來就是網開一面。文武參加過各種比賽,片區的,全區的,市里的,某個系統行業的。一開始文武只是參加單打,輸就輸了,滾一邊去。后來逐漸地被安排進了團體賽,壓力倍增,那個事關集體榮譽,只能贏,不能輸。

在賽場,大胡老師就是現場指導。文武被對方打得滿地找牙的時候,他回頭看一眼大胡老師,好像就有了應對的辦法,好像就可以漲分了。文武只有在這個時候才能看到大胡老師的笑臉,其實大胡老師笑起來挺可怕的。

大胡老師舉手,向場邊裁判叫暫停。然后,文武從場內下來,大胡老師已經立起,他一只手提著大毛巾,另一只手拿水杯。文武過來,沮喪的表情,又有不買賬的樣子,大胡老師把大毛巾和水杯遞給了文武。

嘿嘿,大胡老師笑,并看著文武擦汗,喝水。

那么,我就想問問,你還想打球嗎?大胡老師問。文武不言。大胡老師繼續嘿嘿地笑,說呀,說真心話,還想打嗎?文武點點頭。大胡老師說,哦哦,這樣啊,好好,好好,那我知道了,你還是想打球的,去吧,我知道了。這個時候暫停時間差不多也到了。文武回到賽場,他感覺到自己充滿了力量,而且大胡老師嘿嘿干笑造成的恐懼,讓文武不敢后退半步。他身上的每一個細胞每一處肌肉都在跳躍,他奮力地擊球,像是要把球擊碎了一樣。他幾乎是撲在球桌上打,對手快被嚇死了。

文武去比賽,多半是贏。當然也有輸的時候,輸得合理,大胡老師會寬慰他,世界冠軍也有輸球的時候,你去問問,莊則棟、李富榮、徐寅生,哪個不輸球。但也有大胡老師不原諒的時候,他再怎么笑也無用,就是輸,一敗涂地。而對方其實并不怎么的,甚至各項技術都要比文武弱。

然后文武必須接受大胡老師的靈魂拷問。

你注意力不集中,分心了是嗎?

文武不言。

想想,好好想,整場比賽,在哪個時間點上分心了,第幾盤,第幾局,哪幾個球的時候?

文武想起來了。

說!

我看到我媽來了。

???

不過后來才看清了,那不是我媽,就是一個像我媽的女人,老是在邊上晃來晃去的。

大胡老師狠狠地拍球桌。就是你媽來了又怎么樣,你媽來了你就不會打球了?

不知道,她說過的要看我比賽,我就怕她來看我打比賽,她要是坐在邊上看,那真是太嚇人了。

在學員的備忘錄里,大胡老師不止一次地記錄下了文武的性格弱點:注意力易分散,易受外界干擾。

后來有一場比賽,文武上場,這一次他確確實實地看到他媽媽在場,就坐在大胡老師的邊上,父親也在,還有姐姐妹妹。文武的腦袋嗡嗡叫,他又看到大胡老師沖著他笑。他明白,這是一種所謂的脫敏訓練,好像是大胡老師發明的,就是說比賽時你怕什么,訓練時就給你什么。

那場比賽文武贏了。妹妹說,文武,你打球真夠帥的。我第一次看你打球。母親父親都是頭一次看兒子打球。母親說,要感謝大胡老師。文武的父母親從心底里感激大胡老師,原本他家文武就是一抓一大把的那種,哪想到經大胡老師一番調教,居然可以如此風光地出現在賽場上。文武贏球的那一刻,母親激動得嗚嗚地哭。

有一天,訓練課后,大胡老師說歇歇,聊會兒。師徒倆爬上了鐵路道口的那個橋頭堡。橋頭堡是二戰的遺留物,文武以前跟冬冬、海洋他們來過。海洋還抱著一只不知從哪里弄來的花貓,說要讓它開開眼,什么叫橋頭堡。

兩人坐在橋頭堡上。

有一列火車駛過,裝滿了煤。不知從哪里來,也不知去向哪里。文武數火車,可數著數著就忘了。太長了。列車駛過,周邊又恢復了寧靜。大胡老師抽煙,但是絕對不許文武抽,抽一口玩玩的想法都不能有。

大胡老師說,再過不久你就要畢業了吧?

文武說,是。

有什么想法?

我是長子,務農檔,多半是去近郊,崇明或者是奉賢,不過也有可能是去大豐、黃山這種地方。

大胡老師說,有個事我就透露一下,市體工集訓隊要招生,負責人老沐是我的老領導,他那天來找我,希望我考慮調去他們那里當教練。

文武說,哦。

我想去。當然,光有教練哪里夠,還要有好的運動員,運動員哪里來,當然去比賽中找,這個,來不得半點虛假。我跟幾位業內朋友做了個選拔方案,要在近期舉辦一次中學生聯賽,能進前三的,就招進集訓隊。

那如果是務農檔的怎么辦?

這個事情也考慮過了,你選了人家,人家也去不了,那不是白忙嗎?所以我們就想如果要了,那就應該無論是硬檔軟檔活絡檔工礦檔務農檔,無論什么檔都是狗屁,通通滾蛋。體工集訓隊才是老大,那是在向國家輸送人才,還有什么比這個更重要。

文武點頭。

聽懂了嗎?大胡老師問道。

懂了,文武說,我要參加比賽,進前三。

大胡老師伸出手來,重重地摸了摸文武的腦袋。然后,大胡老師從他的大帆布包里取出了一瓶牛奶,他把牛奶給了文武。

喝!

文武不接,他疑惑地又抬頭看大胡老師。

喝掉,從現在開始,要多吃肉,越壯越好,當然牛肉更好。要多喝牛奶。這幾個月是最后沖刺的階段,體力太重要了。你要加強步法,右攻左推都要加強,搓球現在也不行,缺少攻擊性。接發球也不穩,而且太單一,還有那個近網球,怎么老是擺,擺擺擺,擺得死人家嗎?就是要挑打,說過多少次了。上一回比賽,輸就輸在近網球上,我說過多少次了,要上步要上步,步子要跟上,為什么就不聽呢?你要有這個意識啊,你怎么就這么笨呢!

大胡老師說著說著又來氣了,讓文武頭晃來晃去的,弄得頭暈目眩的。

文武回到家,突然變得很沉默。一開始家人并不在意,只當他打球累了,后來發現不對了。怎么呆頭呆腦的,這個樣子還怎么比賽啊。父親說,可能是要畢業了,擔心的吧。母親說,就是擔心也沒用啊,都要去的,沒有辦法的事。父母親愁眉苦臉的。妹妹去問文武,你要去上山下鄉,嚇死了?你要怕那我替你去好了。妹妹比文武小七歲。

文武把大胡老師關于比賽、選拔、要多吃多喝、進集訓隊、讓檔次見鬼去什么的跟家人說了。妹妹聽見了。她大瞪著眼看文武,然后她想了想,點點頭。她說她聽懂了。文武問她聽懂了什么,妹妹說,以后她不吃肉了,全部留給文武吃。

文武笑。

文武很快就喝上了牛奶。喝牛奶的錢是母親跟娘家人借的,說是給老公治病用的,她不敢說文武選拔賽的事,這個事八字不見一撇,怎能張揚。文武要是不去上山下鄉,那最好不過了,想想,農村真是太苦了。樓下的阿偉,去了貴州,去年回來少了一條胳膊,據說被蛇咬了一口,就把胳膊鋸掉了。小時候,文武還是跟人家一起打球的,樓下那塊當作球桌的門板還是阿偉家的呢。

關鍵是三場比賽。第一場是片區中學比,第二場是全區的中學比,第三場是決賽,全市的中學比。第一場什么時候比的不知道,文武是怎么贏的也不知道。第二場是在畢業前幾天比的。

那天冬冬約了金禾、金谷、阿松、小雷、海洋在一號花園碰頭。眾人問什么事,介急?冬冬說他才得到消息,文武下午要去比賽,區級的。

那又怎么了,金禾說,他不是一直比的嗎?

冬冬說,這次不一樣,這次是選拔賽,參賽的有幾百人,要選出三十六名進行決賽。如果決賽能進前三,那就可以進市集訓隊。知道進了集訓隊意味著什么嗎?

幾個人搖頭。

進了集訓隊,那就是一條腿跨進了國家隊,那以后就可以和莊則棟、李富榮他們一道打球了。

那還去農場嗎?

還去個屁啊。冬冬說,文武要是贏了,那他就是最硬的檔次了。我叫你們來,就是去幫文武喊喊,有人喊總歸比沒人喊好吧。幾個人都說是。阿松說,現在就去嗎?冬冬說,在體育宮,坐車大概十多分鐘,走走一個半小時。大家看呢?

坐車,眾人說,急不可耐的樣子。阿松說,你們等我一下,我回家一趟,一會就來。阿松回去是拿畫具,他想那肯定是個很好的寫生場景。

坐公交,很快就到了。

他們站在了體育宮前。體育宮是棟洋樓,造型很別致,穹頂,大窗。雖然因為政治運動弄得臟兮兮的,但是瑕不掩瑜,整個洋樓依然透著舊日風情。

阿松掏出畫具,照著洋樓畫上了幾筆,又自說自話地添了個小人。那是文武,上半身的姿態有點微微前傾,打球打的。文武是右手握拍,昂揚的樣子,好像他已經是冠軍了。

眾人往體育宮的門內走去。

又站住了。

大胡老師立在門口。除了冬冬,別的人都沒有見過大胡老師。冬冬有一次在哪里打球,也被大胡老師注意到,那是因為冬冬身高臂長,護臺面積大,不僅如此,還很會吼叫。大胡老師喜歡會吼叫的有氣勢的人。后來大胡老師約了冬冬試訓,試了兩次,非常失望,就放棄了。

協調性太差了。大胡老師說。

冬冬其實不太懂什么叫協調性,不就是打球嗎,球來了狠狠地打過去就是了。

你怎么永遠是蹩手蹩腳的。來來,做個踏步踏我看看。

冬冬就做踏步踏,一二一一二一,很別扭的,一側的手和腳一緊張就是同出同回,冬冬自我感覺是有點不對,不太舒服,但是他越是想表現得好一點越是別扭,怎么也調整不過來了。

那次旁邊有更小的小女孩在練球,就像看西洋鏡一樣看冬冬蹩手蹩腳地踏步,笑得都直不起腰來。

大胡老師說,看走眼了,找了個小腦有問題的。

大胡老師來體育宮外抽煙,他抽的是最劣質的勞動牌煙,這個煙味有點難聞。冬冬叫他。他看冬冬,想了會兒,好像想起來什么。

哦,試過你的,好多年了吧,又長高了。大胡老師又注意到了冬冬身邊的那幾個人,你們是西區那邊學校的吧,這么遠,來體育宮做什么?

冬冬說他們是來替文武加油助威的。

大胡老師一聽嚇壞了,搞什么,通通回去,他這個人受不了場外干擾的,你們那么多人,亂喊亂叫一氣,還叫他怎么打?

他不是已經脫敏了嗎?冬冬說。

呵呵,大胡老師怪笑,你還知道脫敏,脫敏這個東西,不可能百分百的,而且,今天脫敏了,他明天還會過敏的也說不定?;厝グ?,回去吧,晚上聽消息就可以了。

來都來了,一眾人就立在那里賴著,不動。

滾!大胡老師怒吼。

不遠處有棵梧桐樹,樹下有一圈長椅子,他們就坐在那里。累,就是坐著也感覺到累。其實是緊張,就好像是自己上場一樣。海洋還裝模作樣地做揮拍狀,

海洋說,要是我能上場幫他一把就好了。沒有人理他,知道他是沒話找話。

突然從賽場內傳出歡呼聲,眾人趕緊起身往體育宮方向看,可是什么也看不見。賽場門關得緊緊的,還有兩個看上去挺厲害的守門人。

趙小雷說,就是有天生過敏的人,我表姐是學唱歌的。上個月部隊文工團去他們學校招生,我表姐就去報考??嫉哪翘煳覌鷭惨?,我表姐不要她去,她說自己過敏。我孃孃偏要去,說她也不進考場,就在外面聽聽,那次我表姐其實唱得老好,聲音響得把屋頂都要掀掉了。后來突然不行了,知道怎么回事吧?

眾人搖頭。

考場是在一層樓的,在外面的人踮踮腳就能看到里面的情況,我孃孃也踮著腳往里頭看,我表姐正唱在興頭上,突然看到窗外她媽媽的面孔,當場就啞掉了,一點點聲音也出不來了,好了,文工團也去不了,泡湯了。

眾人不言。

金谷說,鼻炎哮喘也是因為過敏,像我這種病,我想打噴嚏就打噴嚏,敏感極了。

金谷說完,向著太陽看了兩眼,然后就開始打噴嚏,一個接著一個,沒完沒了。金禾說,好啦!金谷就不打了,搓了搓鼻子,笑笑,像是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

體育宮內也不再有響聲傳出,兩個門衛坐在門前吸煙,發呆,看馬路上的人來車往,他們好像對里面的比賽,發生了什么,一點興趣沒有。門衛已是大叔的年齡了,不存在檔次和分配去向的問題了。

突然體育宮門開了,許多人出來了??瓷先ビ袇①惖?,也有觀賽的。很激動的樣子。有一個女生嗚嗚地哭。她就是參賽的,穿著運動服。女生身邊一群阿姨爺叔,臉色都難看極了。沒有人去安慰她,好像恨不得讓她去馬路上撞死算了。

這群人走過來,又走過去。

可以看到女生的左手上纏著膠布,膝蓋上還貼著傷筋膏藥,女生哭聲更響了。

金禾同情女生,喊了一聲,加油!

根本沒有人聽見她在喊什么,即便聽見了又能怎么樣。輸了,就淘汰了,外地鄉下去。

文武出來了,他的身邊是大胡老師。大胡老師很嚴肅地跟文武在講著什么,文武拼命點頭,大胡老師又做了幾個擊球的動作,文武又是拼命點頭。

直到這個時候,梧桐樹下一眾人還是弄不清到底是贏還是輸。后來,大胡老師溫柔地摸了摸文武的腦袋。文武傻傻地笑。他們這才釋然,肯定的,又升了一級。

大胡老師帶著文武,像父子,他們進了馬路邊上的一個飯店。一眾人原本跟在他倆的身后,也不敢招呼,怕大胡老師,只能悄悄地跟,心里再怎么歡喜也不敢出聲。

現在人家去吃好的了,他們轉身走了。

第二天, 文武跟他們說,昨天贏了。

眾人說,知道。又問,決賽是什么時候。文武說初定是下個月的二十號,地點還是體育宮,只要進前三,他就成功了。

眾人想,決賽的那天,他們應該都已經畢業了,具體去哪里也應該定了,不過多半還在上海,他們還可以去那棵梧桐樹下坐著等,看來這會給文武帶去好運。

有一天晚上,金禾夜歸,她現在吃了晚飯,就獨自外出,也不跟家人說去哪里。

她東南西北亂走一氣,只是走,走,一直走累了停下,再轉個身,往回走。和冬冬攤牌后,她就一直心痛,這樣走走,會舒服些。冬冬還老是藕斷絲連的樣子,還單獨來找她。金禾其實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女生,不好就不好了,別再來煩她了??墒切睦镫y受怎么辦,那么就走路。

這晚她往回走的時候,差不多已經十點多了。金禾膽大,不怕鬼,也不怕有人攔路劫財劫色什么的。她走過西區鐵路站,經過那個橋頭堡時,她看那上頭有個人影。走近了細看,是海洋。金禾叫,嗨,海洋!

有一列客車駛過,人影就消失了。金禾有點怕了,這是她頭一次在夜間走路感到怕。剛才看到的到底是她的同學海洋,還是幻影,還是通常說的鬼。據說,橋頭堡下埋了不少死人,都是當年死在槍彈下的,夜晚這個地方常有鬼魂成群結隊地出沒,有時就是單個的孤魂野鬼。

金禾匆匆地跑回家。

金谷還沒有睡,他心情好像不錯,也沒有犯哮喘病,他坐在陽臺上捧著半導體收音機聽故事節目,很專注的神情。金禾上前把金谷的半導體關掉。金谷抬頭看她,表情僵在那兒。

怎么了?金谷問。

剛剛遇到個怪事,說給你聽聽,你幫我分析分析。金禾就把剛才的橋頭堡身影一事說了。那你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海洋嗎,還是別的什么情況?

是他!金谷斬釘截鐵地說。

為什么?

有一個事,你肯定不知道,我也是剛聽說的。海洋肯定是務農檔對吧?

那當然,他是長子,下面還有三個妹妹。就是不知道去插隊還是去農場。

現在情況變了,海洋的爸媽那天跟他徹底講清楚了,海洋不是他們親生的,是領養的,他的生母在湖南的一家軍工企業。是當年上海技術人員支援“大三線”時去的。

金禾聽了大為吃驚。

其實他爸媽以前在說這事情的時候,海洋已經偷聽到了,但是他吃不準到底真的假的,他也不敢問,生怕是真的,突然說他不是親生的。你還記得<\\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那天在長風公園,海洋喝醉了,一直在說我不是親生的,我不是親生的。記得<\\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

嗯嗯。當時還以為他是喝醉了,亂說一氣的。

其實不是亂說。就在前天,他爸媽正式向他講明白了。他不是親生的,他的三個妹妹,是親生的。海洋爸媽瞞他瞞了十八年,以前還編故事,他媽說,她生海洋的時候頂著個大肚子去菜場買菜,突然要生了,遇到好心人學雷鋒把她送去了醫院,要不就把海洋生在菜場里了。海洋也把這個故事寫成了一篇作文,小姚老師還在班里念過,你還記得<\\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

嗯嗯。

那時候我們都在看一本監獄之花的小說,寫小蘿卜頭的。海洋的那篇作文就起了名叫“我差點成了菜場之花”。你還記得<\\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

當然記得,中三時寫的。那我問你,海洋爸媽為什么要這么做,既然瞞了十八年,那繼續瞞下去又怎么啦?讓海洋就把他們當作親生父母又怎么啦?

是這樣的,他們想把海洋留在上海,留在身邊,如果海洋不是親生的,海洋就算不上他們的長子,就可能把海洋重新劃檔,你看啊,他的生母在“大三線”,是響應國家號召去了那么遠的地方,而且據說他的生母后來又有了孩子,孩子也在湖南。那海洋就應該留在上海的,對<\\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

金禾無語。

我覺得他爸媽這么做也沒什么,好吧,如果是你,海洋是你的小孩……

瞎說什么呀。金禾打斷他。

你是海洋的家長,金谷堅持往下說,你有兩個選擇,一個是讓他去鄉下,還有就是恢復海洋真實身份,留在上海當工人,你怎么選?

金禾搖頭,說,我不選擇,我估計我這輩子也不會有小孩。那我問你,海洋的生父呢?

死了。

他生母為什么把他送了人,還有,既然當年送了人,現在來重新認親,他們這么做想過海洋的感受嗎?

金谷又搖頭。我不知道,下午海洋叫我出去,然后我們就去了橋頭堡。我把下午我們談的都轉述給你聽了。海洋后來要我先走,他要一個人待著,自己要好好想想怎么辦。然后我就走了。你看到他的時候,他大概還坐在那里想,估計很難想通,就一直在苦想。

金禾說,那學校,分配辦,唐永義會幫海洋的忙嗎?這個事情大概也是很難操作的吧。

不知道。

十一

第二天, 金禾從菜場回來,遇見了海洋。

你好嗎?金禾問。

當然好,我怎么會不好?海洋說,金禾,我們七人幫的畢業照上次沒拍成,再約一次好吧。

金禾說,肯定的,你去跟冬冬說,要他盡快再組織一次,畢業照是肯定要有的。金禾嘴里說著照片的事,眼里卻是一直看海洋的表情,可是她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對的地方。海洋還是那么開開心心的樣子,他還翻了翻金禾的菜籃子,看她買了點什么菜,他說金禾買的這些菜他一點都不喜歡,什么黃瓜土豆,最難吃了。海洋說他最恨他爸媽了。

金禾心里跳了一下。

海洋說,他爸媽就老買黃瓜土豆這些,越難吃的東西就越要他吃。海洋長嘆一口氣,唉,不過反正也吃不死!然后他就嘻嘻哈哈地走去。他又看到地上有一只小麻雀,他就去抓小麻雀,一會兒,小麻雀連同海洋就消失在拐角處。

有一片刻,金禾的感覺是什么事都沒有發生,她甚至懷疑金谷是在惡作劇編故事。而在海洋的生活中,太陽每天照常升起,沒有什么新鮮事。

海洋一家在吃飯,海洋悶聲不響。三個妹妹也不說話,看來看去,她們在看阿哥和大人的臉色,家里的秘密好像也不是秘密了,外頭都在傳了。

養父張師傅問了句,去跟老師說了沒有?

養母姚阿姨往海洋碗里夾肉,海洋吃了肉,還是悶聲不響。然后海洋很快地吃完了,他放下了碗筷,出門。屋門砰的一聲響,家人心震了一下。

自從海洋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后,在外面沒什么,看上去沒什么變化??稍诩依?,他基本上不說話了,偶爾跟妹妹說兩句,她們還小,她們拖著海洋說話,海洋不得不說。不過也是很簡短,多一句也不說。

他坐在橋頭堡上看火車。他的口袋里會有一包或是半包煙。煙是他從父親的抽屜里拿的,自己也用父母給的零花錢買過幾包,以前他不抽煙,現在他學會抽煙了。

他抽著煙看火車,莫名其妙地,好幾次,他突然想跳上火車,一道遠去。這個時候,他的心是和遠去的火車連在一起的。

晚上金禾走路還是要經過橋頭堡,有時候她會和女友一起走,說點悄悄話。金禾抬頭,有時看到兩米多高的堡頂上坐著海洋,他還是那樣,勾著腰坐在那里。金禾不會驚擾他,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好多天過去了,海洋在家里一直像個悶罐子。

更多的時候,他在外面玩,在樹下打牌,臉上貼著白紙條子,嘻嘻哈哈,沒心沒肺的樣子。在家里,家長又問海洋去學校說了沒有,一定要去探探口風,看看到底有沒有這個可能性。這個事情真做起來很煩人的,要時間的。

海洋還是不理。

他低著頭擺弄手里的一只塑料玩具,他把那個玩具弄得會轉會跳起來,還會發出一種嘎嘎的奇怪的響聲。

家長不打算跟海洋纏下去了,這要命的一步既然跨出去了,那么必須堅決地往下走去,家長商量他們自己去學校,一定要說個明白,要讓這個寶貝的大兒子留在上海,一定要讓他進入上海國企硬檔的那種。

海洋的家長,張師傅和姚阿姨去學校的時候,在路上被文武看到了。

文武剛從學校出來,他是被唐永義叫去的,文武也不怎么喜歡唐永義。他真是太一本正經了,老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毫無親和力。唐永義把文武叫去,問了文武比賽的事。以前基本不問,但這次問得很仔細。文武也說清楚了。

還有一場決賽,你沒有把握,是這樣的嗎?

文武說是的。

唐永義說,那好,我等你消息。有了比賽結果你就立刻通知我,你可以走了。

出了學校,文武就看見了海洋家長。

文武叫“阿姨阿叔”。

阿姨阿叔神態緊張,他們不認得文武。他們沒有睬他,只是往學校里去。

海洋、冬冬、金谷、趙小雷在一號花園打牌,他們打四十分。冬冬郁悶,一手好牌,輸了。他的搭檔是趙小雷,趙小雷的牌亂出一氣。冬冬問小雷,你怎么回事,沒睡醒啊。趙小雷搖頭,打了個哈欠。

趙小雷說昨晚陪了他爸一夜。

冬冬說,怪不得,我看你暈頭暈腦的。那你爸好點了沒有?

還沒有醒,大概要植物人了。

幾個人沉默,趙小雷發牌,他的牌也發錯了,底牌留了十張,其實六張就可以了。沒有人責備他,只是讓他把牌再發一下。

這時候文武來了,海洋抬頭看見文武。海洋說,哎,叫你叫不到,說你去學校了。文武說是的,被唐永義叫去了,問來問去,我都煩了,我真的不知道決賽是輸面大還是贏面大,比賽么輸輸贏贏都是有可能的,反正看上去他比我都緊張。

海洋,你爸媽去學校了。文武說。

海洋呆住了。

眾人沉默,都在想領養的事。

海洋突然立了起來,把牌桌子都弄翻了。他往花園外跑去。他跌跌撞撞地跑,像喝醉了酒的樣子。

眾人留在原處不知如何是好。

金谷說,其實海洋不想認他的親媽。

眾人看金谷,他們知道金谷說的不會錯,海洋信任金谷。

一會兒,海洋又跑回來了。他匆匆忙忙的樣子,又坐在了牌桌前。

不好意思,他說,去撒了泡尿,急煞了。來來,繼續繼續,打牌。海洋重新洗牌,他其實心靈手巧,拆裝小物件什么的怎么拆的就一定可以照原樣裝上去,他也可以把牌洗得像花兒翻飛一樣。他的臉色格外蒼白,手指在痙攣。

十二

阿松去華老師家畫圖。是華老師要他去的。華老師說,你以后禮拜天來我家里畫吧,我可以教你,你有很高的天賦,對色彩的感覺尤其好,但是基礎還是差,基礎一定要打牢。

華老師家在復興路的一條弄堂里,弄堂邊上有家電影院,阿松去一次就記住了。往弄堂的深處走去,走到底就是華老師的家。

整個單元三個樓面都是華老師家的,一樓是廚房,二樓是會客廳兼臥室,三樓就是畫室。阿松就在三樓畫,畫石膏像,大衛,貝多芬,維納斯。

阿松把他畫的石膏素描像給華老師看,華老師往往只是瞄上一眼,說,你沒有畫好呢。第二周,阿松繼續畫,華老師再閱,還是說,你沒有畫好呢。有一幅畫,阿松畫了五六次,可華老師的評語始終是“你沒有畫好呢”。阿松有點喪氣了,不想畫了。華老師說,你要感覺到你的石膏像一敲就碎,那就算完成了。

阿松看自己的畫,感覺的確還敲不碎,于是他只得再畫。

阿松在畫素描磨鉛筆頭,華老師就在邊上畫油畫。其實阿松的興趣在油畫,可是華老師不怎么教他。另外,家里的顏料也用得差不多了,顏料太貴,他很難跟父母再開口了。有幾次,他離開華老師家時,在一樓的畚箕里看到有扔掉的顏料管,他就撿了回去,有的還可以擠出一點,那就成了他的寶貝。

在華老師的樓門前,阿松按響了門鈴。

開門的是華老師,華老師的頭發梳理過了,還夾著包。華老師說他有事要出門,晚歸,要阿松自己上去畫。畫完后走時別忘了把門關死。

師母也不在,整棟樓里就阿松一人。他獨自畫,這次華老師布置的作業是畫石膏牧童,上次阿松已經在畫牧童了,這次接著畫。

大約畫了兩三個小時,他有點累了,不想再畫了。他口渴,桌上有水,他去喝水。喝完了,他提起包往門外走,在出門時,他突然注意到門口的櫥柜門開著,柜子里有許多的油畫顏料。

他最近在試著畫小孟老師的人體油畫肖像,但是某些顏料不夠,有點畫不下去了。

眼前有幾支肉色的,就是一百七十毫升不大不小的那種。阿松在櫥柜前立了好久。窗外傳來了鑼鼓聲,好像又有最高指示下達了,鑼鼓聲逐漸地遠去了。阿松還是立在櫥柜前,他終于還是沒有控制住,他伸出了手去偷了一支。這個時候,周邊變得很安靜,他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第二天, 阿松走在街上,路上有同學叫住了他。同學說小孟老師找他,要他去學校一趟。

阿松去學校,見小孟老師獨自坐在辦公室,見到阿松,小孟老師滿臉喜氣。她跟阿松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在青年宮展出的那幾幅畫得了一等獎,非常了不起。

阿松聽了這個消息當然高興,不過他總是內熱外冷的樣子。小孟老師說,阿松,你過來。阿松往小孟老師的跟前去,小孟老師拉開了抽屜,取出了一盒油畫顏料。

你已經畢業了,又得了大獎,這是我給你的一點禮物,是為了祝賀你。

阿松接過了小孟老師的禮物。

天熱了,小孟老師今天穿的是連衣裙,淡紫色的,他覺得這個顏色非常適合她的膚色。

十三

在中心醫院某病區的走道上,著白制服的醫務人員從趙小雷的身邊匆匆走過,突然有人叫住了他。

哎,是小雷吧。

趙小雷認出來了,是樓下四室阿姨,護士長。護士長有時候是三班倒,白天也要睡覺。樓上趙小雷家人多,經常把四室阿姨吵得睡不著。她女兒歡歡會上門來打招呼。也有不打招呼的時候,只是用拖把往天花板捅捅,趙小雷家的地板會發出咚咚的聲音。

四室阿姨把趙小雷拽到一邊。

你不要去監護室了,四室阿姨說,你爸轉移到我這個病區了,他醒了。

趙小雷心怦怦跳,他激動得想哭。

不過是這樣的,你爸的這種病我見過不少。這個病要好徹底有點難,別看現在醒了,后遺癥就很難說,而且也有可能再次出血。

趙小雷問,那,他會死嗎?

護士長拍了他一下。別說這么難聽的話,什么死啊死的,現在是既來之,則安之。病來如山倒,那我們就盡心盡力地去治?,F在你們做家屬的,要做到,唉唉,你聽好了……

趙小雷拼命點頭。

第一, 別跟他說太多的話,要讓他絕對靜養。第二,吃得清淡,甜的和油炸食物都不要吃,我看你早上老是去買油條的是吧。以后別再買了。你爸不適合吃油條、油墩子、麻球這一類東西。第三,也是最要緊的,千萬別惹他生氣?,F在你跟我老實說,我在樓下睡覺,老是被你爸的叫聲吵醒,我到現在也沒有弄明白,他哪來那么大的火,你們到底是做了什么,老是惹你爸生那么大的氣?

趙小雷說,我爸脾氣大。

那你哪里做得不好了?

考試沒考好,不到九十五分。

護士長搖頭嘆息,唉!

我爸說他當年老是考第一的,在南洋中學考第一,在交大也是第一。他說,他那時候有個綽號就叫“趙第一”。

嗯嗯,護士長點頭,你爸當年的功課好是肯定好,要不然他怎么能做到造船廠的工程師。不過,你爸這個人也是,老是讀書讀書,說起來,現在讀書也就這么回事。你們去農村,天天地里勞動,功課好有什么用?連大學都不辦了,還不如好好地練練身體。

對呀!趙小雷說,我也是這么想的,這輩子用得著嗎?

你爸這次腦出血前兩天,我還聽見他在發脾氣,好像把一個什么東西都砸壞了。

他扔了個小板凳,把一面鏡子都砸碎了。

還是因為考試沒考好?不是都已經畢業了嗎?還在那個考試成績上糾結?

趙小雷搖頭。

那又為什么?很可能就是因為這次發脾氣引起的,你知道<\\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

趙小雷不言。

說呀,為什么?

那天他下班,他看見我和歡歡在蕩馬路,他就發火了,說我像個小流氓!

等等等等,護士長急了,你剛才說什么,你和歡歡在蕩馬路,什么意思,我女兒憑什么跟你蕩馬路,蕩什么馬路,在哪里蕩馬路?

我們就是在路上碰到了,一起在路上走了幾步。

走了幾步?往哪里走?往家里走,還是往別的方向走?是白天,還是晚上?

趙小雷又不言。

說呀!

往別的方向走,想繞個圈子再回家。好像是晚上。

那你們蕩馬路,都談些什么?

就是談談畢業分配的事,歡歡想去讀衛生學校,以后也像你那樣,去醫院當護士長。我說我肯定是要去鄉下的,想去近郊,可是唐永義說,不排除去蘇北大豐農場。那次蕩馬路,其實就談了這些。

唐永義是啥人?

是我們八班的班主任。

你,趙小雷,你和歡歡沒什么可談的。你要去鄉下,歡歡在上海,你們之間還能談什么?你走遠點!護士長摘下了口罩,看上去她是一臉的怒氣。我要是手里有一張板凳,我肯定也把鏡子砸了。

這時候,有小護士叫護士長,好像有哪一床的病人休克了。護士長和小護士跑去。

趙小雷進了病房,他看到了母親在替父親擦身,父親的身板很瘦,好像就剩一個骨架了。趙小雷上前,說,媽媽我來吧。母親說,好了好了,你去把水倒了吧。

趙小雷就端著面盆去水房倒水,回來時,他看到父親已經蓋著棉被,平躺開來了。整個病房有八張床,滿員。角落那張床上的老頭一直不停地在哼哼,聽了叫人難受,老頭孤獨地躺在那里,身邊沒有親人。

母親說,你爸醒了,他現在有意識了,他知道你來了。

趙工微微地點了下頭,不過他一直沒有睜眼,趙小雷不知道父親一直閉著眼,他是不想睜眼,還是不能睜眼。

母親說,剛才你爸喝了點麥乳精,精神好點了,他現在擔心的就是你。他問來問去就是那句話,你肯定畢業了嗎?

這個不是已經告訴他了嗎?

我也說了,畢業了,不再去學校,在等分配通知書??伤灰褋砭蛦?,到底畢業了沒有,他是擔心你沒考好,畢不了業。

學生手冊上就是掛滿了紅燈我也是畢業生,我們年級八個班,沒有一個畢不了業的,現在學校沒有留級生。好多年了都是這樣,他又不是不知道。我爸真是的。

他是病人,腦子糊涂。母親說,他還問呢,他想看看你的畢業證書。我跟他說,現在中學生畢業是沒有畢業證書的,他不信,還問怎么沒有畢業典禮。

沒有畢業典禮的,要是有畢業典禮,那么多人聚在一起,會打起來的。學校那里已經打過架了,同學打同學,家長打家長,同學家長打老師,老師逃,躲進廁所間不敢出來。工宣隊幫老師打,反正亂打一氣。要是有畢業典禮,那還了得啊。

母親說,真是不明白,運動剛開始的時候,武斗打群架,這兩年好多了啊,怎么又打啦?

就是畢業分配啊,擺不平,先是吵,一家門十幾個人去吵,可是再吵也沒有用的,軟檔就是軟檔,那么就打起來了。

床上的趙工動了一下,他的一只手,右手,伸在棉被外,他的手指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趙小雷握住了父親的手。

爸爸,趙小雷說,你醒啦。

趙工的手握住了兒子的手。母親跟趙小雷說,你剛才說的他肯定都聽見了。果然,趙工點點頭。趙工把兒子的手握緊了。母親說,明天,最多后天,讓你爸出院,樓下四室阿姨也說了,這個病要慢慢調養的,打吊針她可以幫忙。

護士長剛才已經跟趙小雷談過話。護士長救死扶傷,有人道主義精神,趙小雷為了父親,護士長的話他怎敢不聽。

母親俯身上前,問趙工,阿好?

趙工不置可否,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又昏迷了,反正臉蠟黃蠟黃的,看上去奄奄一息的樣子。母親說還是她來陪,要趙小雷回去。

在走廊上,趙小雷跟母親說,照片他叫人在畫了。母親其實不想談這個事,只是問,怎么是畫,不是去照相館放大?趙小雷解釋說,是叫阿松畫的,阿松是學校的畫家,馬上要進美校了,全上海都沒幾個人可以進美校的,學校就他一個人去。他的畫老是參展拿第一名的。

母親說,畫得這么好啊。那以后你記得,到時候也請他替我畫一張哦。

趙小雷那天回家,途經一號花園時,看見了歡歡。她好像是游泳歸來,頭發濕漉漉的。趙小雷趕緊繞開,然后他打算從后門進,可是拐了彎,他又看到了歡歡,他又趕緊逃。他真的是怕見到歡歡。

護士長天天來給趙工打針,而且還請來了中醫替他調理。母親一直在跟兒子說,你爸的命,有一半是護士長給的,你要記得感恩啊。趙小雷趕緊點頭,他要記住長輩的許多話,父親要他好好讀書,分數不準低于九十五,母親要他記住父親的命有一半是護士長給的,護士長要他記住不準跟她女兒蕩馬路,走遠點。

趙小雷又跑去一號花園,他坐了會兒,然后他起身再次回家。走到門口,他聞到了中藥味,藥味彌漫得到處都是,不過趙小雷并不討厭中藥味,他覺得這個藥味是治病的,而福爾馬林味讓人聯想到尸體。

他跑進樓,抬頭,還是歡歡。歡歡如影隨形,根本就無法擺脫。歡歡說,哎哎,你到底是什么意思,看到我就像看到鬼一樣,我到底是怎么你了,讓你怕成這樣。

歡歡的嗓門響得幾乎整棟樓都震動。

好在歡歡家門戶大開,看上去沒什么,護士長一定是上班去了,大概是早班,或者是中班,肯定不會是夜班,要是夜班她一定是在睡覺,歡歡才不敢這么放肆地大聲說話呢。

趙小雷往樓上跑去。

哎你等等,歡歡又叫住了他。你們那個唐永義是個什么人???

趙小雷摸不著頭腦,他不明白這個時候怎么會突然扯到唐永義。

他怎么了?

昨天我在路上遇到他,我跟他說了你爸的事。我跟他說,你爸突然腦出血了,現在差不多已經是植物人了,接下去無論是生是死,學校方面總是要關心一下的吧。還有,趙小雷的分配去向是不是也應該重新考慮一下。

趙小雷知道,歡歡在學校說話從來底氣十足。有的老師會來討好歡歡,那是因為老師都要去中心醫院看病,既然看病那就要開后門。要是認得護士長,看病要方便得多。這幾年學校經常有年輕的女老師腆著個大肚子來找護士長,手中還提著禮品。生孩子也是要開后門的,歡歡蕩馬路時說的。要找好醫生,剖腹產那就要看怎么剖,是橫一刀,還是豎一刀,完全不一樣的。歡歡說,她媽媽在中心醫院二三十年了,中心醫院就沒有她搞不定的醫生。

你猜唐永義怎么說?

趙小雷搖頭。

他說,現在真是花樣百出,有說自己是殘疾的,又有說兒子不是親生的,要物歸原主重新劃檔,現在你又來放風說趙家有人中風了,命懸一線。那你要我,要學校怎么辦?你跟他們說,不要再出什么花頭了,通知都快發了!

十四

別墅,英式的。進正門有一個不小的花園,花園里種有橘樹、蘋果樹、桂花樹、枇杷樹,還有各種花草。

唐永義就住在這里。

別墅前就是那條去機場的虹橋路,別墅有籬笆遮擋,且有樹冠掩映,不太惹眼。

唐氏家族民國時期做襪子生意,生意興隆,財源滾滾。唐永義的曾祖父和祖父都喜歡造樓,在租界內造新式里弄房子出租,在虹橋鄉下造別墅。據說還有兩棟別墅四九年后被收繳作為部隊營房了。唐永義父親留過洋,篤信教育救國,回國后就興辦學堂,在教育界享有很高的聲望。

唐永義出生時一直住在原法租界的公寓里,虹橋別墅好像也就來過一兩次。后來,運動來了。父親那時已經是某重點中學的校長,很快地就受到了沖擊,死在了“牛棚”里。

父親死的時候,母親已經病癱在了床上,母親一直無業。父親一死之于母親而言,天就塌下來了。唐永義沒有兄弟姐妹,曾經有個妹妹,可五歲時就得病夭折了。父親去世三年后,母親也跟著去了。唐氏一族家道中落,大難壓頂,氣數盡了。

學校紅衛兵組織通知家屬去“牛棚”領尸那天是唐永義去的。在學校某一小間的角落里躺著父親。他好小,小得像個嬰兒。父親活著的時候,氣度非凡,大胡子,后來不讓蓄須了,可父親還是看上去與眾不同。父親善言,唐永義聽過他演講,聲音不響,可是每一句話都準確有力。他覺得父親站在那里顯得好高大,把所有的人都覆蓋了。

唐永義橫抱著父親走出“牛棚”,有一輛黑色的車駛來,有人下車把父親抬了進去。然后車就開走了。唐永義不知道父親去了哪里。他失魂落魄地走在父親任校長的那所著名學校里。有學生嘻嘻哈哈從他的身邊過,其中有個人認出了唐永義。那個人來過他家,請教父親考學和功課上的問題,母親好像還留他吃了飯。那人停了下來,走近唐永義,盯著他看,他戴著一頂舊軍帽,顯得成熟了些。他身邊的一些人,男的女的,都停下了,跟著他走近了唐永義。唐永義知道,他們曾經都是父親的學生。

沉默了好一會兒。

唐永義一直處在失魂落魄中,他一點也不知道面對這些人如何是好。那人突然說了一句:

你父親死了,罪有應得!

然后,那伙人離去了。

福根大概兩個禮拜會來虹橋別墅一次,福根有六十多歲了,以前一直是唐家的用人兼司機,其實他在唐家差不多就是個管家了。后來唐家房子被搶了,太太少爺去了虹橋別墅,福根不便再跟去了。又過過,太太去世,唐家只剩下少爺了。福根后來就一直住在閘北,家在那里,還在那里找到了活兒。不過他始終惦記著少爺唐永義。

這個地方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打理了。養了貓,還養了魚和鳥,福根每次來都會在別墅里忙上一整天。

有一次福根看到唐永義躺在客廳的地板上,身邊是好幾個空酒瓶子。他把唐永義弄醒,然后又熬了醒酒湯。福根說,永義啊,香煙吃一點不要緊,老酒一定要戒了啊,你出過事體的,還記得吧?

那還是聽人家說的,唐永義自己根本記不得。人家說有一次他喝醉了,半夜三更提著酒瓶子去外灘的外白渡橋攔車子,要那些人帶他去造反派總部,他要問總部的人為什么把他父親抓到“牛棚”去。他父親就是個教師,教書育人,桃李滿門,他到底做錯了什么?一輛軍車被他攔下了,軍車急剎,就差那么一點點就把他軋死了……福根那晚找了好久才找到了唐永義。

唐永義一直說他要戒酒,但是戒不了,他自認是個意志薄弱的人。他也自我判斷是個低情商的人,根本就不適合當什么中學的班主任??偠灾?,他對自己的評價很低。

晚上,唐永義在燈下玩牌,五十四張牌,剛好對應他那個班的五十四個學生,他十分無聊地在每一張牌上寫了學生的名字,紅桃老K金谷,草花Q金禾,方塊6趙小雷等等,他不斷地翻看這些牌,多半人的檔次和分配去向他很清楚,而且已經搞定了??梢灿幸恍┤匀皇腔罱j檔,他把這些牌東擺西擺,碼來碼去,心亂如麻。就他的性格而言,其實很難應付得了那些學生和家長的死纏爛打,有時候,他真是恨不得立馬就離開這個學校,一走了之。

中四(8)班是他帶的第二個班,四年前的一個班還好,當時的學生去向是一片紅,誰也別來找他,找他也沒有用。而這次不一樣,這次是分檔了。許多時候,他無可回避,他要表態。分配領導小組的人要聽他的意見,他是班主任,說起來,那些學生都是他的人。

他還在玩牌,玩一種叫作接龍的游戲,他要接通,但是有難度,好多次都接不通,眼見要通了,卻又通無可通,又斷了。桌上有酒。他喝酒,一杯接一杯。

他被一個方塊2卡住了,然后他放棄了。他往客廳里的那張大沙發上倒去,他把自己埋在暗黑之中。在半睡半醒間,他被一種爆裂聲驚醒了,他很吃力地從沙發上起身,他沒有打開大燈,廳里還只是餐桌上的那盞小燈。他赤著腳往聲音的方向走去。

在廳的一角。那里有窗,窗上的一塊玻璃碎了,顯然是被石頭擊碎的,不知道是扔的石頭還是彈弓彈擊的石頭。破碎的是一塊彩繪玻璃。那幾扇窗都是彩繪玻璃,如果陽光射來,廳里會有幻化的色彩在流動。唐家少爺小的時候,喜歡站在彩色的光照中,他會仰起臉來,想起一些畫,那些畫中的小孩有翅膀,飛向天堂。母親告訴他,那可不是一般般的小囡,那是小天使。

他不敢再往前走了,木地板上有一些玻璃碎碴,這些碎碴會戳破他的腳。有一次也是,某塊窗玻璃被擊碎了,他跑去看,不小心被玻璃碴戳進了腳心,鉆心地痛,還流了許多血。

院子外有嬉笑聲,他知道肯定是他的那些學生干的,他們以此為樂,一并宣泄對他的不滿和怨氣。但是具體是哪幾個他真的不知道,草花5?黑心J?紅桃3?好像沒有幾個人對自己的分配去向滿意的,他們厭惡去農村種地挑糞,厭惡在大冷天去開河挖泥,厭惡去紡織廠做擋車工,厭惡去街道工廠和那些老女人混在一起講下流話,厭惡去生產組沒完沒了地粘紙盒子。

碎就碎了,這棟房里的碎玻璃也不是一塊兩塊了。困意襲來,唐永義躺倒在大沙發上。許多個晚上,他就在大沙發上睡。臥室在樓上,要走樓梯,累。

福根來了。

唐永義睜開眼來,他見福根在掃地。禮拜六了,唐永義想。

畚箕里是滿滿的碎玻璃碴。

唐永義去洗漱,從鏡子中他看到自己的臉大了一圈,只要喝酒,次日他的臉一定是腫的。他又喝酒了,肯定瞞不過福根的。

餐桌上又有三只帶蓋的碗。顯然,福根又拿來吃的了。唐永義掀開了蓋子。一碗是菜肉餛飩,一碗是紅燒肉燒筍,還有一碗是毛豆子肉絲炒咸菜。以前,唐家有個年輕的廚娘,后來嫁給了福根,據說還是唐永義母親做的媒?;楹?,廚娘就離開唐家,生兒育女居家不再外出打工了。

福根清掃完了地板,站在餐廳門前,他呆呆看著吃餛飩的唐永義。唐永義看向福根,他點頭。

福根說,是我老婆包的。

唐永義說,謝謝。

他埋下頭去繼續吃,實在太好吃了。菜肉餛飩真是美味,他尤其喜歡餛飩餡里寧波開洋的味道,這讓他想起了小時候的許多事情。

福根一直立在那里看著他。

餛飩吃完了。唐永義看表,時間不早了,他還有事。他說,福根,走的時候別忘了鎖門,幾道門都鎖上,現在不安全。

永義啊,福根說,我跟你講啊,我是看著你長大的,你這個人呢,人是好人,就是太梗了,社會現在亂成這個樣子,你要再不改改,可是要吃大虧啊。

唐永義看著福根,有點發悶。福根是一本正經地說了這番話,這個也是很少有的。

尤其是跟那些學生,一定要搞好關系,現在的小人都被弄壞了,什么壞事體都做得出來的,曉得<\\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唐永義聽明白了,福根指的是玻璃被敲碎的事。唐永義點頭,說,福根你講得對。廳里這塊玻璃,你最好幫忙找人配一塊裝上,我這幾天太忙了。唐永義掏出了皮夾子,抽出了兩張紙幣塞在福根的手上。

貓被吊死了。福根說。

什么?

貓死在那棵枇杷樹下,橫在地上。那是一只花貓,起名叫花花,也不知什么時候被人傷害過,左后爪是蹺的。那年從市中心搬出來后,唐永義舍不得花花就把它帶了過來,他一個人住在這里,唯有這只貓帶給他一點生氣。每日上下班,迎來送往的也只有花花,可是現在花花死了。它的脖子上套著一根麻繩,它被什么人吊在了樹上。

福根把它解了下來。

唐永義是麻木的。

他要上班去了,今天有好幾個學生家長約了他,要談,據說是要他講清楚,拿出文件來,為什么要把他們的小孩分到那種地方去,為什么別人家可以不去,要是講不清楚那么就去區里面講,區里要是講不清楚,那就去市里講。反正要是講不清楚,看不到文件,那是絕對不會放過他的。唐永義倒是不怕,伸頭一刀,縮頭一刀,他反正是橫下來了。

文件肯定是有的,但是文件管不了那么細,公平多半是公平的,但是絕對公平也一定做不到,只能盡力而為。當然這個班主任,根本就不是人做的事。

福根。

我在的。身后的福根說。

你把死貓給處理掉,然后給缸里的魚撒點吃的,還有那兩只鳥好像死樣怪氣的,你仔細看看,有沒有什么辦法,喂點土霉素什么的。

那這個花花到底是怎么處理?

怎么處理你還要問我嗎?唐永義輕聲地說,埋掉,扔垃圾桶里去,扔到臭河浜里去,怎么處理都可以,福根你就看著辦吧。

十五

一條街上,金禾、金谷姐弟倆遇到了冬冬。金禾、金谷是去看外婆的,外婆想小輩了,托人帶信來想看看外孫外孫女。外婆住得遠,在莘莊鄉下。外婆說,插隊落戶別的地方都不要去,要去就去莘莊,種地開河浜挑大糞,有干不完的活。

金禾見到冬冬,十分淡然的樣子。金禾現在心情平復多了,她不再那么痛苦,也不再在夜間走啊走的,多傻。她要想不通,就會讀點書。金禾私藏了不少舊書。那時金禾還在讀小學,有一晚隔壁樓九室的阿姐阿哥叫她一起去偷書,阿姐阿哥的學校在虹口,是外國語學校,市重點。那時候學校已經停課鬧革命了。那晚月黑風高,阿姐阿哥爬上了學校的圍墻,阿姐是踩著阿哥的肩膀爬上墻的,阿哥好像是有輕功自己跳了上去??傊?,在他們爬墻的時候,墻下的金禾驚得目瞪口呆。一會兒,沿墻的那棟樓的某扇窗就緩緩地被推開了,又過了會兒,就有書從窗里一本本地飛了出來。金禾要做的就是撿起書來,然后把書塞進準備好的麻袋里。金禾記得她大概裝了有兩大麻袋。阿哥把滿滿的兩個麻袋綁在自行車上騎了回去,金禾還是像來時那樣,坐在阿姐自行車的后座上回去。在新村門口,阿哥阿姐的自行停下了,阿姐去解開麻袋,隨意地掏出幾本書來。阿姐說,禾禾,現在你大概還看不懂,慢慢就能看懂了,你拿著,藏好。后來阿哥阿姐上山下鄉都去了很遠的地方,他們的家也不知搬去哪里了。但是金禾的書還在?!镀障=鹪娺x》《飛鳥集》《野火春風斗古城》《紅巖》《靜靜的頓河(上)》《紅與黑》,還有一些。金禾把這些書藏在衣柜的一個角落里,父母不知道,可金谷知道。有一次金禾翻書的時候被金谷看到了,然后金禾把金谷一把拽到了墻角里。聽好了,你,金禾指著他的鼻子說,這是我的書,你要是膽敢說出去,那么我就和你一刀兩斷。金禾的雙目逼視著金谷,金谷嚇壞了,后來,他捧起任何一本書就會想起金禾的那雙怒目,他幾乎成了個不想看書的人。

金禾最讀不厭的是普希金的詩: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不要悲傷,不要心急,

憂郁的日子須要鎮靜。

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

心兒永遠向往著未來,

現在卻常是憂郁。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將會過去,

而那過去了的,

就會成為親切的懷戀。

現在,她的面前站立著冬冬,她的心兒依然很平靜。她只是對他笑笑,生活就是這樣,許多事情付之一笑就過去了,如此而已。

冬冬,金谷說,那天趙小雷問我,畢業照還拍不拍了。冬冬有點怯怯地看了看金禾,他看到金禾在微笑,就趕緊說,拍呀,怎么能不拍,過兩天我就去“春光”約,確定好了我會通知你們的。金谷說,那好,那就等他的消息。

冬冬走了。

金禾和金谷都看著他的背影。

金谷說,聽說他和他家樓上的美玲好上了?

隨他便,這是他的自由,哎哎,你什么意思,你跟我說這個做什么?

哎,阿姐,你不是一直在追人家嗎,學校里哪個不曉得,你看到冬冬,給人家的感覺就像個花癡一模一樣的。站都站不穩的樣子。

滾你的!金禾手里提著網兜,網兜里有外婆給的菜瓜和土豆。金禾把網兜甩向金谷,砸在他的背上,大概有點痛的,金谷咧了咧嘴,可也沒有多說什么。

金谷說,就因為美玲是上海工礦檔?他倆門當戶對?哼哼!

金禾不想再提這個話題了,兩人往家里走去。

片刻無言。

阿姐,你聽我的,冬冬這只赤佬,他要后悔的。

別說了好不好?金谷,你聽好了,金禾說,那天我又去找了潘師傅,明確要求對你多一點照顧。潘師傅雖然不是分配辦的,可她是工宣隊,有權。我是要她幫你爭取一個輕松的工作,鋼鐵工人肯定是不能當的,紡織工人也不行,最好去哪里做做手工的活,不要太緊張的那種。我去的是近郊農場,不太遠,所以你的檔次也不硬,到底怎么樣,也要看你運氣了。

阿姐,我這個病已經好了,今年“五一”前后就沒有發病。我都不在乎,你瞎操心啥?

瞎說什么,我聽見你還是在咳嗽。你小時候叫救命車的那種事,我現在都不敢想。

現在我發育了。金谷伸臂擴了擴胸,還會有什么毛病,什么毛病都沒有了。

那你就好好發,金禾笑,多吃點,肥肉也要吃,別那么挑食,小姑娘一樣。哦,對了,還有,上次潘師傅還提供了幾個偏方,說是治哮喘非常靈的。他們紡織廠里好幾個姐妹的小孩都吃好了,現在活蹦亂跳的。

什么?

胎盤。就是女人生孩子的那種胎盤,高蛋白,大補的。

金谷一臉的惡心。

你不要這么嫌棄的樣子,這種東西也不是隨便就可以弄到的,我后來想起趙小雷樓下歡歡她媽不是護士長嗎?哪天跟趙小雷說說,請他幫幫忙,看看有沒有辦法弄到一個胎盤。

金谷怪笑,呵呵,呵呵,好好,還有嗎?

蜒蚰蟲,就是潮濕天地上亂爬的那種東西。我們家三樓還好,住在一樓的經??梢钥吹降?,一腳踩上去也蠻膩心的。

知道知道。

烤干,磨成粉,裝進膠囊,一天吃幾粒,也很靈的,不僅氣喘病可以吃好,人家皮膚病也是一吃就好。

金谷繼續怪笑。呵呵,呵呵!還有嗎?

金禾說,潘師傅說了,像你這種上進好青年,一定要把病治好,所以要用重藥,潘師傅對你印象這么好,我倒是沒有想到的,你這個人平時吊兒郎當的,也不知道潘師傅從哪里看出你是個上進好青年。

金谷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說重點說重點,你還有什么偏方,統統說出來。老子洗耳恭聽,吃不了也兜著走。

人中黃!我以前也聽說過的,人中黃是入藥的。

那又是什么?

糞痂!

金谷不再搭理他的阿姐了,大步地往前走去,他很快地消失在一條街的人流里。

十六

冬冬又去春光照相館,時間是上午九點。照相館剛開張,還沒有客人來。王先生坐在柜臺后面,他手持著放大鏡在看一張舊照片。他抬頭看到了冬冬。

哦哦,又是你啊。哪能?

王先生,上次要拍畢業照的,后來沒有拍,你還記得吧?

記得啊,要拍了,一歇歇又不拍了,我還記得是少了一個人,哎,想起來了,那個朋友的阿爸腦溢血了對<\\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那么,還想拍?

冬冬拼命點頭,一定要拍的,我就是來約的,王先生幫幫忙。

王先生把放大鏡和舊照片推向一邊。

王先生說,這樣啊,冬冬,哎哎,你是叫冬冬<\\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

冬冬趕緊點頭,冬冬,冬冬!

那么好,你聽好了,冬冬,我是個做生意的,有生意就有飯吃,沒有生意就要餓煞掉,這個你是能理解的對吧?

當然當然。

上次約好了,講拍又不拍,當然有不可抗外力,不過損失還是由我在承擔對吧?那次差不多耽誤了我一個下午,少做了起碼兩筆生意。要是都像你們這樣的客戶,像我這種小本經營的生意人是吃不消的,這個,你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理解理解。

那么這次預約是可以的,就是我有一個要求。

王先生請講。

要預付定金。萬一還有人來不了,又有啥客觀原因了,不拍了,定金拗掉,當然假使我有啥個事體在約定的辰光,拍不了,那么“春光”不僅要歸還定金,還要倒付給你們鈔票。你想想,這個樣子的約定,你們能夠接受<\\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

還是沒有生意,王先生就篤悠悠跟冬冬談約定,搖頭晃腦的,很饒舌。冬冬還沒有遇見過這種事,他買什么東西,從來都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冬冬想,王先生要是不拍,他們還可以拿到錢,這個約定應該可以接受的。

冬冬問定金多少?王先生想了想,說,五只羊,又想了想,四塊好了,你們畢竟還都沒有拿工資,優惠價算了。

冬冬摸口袋,他的兜里剛好有這個錢。冬冬掏出錢,擺在了王先生的面前。

王先生點頭,說,好的。

他把錢收好。

王先生又看了下工作日程表,下個禮拜三下午兩點,哪能?

冬冬說好。

這時候,王先生的生意來了,有兩個女生來拍標準像,說要報名參軍,想當女兵。報名表上要有標準像。王先生看了看兩個人的樣子。搖頭?;厝?,頭發梳梳好,擦點頭油,別兩只好看點的夾子再來,像現在這么披頭散發拍出來像什么樣子,哪能當得了兵。人家看了照片就把報名表扔進廢紙簍里了。女生笑,乖乖地聽王先生的,回去弄頭發。

王先生又叫住了差不多已經出門的冬冬。

哎哎,我問你。

冬冬停住,轉身。

我不是想要拗你們的定金,我是想要你們認真點,把拍照當成人生的一樁大事情來做,懂<\\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還有,你們是七個人對<\\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你要跟另外六個人講清楚,拍照這天,再大的事也是小事,沒有比拍照的事更大了,曉得<\\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

冬冬說,曉得了。

周三,下午一點半,還是冬冬最早到了“春光”。事前,別的人都接到了冬冬的通知,周三下午兩點拍照,這是第二次約了,大家一定要準時,而且已經交了定金。要還是拍不成,那定金就要拗掉了。冬冬跟他們說,如果定金拗掉,要七人平分的。阿松問,每人攤到多少。趙小雷心算很快,他說,五角七分。阿松心里一緊,這些錢可以買幾支油畫顏料了。

阿松是第二個到的。阿松還是那個樣子,有點下雨,阿松還打了把雨傘。冬冬說,哎喲,你今天倒是早啊。阿松笑笑,他的腦子里還是在想拗定金的事。一會兒,金禾、金谷也來了,兩人還是上次的扮相,看上去很得體。差不多已經快兩點了,王先生出現在照相館門口,他捧著水杯,看了一下。冬冬叫,王先生!王先生朝他點點頭,叫,人齊了就進來,下午第一單生意就是拍你們。王先生的話剛落,趙小雷跑來了,他沒有打傘,好在已經不下雨了,趙小雷氣喘吁吁的樣子。遲到了<\\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遲到了<\\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他問。冬冬說,我就是怕你不來,你爸怎么樣,還好吧。趙小雷說,好的好的,幾天前就醒了,剛剛還喝了稀飯。跟在趙小雷后面的是海洋。海洋蕩伐蕩伐地走來。冬冬其實蠻擔心海洋的,盡管海洋看上去還好,和他們一起打牌,逛街,在蘇州河邊溜達,話也很多??伤犝f海洋已經有不正常的時候了,一是會坐在橋頭堡上發呆,在那里吃香煙,有時候深更半夜也不回去。還有就是他在家里不說話了。

海洋走了過來,神氣活現的樣子。他手持一柄未打開的傘,傘在他的手上像根“斯迪克”,他舉起“斯迪克”指向眾人,都到齊了嗎?

金禾說,美玲還沒來。

眾人扭頭看金禾,問,美玲?

金禾惡作劇地笑。冬冬虎下臉來,說,你不要亂說話了好<\\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誰約她了。

金禾說,哦哦,那我向你道歉,我還以為美玲是一定要來的。金禾不再理他,轉過身去,她看遠處,她看到天邊很亮,風流云散,烏云飄到樓房的后面去了。金禾說,雨停了,出太陽了。

兩點鐘到了。

缺文武。又等了十分鐘,仍不見文武來。

王先生又從照相館里出來,說,進來進來!眾人不動。冬冬說,還缺一個人,對不起王先生麻煩再等兩分鐘。

下午一點三十分,文武出家門。他這次的穿著有一點變化,下半身沒變,上半身他換了一件運動衣,運動衣是長袖的,沒有什么紀念意義,但是看上去還是新的。

文武出樓門,走了一百米左右,突然公用電話間的阿姨叫他。阿姨從敞開的窗口探出身來,提著電話機。哎哎,文武啊,剛好要去叫你呢,有你的電話!

文武很少接到公用電話,他不知道什么人在這個時候打來電話。他跑去接電話。原來是大胡老師。

你過來一下。

大胡老師說什么都是不容置疑的,可是現在文武要去拍照,他要是去大胡老師那里,那這個照還怎么拍?文武就在電話里跟大胡老師說,他要去拍照,都約好了,拍完照他立刻就過去。大胡老師在電話里咆哮,都什么時候了?現在,立刻,馬上,我在地下室等你!

好的,文武說。

沒有選擇,文武只能去大胡老師那里。他在心里對不起那幾個同學,他只能缺席了。不過,以后有機會再補吧。他們才剛剛中學畢業,才十幾歲,他們會活得很長。文武擱下了電話,扭頭就走,阿姨一把拽住了他,哎哎,你還沒有付電話費啊。文武不好意思地解釋說事急,忘了。阿姨說再急錢要給啊,文武的褲子是新換上的,褲兜里沒錢,運動衣索性就沒有口袋。他去家里找錢。

五斗柜的五個抽屜都翻過了,一分錢沒有。他急出了一身汗,他在想,要是這個時候拍照的話,那照片上的他肯定就像個洗完澡沒擦干的人。后來總算在母親一件上衣的口袋里摸到了錢,一枚五分的硬幣。

他給了阿姨五分錢,阿姨找了他兩分。

樓下的阿三一個人在打玻璃彈子。文武看到了,他上前跟阿三說,哎阿三幫我個忙。然后他就跟阿三說要他去春光照相館跟那里的人說一下,他有急事,去不了了。阿三不肯,要玩彈子,文武就把那兩分錢給了阿三,阿三這才同意幫這個忙。

阿三聽錯了,他沒有去春光照相館,他去的是春風理發店。阿三往春風理發店跑去,撞開門,他看到剃頭師傅在剃頭,一邊坐著三五個等剃頭的人。阿三說,文武不來了!阿三說完,轉身跑了。阿三跑回家,繼續玩他的玻璃彈子。這個時候,文武已經去西站地下室找大胡老師了。

春光照相館門口。一個老克勒慢悠悠地走過。冬冬上去問人家時間,老克勒掏出懷表看了下,說,三點零五分,

冬冬進照相館。王先生在棚里給人家拍照。一會兒拍完了,王先生出來,客戶出門走了。王先生連看一眼冬冬都嫌煩,只是坐到柜臺后拿過水杯喝茶。

冬冬說,王先生。

王先生揮了揮手,意思是你可以走了,我不想再跟你們打交道了。冬冬說,王先生,那我們走了,下次再來。冬冬的聲音里帶有哭腔,他轉身往門外走去。

你回來!王先生尖叫了一聲。

冬冬回過身。

那你們六個人拍有啥不可以的,今天先六個人拍了,那個人不來就算,也可能他根本就不想跟你們一起拍照,是你們自作多情了,你想想,我講的有沒有道理?

冬冬想了想,然后他走出了照相館外。

那幾個人就那么干等著。有的低頭悶著,有的眼睛四面八方亂看找文武。金谷突然叫,哎哎,來了來了。眾人朝一個方向看,那人走來,又走去。根本不是文武,人家比文武有腔調多了,上身的那件藍色運動衣像是會發光一樣。

冬冬說,大家看呢,要不這次就我們六個人拍?下次再找機會七個人拍,這次就不等他了。也許文武覺得拍不拍無所謂的,就不拍了。都有可能的對<\\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

金谷立馬同意,說,好。別的人沒表態,但有人的腳步在往照相館移。

海洋沒有動,他還是站在那里,那柄沒有打開的傘仍在他的手中晃來晃去的。海洋說,他不拍,我也不拍了,你們拍好了。什么七人幫,生死同盟,冊那,這個世界沒有一句是真話的,冊那,統統都是假的。

海洋轉身走了。

再回頭,金禾也不見了。

金禾往另外一個方向走去,她匆匆地走,好像有意在往人群堆里鉆,她很快地鉆進了一個看西洋鏡的人堆里,好像消失在里面,不過一會兒她又冒了出來。她在擦眼淚,千真萬確的,她舉起左手擦了下,又擦了一下。

冬冬又進照相館。他不多廢話了,他向王先生鞠了一躬,有點想哭了,趕緊往外走。你回來!王先生又是一聲尖叫。王先生從柜臺里繞到了柜臺外,他把那個四塊錢塞在了冬冬的手上。王先生說,拿好,下次約好了再來。

十七

地下球館還是很潮濕,不過好在水泥地鋪好了,不再有泥漿,顯得干凈了不少。因為要鋪水泥地,文武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來過了,他最近練球一直在大胡老師任教的學校體育室里,那個體育室排得滿滿的,文武只能晚上去。大胡老師在自己學校教文武總是輕聲輕氣的,他生怕喊叫聲惹人注意。文武不是在校生,按理說,他不能進校的。

大胡老師坐在地下球館最里端的角落里,他在擺弄手里的一塊板。文武小跑而來,大胡老師見到他,還是極度不滿地斥責,作死去啦,叫你還搭架子,都半個小時了,才到?文武知道這個事解釋不清,而且依照大胡老師的性格,你越是解釋他就越生氣。

文武不言,默默地坐在一邊,他喘粗氣,擦汗。他的體育包也帶來了,打球的裝備,包里是應有盡有。他拿過包,打開,他想或許應該訓練了,大胡老師急著要他來,除了訓練,還能有什么事?

可是大胡老師沒動。

他沉默在那里,雙眼空洞。

文武,我有事跟你說,接下去我不能教你了。我不教你,也不是我不想教你,是沒有辦法的事,一點辦法也沒有,我也根本沒有想到。

文武大驚。

一直以來,大胡老師說什么他都能領會,特別是在比賽的時候。搓!拉!側身!防!只要能聽到大胡老師的聲音,他的心里就踏實許多,他多半就可以贏下那一局比賽。如果場內太過喧囂,他感覺不到大胡老師的存在,那么輸的可能性就大許多。大胡老師也知道他的弟子有這方面的問題,他甚至為了文武學會了吹口哨,如果喊叫聲傳遞不出,那么就吹口哨,一聲,兩聲,都有特別的意思。但是一些重大的比賽是不準有口哨聲的,裁判會警告大胡老師不許發出怪聲,干擾對方,那是違規??纱蠛蠋熂逼饋硪彩遣还懿活?,還吹。有一次憤怒的裁判跌跌撞撞地沖到了大胡老師的面前,直接出示紅牌,把他逐出了場外。

但是這次文武聽不懂大胡老師的話,怎么會不教他了?是因為自己沒有希望了?

不是你的問題,原因在我,我要外出一段時間,具體的我就不說了。以后,你,好自為之,我也會對你做好安排,不過,到底是什么結果,更要看你自己賣不賣力,自己到底想不想要。我是管不了那么多了。

在墻的一角,有一只壁虎在爬來爬去的,文武和壁虎對視了兩眼,壁虎跑掉了。文武的頭嗡嗡的,一會兒,他傷心地哭了,淚水嘩嘩地流。自小跟著大胡老師練,大胡老師就不許他哭,尤其是比賽輸了之后,再怎么輸,大胡老師都是安慰為主,責備都很少。但是如果他哭,就肯定是大嘴巴子伺候,啪的一下,文武的臉上就一個手掌印子???,我叫你哭,娘娘腔,滾,別打球了!

但是這次大胡老師沒有扇文武的嘴巴子,文武擦干了眼淚水,他看到大胡老師的眼圈也是紅紅的,他從來沒見過大胡老師有這么傷心的時候。

好了,大胡老師說,今天急著叫你來,一個是向你告個別,二是給你介紹一個新的教練,以后,你就跟著他學,你先來認識一下。

文武跟著大胡老師往訓練場的某處走去,在一個燈光明亮的地方,大胡老師停住了。那里有兩張桌子,大約有十余個小學三四年級的孩子在訓練,他們在練習攻球擺速,你來我往,啪啪啪,都像模像樣的。有教練在一邊氣呼呼地指導,教練是個中年胖男,看上去很神氣的樣子,比大胡老師更有氣派,更像教練。

大胡老師立在邊上,大胡老師的邊上立著文武。

那兩張桌子的訓練一直沒有停下,大胡老師和文武就一直在邊上看,等。好久。

總算休息了。小孩們去一邊喝水。胖男走了過來。大胡老師迎上,掏煙,遞煙,點煙。大胡老師把文武拉到胖男面前。

這個是梁教練,蔡球王、施冠軍都是他培養的,以后,你就跟著梁教練學,來來,拜個師。大胡老師把文武往梁教練的跟前又推了推。

文武看梁教練,梁教練也在觀察文武。文武輕聲地叫了聲:梁教練。大胡老師又推文武,跪下跪下,磕頭,三個響頭。文武這輩子都沒有跪過,不過在這個情境中,他真的忍不住地雙膝發軟,他就要跪了??墒橇航叹氁话炎ё×怂?。

好了好了,搞什么,這個什么封建儀式,在我這里不作興的。

梁教練的手力很重,他捏著文武的胳膊往上拽,痛的。你以后二四六下午五點鐘來好了,我們試試看,看看有沒有緣分,要是沒緣,那你再另請高明。

哎呀當然有緣的,你們兩個的樣子都有點像的。大胡老師說。

文武長得眉清目秀的,梁教練看上去就是個粗漢。大胡老師這么說,其實是罔顧事實,不過是話術罷了。

那些訓練的小孩子要走了,他們恭恭敬敬地向梁教練道別。梁教練告誡他們下次絕對不能遲到,要是遲到一分鐘,那就別來了,就死回去!

訓練場里安靜了下來。

大胡老師和梁教練去角落里說話,他扭頭看了一眼文武,揮揮手,意思是大人說話,他躲遠點。文武就往外面走了幾步,他走到了窗下。防空洞的訓練場地也是有窗的,如果從外面看,那么這幾個窗就是有一半在地面上,另一半在地面下。

文武抬頭看窗,有光照從窗外射入,而且可以看到有人從窗前走過,是他們的腳,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男人多半穿跑鞋,女人著布鞋的多,也有個別的套著搭扣圓頭皮鞋。那些腳匆匆地來來去去,那些人根本就不知道在他們的腳下都發生了什么。

梁教練和大胡老師在角落里講話,雖然嗓門壓得很低,但地下空間的聲音會放大,像個音箱。

真有那么嚴重?梁教練問。

沒辦法了。課已經停了,要我交代,我是擔心明后天就要進去了。

然后大胡老師扭頭看了一眼文武,沉默。片刻。

他是下個月的事了。

梁教練說,嗯,知道,我會盡力的。

老正昌飯店生意一直很好,沒有座。人家在吃飯,大胡老師就拽著文武站在邊上等。人家扭頭看站在桌邊的兩人,滿臉的嫌棄,但是大胡老師不管,堅決等。吃飯的人匆匆吃完,跑了。大胡老師和文武上桌。服務員上來問吃什么。

蹄髈。

半只?

一只。再要兩塊大排,半只白斬雞,春卷四只,生煎四只,三鮮湯,要大碗的。

服務員疑惑地看看大胡老師。還有人?

沒有了,就兩個人。

服務員走后,文武也不解地看著大胡老師,他弄不明白大胡老師為什么要點這么多。文武心想,這些肉,這些量,他們全家過年也不過如此。

菜遲遲不上,很慢。以前在老正昌吃飯時上菜也慢,不過沒有這么慢,從來沒有點過這么多的菜,點菜越多上桌就越慢,這是肯定的。以前在等菜的時候,大胡老師一分鐘不停地要跟文武講球,可是這次大胡老師悶在那里一聲不吭,他又伸出手來,捏了捏文武的臂膀,他搖了搖頭。

你怎么還是這么瘦?

大概是遺傳的吧,我爸媽都瘦。

跟你說了,要多吃,曉得<\\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每頓都要吃三碗飯,每天要有肉吃。我說過的,你吃了嗎?

我是盡量吃的,每頓吃兩碗半飯,可是肉吃不到那么多,沒有那么多肉票的,我爸媽,我阿姐、妹妹都不怎么吃,都讓我吃了??梢翘焯斐匀?,那肉票肯定不夠了。

蹄髈、大排、雞、三鮮湯、春卷、生煎,差不多一下子端了上來。大胡老師看著一桌子的食物,眼睛亮了。搓了搓手,來吧,吃,今天你吃個夠,不要肉票。

文武埋頭吃個不停。大胡老師其實并不怎么吃,更多的時候,他只是看著文武吃。文武吃到實在吃不下了,抬起頭來,他才注意到大胡老師幾乎沒有動筷子。

文武也放下了筷子。

吃啊,怎么了?

那你怎么不吃?

你別管我,大胡老師有點生氣的口吻。要是吃不完,那就打包帶走,明天再吃。

文武堅決不再吃了,他感覺到胃難受,想吐。然后他起身去衛生間,把吃進去的那些都吐掉了。以前他輸球之后,也吐過幾次,他去醫院看過,醫生的解釋是神經性反應,要放松。

十八

海洋把自己關在小屋里,他在整理抽屜。他有一個小書桌,小書桌有三個抽屜。自從他在家基本不說話了之后,就沒完沒了地整理抽屜。

抽屜里有小相冊。他不斷地翻看他的那本小相冊。小相冊里有家人的合照,還有就是同學的合照,他個人的照片就只有大頭照,大頭照也沒幾張。

有三張是他單獨和父母的合影照,那是他一歲時的,兩歲時的,三歲時的。后來,妹妹出生了,就是更多人的全家福了。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他把自己和父母的合影照都染上色彩,父親衣服是藍色的,母親是綠的,他自己是黃色的。三個人的面頰是粉紅的,嘴唇是大紅的。

很小的時候,人家都說他長得像母親。母親領著他去單位的時候,人家就會說,哎喲,真像,一看就是你的兒子。再后來,又有人說他長得像父親。海洋看照片時,就覺得自己既像母親又像父親,他的臉下半部分長得像母親,尖尖的,上半部分有點像父親。

可是突然,他們告訴他,不是親生的。父親也不是父親,母親也不是母親。他們是張師傅和姚阿姨了。

他就那么一直呆呆看著照片,想哭又哭不出來。他又開始整理抽屜,沒有任何目的,就是為整理而整理。他把自己關在屋里好久,從下午一直到天黑,靜靜的。他睡著了,坐在椅子上打起盹來,可是一會兒就又醒來了,然后他繼續整理抽屜。

張師傅和姚阿姨都已經下班回家了,三個妹妹不知去哪里玩了。張、姚二人就在廚房里做飯,說話,他們一定不知道海洋就坐在小屋里整理抽屜,而且不開燈。

兩人的說話聲可以非常清晰地傳入海洋的耳朵。

張:他這幾天跟你說話了沒有?

姚:沒有。

張:那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學校那頭好像也是不尷不尬的,那個唐老師看我們的眼神,就像我們是騙子。

沉默,剁菜的聲音。

姚:可是人家學校也沒說不管啊,人家不是也說了嗎?要報區里,要區里才能定到底怎么弄,還要做調查,可是海洋現在這個態度,人家要找來,我們怎么說?

張:那到底還要不要去找他親媽,這些事要做就趕緊地做啊,這么拖下去通知書就要下來了,我們還忙個屁??!

當啷一聲,菜刀被扔進水槽的聲音。

姚:我當初哪能講來的?你這個餿主意傷透了兒子的心,我真是弄不明白,你是怎么想得出來的?

張:冊那,事到如今你還放什么屁啊,還不是你先說的?你是說,這個兒子比你親生的還親,就是想把他留在身邊,而且這個事情遲早是要吹綁的,他親媽也想看看她的這個兒子,哪天要是突然就來了,那你是擋也擋不住的,這不都是你說的嗎?

姚阿姨哭??蘖撕芫?。姚阿姨的哭聲海洋在里屋聽得一清二楚,但是他沒有哭,他本來很好哭的,就像個哭氣包。小學時,他的鄰桌是個女生,還寫了篇作文,篇名很長,“我的鄰桌是個好哭的小蘿卜頭”。后來班主任把篇名的前幾個字刪掉,就叫“好哭的小蘿卜頭”。

十九

那天,文武和金禾、金谷、冬冬、趙小雷、阿松在一號花園說話,已是夏季,陽光很燙了,他們立在樹蔭下,每個人的臉上身上都有碎影在跳動。海洋不在。

他們在問文武為什么不來拍照。

文武已經把事情說過了,但好像沒有說清楚,眾人還在問文武為什么要他們等一兩個小時。文武只得再說一遍。他說那天是叫阿三去通知的,他還給了阿三兩分錢,要他們別等了,先拍了再說。

我在想,要是先拍一張六人的,然后再找時間拍個七人的,大概也可以的。

但是沒有人看到過阿三,冬冬說文武在白相他們。

文武有口難辯,還好,阿三阿四剛好在,他們在太陽底下打彈子。文武把阿三叫來。文武問阿三那天去說了沒有,阿三說去過了。冬冬說,阿三你這個小赤佬,你要是瞎騙人,當心我敲扁你。

阿三說,那天他肯定是去了,而且是跑著去的。

那我們怎么沒看到你?冬冬說。

阿三看了一眼冬冬,還有別的人。那我也沒有看到你們啊。剃頭店里人老多,你們這幾個人我一個都沒看到。

明白了。叫他去照相店,他去了剃頭店。不必再說什么了,多說也無用。冬冬沖著阿三說,滾蛋!

金谷說,好了,這個事情到此為止吧,總有想不到的事情突然發生,照相館還在,王先生也在,下次冬冬你再去約一下好了,定金嘛,這次算是還你了,我們也沒有什么損失。反正你和王先生關系也不錯,你面子大。

冬冬無奈地搖頭。

那,金谷問,文武,大胡老師到底什么意思?他不教你了?他肯定是這么說的?

文武點頭。是,他就是這么說的,他還把我介紹給了梁教練,我以前也沒有見過梁教練。聽說他是錦屏中學的,后來在少年宮兼職教球。

冬冬問,三個禮拜后就要決賽了,這種時候,他怎么不教你了呢?

我也不知道,文武說,那天電話里他聲音響得嚇死人,要我立刻就去,馬上,然后我就跑著去了,一見面他就說不教我了。我在想,他大概是出事了。

冬冬說,大胡老師會出什么事?

文武說,不知道。

眾人沉默。金谷說,大胡老師要出什么事,我們也不能瞎猜對不對,反正,文武,其實在我看來,什么人教你都一樣的。決賽的那天,我們肯定都會去的,你也要有信心,有了信心不管什么教練教,在我看來其實都一樣的。命運一直都是這樣的,欺軟怕硬,我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要叫命運服從我們,而不是反過來。

金禾對著金谷笑,呵呵,我覺得你最近可以啊,成長了,說什么事情大道理都是一套一套的。我對你真是要刮目相看了。

金禾又扭頭跟文武說,文武,加油。那天我們都會去。

文武問,那你們都進場嗎?

金谷說,你想要我們進場嗎?如果你想,我們就一定進場,就是爬也要爬進場去,不讓進也要進,總有辦法,走走關系,跑跑上層,沒有問題的。金禾又看金谷,她覺得她這個阿弟真是成長了,什么走關系、跑上層,這在以前根本就不是他的話語。金谷繼續說,我們也可以拉一個橫幅,寫上“文武加油,賽出水平,賽出風格,友誼第一,比賽第二,下定決心,為國爭光”。金禾不再聽她弟弟亂扯了,她走向一邊。

文武跟金谷說,不要,你們在外面就好了,你們要是進場了,再那么喊,嚇都嚇死了,我這人心理素質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們繼續閑聊。

冬冬說,這些天真是無聊極了,回到家里他媽就要他做家務,地板一天要拖三次,抽水馬桶也是洗了又洗,真是煩煞了。又說,他有個主意,虹橋那里新開一個河浜,水清,上次他去看過,不少人去那里游泳。我們游泳去吧。

除了金禾,別人都同意。

金禾不想去是因為她看到冬冬多少有點煩,她感覺她已經把自己的情感問題解決了。她就是想這樣,心里一無牽掛地去農村。去那里戰天斗地,經風雨見世面,像高爾基筆下的那只海燕,所以現在她盡量避免和冬冬在一起,免得又想這想那的,死灰復燃??山鸸纫欢ㄒ鸷倘?。金谷說,還是去吧,你要是不想下水,那就在岸上替我們看看衣服也好。

金禾說,看衣服?

金谷說,總要有人在岸上看衣服吧,上次去新涇河游泳,阿松新買的一條平腳褲、海洋的一雙夾腳拖鞋就被人家偷走了是吧?金禾,你不能這么自私的吧,畢竟大家同學一場,盡管我們即將奔赴四面八方,可是大家的革命情誼肯定還是在的是吧?

金谷又是高言大語。金禾想,金谷這兩日哮喘病好像又發了,她去看著點也好。金禾同意去了。

金谷表示感謝。

金禾說,我是怕你在水里哮喘,一口氣喘不上來,小命沒了。我去,可以救你。金禾的話說得很難聽,但是金谷根本不在乎。

說去就去,幾個人回去拿游泳衣褲。像這種事情,七人幫一個都不能少的,要是忘了誰,那問題會很嚴重,要解釋再解釋,怎么也解釋不清,會很傷感情。

他們叫上了海洋。

在去游泳的路上,海洋又問起文武拍照的事,為什么不去。冬冬聽見了,他不想讓文武再尷尬了,他順著拍照的話題說,這樣,文武哪天決賽,我們就哪天去拍照。

眾人都覺得這個主意好。要是贏球了,那么照片上的人一定是喜氣洋洋的。萬一輸了,那也沒什么,那他們就可以擺了一副眾志成城、與天地斗與人斗的樣子。

他們過了虹橋路繼續往前走,然后赤腳走在了田間的泥濘小道上,又走了一會兒,新浜到了。

除了冬冬,別的人都是頭一次來新浜,沒想到這里有這么寬大的一條河,清水湍湍地流。有不少人在戲水,浪花飛濺。岸邊,夏木垂蔭。樹下是泳者的衣物,好像也無人在特意地看管。

大榆樹下,男生們脫下了外衣外褲,一個個暴露出赤膊雞般營養不良的身形。金谷四處找金禾,他要叫金禾來當看管員,但是他找不到金禾了。

金禾是頭一個跳下去的,她已經游得很遠了。

她其實不大會游的,抬頭換氣都有點吃力??山鸷棠懘?,她就是敢往深水里游去。她的腦袋在水面上時隱時現,很慢。誰也不知道前面的水到底有多深,也許很深很深,足以淹死身高兩米以上的巨人。冬冬也不太會游,但是肯定比金禾游得好,他最擅長的是蛙泳,也會一點自由泳??啥懶?,他每次去一條街上的游泳池,母親一定要千叮萬囑別去深水區,并且必須帶上救生圈,要不然就在家里拖地板,哪都不能去。

冬冬喜歡水,在水邊,他胸臆舒展,開闊許多,他會暫時忘了母親,可是通常也只是在淺水區玩玩,他一下水就如同母親就在身邊,哪怕往深水處劃上一下都覺得有心理障礙。

海洋一點不會游,不知為什么,他怎么都學不會,海洋的頭其實不大,可感覺上好像很重。游泳時他的腦袋一旦入水,就怎么也抬不起來??墒乾F在,整個新浜,他好像是最為興奮的一個。他伸著胳膊,拍打著水面,然后又把水潑向從他身邊游過的每一個人,連小姑娘都不放過。他把水潑在人家的臉上,還大喊大叫,大笑不止。小姑娘罵他,你個臭流氓,小姑娘越罵,海洋越興奮。一會兒,小姑娘叫人來了,三四個男生,圍住海洋要打。冬冬趕緊前去,說,拜托拜托,這是我阿弟,入水就興奮,從小就這樣的,腦子有問題的,抱歉抱歉。冬冬對小姑娘表示歉意。冬冬就是一頭一臉的水,也掩蓋不住他那俊美的長相。小姑娘看冬冬,愣了會兒,然后扭頭,沉入水里,游走了。那幾個護衛的男生,也跟著游走了。

游得最好的是文武。文武游泳也是大胡老師逼出來的。去,游泳去,特別是冬泳,冰砸開來也要游。橫渡長江也一定要去,你怕什么,淹不死的。文武的身體素質不怎么好,這個一直是大胡老師的心病,有好幾次打重要的比賽,在決勝局,文武體力不支的現象格外突出。

文武生來就應該吃體育飯的,他身體的協調性比任何人都好。他游蝶泳,雙臂前展,往前撲去,又破水而出,一下又一下。他從這頭撲向那頭,游得好漂亮。一些人不游了,看他游。

阿松也不游了,他就站在水里,看文武如浪里白條,縱情來去。阿松羨慕文武。阿松游不好,他的體育課很差,哪怕做廣播操也懶懶的樣子,人家踢腿了,他還在伸手。體育老師先是以為他有意在搗蛋,罰他重做,可是糾正也難。后來見他畫圖好,就放過了他。

阿松突然看到了小孟老師。

往南,有個淺水灣,不知為什么那個地方沒什么人,小孟老師獨自套著泳圈,在水里游來游去。她穿泳衣戴泳帽,還架著墨鏡。除了阿松,估計無人能認出她是誰??砂⑺梢谎奂茨鼙娉?。之于他,小孟老師的每一個姿態,每一處線條都爛熟于心。

她從左岸劃向右岸。她好像也不太會游,不過借助泳圈的浮力,還是過去了。她立起身來,趔趄了幾下,站住了。她大口地喘息著,停了會兒,走上了岸。

阿松也不想游了,下意識中,他和小孟老師同步,她游他也游,她上岸,他也上岸。阿松坐在了大榆樹下。他看著小孟老師,他的手指下意識地在泥土上畫速寫。

那邊,她往泳圈里吹氣,泳圈脹鼓鼓的,看上去很有彈性。然后她去了綠蔭下,她把泳圈放下,坐了上去,她取下了泳帽,潮濕的秀發披散下來,甩了甩(阿松畫過),然后,她就坐在那里雙臂環膝東看西望,她轉過頭來,她看到阿松了嗎?

她雪白,每一寸肌膚都在閃光。在她的上方有墨綠色的樹冠,而她身體上有淡紫透明的光影在閃爍。阿松迎向她的目光,居然沒有躲閃。

趙小雷也上岸了。他好像也沒有怎么游。他坐在了阿松的邊上。趙小雷順著阿松的目光看去。

美女!

那邊的美女又戴上了墨鏡,趙小雷肯定認不出她是誰,他問阿松美女是哪個學校的。趙小雷說,她要是能當你的模特你肯定又可以獲大獎。

金谷從水里匆匆地連滾帶爬地上了岸。

他面色蒼白,十分痛苦的樣子,泳褲也差不多褪到屁股下面去了。幾個人的衣物堆在樹下,金谷跑來就氣急敗壞地亂翻一氣,他找到自己的那只破舊不堪的軍用書包,他把書包倒提起來,抖,那些雞零狗碎的東西,彈弓、小玻璃水杯、橡皮耳塞、襪子、幾片饅頭干等等,四處亂撒,奇怪的是,他居然還抖出了一本《支部生活》雜志,真是不知道這么一本毫不相干的雜志怎么會出現在他的書包里。

他終于抖出了他的救命寶貝。

異丙腎上腺素噴霧劑。

那個小小的圓柱形的噴霧劑,玻璃的,有藍色橡膠薄膜套著,噴口有點彎勢,有蓋子。金谷幾乎是撲了上去,他撿起噴霧劑,拔開蓋子,把噴口對著自己的口腔,撳了兩下。然后他屏住了氣,又長長地吐出。

他舒服了,他對身邊的阿松和趙小雷說,適宜多了,剛剛差點死掉了。他一臉歡快地笑,好像什么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其實,金谷隨身的這個救命寶貝許多人都知道,在發病季節,他隨時都會拿出來噴兩下,然后就適宜了,要不然好像就會斷氣了。

趙小雷說,你夏天是不發毛病的啊,以前游泳也不發的啊。金谷說,剛才聞到了一股化肥的味道,從來沒有聞到過這種怪味,突然就喘不上氣了。阿松說,嚇人,還好帶了噴霧劑。金谷說,這個肯定是隨身帶的。金谷仰面躺在了泥地上,他的毛發旺盛,泳褲內更是鼓鼓的,他在發育上一點問題沒有,像是比別人發育得更好。有一次金谷說,其實也沒什么,現在醫院也不要去的,噴一下就好了。

海洋已經上岸了,其實他早就上岸了,他又不會游,還跟人家吵,還差點被打。不知道剛才在哪里,現在他也來到了樹下。

冬冬還在水里,他已經被好幾個小姑娘纏住了,他在教她們打腿,抬頭換氣,忙得不亦樂乎。樹下的人喊他,他才戀戀不舍地離開了她們,嘩啦嘩啦蹚著水上岸來。

除了金禾,別人都上岸了。

不遠處有樹叢,有女生在樹叢里更衣。突然從里邊傳出了金禾的叫聲,救命呀!金谷趕緊往樹叢里沖去,眾人跟著往里沖去。

不要進來!

眾人停下。

又過了會兒,金禾從樹叢中走了出來,她濕漉漉的,但是很正常,毫發無損。不得了,金禾說,有紅螞蟻!在爬!

沒有人再認真地聽她說什么,已經是傍晚了,夏日雷雨多,又有黑云夾著雷電往頭頂壓來。

趕緊回家吧。

二十

雨傾盆而下,他們還在路上。在虹橋路的某處有一棟樓,樓下有門廊,眾人趕緊跑過去避雨。

一會兒,雨小了。冬冬說,走嗎?沒有人動,其實幾個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馬路對過的小別墅上。

英倫風別墅,有尖頂和彩繪玻璃,還有籬笆墻圈著。

這是唐永義的家。

他們經常走在虹橋路上,路過這棟別墅時都會特別關注地看上幾眼,有時候,還會扒著竹籬笆往里看上一會兒,看到過唐永義在院子里讀書,還看到過唐永義正對著他們的眼睛看。這時候總會有人一聲怪叫,大家就嘻嘻哈哈地跑掉了。

現在,雨停了,晚霞滿天。幾個人心情大好,然后就哼著歌兒過馬路。

過馬路后就到了別墅跟前了,不知為什么那扇木制的院門沒上鎖,冬冬手癢,一推,竟然推開了。

眾人停下了步子。冬冬說,唐永義這幾天不在上海。他的消息靈通,可信。大家的心情放松了許多。不知是誰的腳先抬了一下,然后大家都挪動了步子,慢慢地進了院子。院子里雜亂無章,地上有枇杷。冬冬拾起來吃。嗯嗯,他說,甜的。幾個人就拾起那些枇杷吃。一直在游泳,肚子真的有點餓了,幾乎每個人都覺得好吃,一吃就是好幾個。

冬冬又對別墅的那扇正門發生了興趣,他走向正門,筆直地立了會兒。

金谷問,你想干什么?

冬冬不言,他又伸出手去,他去擰正門的那個銅把手。把手很緊,鎖得死死的,不再有意外發生。他又看到一樓的某扇窗有點異樣。他想了想,還是走了過去,剛下過雨,窗下是雜草和爛泥地,他過去時還差點滑了一跤。冬冬扒了扒那扇窗,窗虛掩著,開了。他回頭看眾人,笑。

然后他往回走,其實他大概也不想干什么,他只是玩玩,只是開了個窗而已??蛇@時候海洋突然跑上前去,他三下兩下就爬上了窗臺,然后很快地就打開了窗。一轉眼,人不見了,他跳了進去。

以前海洋可不是這樣的,他個頭小,小學和中學都是坐在前三排的。不喜歡拋頭露面,總是跟在別人的后面跑,在學校的存在感并不強,難以想象他會突然跳進別人家的窗子里去。他真是變了,在家沉默得如同一塊石頭,在外面就瘋瘋癲癲地隨心所欲,惹是生非。

一會兒,別墅的正門打開了。

海洋嬉皮笑臉地,作態地伸出手臂,躬身。做出請的姿勢。

歡迎諸位光臨!他說。

他們從小就住在兵營式的房子里,那一棟棟的都是單位宿舍樓,區委機關的,糧食局的,文化局的,江南造船廠的,紡織大學的,還有好幾個研究所的,等等。住房結構都差不多,一梯四戶,共用廚房,共用衛生間,共用陽臺,共用走道。

別墅,那是別人家的事。家里或有親戚住在別墅里,那也只是逢年過節去玩玩罷了。后來也不去了,好像住別墅的親戚也不住了,都被造反派趕走了。阿松經常去華老師家,華老師家那么贊,那么高檔,可也不是別墅。華老師說的,他家以前是住獨立式別墅的,后來沒錢了,就只能搬到公寓樓住了。

踏進別墅,首先聞到的是打蠟地板的味道,阿松熟悉這個味道,他經常跑美術館,別人就覺得這個味道很遙遠,小學一二年級時,學校偶爾會組織去參觀博物館,或者是美術館,那里面就是這個味道。

地板很滑,海洋側著身子滑了一下,就從大門口滑到了壁爐處。這是一個很大的廳,垂著水晶吊燈。中間擺有一張長沙發,還有兩張小沙發。

喂!金禾扭頭叫冬冬。

在!在!冬冬應答。他和金禾在一起也老是躲躲閃閃的,金禾這么叫他,就趕緊跑到她的跟前。

你肯定唐永義不在上海?

肯定!是這樣的,前天上午我給我媽去中藥房拿藥,我媽這個人,你是知道的,以前一直看西醫的,現在突然相信中醫了……

別扯你媽了,煩死!金禾打斷他的話,現在叫你說的是唐永義。

對對,就是那天,我在去中藥房的路上見唐永義提著包去坐公交。我問他唐老師你去哪里。他說去貴州、云南、湖南好幾個地方,我問他,唐老師是去玩嗎?他說,哪有時間玩,你們這些人的分配把我搞死了。有同學的表格亂填,都是虛假信息,別的家長舉報了,學校不得不去外調,要不然分配方案根本定不下來。不過唐永義說我沒問題,等通知就是了。

冬冬顯然沒有瞎說。

吊燈被打開了,光照彌漫開來,很舒服,這幾個人坐在了沙發上。有的人身上還是濕的,可那有什么關系呢,唐永義遠在外地,家里的事,他根本就不知道,想來以后也無從調查。

幾乎是同一個感覺,肚子餓了。咕咕在叫。冬冬說,怎么辦,要不回去吧,太餓了。沒有人想動,金禾斜躺在長沙發上,一邊說餓,一邊好像已經快睡著了。

又是海洋最起勁,他說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我們就在這里吃飯吧。留下錢就可以了,像紅軍那樣。

大家同意。

海洋想去廚房,但是跑進了衛生間,又拉開一扇小門,卻是貯藏室,后來他總算繞來繞去找到了廚房??梢月犚姾Q笤趶N房里乒乒乓乓亂翻一氣的聲音。一會兒,他提了好幾瓶酒過來了。海洋把酒瓶往地板上扔,咚咚幾下,酒瓶在地上滾,甚至滾到沙發底下去了。

喝吧,你們!

有吃的嗎?冬冬問。

有!

眾人興奮地跟著海洋往廚房跑去。

廚房好大,新村宿舍樓的廚房根本不能比。有好幾個柜子,他們拉開柜門找吃的,真的找出了不少。雞蛋,臘肉,香腸,花生米,年糕片,卷子面,蘋果,等等。

冬冬獨自在廚房忙,他的廚藝是出了名的。在家里,買汰燒他都是一手包了。

沒過多少時間,冬冬就做了不少吃的。

他們就在客廳里吃,還喝了很多的酒。大家都覺得冬冬做的菜非??煽?。他還做了一大鍋的揚州炒飯,炒飯里是應有盡有,那真是好吃極了。海洋突然說,冬冬,我可是真想當你的老婆哎,讓你每天做給我吃。海洋這么說的時候,金禾的臉色有點難看,不過僅此而已,她沒有太多的反應,只顧進餐。

一會兒就清盤了,好幾個酒瓶光了,好像海洋喝得最多,反正他已經不是以前的那個海洋了,他一直滴酒不沾,說自己酒精過敏,沾一點酒身上就東癢西癢的,現在是完全不管不顧了。他在客廳里繞著圈,做著怪異的動作。廳里有扶梯通往二樓,他就學狗爬,爬上了二樓,可以聽見他在二樓喊,哎呀,這是張彈簧床呀,好適宜好適宜呀!趙小雷喝得也多,他也跑上二樓去,一會兒也聽見他在喊彈簧床好適宜。

金谷喝得臉發紫,那個異丙腎上腺素噴霧劑他已經噴過一次,可是他不管,還是喝。白酒他倒是沒敢喝,他喝黃酒,還有啤酒。金禾阻止過他,但沒有成功,金禾跟他說,混酒是不能喝的,一喝就要醉的,可他就是不聽。

冬冬和文武喝得少,狀態還比較正常。冬冬怕喝多了被他媽聞到,那會被罵死。文武的酒量好,以前打球不過是玩玩的時候,他隨便喝??墒歉舜蠛蠋熤?,他就基本不喝了,大胡老師勒令他禁酒。其實金禾的酒量最好,有一次她和好幾個男人拼過,那些人都倒了,她還是神態自若。金禾說這個是天生的,盡管你們是男人,但即便是男人也無法和神人較量。

海洋和趙小雷從樓上下來了。

兩人又找到了更為高級的食物,洋酒兩瓶,罐頭四個。他們把洋酒和罐頭都放在了茶幾上,

床底下找到的。趙小雷說。

誰都沒有伸手,實在是覺得不好意思了,好像都覺得自己太過分了。金禾站在大廳的一個角落里,對海洋他們拿來的酒和罐頭不為所動。那是個暗黑的角落,金禾在擺弄一臺手搖的留聲機。她是見過留聲機的,她記得很小的時候,二樓六室爺叔家就有一臺,爺叔把黑膠唱片輕放上去,然后唱片就轉動起來,有一枚針頭讓唱片放出美妙的音樂。后來那個留聲機就不見了,她問過六室爺叔留聲機哪里去了,爺叔什么也不說,只是搖了搖頭。

面前這個留聲機的樣子和六室爺叔家的差不多,蓋子上有個搭扣,掰一下搭扣就可以打開蓋子了。在留聲機的邊上,有一摞黑膠唱片,金禾拿起了一張《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金禾太喜歡聽這首歌了,暑假的時候,她晚上坐在陽臺的竹榻上看星空,對過有老三屆的高年級在窗前彈吉他,就是這首曲子,她會在這首曲子中睡著。當時,她覺得自己已經愛上了那個老三屆和他的吉他,盡管她從未看清過他的臉,后來那人那吉他都消失了。她把黑膠唱片從紙套里抽出,平放在了留聲機上,然后把唱針頭也放了上去,她不知道那個針頭點在唱片上的位置是不是對,這是她頭一次做這個事情。接下去她不知道如何才能讓它轉動起來。東摸摸西碰碰,有一個小小的開關她動了一下,好了,轉了。

是男聲獨唱,煙嗓:

深夜花園里,四處靜悄悄,

只有風兒在輕輕唱……

好聽極了,金禾覺得自己要哭了。廳里的別的人也都靜下來聽歌,他們停止了吃喝,就那么靜靜地聽,從頭聽到尾。四段歌詞,一個字都沒有漏。

結束了。金禾說,下面還有別的歌,金禾把唱針頭提起,問,還要聽嗎?眾人說,要聽,好聽。金禾又把唱針頭放上,接下去一首歌是《紅莓花兒開》,這是首女聲合唱,剛唱了個開頭,留聲機的電源插頭就被拔掉了。

是金谷拔的。

他說,別聽了!他很生氣的樣子。

金禾叫他別搗蛋,但是金谷還是說別聽了。金禾煩死他了,一把拽過他的手,又把電源插上。金谷索性從留聲機里取出了那張唱片,金禾去搶,他又把唱片當作飛碟似的飛扔出去,唱片撞在了樓梯的某一格上,碎了。

金禾大怒。

金谷!金禾叫道,你個赤佬,你要死??!

金谷不理她,他反身又坐回到沙發上去。他坐的是一張單人沙發,把自己的身子埋得很深,只是伸著脖子昂著頭。阿松坐在地板上,他的一只手搭著單人沙發圓鼓鼓的扶手。阿松微微仰著腦袋,零距離地看著金谷的臉,他看見金谷的眼睛發出一種異樣的光。是的,他捕捉到了。

這是黃色歌曲!金谷說,你不要搞修正主義!

金禾氣得臉都發白了,她沖到了金谷面前,指著他的臉大聲斥責,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叫修正主義!

金谷立起身來,他好像一點都不懼他的阿姐,在金禾面前踱來踱去,甚至做出某種挑釁的腔調。金谷以前對金禾哪敢這樣,以前金禾說什么就是什么,他只有服從,一點反抗的意思都不會有。

眾人都不知道金谷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情況。是因為酒喝多了嗎?可是金谷還想喝酒,他在廳里轉著圈找酒,他找到了,就是海洋又拿來的洋酒。他拿起了洋酒,看了會兒,他的嘴角邊露出一絲訕笑,然后他就去擰酒瓶蓋。金禾撲上去搶,但是他閃開了,兩人在廳里奔逐了會兒,金谷突然跳上了廳里的長桌。

他高高在上,金禾就是跳也夠不著。

金谷哈哈笑,然后他就把手中的洋酒瓶擰開了,瓶子是棕色的,葫蘆狀的,玻璃面上有繞來繞去的復雜花樣圖案,看上去非常高檔。金谷仰起臉來灌酒,不顧一切的樣子。

金禾看著金谷發呆,她已經沒有力氣了,只能隨他去了。她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不知道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她這個阿弟怎么突然瘋了一樣,他下午不是還在河岸上犯哮喘嗎?

眾人看金谷,又轉頭看金禾,他們看到金禾的臉色煞白,像是一滴酒都沒沾過一樣,而其實金禾喝得一點不少。

站在桌上的金谷總算把酒瓶放下了,感覺上有小半瓶酒進了他的體內。金谷在桌上趔趄了一下,又穩住了,他跌不下來。冬冬上去拽他,只是拽到他的褲腿,金谷掙開了。

金禾尖叫,別管他!別管他!

金谷在桌上挪了挪步子,站穩了。他說,今天,你們都在這里,那真是再、再再好不過了,我要宣布一樁事體,我,本來是想過兩天再宣布的,可是現在,就宣布算了,反正總歸是要宣布的。

因為喝多了,他的話說得并不利落,結結巴巴的,他停頓了會兒,深呼吸。我就要去大豐農場了,我去的地方是,是是、是、是是是……他想,想了又想,他繼續說,我我我,我要去的地方,是在,那邊,那個地方有一條河,那叫淮河,毛主席說過,一定要把淮河修好。我就要去那個地方了,對了,我完全想起來了,那個地方叫江蘇省盱眙縣紅旗村第三大隊,可是,可是人家不要我。冊那,那我只有去大豐農場了。再過一兩個月我就要和你們分手了,我會、會會、我會想念你們的!

他又喝洋酒。然后大搖其頭,苦著臉說,這個酒的味道也太怪了,像非那根咳嗽藥水,一式一樣的。

冬冬對身邊的人說,不能讓他喝了,他在發神經了。冬冬的說話聲很輕,但是金谷還是聽見了。

我是喝多了,金谷說,可我的腦子清醒得很,后天,禮拜二是吧,你們去學??纯?,后天學校還是開門的吧,是返校日吧。對的,操場邊上的那個專欄,你們去看看那里貼了什么。

金谷把目光轉向了金禾,他看到金禾呆若木雞地站在那里,一臉茫然,完全不知所措。

阿姐,金谷說,是這樣子的啊,你呢,也不要想不通,我不過就是難得出一次風頭,風頭過去了,阿姐還是阿姐,我還是我,我這個人肯定不會有大花頭的,我肯定還是跟在你屁股后面轉來轉去的,你放心好了,不要想不通,金谷搖了搖手指,千萬千萬不要想不通。

金禾長吁一口氣,她好像比剛才沉著一些了。你下來,你下來好好說!

金谷還是不理她。

金谷說,從小到大,人家只曉得金禾金禾,啥人曉得還有一個叫金谷的人。小學,你是大隊長,后來,進中學,你又是紅衛兵團的副團長?!拔母铩鼻暗膸啄?,你的讀書成績是最好的,“文革”后復課鬧革命,讀書成績又是你最好。你的獎狀要把屋里的幾個房間都貼滿了。那么,你講,那么我算啥東西?

你在胡說八道什么啊,你有氣喘病自己不曉得啊,年年要住院的你自己不曉得啊。你現在長成這個樣子,謝天謝地了,你還想怎么樣?

嘿嘿,金谷冷笑,我其實就是要讓人家曉得,我們屋里廂,不僅僅有金禾,還有一個叫金谷的人,是雙胞胎,養出來時就差了半分鐘。在班級里,這個金谷就坐在那個金禾的后排,實際上,這個金谷一點不差的,花頭很濃的,除了氣喘病這個沒有辦法之外,別的方面,一點點都不差的。阿姐,我講了這么多,你到底是聽懂了<\\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

金禾立在那里,她在流淚。金禾應該是聽懂了,別的人也都聽懂了,金谷這個是不服氣,多少年來,他一直生活在阿姐的陰影下,被阿姐的光芒照成了一個病病歪歪的小爬蟲,這種精神上的壓抑和生理上的氣喘都是難過得要死了?,F在,他總算找到機會了,他要一鳴驚人,他要翻盤。

金谷又舉起了酒瓶子。

前天,分配辦通知我了,區里通過了,就快發通知了,而且,我的入團報告也在審批當中了,據說,肯定可以通過,放心好了。那么,這次全校第一批共青團員,八人,阿姐你是,我也是,我們兩個,平起平坐了。你們這些人,金谷揮了一下手臂,然后對在場的人說,就不要再看不起我了。

靜場,良久。

金禾突然想吐,她的胃里翻江倒海,她完全被金谷搞亂了。以前她再怎么喝酒也不會有吐的感覺。她忍不住跑去洗手間,然后對著馬桶大吐了起來。

金禾在吐完了之后,覺得舒服了許多。在洗面盆的上方有面鏡子,她看鏡子,她不得不承認,她和金谷長得太像了,那額頭,那鼻子,還有那唇那下巴,哪哪都像。真是一個媽養的雙胞胎。而且,金谷站在桌上的那番表演,金禾也能從中看到自己,差不多就是她的鏡像。她在學校和別的場所作演講時,應該就是這個樣子的,亢奮,煽情,手舞足蹈而又滔滔不絕。

金禾把自己弄得正常了些,然后走出洗手間,走進了廳里。有人在抽煙。金谷已經從桌上下來了,可不知為什么他又和冬冬互相揪在一起。

兩人都揪著對方的前胸衣襟不放。

金禾上前,問,這又是在干什么?

金谷扭頭看了看金禾,呆了會兒,又想了想,他松手了。金谷松了手,冬冬也就松了手,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領,他還是很整潔。再看金谷,他的上衣拉垮成了破布一樣。

阿姐,金谷指著冬冬說,這個赤佬,我是想幫你揍他一頓的,你講,這只赤佬是不是人啊。哦,兩個人談戀愛,一個留在上海工礦,另一個去上山下鄉,上海工礦就把上山下鄉的一腳踢掉,這個還是不是人啊,你說要不要好好教訓他一頓啊。

金谷說著,又向冬冬撲了上去。

幾個人趕緊拽住了他,金禾沒有上去拉他,她看金谷這種打抱不平替她出頭的樣子突然想笑,她實在忍不住了,笑了起來。

金谷還在說,去和那個美玲軋馬路,軋過來軋過去,你要軋給啥人看啊,你是要成心軋給我阿姐看啊。我阿姐為了你夜里廂睡不著覺曉得<\\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她嘴里講無所謂,不過就是嘴里講講的,真的無所謂哪能會困不著覺?

金禾已經笑得喘不過氣來了,她捂著肚子邊笑邊哎喲哎喲地叫。

那么好了,現在我要告訴你,金谷指著冬冬的鼻子,你這只赤佬聽好了,現在我馬上就要去那邊,去大豐農場了,下個月我就可以收到通知書了,人家都把我的檔案調過去了,我阿姐肯定就留在上海工礦了,那么你到底是要美玲還是金禾,你想好了<\\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

金禾不笑了,她看著金谷發愣,她終于意識到,這個應該不是醉話了。

阿姐!你這樣看著我做啥,我告訴你,今天晚上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千真萬確鐵板釘釘的。爸媽那里,我這兩天也要攤牌了,他們再怎么反對也晚了,沒有用了,我要走了,去廣闊天地了!

金禾默默搖頭。

金谷還是盯著冬冬不放,哎哎赤佬,回答我,到底是美玲,還是金禾,就是不要金禾,那么講出理由,金禾哪里配不上你?

冬冬一副可憐相。

海洋有點同情冬冬,海洋上前推了金谷一把,他也是醉醺醺的樣子。好了好了,你這個人也不要逼人太甚了好<\\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這個問題沒有意思,他也回答不了,要問,你就去問他媽才對,啥人不知道,這種事情又不是他可以決定的。對<\\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

沒有料到,冬冬突然轉身面向了海洋。他狠狠地推了海洋一把,他把海洋推倒,海洋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眼鏡也飛向一邊。

趙小雷趕緊把海洋的眼鏡拾回,重又戴在了他的臉上。還好,鏡片沒碎。海洋艱難地從地上爬起。海洋比冬冬要矮半個頭,但是他不怕,他像要和冬冬打上一架才算過癮。

冬冬斥,你插什么嘴,你這張臭嘴,關你個屁事,你自己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連親生的都不是,連個親媽在哪里都不知道,你不過是個領養的,你就滾一邊去!

全場瞬間安靜了下來,誰也沒有想到冬冬會說出這么惡毒的話,包括金谷都閉上了嘴。金谷醉眼蒙眬地看冬冬,滿面疑惑。別的事他好像已經忘了。

金禾把海洋拉向一邊,她覺得海洋這個時候很輕,稍稍一碰,他就像片羽毛般飄向犄角去了。

金禾走向冬冬,停住。

我鄙視你!她說。

二十一

福根又來了。福根從虹橋路的東邊走來,他提著飯盒子。飯盒里是小菜,都是唐永義喜歡吃的:炸雞腿,爛糊肉絲,肉丸子,等等。唐永義在出差之前關照過的,禮拜天去打掃一下,他禮拜一回來。福根懂少東家的心思,最好是出差回來,開門,一眼看過去清清爽爽的,地板蠟打過了,玻璃窗揩過了,院子里跟屋里面的花草也侍弄過了,桌子上要有吃的,最好還是熱的。

他聞到了一股酒味,他感覺到有什么事情發生了。到了別墅,他趕緊開門進去。

眼前一片狼藉,杯盤酒瓶,隨處亂扔。還有好些個罐頭。那些罐頭是身在海外的唐家人寄來的,唐永義一直舍不得吃,都已經放了好多年??墒乾F在看過去,每一個罐頭都撬開了,而且吃了個精光。

福根數了一下,共七人,六男一女。喝醉了,仍在死睡。有睡地上的,也有睡沙發上的,還有一個就睡在樓梯上,斜著睡,居然沒有滑下來。

福根去報警。

往西走三百多米就是派出所。福根匆匆地走進派出所,然后說家里出事了,遭搶了,那幫赤佬還在他家里睡大覺。福根要求警察趕緊去抓人。

還早,又是禮拜天,派出所也沒幾個警察。有的還在打盹。福根進來,一口純正的蘇北話也顧不上切換成上海本地語了,警察一開始聽不懂福根到底在說什么,而且看福根的樣子好像也不是盜賊惦記的那種,所以沒太當回事。后來總算聽明白了。那棟別墅警察當然是知道的,唐老師住的,唐老師他們是認得的,他在這一帶應該也算個人物,他們走在馬路上都一直是要向唐老師微笑打招呼的。

大門砰的一下,又關上了,福根報警去了。

金禾醒來了。她的反應很快,她意識到有人進來過了,可她并不清楚那會是誰,應該不會是唐永義,唐永義在外地,遠著呢。金禾再看,嚇壞了,昨晚上喝得實在太多了,后來幾乎每個人的情緒都失控了,再后來就隨便躺下睡著了。

她要把他們叫醒。

她喊,警察來啦!

兩個警察,還有福根,往別墅走來。警察的腰間還別著手銬。福根擔心,出警人員太少,手銬也太少。

有七個人??!福根說。警察不理他。

到了,警察推大門,門鎖著。警察讓福根開門。福根從衣兜里掏出鑰匙,感覺上他不是報警人,而像是盜匪的同伙一樣。

門開了,警察看大廳,干干凈凈的很正常。以前他們也進來過,虹橋路上的別墅的情況他們了解,上次來是來查戶口,唐老師接待的,很大的廳,看上去很氣派,很明亮?,F在還是那樣,好像沒有什么情況。

警察問福根,你說的那七個小矮人呢?

伊拉不是小矮人哦,一個個都是很大人的哦!福根還是一口的蘇北話。

警察又打量了一下四周,不再理福根了,轉身離去。福根在廳里轉來轉去,他的神志確實有點恍惚。他注意到他的保溫飯盒還擱在餐桌上,他打開飯盒。

少了一根雞腿。

福根大怒,恨恨地跺腳。兩只雞腿,他不吃,他老婆也不吃,就是想給少東家吃的,想讓他好好補補的?,F在居然少了一只。好在別的菜都還沒有動過。

他又注意到,保溫飯盒的邊上,那個水晶玻璃煙缸下壓著鈔票。福根把煙缸拿開,他看到有一張十塊的鈔票。鈔票下還有一張紙,他拿起紙來看,有字:

戶主,借宿一晚,餐費在此,查收,謹致以無產階級的崇高敬禮!革命小將上。

二十二

那天早上在別墅,是冬冬從兜里掏出錢來壓在煙缸下,他總是不缺錢,有時候他真是個闊佬。金谷就到處找紙和筆,他跑去二樓書房找,后來找到了。別的人都急著逃,他還在那里篤定地寫字,白紙上那幾個黑字就是他寫的。

那晚金谷站在餐桌上號叫,要他們去學??纯?,在操場邊的專欄上,有他的決心書。金禾真的是一點都不知道金谷還寫過決心書。

她一定要去看看。

暑假期間,門衛一直把大門守得很嚴,平時一直關著的,只有在返校日才有學生可以進校。剛放假時還好,進出還比較寬松,后來聽說有畢業生家長來學校吵,還打過,然后校門就緊閉了,即便是返校日也是嚴格查,一般非在校人員,比如說畢業生,那就不一定放行了。

金禾周一來,沒能進去。門衛問金禾有啥事,金禾說,沒啥事。門衛說,沒啥事就不要進來了,這里是學校,不是啥人都可以進來的。金禾不想多說什么,走了。

第二天是在校生的返校日,金禾又去。她成功了。進校以后,她直奔操場,她看到操場邊的專欄前,不少小她幾屆的學弟妹們聚集在那里,在看,在議論。金禾擠了進去。

專欄上張貼著金谷寫的血書。寥寥數個大字:

決心書

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本人誓言,到農村去!

金谷上

哎,金禾,這個是你阿弟<\\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有小師妹認識金禾,在一邊問。金禾頭暈暈的,沒理她。這個是血書哎,小師妹說,痛死了!在場的小同學都扭頭看金禾,她感覺被眾人的目光灼傷了,趕緊逃。

她一定要去和學校老師談談,金谷是病人,是個在不斷用藥的人,那種異丙腎上腺素噴霧劑是激素,幾乎就是一種毒品,它能平喘,也可以讓人陷入迷亂。那個什么血書,根本就不作數的。金谷,她阿弟,他只能留在上海,事業單位、大國企、大集體、小集體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須生活在大醫院邊上。

分配辦在學校四樓,金禾跑上去,幾個辦公室都是沒有人的。唯有一個小房間開著,顧老太在打字。

顧老太扭頭看了一眼金禾,哦,金谷的阿姐來了,是金禾吧。有啥事<\\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她不再打字。

我有急事,要找分配辦的老師!顧老太精瘦精瘦的,金禾跟她一點不熟,只知道她單身未嫁,是個老姑娘。

不可能的,顧老太說,嚇都嚇壞了,都逃到外面辦公去了,你們家也老忙的哦,先是金谷天天來吵,現在阿姐又來了。

他來吵什么?

吵什么,你這個阿姐不曉得啊。要去上山下鄉,要去安徽,去蘇北,急煞了。

他不好去的,他是有病的。

人人都曉得他是有病的,可是人家就是思想覺悟高,就是要去,那你又沒有理由不讓他去的啰,對不對?還寫了入團申請書,還寫了血書,看到了<\\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就貼在下面,我是不要看,嚇人的。

他瞎說的,不作數的。

什么瞎說,批都批了,入團申請批了,就差一個儀式了,去大豐農場也批了,就等通知書了。顧老太招了招手,意思要金禾靠近些。

你曉得<\\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學校里、塊里面、區里廂那些人開心煞了,總算尋到一個典型了。接下去還要叫他去巡回演講,還要上報上廣播電視來。

顧老太停住了,不說了,扭頭繼續打字。她打字很慢,一個字一個字地打,嗒,嗒,嗒嗒嗒。

她又停下,扭頭看金禾。

你倒是可以留上海了。她又打字,又停下。她像是在自語,不過你阿弟真是命都不要了,我就是一點氣管炎都離不開上海一步,要有醫院,要吃藥的。也不知道你們家人是怎么想的,父母居然也會同意,怪事,看不懂。

金家,晚飯。

父母只是吃飯,說一點家常話,金谷不要命的舉動父母根本還不知道,也想不到的。桌上有梭子蟹,放了毛豆子,紅燒,好香。梭子蟹是海鮮,金谷在家里是不吃海鮮的,帶魚、黃魚、鯧魚等等,都不讓他吃。醫生說吃了海鮮會發病的。

但是金谷沖著梭子蟹伸筷子了,他把梭子蟹夾在了自己的碗里,大口地嚼了起來。吃得津津有味。

父母對視一眼。

母親說,金谷啊,這個你是不能吃的啊。

金谷根本不聽她的,繼續吃,很快把半只梭子蟹吃掉了,而且還意猶未盡的樣子,又夾了一只大鉗子咬。

父親是老好人,父親說,哎哎,吃吧吃吧,少吃一點應該沒啥事。

金禾沒有干預,她只是看著金谷吃,一聲不響。她甚至希望他多吃一點,然后半夜突發哮喘,再坐救命車去醫院,接下去就去找分配辦,一定要找到他們,然后就拖著分配辦的老師來看看。

那晚的月光亮極了,照得屋里如同白晝。金禾睡不著,她的腦子里滿是金谷。她起床,出了門。金谷單獨地睡在另一個小間里,金禾輕輕打開屋門。她見金谷睡得爛熟,四仰八叉,被子踢在一邊。金禾前去替他蓋上被子,金谷的呼吸暢通極了,一點障礙沒有??雌饋?,那個什么不能吃海鮮的戒律未必正確,不過說說的。

大概在四五歲的時候,有一個大年夜全家人都是在醫院里過的,金谷在搶救中,他躺在病床上,一根橡皮管子插入了他的鼻孔。父親坐在病房的角落里抱著頭,母親在哭。金禾覺得自己要死了,這個記憶非常清晰。她把一只戴帽子的布娃娃送給了別人,也是一個病孩,那個病孩的鼻子里沒有管子,還在笑,她接過金禾送的布娃娃說謝謝。然后金禾就坐在阿弟身邊等死,她想,她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阿弟如果死了,那她也肯定要死,他們是連為一體的。

二十三

趙工就在一號花園里走路,他的右手右腳不方便了,但是他堅持走。這是遵醫囑,每日上午一個小時,下午一個小時,如果天氣好的話,夜晚他還會加半個小時。

趙工在一號花園一歪一歪走的時候,窗前肯定有人在看,樓下的歡歡就經常趴在窗前看。歡歡想,他這個病還會好起來嗎?

護士長上下班經過花園時經??梢杂鲆娳w工,護士長就表揚說,哎,趙工啊,不錯啊,看起來有進步,堅持走啊。趙工總是對護士長抬抬左手,表示感謝。是的,這么些日子以來,護士長老是去樓上幫趙工打吊針,省去了趙家人多少事,要不然像趙工這樣七十多公斤的殘疾人去次醫院那也太難了,趙小雷又不會踏黃魚車,就是會踏,也不知道去哪里借黃魚車。

護士長回家,見女兒趴在窗前看,護士長就問,看什么呢?

歡歡離開了窗臺,歡歡問,媽,你說樓上爺叔的毛病還會好<\\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

難說,護士長搖頭,不一定的,有的人就此好了,一天天好起來,只要自己當心,就沒什么事了,可以活很多年,和正常人也差不多。也有的人看上去好了,突然又不行了,說走就走了,根本來不及搶救。腦出血這種病,如果復發,那就比上一次更嚴重,就是不能復發,這是命數,我看得多了,還有他腦子里的那個腫瘤,但愿是徹底處理干凈了,一點都不再長了。

那趙小雷怎么辦?

護士長問,你什么意思,什么叫趙小雷怎么辦?

我是說,如果爺叔康復了,那么趙小雷鐵定要去農場了對<\\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可假使他爸突然間死掉了呢,就像你講的,命數到了呢,那趙小雷就是喪父,就可以留上海,讀讀技校也是有可能的對<\\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趙小雷功課又好,特別是數學好,我數學做不來,只要問他就可以了,他隨便一想就有答案了,肯定不會錯,趙小雷就是天才。

護士長拍桌子,你這只死丫頭在想什么呢?這種事情是你應該想的嗎?趙小雷他應該去哪里他就去哪里。而且,你問我,我又怎么能知道,我們醫院里要做的,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把人救活,把病治好。病人的家事,我們是從來問都不問的,而且,你說的這種事情,想多了,有意思嗎?

歡歡朝母親翻了翻白眼,我不過是問問,你那么激動做什么?

母女倆都不說話了。

兩人看窗外,趙工還在走,一步一步,歪著的,右手往里彎,那個也需要慢慢矯正,有的病人可以矯正過來,也有的病人還沒有矯正過來,就匆匆地離世了。

趙工逆時針繞花壇,不知道他為什么老是逆時針走,是不是工程師都是逆向思維,那樣更出創意?花園里也有一個偏癱的中風病人,比趙工更老,人家就是順時針繞著花壇走。兩人走一圈,就打個照面,點點頭,笑笑。但是那個老人這兩天沒來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可能是命數突然到了。護士長不認得這個老人,他沒去過他們醫院。

現在趙工停下了,一會兒他慢慢蹲下,然后他伸出了左手,他的左手在夠路邊一根落地的樹枝,夠了半天,總是差那么一點點。

窗前的母女倆一直看著,不言,但都在替他使勁??偹隳玫搅?,他的目的是要把樹枝當作拐杖來用,他立起后試了試,可用,他撐著樹枝,走。護士長其實心有不滿,從病人的康復角度來講,應該盡可能地徒手走,現在的這種走法有作弊之嫌。但是護士長實在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很累了,八小時下來一分鐘沒停過。

飯做了嗎?護士長問女兒。

還沒呢。

那去做呀,還看什么?

趙工有一晚跟趙小雷談。既是父子,又是男人間的談話。很坦率。趙工說,小雷,你成年了,我們索性把話說白了吧,這樣對你有好處。

趙小雷有點緊張,父親從來沒有這么嚴肅地和他說過話,一直以來,父親只是對他的學習成績不滿,盡管他的數學成績差不多已經是學校最好的了,可父親還是不滿意。拿了九十九分,他問為什么不拿一百。拿了一百,他會問有附加題五分,為什么不做?除了功課上的不滿,兩人好像沒有別的話題。

南屋里的一張桌子,兩人相對而坐。只開了一盞小燈,省電,可小燈的燈光太暗,只能把父親的臉照個大概。這樣也好,其實趙小雷也不習慣和父親太近距離的對視,他不想讓父親把自己看得太清,反過來也一樣。

你是知道我的這個身體情況的吧。

趙小雷無語。

我這個病嘛,很難說的,說好呢,它慢慢地就好了,說不好呢,說不定哪天就突然去見馬克思了。

那晚屋子里很安靜,母親和弟妹都不知道去哪兒了,也可能是父親要和趙小雷談話,把他們支開了。不知道為什么,屋外也突然安靜了下來,那些老是在夜間叫的知了也閉了嘴。唯有三五牌的座鐘在嘀嗒作響。

趙工繼續說,你中學算是畢業了,不過你們這代人畢的什么業也只有天知道。不管怎么說,是長大了,要走上社會自己養活自己了。你呢,是務農檔,要下鄉去的對吧?

趙小雷點頭。

趙工說,不過無論如何,我想還是應該爭取一下,讓你留在上海,船廠有技校,要是有可能留在上海,那么你就好去技校讀書,學校的領導有幾個是我的學生。男孩子不讀書怎么辦,你要相信我,這種亂世會過去的,到后來,還是讀書人的天下。我們趙家,上溯三代都是讀書人,我真是不想到你這輩子斷掉了。

趙小雷又是無語。

趙工問,筆和紙,有<\\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

趙小雷抬頭看父親,他感覺到父親的面目更加模糊了。

我想以我的名義給你們的學校寫封信,趙工說,你的情況很特殊,看看能否照顧一下。我以前去談過,他們不聽,現在情況有變,他們應該重新考慮了。先和學校談,要是不行的話,區教育局那里,我也有辦法找到人。

趙小雷問,那你想怎么說?

我想好了,就這么說,第一,本人,趙小雷父親,上個月在工作中突然腦出血急癥入院搶救,醫院發了病危通知,家人都開始準備遺像了(他居然知道),后萬幸經手術活了過來,暫無生命危險,目前正在康復醫治中。第二,這個病如果預后不良,很有可能終生殘疾,生活不能自理,也有可能再復發,就此嗚呼哀哉。所以請學?;谌说乐髁x的角度慎重考慮,能讓趙小雷升個檔次,留在上海。

趙小雷實在聽不下去了,他抬頭問,爸,這樣寫好嗎,這也太不吉利了吧。

趙工生氣,頓腳,寫,就這么寫,不吉利的是我,和你有什么關系。趙工頓了好幾次腳。一會兒樓下就傳來回音,顯然有拖把柄在捅天花板,咚咚咚。護士長上夜班,半夜接班,晚飯后要睡覺,樓上弄出這么大聲響還怎么睡?

趙工說他手不方便,寫不了,他念,趙小雷寫。趙小雷只得找出紙和筆,然后父子倆,一念,一寫。寫了好久。母親回家了,她要做家務了。母親打開里間的門,趙工揮揮手要她出去。

總算寫完了,趙工想了想,說,那句,“基于人道主義考慮”前加個定語,革命的,基于革命的人道主義考慮。趙小雷改,然后把滿滿的兩頁紙遞給父親看,趙工細細地看了兩遍,點頭說,可以了。然后要兒子找出信封,套上。

你明天就去學校,交上。

趙小雷極不愿意的神情,趙工又怒,去!他又頓腳。

樓下的護士長再一次地從睡夢中驚醒,她無奈地在床上坐起,抓抓頭發,不睡了,上班去。

學校的門關得緊緊的,趙小雷心事重重地在校門外走了幾個來回,他的手揣在兜里,衣兜里就是那封信。他一直在猶豫。學校門衛注意到了他,門衛問他想干什么。趙小雷支吾了半天,總算說清楚了,他要找分配辦的老師,他爸寫了封信要交給老師。門衛說,不可能的,找不到的,回吧。

趙小雷哦了一下,松了口氣,轉身就走。

然后趙小雷就在外面玩,玩到吃晚飯時回家,他差不多都把送信的事情給忘了。

晚飯,趙小雷剛坐上飯桌,趙工就問他信送到沒有。趙小雷說沒有,學校不讓進,而且他聽人家說,現在分配辦的老師在外面租了房工作,誰也不知道那個地方在哪里。因此,在他看來,這個事就算了吧。

趙工本來左手拿著勺子往一個菜碗去的,聽趙小雷這么說,就收住了手,他把勺往桌上一扔,不吃了。父親不吃了,母親也不吃了,趙小雷也跟著不吃了。弟妹不管,繼續吃。

僵持片刻。

母親說,還是先吃飯吧,趙小雷趕緊吃,母親也吃,趙工還是不吃。母親說,那總得吃飯吧。趙工說,這個事不解決,還吃什么飯。母親說,信你送不到人家手里,那你就寄過去吧,他們總能收得到吧。趙工想了半天,說,也只有這樣了。他艱難地起身,去里屋,拉開書桌抽屜找出了一張郵票,八分錢的。趙工回飯桌前坐下,把郵票給了趙小雷,要趙小雷現在就粘上,別一會兒弄丟了。趙小雷只得停下吃喝,從兜里掏出了信,信已經皺皺巴巴的了。趙工皺眉。趙小雷接過郵票,小心翼翼地用糯糯的飯米粒把郵票粘在了信封上。這時候,他發現了問題,說,這是八分的,市里寄信四分就可以了。趙工說,家里也只有八分的了。那是一張新興力量運動會的紀念郵票,郵票上是運動員在揮拍打乒乓球,他想到了同學文武。他甚至覺得郵票上的那個人很像文武。

昨天趙小雷在校門外走來走去,今天他又在郵局前徘徊,他的兜里還是那封信。當然,信是可以寄的,可他實在不想寄。

他一點不想把自己的分配去向和他爸的生死聯系在一起,這個事情他越想越沒勁。其實他一點不怕下鄉,上次填表時,他就填了想去崇明農場。唐永義還問了他,為什么想去崇明,而不是去奉賢,奉賢在交通上更方便些。趙小雷說,其實他就是想坐船。唐永義想了想,點頭,拍拍他的肩,表示理解了。

從前,父親數次帶著他去看廠里的正在建造中的大輪船,但是趙小雷從沒有坐過輪船。崇明是個島,往來要坐船,他想象船在江上駛,他站在甲板上,看驚濤拍岸,看日升或日落。而那艘船,或許也正是他父親趴在地板上設計的。

趙小雷在綠色郵筒前掙扎,阿松來了。

阿松是從藥房出來,藥房在郵局的邊上,兩人剛好打了個照面。

趙小雷問阿松去藥房做什么,家里有人病了,還是他自己病了。阿松說,他去買點松節油,他最近在畫油畫,油畫顏料要用松節油調,油畫筆也要用松節油洗。趙小雷說,他從來沒有看過油畫,更不知道畫油畫是怎么回事。他問阿松,他去看看他怎么畫的,可以嗎?

阿松想都沒想就拒絕了。阿松說,不可以,現在他只是一個人悶著畫,邊上哪怕有一點點干擾,他就畫不好了。他要趙小雷理解。

等啥辰光可以讓人家看了,我第一個通知你,好吧?

趙小雷點頭,說好的。又說他爸設計輪船畫圖紙也是不能讓人看的,只要他一畫圖紙,家里人一點聲音都不能出,更不能在他身邊跑來跑去。

你爸身體像是好多了。阿松說。

你見過他了?

昨天差不多也是在這里,他叫我,阿松!我嚇一跳,原來是你爸,他戴了帽子我也認得是他。你爸聲音老響,比我爸的聲音還響。

他來一條街了?趙小雷很吃驚。

他要過馬路回家,在等紅綠燈。還提了個袋子,不知道他買了什么。上次,你說的,他只會在花園里繞圈子,現在都可以過馬路了。

趙小雷的一只手一直揣在兜里,捏著那封信,現在他的手松開了,他已經知道怎么做了。

哎,你要我畫的你爸的那張肖像,我后來沒畫。阿松說。

哦。

我看他身體很好的,肯定用不著了。

好的,謝謝你。你把他的那張照片還我就是了,別畫了。不好意思。

阿松點頭。

阿松從自己身上掏出了一個皮夾子,他從皮夾子里輕輕地取出了趙工的相片,小心地放在了趙小雷的手上。

家里,趙工問趙小雷,信寄出了嗎?趙小雷說,是的。趙工說,你肯定?趙小雷說,嗯。趙工點點頭,轉身做其他的事去了。趙小雷出了一身虛汗,要是父親再追問一句,他大概就堅守不住了。

以后的好多天,趙工就經常地在樓門前的信箱前磨蹭。他在等分配辦的回信。他艱難地左手持鑰匙,并把鑰匙插進信箱的那把小鎖的鎖孔里,擰開,然后他拉開信箱的小木門。信箱里的幾張當日報紙跌下來,然后他先鎖信箱門,再撿起報紙,又翻報紙找學校分配辦的回信。

當然不會有。

他一瘸一拐地失望地上樓去。

而那封未能寄出的信依然揣在趙小雷的內兜里。有一次,趙工開信箱居然把自己弄跌倒了,剛好被趙小雷看到。他連忙上前,把父親扶了起來。在很近的距離,他聽見了父親的喘息聲,呼哧呼哧的,趙小雷心里難受。

趙工問,還沒有回音嗎?

趙小雷搖頭。

我相信無論同意還是不同意,答復肯定還是會有一個的。再等等吧,會來的。你也別急。

趙小雷說,嗯嗯,我不急。

趙工從衣袋里掏出了一本書給趙小雷,那本書叫《趣味數學》。給你的,趙工說。你拿去看看,我翻了翻,有意思的,可以活躍思路。那是一本藍封皮的書,封面上有幾個小朋友在數字中遨游,趙小雷看封面就喜歡。

當晚,趙小雷想起白天的事,父親開信箱,跌倒,然后父親起身,還給了他一本《趣味數學》,又說,再等等吧,會來的。

趙小雷想來想去,心里難受。他想,算了,明天還是把信寄出去吧,盡管不吉利,像是希望父親殘了或是死了一樣,但像父親現在這個態度,那又怎么辦呢,他要寄信,他要等回音,又是那么固執,他要做什么事根本就沒有商量的余地。有一次趙小雷去船廠玩,他聽見幾位師傅在說什么事,一位老師傅說,這個事趙工定的,那就不可能再變了。

趙小雷睡北間,父母睡南間,中間隔一個薄薄的墻板。

趙小雷靠在床頭上看那本《趣味數學》,數學題有難度,但是難不倒趙小雷,他很快地就可以解好幾道題出來,而且他在解題時,真是覺得趣味盎然。

門縫下有酒味飄了進來,父親每晚都有喝兩口的習慣,病重期間當然不喝了,可是近來又喝了。父親睡眠一直不好,服安眠藥也不行,據他說非要喝兩口白酒才能讓安眠藥起作用。

這時候,趙小雷聽到母親在說,哎呀別喝了吧,你說你現在這個身體,還喝酒。

就一兩嘛,父親說,一口就下去了,呵呵,你別以為我不行了,我其實好著呢,身體上的事情,自己最清楚,一天天在好起來。呵呵。呵呵。

哎哎,睡覺了睡覺了,你還搞什么啊,你手也不洗洗,怎么黏糊糊的,哎哎你都那樣了,你還在想什么呀!

小時候,隔壁的板床嘰咕作響,趙小雷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大了他明白了,那是在做愛,不過床板后來就不怎么響了。

剛才南間里發生了什么,有兩點是可以確定的。父親又喝酒了,另外就是,父親還有想法。趙小雷再一次做出決定,他拿過床頭的書包,找到了那封信。趙小雷其實是個不會撒謊的人,可是他已經對父親撒謊了,這真是很不道德的事情,可現在如果再把信寄給分配辦,那就是一個更大的謊言。父親的身體一天天地好起來,就像我們這個國家一樣一天天地在好起來,那還有什么好多說的。

他索性就把信撕了,免得心煩。

他起身,開窗。他抓著一把碎紙片,攤手,一任潮濕的夜風把紙片吹去。

二十四

錦屏中學乒乓訓練場的條件要好許多,大而明亮。有十幾張桌子,許多人在訓練。梁教練在球桌間走來走去,他是總教練,要關心到每張桌子。

文武進場后有點怯怯的,他從來沒有進過這么大的訓練場,以前他多半在防空洞里練。前面,梁教練停下了,他看一個小同學在練,小同學在練對攻。他叫停。

停!

小同學停住。扭過頭來看梁教練。

梁教練上去就是一記頭塌,跟你講過多少遍了,要收前臂,收前臂,收了沒有?

小同學搖頭,說,沒有。

為什么沒有?

收不起來。

啪,又往頭上拍了一記。小同學低下腦袋,咬著唇,不敢哭。

看好了<\\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梁教練示范了幾個收前臂的動作,看清楚了沒有,是少先隊員吧,會敬禮吧,敬禮!敬禮!動作一模一樣的,會了<\\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

小同學點頭。

去!

小同學上臺,繼續練,看上去好一點點了,但是梁教練還是不滿意。不過,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飯要一口一口地吃,這個道理梁教練肯定懂。梁教練不再說什么,走開了。他扭頭,看到了文武。

一開始,他沒認出文武來,好像忘了,然后突然想起來了,哦哦,你來了?你叫——

高文武。教練,上次我們約好時間,地點就在這里。

哦對對,大胡帶的,現在要我接手。你是要參加選拔賽的,對<\\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

文武點頭。

還有一個半月,對<\\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

一個月零十四天,下個月的二十號。

梁教練點頭。梁教練往前走,文武跟著走,走到窗前,兩人都停下了。梁教練伸手,問文武要拍子看。文武從體育包里掏出了拍子,梁教練接過,看。正面,反面,又曲起食指叩了叩。他把拍子還給了文武。

這樣,文武啊,我呢,以前沒有帶過你,好像也沒認真看過你比賽。我跟大胡是兄弟,他要我幫忙做的事,那我是不能拒絕的。像你這種情況,我也從來沒有遇見過。臨陣換帥,兵家之大忌。不過也沒有辦法,真是沒有辦法,大胡這么器重你,我也是沒有辦法。

梁教練撓頭。

文武看梁教練,看不出他的年齡,可能三十多歲,也可能五十歲。他顯得很疲倦的樣子,脾氣大,剛才請小同學吃頭塌文武也看到了,大概他帶的學生太多了,實在帶不過來。

梁教練又往前走,文武跟著。到了一張空桌前,梁教練停住了。

就在這里吧。他說。

文武把體育包放在長條椅上,取出板來。梁教練四處看,看到一個女生待著,他把女生叫來。他跟文武和女生說,你們兩個好像差不多大,都是屬羊的吧。文武說,我屬猴的。梁教練對女生說,哦,那還是你大一點。梁教練就讓女生跟文武練球。女生板著臉一聲不吭,操起板就跟文武對打。

數十板之后,梁教練叫停。

梁教練問文武,知道自己最大的毛病在哪里嗎?

文武說,前臂,大胡老師也說了要我加強前臂。

梁教練搖頭,你現在最大的毛病不在手上,是在腳上,腳步跟不上,總是差那么一點點。交叉步不用,移步也慢,前后步小碎步都不行。這樣,他想了想。哎,你,他轉身跟女生說,去吧,還是不要上桌,今天就去那里坐著,好好想,把我要求的那些想想透。女生板著臉,走去,文武見她坐到了窗邊的凳子上,然后就呆坐在那里,看上去立馬就進入了冥想狀態。你也是,梁教練跟文武說,今天你也別打球了,練步法?,F在我教你,注意看。

隨后,梁教練就邊說邊示范。

左右移步,一二三四,一二三四??绮?,一二三,一二三。小碎步,一二一二。前后步,一二一二,一二三四一二三四。要注意彈性,左右腿重心交換。

梁教練停下,問文武,聽懂了<\\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文武表示懂了。梁教練繼續說,還要想著球,眼睛里有球,球就在你的胸前,你是沖著球在動腳,不是瞎動一氣,亂動八動。還要像只老虎,做虎撲狀,就是一只快餓煞的老虎要撲上去把你的對手一口吞掉的腔調。

文武點頭。

梁教練說,那么好,你練。

然后他轉身走去,一會兒,別處又響起了梁教練的斥責聲。

這里,文武練步法。文武從來就是個聽話的運動員,教練說一是一,他從不敢違抗。十五分鐘過去了,文武一分鐘沒停,一直在練步法,在跳,半個小時過去,他繼續跳,又過了十五分鐘,他還在跳。

其間,梁教練來來回回幾次從他身邊過,也就是稍稍指點了下,然后,很快就離去。大概跳了快一個小時,跳到其他球桌的小隊員們都不見了,他才休息。他從體育包里掏出水來喝。才喝了兩口,梁教練過來了。

啥意思????

梁教練勃然大怒,我要你停下來的嗎?我說過了嗎????

文武嚇壞了,一口水嗆到,拼命咳,邊咳邊大喘氣,邊搖頭,意思是梁教練確實沒有說過要停下來。啪的一下,他的腦袋上重重地吃了個頭塌。痛的。他想剛才那個小同學的頭要比他小,一定更痛。

你記好了,你現在歸我帶,那就必須聽我的,我沒有說停就不能停,只有我說停了你才可以停!

文武點頭。

練!

文武繼續跳。

他覺得自己進入了迷幻狀態,他的眼前先是有一個乒乓球,接著是五個球,又多了,八到十個球,后來已經是無數個乒乓球在狂飛亂舞。他感覺到幾乎要被那些球埋葬了。他甩甩頭,又甩甩頭,他知道會有一個極點,過了這個極點就會好一些,果然,慢慢地,他輕松些了,眼前的球也少了。

冥想中的那個小姐姐一直坐在那里,她面對跳動著的文武,但顯然她的眼里并沒有他。她的眼睛大而無光,既空洞又深邃。起先,陽光照在她的左側,她的左臉和左半身很亮,而現在,太陽去了她的身后,在她的周身套上了金邊。

有個瞬間,文武覺得她好像沖他笑了一下,可是定睛看,她還是那個樣子,一點變化沒有。文武意識到,那也是個幻覺。小姐姐長得很漂亮,坐在那里又一動不動,假的一樣。文武突然想到阿松,阿松就希望這樣畫圖,人家坐著不動,讓他畫。

接下去好幾次訓練,差不多都是練步法,就是跳,手上動作練習很少,更別提綜合性提升的模擬比賽了。跟了梁教練才練了一段日子,文武就瘦了七八斤。文武越來越想念大胡老師了,從訓練場出來,他也不急著回家,他會繞一個圈子去西火車站的橋頭堡。

他爬上橋頭堡,他就坐在那里,看火車,想念大胡老師。直到現在為止,他也弄不清大胡老師為什么扔下他不管了。當然,大胡老師扔下的不僅僅是他一人,他好像什么人都不教了,幾個球友都說大胡老師也不管他們了。距離比賽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可是他心里一點底都沒有。家里的肉票幾乎都被他吃掉了,他還能吃到水果,蘋果、橘子什么的。父母嘴上不說,但是他知道他們是怎么想的。

那天,訓練結束,那次也是跳,三個小時的訓練,跳了差不多一半的時間。文武離開時,訓練場里差不多沒什么人了,管理人員已經在關燈了,梁教練早走了,那天他好像有事。

文武下樓,出門。這時候有人在他身后喊:嗨!

文武扭頭看,是那個小姐姐。雖然他每次來,多半可以看到小姐姐,可他們從來沒說過話。小姐姐的訓練十分認真,每次訓練的間隙,梁教練都安排她冥想,時間并不長,只一會兒。小姐姐閉著眼好像突然睡著了一般。

文武等她過來,笑笑,也打了個招呼。兩人往一個方向走,文武要坐71路,小姐姐要坐69路,兩個站點是在同一處的。

小姐姐說,你以前是跟大胡老師的吧,我見過你打球。我其實很喜歡看你打,特別有靈氣,賞心悅目。文武沒有想到小姐姐會這么說,他心里一喜。

謝謝。他說。

其實,最早我也是跟大胡老師學過的,后來大胡老師的學生實在太多了,而且他說了,他不想帶女生了。那我也只有跟梁教練學了。哎哎,反正我瞎問啊,聽說,大胡老師出事了。

大概是的,文武說,我猜大概是家里的私事,聽說他愛人身體一直不好,要他照顧,也有可能和領導鬧翻了,大胡老師和校領導的關系一直不好,這個大家都知道。他和校領導在馬路上公開吵,我也看到過。

小姐姐搖頭,你想簡單了,阿弟。他是涉嫌貪污,先是被體育部門的專案組隔離審查,前兩天聽說,已經被公安局拘留了。

文武的頭上像是被打了一悶棍,他呆住了。

小姐姐拽了他一把,走吧,你傻呆呆在這里做什么,想不通???想不通回去想。呆站在這里也沒有用,你的大胡老師也出不來。

你肯定嗎?

差不多吧。

小姐姐向前走去,文武跟上,走在她的邊上。車站到了,還好,人不多。一輛71路剛好過來,開門,但是文武并不上,他還想聽小姐姐繼續說大胡老師。

我知道的是,他把上面給的比賽訓練經費貪污了,后來有人舉報,一查果然是真的,他自己也承認了。真的,麻煩大了。

那他會吃官司嗎?

當然!如果數目大的話,連命都不一定保得住。

又一輛71路到站,開門,上下客。文武還是不上車。他已經完全抬不起腿了,突然有人告訴他,大胡老師要吃官司了,甚至連命都不保了,他覺得天旋地轉。

哎哎,小姐姐拍了拍他的肩頭,臉色這么難看,還一頭的汗。小姐姐從他的肩上拽下體育包,拉開,翻了下,找到了毛巾。小姐姐掏出毛巾塞在他的手中,給,擦汗!要經得起,別那么脆弱。比賽也一樣,別脆弱!小姐姐說話的口氣,有點像梁教練。

文武擦汗。

在我看來,他是他,你是你。也沒什么,作為教練來說,大胡老師肯定是一流的,不過梁教練也一點不差,他們兩個以前都是市隊的,還是男雙搭檔,也都培養出了不少人才,有的還進了國家隊。所以,你跟著梁教練,也是很有前途的。就是兩人教法有點不一樣,各有千秋,你要適應。

文武不言。他的雙眼定定地看著前面,前面有什么他不知道,他只是在看。

我真的學會了冥想,小姐姐說,那是梁教練教的,他真是有一套。我現在可以在任何時候,大腦突然排空,然后再上場就煥然一新。所以我的比賽成績比實際水平要好,他們說我是比賽型的。你不要懷疑梁教練,他要你怎么練,你就怎么練,他會有不少奇奇怪怪的訓練方法,你聽他的就是了。

有一輛69路靠站了,小姐姐也是沒有上車。

兩人繼續說話。

文武說,我聽你的就是了,以后,除了梁教練,我就聽你的。

小姐姐笑了,哎,文武。

文武抬頭看她。

我要和你說再見了,今天是我最后一次來這里訓練,其實,也是想跟梁教練告個別。我參軍了,要去南京軍區的集訓隊打球了,他們錄用我了。

文武吃驚,他沒有想到還可以參軍打球,也沒有想到和小姐姐才說了幾句話,就再也見不到了。

我要是去不了部隊,那只能去農場了。我們兩個是一屆的,我是務農檔,你呢?

也是。文武說。

所以啊,我聽他們說,你是要參加下個月體工集訓隊選拔賽的,一定要加油啊。我是連資格賽都沒有過,剛好有一個參軍的機會,所以趕緊抓牢。我本來還想請梁教練吃頓飯,梁教練嚇死了,要我千萬別害他。小姐姐笑。

文武笑不出來。

又有車來了,是小姐姐要坐的車,69路。

好了,我要上車了,那么我們就此別過。還有,賽場見!哦對了,再說一遍,你真的是我見過的打球最聰明的人,你比賽的那幾場球,我都能背出來了。

車停,開門,小姐姐上。

接下去的訓練日,文武是一點精神都提不起來,腦子里不時地會浮現出大胡老師,他真是想不通。大胡老師時常跟他說,球要打好,人也要做好。只有人做好,球才能打好。都要好??伤约簽槭裁匆ヘ澪?,做出這種事情。后來,在去訓練場的路上,又遇見球友,說到大胡老師,都是諱莫如深的樣子,好像都知道內情了,可又不便說。一直以來,大胡老師,真是神一樣的存在啊。

梁教練走來,瞄了文武一眼,伸手就往文武的頭上敲一記頭塌。在想啥,你這是在打球還是在跳舞啊。文武停了下來,他摸了摸頭,然后繼續練。梁教練看了一會兒,還是看不下去。他在文武的身后皺著眉踱來踱去,他說,停停停!他揚了下手。

你跟我來!

訓練場是在五樓,有一個大陽臺,文武跟著梁教練去陽臺。他是頭一次走到這個陽臺上,他立在陽臺上看,視野很好,可以看得很遠,甚至可以看到有一個彎勢的蘇州河,黑色的河上有船只往來。還可以看到河對岸的那些工廠,有不少聳立的煙囪,有冒煙的,黑煙,灰煙,或是白煙。也有不冒煙的,擺擺樣子的。遠處是天,還有更遠更遠的天,灰蒙蒙的,像是沒有陽光。而陽光在近處,樓下的各種樹都被照得透亮,有一些紅色的果子都被照得無處逃遁。

梁教練問,在看啥?

文武回過神來,可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這個地方,看看,風景老好的。你以后也可以來這里看看,看看,心情會舒暢許多。這個訓練場以前也打比賽的,以后可能還會當賽場,看上面態度。以前,我和大胡搭檔拿男雙冠軍就在這個地方。記得每進一輪,就來這個陽臺上吃支香煙休息休息。接下去再打,就這樣一輪輪地打上去。

噢。文武說。

你有心事,我看得出來,上兩次也是的。這個狀態不行的,肯定是要輸球的。你要講給我聽,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嗯?

文武搖搖頭,他其實一點不想說。

梁教練也不再說什么,他也沉默。樓下有女員工離校,推著自行車,女員工抬頭看到了他們。女員工喊,又在跟學生談心??!梁教練沒理她,女員工騎上車走了。

梁教練從兜里掏出了一顆大白兔奶糖,他把大白兔奶糖塞在了文武的手中。他說,唔,吃。那好,說吧,最好把心里想的事告訴我,我們來想想辦法,怎么解決。

一直在想大胡老師。文武說。剛說完,他就哭了,淚流滿面,甚至抽泣了起來。但是大白兔奶糖一直含在嘴里。

我就猜到了,梁教練說。他給自己點了一支煙,他的視線隨著蘇州河上的一只機動輪船遠去。

文武也不哭了。

好吧,我可以跟你說,大胡叫我不要跟你說,可想來想去還是說吧,看起來,讓你知道點也是好的。要不然,這個樣子,梁教練搖了搖頭,怎么弄?沒錯,他是貪污了,大概貪了三次,幾次的集訓隊的補貼費用上面都交給他管,訓練、比賽、生活都要花錢。他就從這個補貼中貪了點錢,后來被人家舉報了。我跟你說,他犯這個錯,全都是因為你。

文武大驚,他張皇地看著梁教練。

他說你身體弱,家里條件也不好,從肌肉類型上來講,也不是最好的那種。他說你要打上去,一定要多多補充蛋白質,講白了吧,就是要多吃肉。紅肉白肉,懂嗎?

文武拼命點頭。

文武頓時想起了許多。大胡老師帶著他下館子,肯定會叫上一盤肉,他要文武吃,文武在吃的時候,大胡老師總是會捏捏他的手臂。他不滿意文武的手臂,太細了,他搖頭,根本不達標。

文武大快朵頤,大胡老師在一邊看,他也吃一點,但是吃得很少,甚至只喝幾口湯。如果文武實在吃撐了,吃不下了,大胡老師就會從包里取出一只飯盒子,把吃剩下的肉都裝進飯盒里,連細碎的肉末都不放過。他把飯盒塞進文武的體育包里。

下次訓練飯盒帶來還我,別忘了。

可文武還是會忘,甚至會忘得一干二凈,大胡老師問起來,他也想不起來飯盒子的事。

想到這里,文武恨死自己了。他手中拿著球板,他把球板往自己的腦袋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啪!

梁教練說,你不要這樣。他伸出手去,摸了摸文武的腦袋,文武感覺到梁教練的手鋼銼一樣,甚至比大胡老師的手還要粗糙。痛<\\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梁教練說,腦袋不要亂拍,打球打球,實際上,有一多半是要和對方比拼腦子。腦子要是壞掉了,還打啥個球。你這樣對自己的頭亂拍,大胡要是看到了,還了得。有時候我請你們吃頭塌,是想讓你們清醒一點,輕重分寸我是曉得的,你們自己千萬不要亂拍。

有幾個小隊員在陽臺門口探出頭來,跟梁教練說,時間到了,他們要回家了。

梁教練說好,要他們路上當心,過馬路要走橫道線。

小隊員嘻嘻哈哈走了。

我跟大胡這么小就在一起打球了,梁教練說,先是打少年隊,后來打青年隊。集訓時,我們就住在一個房間里,上下鋪。我們兩個人水平差不多,大小比賽打了無數次,最后結賬算總分五五開。其實,我們都有希望進市隊的,甚至進國家隊也是有可能的。不過后來,泡湯了。我是因為出身有問題,運動一來,講我阿爺來上海前,在寧波老家是有農田的,算起來比富農多一點,比地主少一點。那么就算是小地主。小地主出身,不要說進市隊了,連區隊都進不了了。冊那!大胡的出身倒是好的,工人,就是有一次打聯賽摔了一跤,腳踝斷掉了,斷掉后去醫院看,還是我陪他去的,中心醫院,運氣實在太差,居然碰到了一個庸醫,瞎弄八弄,把他的腳骨頭接歪掉了。半年以后才發覺是歪的,只好再去敲開來,重新接過。你說,這個樣子還打啥個球,走路能走好就不錯了。你看得出<\\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他走路有點一蹺一蹺的。

文武想了想,果然是有一點,往左邊蹺的。

有一次他跟我講,他連死的念頭都有了。我跟他講,死就不要死了,死了嘛啥都沒有了,還搞啥啦?那個時候,我已經在云海小學,喏,就是錦屏中學隔壁的那個小學當體育老師了,我在那里啥個都教,木馬、單雙杠、球類運動都教。當然重點還是教乒乓球,當時有個學生球打得不錯,也是我重點培養的對象,他家長路道粗。我后來就通過這個家長把大胡安排到了一個民辦小學校去,也是當體育老師。他一開始還搭架子,說不去,說體育老師他是做不來的。我一定要他去,要不然我擔心他有一天突然之間死掉了。

梁教練說到這里笑,文武也忍不住跟著笑了一下。

后來就去了,過了沒有幾個月,我看到他,哎喲,不得了了,胖了,不僅胖了,而且面色紅潤,眼睛都有光了。我問他哪能啦。他說他找到方向了,他說已經在學校里成立了乒乓球隊,一開始領導不同意,領導歡喜游泳,領導講乒乓球比游泳要低好幾個檔次,后來領導還是被他搞定了。乒乓球隊成立了,每天訓練,跟外校比賽時還叫領導去看,贏了!領導開心煞了,還買了一只球桌給他。他跟我講了,這輩子自己打不了球了,不過一定要培養出幾個人來,進市隊,進國家隊,要是以后可以出國比賽了,那就去拿世界冠軍。

梁教練又拍了拍文武的肩頭,你知道他有多看好你嗎?

沉默。

梁教練往陽臺里走去,他停住,想了想,又反身。梁教練伸手,說,板!文武趕緊把手中的球板給他。梁教練拿過球板來,細看。這塊皮不行了,他說,下次我帶兩塊來,你試試,都是大胡以前用的那種皮。

幾天以后的一個晚上,文武一直在粘貼他的球板,膠皮是梁教練拿來的,兩塊,一紅一黑。紅膠皮他試了,手感挺好的,攻球速度快,彈性足。他還想試試黑膠皮,他撕了紅膠皮又貼上黑膠皮,可好像總也貼不好,老是貼歪,不是左了,就是右了。他很自責,想,連一塊膠皮都貼不好,還打什么球啊。他就一直在忙,貼了撕撕了貼。這時候有人敲門,他去開門。居然是大胡老師立在門口。

你可以的,相信梁教練,相信我,更要相信自己。大胡老師說。大胡老師又給了他許多膠皮,這里有二十塊膠皮,顆粒的和反膠的都有,你隨便用。大胡老師手里還提著一個布袋,他又從布袋里取出了飯盒子。還有,這里是一只蹄髈,松江丁蹄,醬汁的,一頓頭吃掉它。

第二天一早,母親說,你昨晚好吵,一直在說夢話,我在隔壁都能聽見,夢到什么了?

夢到大胡老師了,他說。

二十五

阿松回家,在門外他就聽見家里很吵,顯然是弟弟和他的那群玩伴又來了。弟弟貪玩,而且老把人領來家里玩,還老捉弄阿松。有時候阿松進門,一盆水突然澆落下來,或者是一腳踩到了香蕉皮,給了他一顆水果糖,吃進嘴里才知道是肥皂塊,等等,花樣經層出不窮。在那群搗蛋鬼看來,阿松差不多就是個呆子。一天到晚就知道畫圖。有一次他們打八十分,八缺一,要阿松頂一下。阿松不從,說不會。弟弟揭發說他會的,他常去一號花園打牌的。阿松說那是去畫寫生。弟弟堅持說,畫也畫,牌也打的。阿松說,我不想陪你們玩那又怎么樣?當時阿松還在畫寫生,他站在那里畫,把那幾個搗蛋鬼一個個畫得活靈活現的。后來,搗蛋鬼們就去搶阿松的畫板,意思是你不打牌,我們也不讓你畫。阿松反搶,畫板就在屋里飛來飛去,還砸碎了掛墻上的父母結婚照鏡框。父母回來見結婚照都被砸了,怒問怎么回事。弟弟惡人先靠狀,弟弟說,阿松把我朋友畫得難看死了,一個個像鬼一樣的,人家就不讓他畫,他就用畫板砸人家,砸偏了,就把鏡框砸碎了。

父母其實并不相信小兒子的話,父母知道老大老實,老二滑頭,惡作劇大王。不過這種事追究下去也沒啥意思,他們只是為阿松擔心。地上散落著阿松的炭筆速寫,父母撿起,看,搖頭。母親說,阿松啊,為什么啊,你現在真的是越畫越不靈了,你看看,黑乎乎的一片,你就不能畫得清爽點嗎?這點人,都是怪模怪樣的,腳么這么大,頭頸么這么長,沒有眼睛也沒有鼻子。這種畫啥人要看啦?你馬上要去美校了,這次真是天上掉大餅了,輪到你了,你要珍惜啊,要好好畫不要瞎畫呀。我和你爸爸是不懂畫的,不過基本道理是懂的,畫嘛,要人家看了好看才是好畫呀,否則要畫家做啥啦,否則大家都去瞎畫一氣么好來。就像這種畫一樣,母親抖摟抖摟手中的速寫畫,啥人不會畫,我也會畫。父親的觀點和母親的完全一致,父親訥言,他不說什么,但是他拼命地點頭。

阿松知道關于畫沒有多說頭的,懂的人自然就懂,不懂的怎么說都不會懂,包括自己的父母。華老師家他還是定時去,他在復興路的那個弄堂里進進出出,可以聞到某家店里的奶油冰激凌的味道。華老師每次要查看他的速寫本。阿松覺得華老師在看完之后,臉色就會舒展開來。華老師說,嗯嗯,可以的,有進步,線條流暢多了,結構上也合理。阿松只聽華老師的,別人說什么,他只當耳旁風,只當放屁。

阿松在外面走,他不想回家,他想讓那幫搗蛋鬼玩夠了滾蛋了才回去。他在一條街閑逛。

春光照相館。櫥窗前,阿松站住了,他看到王先生在櫥窗里忙,他要把櫥窗重新布置一下,要拿下舊照片,換上新的。大大小小有七八個相框,相框里男女老少都有。他擺來擺去不滿意,他累了,直起腰來,同時敲打著坐骨神經,他抬頭看到了阿松。他朝阿松攤攤手,搖頭,意思是說搞不定。阿松畢竟是畫圖的,未來的美術生,靜物擺設對于阿松來說,實在是小菜一碟。阿松就隔著玻璃指導王先生怎么弄,上下左右一調整,感覺上就生動多了。

王先生出門,請阿松去照相館里坐。阿松不想去,王先生硬拉阿松去。王先生這天生意不好,一個人沒有,白板,他就拽著阿松聊天。兩人坐在外間的長沙發上聊,長沙發是給客人休息預備的。王先生說,阿松是有水平的,櫥窗嘛,就是要這個樣子才對,以前的相片擺法太呆了,怪不得生意一直好不起來。王先生又問阿松情況,又說看上去臉熟的。阿松說,前兩次來拍畢業照,都沒有拍成,是冬冬約的。王先生一拍腦門,哦對了,想起來了,對對,你們老是少一個人,你也在里面的,不過你現在頭發好像更長了,我認不出來了。你這個樣子像個藝術家了。阿松說,我們還是要來拍的。王先生又問阿松是啥個檔次,分配去向是哪里。

美專,現在在等通知。

王先生驚。

真的是藝術家啊,我的眼力還是好啊。我是沒有聽說過啥個美專,這個是頭一次聽到,這個一定不是一般人可以進去的。

全市試招二十個人。阿松說。

對<\\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我講<\\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真的不是一般人可以進去的,要特殊人才,必須的。

兩人沉默。

一會兒,王先生問,你是學西洋畫,還是國畫?

美術老師要我先畫速寫,素描,打基礎。不過我更喜歡畫油畫。

哦哦,王先生點頭。其實我也是美術愛好者,以前讀書時也喜歡畫圖,不過,就是天賦不夠,畫不上去,再講,運動來了,學畫的各方面條件都沒有了,然后就來這家照相館做,糊口謀生。年輕時,我也是經常跑美術館去看畫的,老實講,我是只看油畫,別的畫不看的。油畫是要遠看的,近看亂糟糟的,遠看才能看出名堂來。那么你們畫模特<\\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

阿松說,要畫的,工農兵肖像都要畫。

石膏像呢?

這個不能多畫,學校領導不讓畫,我是去老師那里才可以畫一點,我老師家里還有幾個石膏像。我老師講,要是不畫石膏像基礎不牢靠。

石膏像啥道理不讓畫,是因為有裸體石膏像是<\\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

裸體是不能畫的。

瞎搞,我一個美術愛好也曉得的,西洋畫不畫裸體還叫啥,米開朗基羅,拉斐爾,哪個大師不畫裸體,沒有裸體的西洋畫就不叫西洋畫,你說對吧。

阿松點頭。嗯嗯。

那你們去了美專以后會畫裸體<\\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

不曉得。

又是沉默。

阿松說他要回去了。他從沙發上站起,他說再見王先生,然后他往外走去,可王先生不讓他走。

王先生把一張“暫停營業”的牌子掛在門外的把手上,他又關門,鎖上,然后他要阿松在外面等一會兒。王先生去里邊的攝影棚,一會兒,王先生出來,他的手中拿著一個小紙袋,小紙袋是裝相片的。王先生的神色很凝重,和平時很不一樣,平時他總是很開朗的,時常嬉皮笑臉的,要不然他大概難以拍出讓客戶開心的照片。

兩人又坐在了沙發上。

王先生說,我要給你講個故事。

王先生的故事是這樣的:運動剛開始時掃“四舊”,夏天,有一個傍晚,外頭下著大雨,王先生已經打算關門打烊了。就在這個時候,居然有人來了。那人先是罩著雨衣,根本看不出什么樣子,進店來,雨帽摘掉,看清了,是個年輕貌美的女子。那女子跟王先生低聲說,想請他幫個忙。女子說她要拍一組照片。王先生說已經下班了,明天可以嗎?女子說,現在就拍。女子走進了攝影棚,王先生跟進。王先生打開了燈,女子走向中央,王先生要她把雨衣脫了,總不見得穿著雨衣拍照,女子脫了雨衣,居然是赤身裸體的,什么也沒有穿。王先生嚇壞了。女子要王先生拍,并且說要是王先生不拍的話,就會告他非禮強奸。王先生昏頭昏腦地拍了照。女子臨走時留下了地址,要王先生把相片洗印完了之后,送到她的住處去。她又給了王先生一大筆錢。幾天以后,王先生照著女子給的地址去送相片。那是在中山公園后門的一個別墅區里,可王先生再也見不到她了。人家說,這個女人已經自殺了,死的時候是赤身裸體的,以前她是跳舞的,被批斗了好幾次,像是精神出了點問題。王先生回來就把膠卷和照片燒了,后來他發現漏了一張照片在暗房里,幾次想燒,還是心一軟,留了下來。王先生一直記得那女子臨走時說的那句話。

她說了什么?阿松問。

人體是上帝的杰作。

這張照片在我這里,我現在想把它給你,王先生擺弄了一下面前茶幾上的紙袋。留在我這里一點用沒有,燒掉也方便,但是燒掉就燒掉了,燒掉了,就一點點痕跡都沒有了。你們畫圖的總歸是要畫人體的,你拿去,你是畫家,或者講是未來的畫家,這個照片肯定對你有用,可以臨摹,研究人體線條、結構、明暗,也可以作為創作素材,隨你。給了你,坦白地講,我也輕松了,放在我這里,萬一被什么人看到,或許還會出點什么事情。

阿松想看照片。

王先生制止了他。不要在這里看,你拿回去看。

阿松點頭,他把紙袋放在了包里。

阿松要走,王先生給他開門。王先生想了想,把門又關上。

你說,那個女人到底為什么臨死前來拍裸照?

可能精神上不太正常。阿松說。

不一定,可能還會有別的原因,我已經想了幾年了,總算初步有了個答案。你聽聽,我講得對不對。這個人,我說的就是這個女人,她來這里拍裸照,又不拿走,她是想要我,通過什么辦法,讓她的形象就一直留在這里,讓這個世界知道,有這么一個美女,跳舞的,上帝的杰作,來過,又走了。

阿松想王先生可能是對的,也可能并不那么復雜,那個女人就是因為病了。他以前也見過精神病人赤身裸體地在馬路上亂跑,不過那是個男的。

現在這個照片你拿去,王先生說,那么她的愿望就可以達到了,對<\\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

阿松又是不言。

王先生拍了拍阿松的肩,好了好了,我講得太多了,你走吧,你媽媽大概在叫你吃夜飯了。王先生打開了門,可是他繼續啰唆,不過,講好了,這件事情,在我這里就結束了,就不存在了,你現在踏出這個門,我們就一筆勾銷了。別人要是問起來,我是隨便怎么都不會承認的,甚至于我根本就不認得你的,而且,也沒有什么證據的對吧?王先生閃閃爍爍地說得很拗口,你,畫家,你聽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這次阿松想都沒想,使勁地點頭。

王先生往外伸手示意阿松可以走了,嗯嗯,再會!

黑白照,僅一個四十五度的光源,幾乎不帶輔光,反差很強。女人苗條,看不清臉,臉的一半被筆直下垂的長發遮擋住了,她的乳房很小,像個男孩。她坐在那里,三角區處在黑色的陰影中,她的腿細長,做交叉狀,腳形有點怪,腳背弓著如同一個半圓球,這個大概和她長期跳芭蕾有關。整個畫面最突出的部分是那只未被遮擋住的眼睛,眼神在長睫毛下追著你,是悲傷的,哀怨的,乞求的。

阿松不喜歡這個人體,這張相片讓他心煩。

二十六

家里很平靜,一點看不出弟弟的那幫搗蛋鬼朋友來過了。母親說,有鄰居去看了青年宮的美展,說看到了阿松的畫,是整個畫展里最好看的。

沒有什么值得高興的,他們都是不懂的,說好說壞都是外行話,毫無價值。

晚飯吃過,阿松去洗碗,他和弟弟一人一天輪著洗。他很快地洗完,然后進了自己的房間,鎖門。他已經在門上加了插銷,也不用再擔心弟弟會突然出現在他的身后。

對過的那扇窗還暗著,不知道為什么,這幾天都很晚,以前,七點之前一定會有燈光亮起。

他有點焦慮。

自從畫了油畫之后,家里松節油的味道就很重。弟弟幾次吵,要把他的松節油扔出去,說他聞了要吐,可是父母知道畫圖的重要性,父母跟弟弟說,如果想吐,那就吐好了,油畫是一定要畫的。有一次弟弟又吵,想進阿松的房間,進不去,索性就踹門大聲嚷嚷。沒想到房門突然打開了。阿松涂了一臉的油彩,并且手持兩把油畫刮刀朝著弟弟撲去。那次弟弟真是嚇破了膽,跌跌撞撞往屋外跑。阿松哈哈笑。弟弟后來有所收斂,也不敢再踹屋門了,阿松當時的那張自繪的彩色鬼臉實在太嚇人了。

有一幅未完成的油畫,四十乘五十厘米的,平時不畫的時候,阿松把它藏在書柜里。畫框是他自己根據書柜的大小做的。

現在他打開了書柜門,拿出了畫。

這是小孟老師的裸體肖像。

已經是第三稿了,一開始是坐姿,裸女披著長發,長發是褐色的,與白色的肌膚形成對比。但是阿松后來不滿意,放棄了,涂掉重畫。第二次是側臥姿,著力表現的是她的臀部,有一條毯子搭在身上,但遮不住什么。阿松一開始覺得這個造型很好,但后來還是不滿意,又涂掉了?,F在畫的是站姿,裸女站在窗前,月色和背景的燈光交織在她的身上,清晰地勾勒出柔美的線條。阿松對這一稿十分滿意。他打算就這么畫下去了。

這真是一個浩大的工程,每天他只能畫一點點,他用最小號的筆,輕輕地描。他的功底還是太弱,華老師說的沒錯,許多細節他都不知道如何處理,如何深入下去。

他會舉著望遠鏡看,觀察她的一切。絕大多數的時間他是在等待一個時間點,在那個時間點上,她脫去衣服,洗浴,或是上床,她裸露著或是半裸露著被他看見,動態和表情,各種光影,等等。如果他能捕捉到他想要的,那么他一定會迅速地記錄下來。

他畫了很多的草圖,有多少張他自己也弄不清了。那些草圖上的人體線條都是非常概括的,有全身的,也有半身的,還有局部的。

他全身心地創作,有時候,他覺得非常累,累到跪在了架前畫,當然更多的時候,他非常享受,他真的感覺到和畫中人融為一體了。他畫她,她也畫她自己,他們互相商量著下一筆,用什么顏色和筆觸,落在哪里。有一次,他邊畫邊做夢了,他聽見小孟老師說,你別畫了,那個部位可以了,已經比真實還真實了,而且你這么用筆我覺得癢。當然,還有情欲。

對過的燈終于亮了起來。

他舉起望遠鏡看了會兒,然后他打算開工了,但是他找不到速寫本了。

那里面可是有上百張的裸體速寫。阿松的第一反應是他弟弟拿的,他覺得他弟弟現在越來越壞了,軋壞了道了,什么惡心的事情都做得出來。

弟弟已經睡著了,阿松上去把他揪起。阿松問他那些速寫畫哪里去了。弟弟說沒有拿,他要拿他的那些畫做什么,他看都不想看。阿松又問,你的那幾個同學呢,他們有沒有拿?弟弟想了想,說,不可能。他們也不喜歡你的畫,你把他們畫得那么丑,他們其實就想撕你的畫。

阿松手持著一把油畫刀,最大號的那種,刀鋒上還粘著深紅色的顏料。阿松舉起那把刀指著弟弟的鼻子,阿松說,你要是敢騙我,我就殺了你。弟弟嚇得發抖,他對自己的阿哥有了更進一步的認知,他不僅可以扮鬼,還可以成為一個殺人犯。

父母聽到響聲進弟弟屋,他們看到的場景是阿松手持一把血淋淋的刀對著弟弟。父母真是嚇暈了。

阿松呆坐在自己的屋里,對過的燈一直亮在那里,可他已不再關注,他只是在想,那些畫究竟到哪里去了。敲門聲,不是弟弟的敲門風格,這是父母。

阿松開門,父母進。父母坐在了阿松的身邊,一邊一個。母親寬慰阿松,阿松啊,圖畫么再找找,總歸找得到的對<\\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

阿松搖頭,找遍了,找不到了。

母親說,找不到就算了,有可能是你弟弟帶到家里的那幾個搗蛋鬼拿走了,惡作劇,也可能哪天又送回來了。還有一個可能是,你自己稀里糊涂地帶了出去,想讓華老師看,在路上被偷了,或者自己弄丟了。你這個人有時候就像靈魂出竅一樣,有好幾次我從你身邊走過,你都沒有看到我,你連你自己的媽媽都不認識一樣的。

父親點頭,是啊是啊,這個小人從小就跟人家不一樣的,兩只眼睛好像在看你,不過實際上面他眼睛里根本就沒有你,他在看別的地方。還有,還記得<\\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那一次尋腳踏車,尋了兩天兩夜,總算尋到了,就在后門口樹下面,根本就沒有踏出去過,老糊涂的。母親說,你弟弟不懂事,一直是皮大王,從小就是這樣,也沒有辦法。哪怕就是他和那些搗蛋鬼把你的畫弄沒了,你也不能拿著刀對他,曉得你不會哪能的,不過要是把他嚇出病來哪能辦啦?樓上十六室偉偉不就是被體育老師嚇出病來了?現在只會在家里兜圈子,吃精神病的藥也沒有用場。

阿松一直沉默。他知道多說無益,也于事無補。沉默了許久,他說,曉得了。

父母起身往屋外去,明天還要上班,兩個小孩也真是讓他們煩的,連睡眠都不能保證。屋里的燈光有點怪異,左邊一個小燈,右邊一個小燈。父母其實很不適應這種燈光,父母要阿松開大燈,可是阿松就是不開。這個時候,父母看到了那幅四十乘五十厘米的未完成油畫,以前他們根本就沒有機會看到這幅畫,作畫時阿松肯定是要鎖上房門的,而且一旦停筆了,他肯定會把畫收進書柜里,外面擺放的油畫都是小幅的風景速寫,有臨摹的,也有寫生的,畫照片的。不過現在這些畫差不多也都不見了。

那個畫中的裸女把父母嚇壞了。

一左一右的兩個光源,把這個未完成裸女照得立體感特別強,盡管下半身模模糊糊的還沒有畫好,但是這個光屁股女人就是呼之欲出的樣子。

母親緊張地一把抓住了父親的胳膊,父親看畫,又看阿松,父親說,你在畫什么?

接下去有好幾天,阿松不畫圖了,他黑夜睡白天也睡,而且毫無胃口。弟弟也變得乖了。阿松起床了趿著木拖板在屋里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弟弟就縮在角落里看連環畫。那天弟弟突然抬頭對他說,我問過他們了,他們說不知道,沒拿。阿松不理他。弟弟說,他們說,你每天都在畫的,就是送他們幾張其實也沒什么。

阿松要弟弟閉嘴,不過弟弟有一句話是提醒他了,他之前是每天都在畫,可是他已經有好多天不畫了,拳不離手,曲不離口,必須天天動筆。這是華老師對他的要求。

阿松又拿起了畫筆,他勾勒涂抹,畫了幾張,但是好像已經失去了感覺。那些僵硬的線條和莫名其妙的造型,他自己都看不下去。他不想畫了,繼續睡覺。

最先是從電影院門前的電線桿上開始的,某人走過,停下了,他看到一張畫,是鉛筆畫,畫面上是人體,盡管筆觸很寫意,但是毫無疑問,畫中就是裸女。某人緊張了起來,這還了得,一張裸女畫貼在了公眾場合。某人在看的時候,更多的人圍了上來看,觀者的感覺和某人是差不多的,都是覺得不可思議,是什么人吃了豹子膽了,不僅畫了,居然還把畫貼在了大馬路上。

后來,糾察隊的人來了,見眾人在看一張亂七八糟的畫,上去一把撕了。糾察隊的人驅散了人群,散了散了散了,有什么好看的。糾察隊的人把畫撕成了碎片,拋向空中。好像出了點事,但還好,很快過去了。亂世,無奇不有,大家都忙,散了。

可是第二天又來了,這次的事情是發生在新村南面的圍墻上。又是一張裸女畫。眾人圍觀。有人前一天在電影院門口看過一張,然后做了比較,以為這張比那張畫得仔細了,兩只乳房都畫出來了,上次那張僅畫出了半只。眾人看畫,聚在那里,在議論,在問來問去,到底什么人畫的,又怎么貼在這里?

又有里革委的人來了,里革委的人也不說什么,上去一把撕下了畫。里革委的人其實也不想多事,夠忙了,里革委也叫大家散了。大家又散了。

但是隨后的幾天里面這些裸女速寫畫不斷出現,車站,學校門口,澡堂門前,剃頭店等地方都有畫貼出,并造成圍觀。最先的幾張是沒有落款的,但是后來的就有了落款和日期,不過字很潦草,看不清。又多了幾張,落款的那個字就讓人猜出來了:

松。

松?松是啥人?

那天,金禾去一條街的醬油店打醬油,她手里提著個醬油瓶子。到了醬油店門口,她見一群人在圍觀墻上的一張畫。金禾擠上去看。她看清了,腦袋嗡的一下。

這是阿松畫的,金禾一眼就認它出來。好多年了,阿松把她當模特畫了無數張速寫,就是這樣的風格,灑脫而流暢的線條,暗部是手指搓出來的各種灰調子,頭發涂黑后還會用橡皮或是胡須刀刮兩下。阿松的人物速寫畫辨識度太高了。阿松畫金禾,金禾有滿意的,也有不滿意的,她如果覺得不像,就搖頭說不好。如果說不好,阿松多半就會撕掉重畫。

可是金禾實在不明白,阿松什么時候畫裸體了,還有,他的裸體畫為什么貼在醬油店的門口,金禾也顧不上打醬油了,她上前把那張畫揭了下來。金禾在揭下畫的時候,一些人十分不滿,他們才看了一個大概,還沒有好好看呢。

一些人沒畫看了,就看金禾,好像金禾就是那個模特一樣。金禾被看得面頰通紅,感覺上很心虛的樣子。她趕緊擠出人群跑了。

阿松一直在睡覺,他睡了一覺又一覺,他覺得好疲勞。樓下有人尖著嗓子把他喊醒。阿松起身,推窗,陽光如鞭擊打在他的臉上,他幾乎睜不開眼來。他瞇著眼看到了金禾,金禾的手中還揮舞著一個深色的酒瓶子(裝醬油的),但又好像不是請他喝酒的樣子。

阿松下樓。

金禾站立在他的面前,她把那張畫送到了阿松的鼻下。

這是什么?

阿松接過畫看,他很吃驚,他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他當然認識這個就是他畫的,而且他也記得這是什么時候畫的。那個晚上,明月高懸,快中秋了。他舉著望遠鏡,對過的老師盡入眼底。然后他幾乎是一筆成畫,那一晚,老師顯得格外嫵媚和妖嬈。

阿松問金禾怎么回事。

是你畫的嗎?金禾問。

阿松點頭,問這張畫怎么會在她那里。金禾告知說是在醬油店門口撕下的。阿松問他的畫怎么跑那里去了?

金禾沖著他嚷,你問我,我還要問你呢!那些人說,這幾天有人把你的畫到處亂貼,聽說電影院、剃頭店那里都貼過了,看的人比前兩年看大字報的人都多。

嗯嗯,謝謝你,我曉得了。

阿松轉身,往樓里去。金禾又叫住了他。

哎哎哎。

阿松折過身,等金禾繼續說話。

幾天不見,你的樣子怎么變得那么怪了?

我怎么啦?阿松問。

你看你的頭發,比我的都長了,都可以梳辮子了。你索性扎個辮子還好一點,這個樣子,男不男女不女的也太難看了。趕緊剃頭去吧,對你不了解的人,要把你當成流氓的,你知道嗎?

剃頭師傅一直不幫我剪,他說這個是女人的頭發,錢要加倍,那不是敲我竹杠嗎?

那你不能想想辦法啊,或者在家里自己先剪得短一點,然后再去剃頭師傅那里,辦法總歸是有的,對不對?

可是我家里剪刀剪不斷頭發啊,兩把剪刀都被弟弟剪馬口鐵罐頭剪壞了,家里面什么東西都會被他弄壞,弄得不能用了。我在等磨刀師傅來,但是磨刀師傅又不來,已經兩個禮拜了,磨刀師傅就是一點聲音都沒有。

好吧,你總歸有道理的。這樣,我跟你講清楚啊,下個月的二十號,還有三個多禮拜吧,文武打比賽對吧,他打完了比賽無論輸贏,我們都要去拍畢業照的對吧?

對的。

那,我的要求是,到時候如果你還是這么男不男女不女的樣子,那我就肯定拒絕拍照的,你們六個男的自己拍吧。

金禾你放心,到時候我一定剪掉,你放心好了。

還有,金禾指了指阿松手上的畫,你趕緊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畫的作者是你,賴都賴不掉了,可怎么會流入到社會上去的,又是誰在一張一張貼的,這種讓人惡心的事情到底啥人做的?要不然,我們就此絕交,我以后也不想再看到你了。

阿松一臉茫然。

為什么?

別人還以為你是在畫我呢。

不會的吧,阿松認真地說,阿松還上下打量了一下金禾,不會有人往那方向想的吧,金禾你書讀得太多了,想象力也太豐富了,你想多了。

金禾看上去比較瘦,女性特征并不突出。阿松的腦子里突然閃過兩個畫面,金禾的裸體肖像,還有王先生硬塞給他的那張女人照片,兩者之間好像是一種風格的。只是金禾的腿比那個女人的短,還有她的腳背肯定不是半圓球形的。

阿松一腳踹開弟弟的房間門,他手里拿著的是醬油店門口撕下的那張畫。弟弟在拆弄一個鬧鐘,那個鬧鐘不時地響起尖銳的鈴聲。弟弟抬頭看他,又看他手中的畫。

你不要問我,我不知道。

阿松還是站在他的面前,一聲不吭,只是怒視著他。

哎呀,你走開走開,你把光線都擋住了。鬧鐘鈴聲又響起,一直響,好不容易不響了。弟弟繼續說,我真的不知道,我向毛主席發誓。前天我在剃頭店門口也看到貼了一張,我反正看到一張就撕掉一張,這個你放心好了。不過啥人偷了你的畫,啥人貼的我真的是不知道。

你給我去查清楚。

查不清楚的,我已經一個個地都去問過了,他們都說我是神經病,要是再懷疑是他們貼的,就要打我,要砸扁我的狗頭。這幾個人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的,他們真的會把我的頭砸扁的。好的我曉得了,我絕對不把那幾個人帶來家里玩了。這幾只赤佬癟三!

阿松還是站在他的面前不動。

你走開點呀,我真的沒有光線了,弟弟又抬頭看他。哎,你這個人怎么介下流啊,你老畫這種黃色畫啥意思啊。你老是怪別人,怪我,你怎么不怪你自己啊。

阿松無話可說,他想要跟弟弟說,他的理想是成為一個油畫家,油畫是西洋畫,西洋畫最注重人體結構和造型,世界上最偉大的作品都是裸體人像。當然,還有一些復雜得多的,說不清的理由在里面。

可是弟弟能聽懂嗎?

還有啊,弟弟說,你到了晚上就偷畫對過的女人。他們都知道了。

他們還知道什么?

你有一個望遠鏡,你看不清的時候就用望遠鏡。他們說你是個畫家,又是個流氓。他們說想為你好,讓你成為畫家,不想看你成為流氓。

他們什么時候說的?

說了好幾次了,我也記不得什么時候說的,還有,他們說什么時候還要教訓你一下,你要再敢用望遠鏡看,就把你的望遠鏡彈碎掉,他們里面有彈皮弓神槍手的。打麻雀一打一個,想打哪只麻雀那只麻雀肯定就死定了。

阿松記得,有一次弟弟拿了一袋血淋淋的死麻雀回來,說是剛剛才打死的。阿松見了惡心,父親還很高興,父親把死麻雀處理干凈,做了盤醬爆麻雀,死麻雀醬爆以后倒真的是很好吃的,阿松也吃了好幾只。父親那晚還喝了不少黃酒,還醉醺醺地說了,兩個兒子,大兒子玩虛的,小兒子來實的,大兒子肯定弄不來這盤麻雀,他大概只會畫麻雀。

二十七

小孟老師全名叫孟菁,她二十一歲。孟菁起先教語文,后來生理衛生課也教。她的課其實講得不錯,她講毛主席詩詞,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飏直上重霄九,講的時候動了真情,差點落下淚來。有老師去聽小孟老師的課,聽后的評語是,孟菁老師是個善于解讀文本,且感情豐富的人。

男生們喜歡聽孟菁的課。聽課是次要的,多半還是因為小孟老師是美女,她真是太養眼了。男生們上小孟老師的課,多半是嘻嘻哈哈人來瘋似的,他們把書本或是其他的一些什么雜物在課堂上扔來扔去,根本不在乎她在講什么。有時候,甚至會有一只臭鞋落到講臺上。眾人大笑。他們也希望看到美女老師的反應,可他們得到的反應就是沒有反應。小孟老師繼續講課,深陷在自我之中,根本不顧別的。教室里會漸漸靜下來,當然也有個別的拎不清的男生繼續鬧,完全不識趣。

在讀師范的時候,孟菁有過一個男朋友,男友是畫家,在某個場合兩人相遇了,男友說他在創作一幅畫,知青題材的,孟菁太像他要的女主角了。孟菁答應去當他的模特。男友的畫室在巨鹿路上,孟菁頭一次進入畫室,差點被他的煙味以及松節油味嗆得喘不過氣來。但是她很快地就適應了。服裝是畫家提供的,上衣緊一點,能夠體現出她的身體曲線,下身短一點,可以露出她的美腿。

孟菁根據畫家的要求做著一個向陽擦汗的動作,一動不動。實在太累了,畫家要她休息一下。他會給她一杯咖啡,然后他就提出要替她按摩,讓她可以放松一些。后來就上床了。孟菁那時很傻,十八歲都不到。她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她只是覺得他的床很油膩也很冷,而且有塊什么突出的東西一直抵著她腰部,疼。后來畫家要她別來了,他畫的是一組群像,要畫七八個女青年,會有不同的模特來畫室工作。

后來“知青圖”展出了,是在美術館里,展出的信息是孟菁從報上看到的。她去美術館看畫,畫很大,幾乎占據了一整面墻,可她就是沒有找見她自己。那個向著太陽擦汗的女知青肯定不是她,除了胸部和腿部,好像還有一點點她的身體的影子外,別的肯定都不是了。她的臉沒有那么大,而且臉上也從未有過那種深色的高原紅,她的手臂也不會有那么粗壯,還有那個臀部,根本不是她的。

她坐在美術館的門前,不愿離去,她等畫家。沒有別的意思,她就是要問畫家,她被他弄到哪里去了,為什么?后來,人家告訴她,畫家得了大獎,畫家去北京領了獎之后,就上山下鄉去了,天涯海角,去了哪里不知道,也許在到處亂跑。不過肯定不再回來了,他是為藝術而生的。那個畫室,已經變成生煎饅頭店了。

孟菁去那個店吃了二兩生煎,真夠難吃的,干乎乎的,還有一種她不喜歡的,有點像松節油的味道,可是居然還要排隊。她想她以后再也不會來這家店吃生煎了。

孟菁師范畢業后,就分到了秀湖中學教書,學校告知她還要代一兩門副課,因為師資太緊張。孟菁想了想說,音樂可以,她學過一點鋼琴,領導說音樂課有老師教了。孟菁說那美術課大概也可以,起碼美術賞析課她有興趣教的。領導又搖頭,領導說學校不設美術課,后來領導又說,學校有個美術組,那美術組就歸你管吧。

孟菁最初見到阿松的時候吃了一驚,阿松和那個畫家長得太像,就像是畫家的少年版。孟菁問阿松,家里有人,比如說哥哥有當畫家的嗎?阿松說,他沒有哥哥,只有一個弟弟。孟菁喜歡阿松的畫,她喜歡他畫面里的那種靈動飄逸的氣息。同時她也喜歡上了阿松這個男生,這個學生內斂,聰明,他畫圖的姿態很優雅,而且他的眼睛特別明澈,又似乎老是在觀察可以入畫的對象。

孟菁帶阿松去看過兩次畫展,頭一次去的時候,阿松才入校,他的個頭還沒有孟菁高。孟菁看畫時,有時會下意識地牽起他的手。孟菁會忘掉,跟在她邊上的是她的學生,而不是她的弟弟。孟菁有個弟弟,姐弟倆感情特別好,小時候上街,孟菁要是不牽上弟弟的手,他就哭。第二次孟菁再請阿松去看展時,阿松已經比她高半個頭了,孟菁再下意識地碰他的手時,阿松會躲閃,面紅耳赤。孟菁扭頭看他,笑,哦,三年級了,長大了。我說過的,你和我弟弟一般大。孟菁后來很少提起她弟弟,弟弟病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病,肌功能衰退,而且還有了語言障礙。

那次,孟菁帶著阿松立在畫家的那幅“知青圖”前看,看了好久。孟菁問,你覺得怎么樣?阿松說,我一定會畫得比這個好。

是嗎?你覺得這張畫不怎么樣?人家可是得了大獎的。

阿松不言,良久。

他把你歪曲了。

孟菁大為吃驚,她沒有想到,他居然連這個都能看穿。

其實,這幾天,孟菁的心情不錯。她不是正班主任,也不是學校分配辦的,壓力并不很大。當然也挺忙的,要幫助做點外調,有學生的家庭情況表亂填,需要核實。還有就是,阿松的事。美術組出了個阿松美校要了,那是樁大事,領導大大地表揚了孟菁,教育革命后??茖W校第一次試招,全市才二十個名額,秀湖中學居然有學生入榜。那在校史上也是很光彩的一筆??墒敲陷伎偢杏X心里不踏實,她還是三天兩頭跟美校那邊打電話,問這問那。美校老師煩了,說,小孟老師啊,這樣好了,你就跟你的那個學生說,他已經被錄取了,叫他做準備就是,我們這里是要住校的,生活用品什么的要自己帶的。你就吃了這顆定心丸吧。

孟菁笑,我才不這么說呢,我是一定要拿到你們的通知書才放心。哎,我問下,以前下放在我們學校的華老師已經調去你們學校了吧?

華老師已經來了,對方說,華老師他們在準備教學大綱呢,這是第一屆,沒有經驗,要想得周密一點,所以他們很忙很累的。你的那個學生是華老師一手帶出來的,他多次說過,那個學生與眾不同,前途不可限量,會好好栽培的,所以,真的放心好了。

華老師真是這么說的?

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

孟菁心滿意足地放下電話,可是過不了兩天,她還會去電話追問,后來人家索性就不接她的電話了,孟菁也不生氣,她知道自己在阿松的事情上,有了點強迫癥。

孟菁走過學校的長廊,沒什么人。她聽見有打字的聲音,她知道那是顧老太,她住在學校,而且總是有打不完的字。她沒有去顧老太那里打招呼,以往她總是會去顧老太那里問個好,而顧老太就會停下手中的工作,拉住她說話,問她男朋友在哪里。孟菁說,天上飛著呢。顧老太會說,別拖,別像我,你別看我現在像個老巫婆,可在你這個年紀一點都不比你差的。來,看照片。孟菁看照片,孟菁說,顧老師你年輕時真漂亮,簡直是風華絕代。顧老太毫不謙虛,點點頭,一轉眼就過去了,所以,不要辜負韶華。然后,顧老太會拉開抽屜,她的抽屜里有糖,她會剝開一顆糖,然后塞在孟菁的嘴里。

孟菁有事,她要盡快地去更正兩張學生情況表。一個學生說有兩個姐姐都在務農,還有一個學生說他得了類風濕關節炎,癱在床上起不來了。但是調查下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她匆匆地往自己的辦公室走,顧老太的打字聲在身后逐漸地弱了下來。

辦公室門前,光線有點暗,又有不知道從哪里來的一道光源,照在辦公室門口的墻上。墻上貼有兩張畫,在光照下倒是可以看得清。孟菁的辦公室有五位老師合用,都是教中四年級的,幾位老師都不在。孟菁也是因為要更正表格才特意過來的,表格下午要送上去的。

一張是水彩速寫,另一張是炭筆速寫。她一眼就看出那是她自己。水彩是站姿,炭筆是臥姿。全裸。在彩圖上,有一條紫羅蘭色的絲巾扎在她的頭發上,絲巾是二十一歲生日那天她買給自己的禮物。

有一次阿松說,小孟老師紫羅蘭色最適合你了。

她弄不清楚發生了什么。

他是什么時候畫的,為什么又貼在了辦公室門口,多少人看到了,別處還會有嗎,接下去怎么辦?

她的腦子是蒙的。

那晚,阿松和趙小雷,還有海洋坐在橋頭堡上。堡頂上生長了一些植物,應該都是野生的。這個地方打過仗。阿松更小的時候,在周邊撿到過子彈殼。

植物叢中有蟲鳴,各種怪叫聲。有一株高點的植物上居然有知了在叫。阿松打算去捉知了。海洋說你別去捉它,我喜歡聽它叫。阿松說,其實知了是可以吃的。海洋說,知道。趙小雷也說,知道。阿松說,在火上烤烤就可以吃了,其實蟑螂也可以吃的。那兩人不言,抬頭看他。阿松說,蟑螂放在火上烤烤就可以吃了,我爸吃過,他還問過我想不想吃,我沒吃。那兩人還是不言。阿松問,文武怎么好幾天不見了。那兩人說,在訓練。阿松又問,金禾、金谷兩人也沒看見。趙小雷說,吵起來了。阿松問,為什么?趙小雷說,搶著去上山下鄉。阿松問,那么最后到底啥人去了?趙小雷說,不知道。阿松問,你怎么會不知道?海洋說,哎呀,你管人家做啥啦,你還是管好你自己吧。

阿松不作聲了。

火車來了,一節一節的車廂從眼前掠過。

趙小雷突然從兜里掏出了一張裸體畫,他把畫遞給了阿松。橋頭堡邊上的路燈可以照亮一切。阿松接過畫,瞄了一眼,然后折起,對半折,再對半,一直折成很小的小方塊,他把小方塊放進了上衣兜。一會兒,海洋也塞過來一張裸體畫,阿松以同樣的方式接過,瞄一眼,折,再折,折成了小方塊,也放進了兜里。以前,人家把他的畫折成小方塊放在兜里,現在他把自己的畫折成小方塊放在兜里,他們好像都是有小方糖吃的孩子。

沉默。

阿松問,哪來的?

趙小雷說,到處都是,每天都有。不知道哪個烏龜王八蛋貼的,聽說你弟弟不要你畫圖,他在外面說你畫圖把家里的錢都用光了,他現在連牛奶都沒有的喝了。他不想讓你去美校,他要你上山下鄉去。

阿松說,不是他,他沒有那么壞。

海洋問,那會是啥人。

肯定是他的那幫朋友做的事,他老把那些人帶來家里玩。

趙小雷說,那他們什么目的?

阿松搖頭。又是沉默。

蚊子太多了,三人都在不時地拍打自己身體的裸露部分,手臂、腿、臉。但是三人都不想回去,他們就這么坐著,被蚊子咬,然后就噼里啪啦打蚊子。

又駛來一列貨車,遠看像是裝煤的,近看不是,是用油布罩著的高射炮,好多節車廂,好多高射炮。他們想,遠方在打仗了。

海洋突然問,以后中學畢業了,會有去打仗這個檔次嗎?這個問題很尖銳,也很深刻。沒有人能回答得了。

二十八

金禾從朋友那里借了本《牛虻》,她把自己關在房里,哪里都不去,如饑似渴地讀完。小說最后亞瑟給瓊瑪的一封信讓她大哭了一場。

她看完后去還書,回來時遇到了趙小雷家樓下的歡歡。歡歡問她下午的活動參不參加,金禾這幾天埋頭看小說,因此不知道歡歡說的活動是什么。歡歡告訴她,下午兩點,在一條街的電影院,學校包場放兩部電影,在校生和應屆畢業生都可以去。就是在放電影前要有一個會,好像是關于上山下鄉的內容,有先進人物來演講。

金禾喜歡看書,也喜歡看電影,金禾說那去吧。

下午兩點,金禾就去了電影院。電影院里差不多已經坐滿了,都是熟悉的面孔。金禾好不容易找了個空位坐下,后面就有人叫她,金禾回頭看,是冬冬。

冬冬邊上坐著的是美玲,美玲滿面紅光,貼著冬冬。

金禾想換個座位,起身看,一個空位都找不到。后排的美玲說,哎,你坐下吧,你擋到我的視線了。美玲是學校文藝宣傳隊的,能歌善舞,她的聲音也好聽。金禾無奈,只得重又坐下了。

旁邊有人說,今天的兩部片子都是外國的,一部是卓別林的,一部是《賣花姑娘》。金禾沒有看過卓別林,實在想看,要不然她真的就離場了。

說好了的,放電影前,要有個會,有上山下鄉的先進人物來做宣講。幕布拉開,臺上有一張條桌和幾把空椅,等人來。一會兒從側幕上來三個人,其中兩人金禾不認識,但走在中間的那個金禾是很熟悉的,金谷。

三人上場,坐在條桌后,話筒對準了金谷。左邊的老師說,今天是秀湖中學的金谷同學巡回宣講。金谷同學是可以留在上海的,但是他堅決要去上山下鄉,他也是可以去近郊農場的,但是他堅決要求去蘇北大豐……

金禾一時耳鳴,好像什么也聽不見了。

后來右邊的老師又說了幾句什么,金禾一句都未能聽進去。

接下去金谷開講了。他貼話筒太近了,聲音很響,喇叭里一陣刺耳的嘯叫。在金禾的眼里,現在坐在臺上講話的那個人根本就不是她的阿弟,一點不像。他穿著軍裝,戴著軍帽,感覺上英氣逼人。他在那里從容不迫地談人生理念,心路歷程,談他如何從疾病的困擾中擺脫了出來,成為一個健康的人,而且他不僅要成為一個健康的人,還要成為一個特殊材料制成的人。他已經入團了,就在入團的同一天,他又申請加入中國共產黨了,他已經向黨組織遞交入黨申請書了。

左邊的老師拿過了話筒,插言,老師說,組織上已經收到了金谷同志的入黨申請書,組織會盡快研究討論金谷同志的申請,希望他早日成為一名共產黨員。

有人喊口號,向金谷同志學習!致敬!全場氣氛無比熱烈。金谷起身,他敬了個軍禮。金禾不得不承認,她的弟弟真夠帥的,以前怎么就一點都沒有注意到。

又在喊口號。

金禾聽見她身后冬冬的嗓子比任何人都響,真是煩死他了。

場內安靜下來了,金谷說,他要朗讀一首詩,是他寫的,有一個夜晚,他心潮澎湃,夜不成寐,揮筆而就。

如雷般的掌聲。

金谷讀詩:

天空不再灰暗

大地不再飄散

我揚帆萬里,去廣闊天地

這不是普希金時代,生活從未辜負我

我去丈量耕耘祖國的每一寸土地

因為我有五十倍的生命

……

金禾的心臟怦怦亂跳,這首詩是她寫在日記本上的,知道金谷有偷看她日記本的壞習慣,她就到處藏日記本,隔段日子就換個地方,最近是塞在米缸里的??涩F在看來,金谷還是看過她的日記本了。她真的沒有任何隱私可言,包括她對某人的情感,她的那點心思。

她坐不下去了,她起身,往外走。

一個工糾隊員手中的電筒亮起,并指向她,坐下,回去,他說,好好接受教育!

金禾無奈,只得重新坐下。她的肩背處被輕輕地捅一下,又捅了一下,金禾知道那是冬冬的手,他有話想跟她說,但是金禾執意不理他。她真是陷入了困境,臺上的人和身后的人,她既不想看他們,也不想聽他們說什么。她只有無奈地呆坐在那里,把自己縮成一團。

唱歌了。金谷已經來到了舞臺的最前端,他在揮舞著旗幟。好像是變戲法似的,他突然展開了一面大旗。金谷左右揮舞大旗,很有節奏感。

我們戰斗在廣闊天地

時代重任擔在肩

打翻身仗

種爭氣田

……

全場起立,高唱“五七”贊歌,把會場氣氛推向了頂點。

早上,父親在報上看到了金谷,大驚,父親又把報紙給母親,母親猶疑,這是她的那個病病歪歪的兒子嗎?父母先去金禾房間,金禾不在臥室,她在衛生間洗漱。父親抖著報紙問,這人到底是誰?

金禾一嘴的牙膏沫,她瞥了一眼報紙,說,就是他,自家的兒子都認不出了嗎?

父母在看報紙,那張相片,兒子在舞臺上揮舞著旗幟,看上去了不起的樣子。母親流淚了,母親的淚滴落在了報紙上,報上的那幅照片也濕了。

金谷的臥室門輕輕一推就開了,那是從小就定好的規矩,家人是擔心金谷半夜突然發病,要是反鎖著門會救治不及。金谷還在熟睡中,他光著上身,趴著睡。床頭柜上,有多種藥物,還有那個噴霧劑。父母,還有金禾就立在門前看他,母親的手中提著那張被淚水打濕的報紙,三人就一聲不吭地凝視著那個趴著睡的風流人物。

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起來吃早餐。

二十九

冬冬母親的身體真是太差了,臉上總是一點血色沒有,母親出身于大戶蔡姓人家,祖上做茶葉生意發了大財,后來蔡小姐下嫁給了冬冬父親。父親是出了名的京劇票友,就是長得登樣些,別的簡直一無是處,既窮又懶。父親在冬冬兩歲時就去世了,是車禍死的。那晚酒喝得太多了,在大馬路被車撞了。父親去世后,母親也懶得再嫁了,就和兒子相依為命,身體一日不如一日,還動不動就暈倒。冬冬從小聽話,后來因為母親的暈厥病就更聽話了。但是冬冬對母親很有意見,就是母親堅決不讓他跟金禾再有交往。母親其實懂經的,她別的不懂,男女感情上的事情她是一目了然。母親在幾年前就已經軋出苗頭了,當時母親是一種靜觀其變的態度,后來不行了,金禾的檔次出來了,居然是務農硬檔,那就想都別想了。

母親有一天跟冬冬明說了。母親說,即日起,不能去金禾家,兩人不能軋馬路,自己家也不歡迎金禾來。母親覺得樓上的美玲不錯,美玲是上海工礦硬檔,而且上次美玲還說了,她的表阿哥是儀表局的頭頭,以后工作上有什么事可以找她的表阿哥。冬冬心里很難受,但是也不敢跟母親犟,她隨時都可能暈倒。

禮拜天,家里要包餛飩,母親喜歡吃餛飩。母親以前住在南市老城廂,經常逛街吃餛飩。后來搬到西區的新村里來了,這里找不到一家像樣的餛飩店,就只能自己做了。母親知道怎么做餛飩,但是她身體不好,基本不動手,具體的事只有靠冬冬。

周末的那一夜,母親失眠。她失眠是常態。半夜,母親起床,走到了隔壁冬冬的房里,母親穿極軟的軟底拖鞋,一點點聲音沒有??啥€是醒了,冬冬的夢原先是在晃動的,突然定格了。冬冬睜開眼來。

他看到母親站在他的床邊。

冬冬啊,母親啞著嗓子說。明朝就是禮拜天了,要包餛飩來。

曉得。冬冬說。還有別的事情<\\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

嘸有了,我就是來提醒你一聲。那么你就繼續困,我也要困了。母親又像是個影子般地退去。

然后冬冬就睡不著了。他打開了床邊燈,他看了下小鬧鐘,才凌晨三點多。他的鬧鈴是設定在五點鐘的。五點鐘去菜場,一切都來得及,剛剛好?,F在還有兩個小時,他就靠在床頭上,七想八想的。本來睡眠對他來說根本就不是問題,可自從和金禾疏遠了之后,他也會有睡不著的時候了,就如同現在,他就靠在床頭想金禾。他想起了那天下午金谷在臺上感情充沛朗讀的那首詩,那是金禾寫的。冬冬記得那首詩。金禾寫完后就背給他聽了。冬冬平時不過是看看連環畫什么的,文學素養比較差。但是金禾寫的詩,他都喜歡,有一種戳心窩的感覺。

我去丈量耕耘祖國的每一寸土地

因為我有五十倍的生命

冬冬還記得,當時他還問了金禾,為什么是五十倍,索性一百倍不是更好嗎?金禾說他笨,那不過是一種修辭,已經足夠夸張了。那天,金谷在臺上讀詩,冬冬實在忍不住捅了捅前面的金禾,但是金禾根本沒有理他,冬冬后來才反應過來,他身邊坐的是美玲,金禾怎么可能理他。

鬧鈴響了。

五點鐘到了。其實他是完全可以不讓鬧鈴響的,可他還是讓它響了。接下去,他就可以聽到母親的聲音了。果然,母親在叫他,冬冬啊,起來了!

菜場里人已經不少了。他匆匆地去各個攤頭買菜,薺菜、五花肉、筍、豆腐干等等。他的菜籃子一會兒就滿了。他從菜場出來,又去大餅油條攤買早點。攤邊上有一小堆人在往墻上看,冬冬也湊過去看,是兩張小畫,裸女,落款是阿松。阿松被人家惡搞的事,冬冬已經聽趙小雷他們說了。冬冬很憤怒,可也很無奈。

事情居然還在繼續,而且恰巧又讓他碰到了。冬冬沒有多想,上去就把畫撕掉。揉巴揉巴,扔了。

回家,吃了早餐,冬冬開始做餛飩。他心情不好,不說話,只是悶著頭干活。母親問他有什么不開心的,他搖搖頭,還是不說話。

他剁肉、剁菜、拌餡。然后包了一百只餛飩,冬冬包的餛飩有點奇怪,餛飩的耳朵是折了又折的。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會包出這個樣子來,好像一上手就包成了這樣,以后就再也改不過來了。母親說樣子好看的,冬冬包的餛飩她肯定會多吃幾個的。

餛飩煮好了,裝在了兩只湯碗里,他把湯餛飩端給母親,母親說,我先不吃,你給樓上美玲送一碗去。母親坐在紅木圈椅上,她在結毛衣。她大小姐出身,結毛衣這種事以前根本不會做的,后來總算學會了,還是美玲她媽教的。毛衣是給冬冬穿的,冬冬要去大國企,要穿得好一點才對。

冬冬還是把湯餛飩擱在了母親的面前。

母親抬眼看他。咦?我不是說了嗎,我先不吃,你給美玲送去。

這棟樓里民風淳樸,哪戶人家要是做了餛飩,會端上一碗送隔壁鄰家。但樓上樓下一般不送的。美玲家住樓上,現在母親叫冬冬送上一碗,那肯定有更深一層的意思在里面。

冬冬好像沒聽見母親在說什么,他轉身去忙其他的。

冬冬!母親生氣了。

我說什么你聽見了嗎?給美玲家送餛飩去!

冬冬無奈,只得端起餛飩出門。冬冬其實一點都不想送這碗餛飩。那天下午從電影院出來后,美玲就對冬冬不理不睬的,晚上軋馬路也不叫他。冬冬去約她,美玲就說,不去,還說,金禾不去鄉下頭了,她弟弟代她去了,你開心得睡不著覺吧。

餛飩碗燙手,冬冬家三樓,美玲家六樓。送一碗餛飩要爬三個樓面。冬冬爬了一個樓面就好像爬不動了,他覺得現在送餛飩去很沒意思,像是自討沒趣。

他坐在了樓梯上,想來想去,感覺到做人好難啊。肚子又餓了,已經過了中午十二點了。他從口袋中掏出了鑰匙圈,鑰匙圈里有把多功能的小洋刀,掰開,內里有一個小勺子,小勺子的用途十分廣泛,可以掏耳朵,當然用來吃餛飩也是沒問題的。僅一會兒,他就借助小勺子把一碗十只餛飩一口一只吃了,又捧起碗來,仰面把餛飩湯也喝得一滴不剩。樓上有個阿婆剛好下樓,阿婆問,哎喲冬冬啊,你在這里做啥啦?阿婆看上去病病歪歪的,活不了幾天了,可是聲音出奇響亮。冬冬趕緊逃。

回家門,母親問,哪能啦?

送到了!冬冬說。

美玲吃了<\\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

吃了。

美玲講好吃<\\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

好吃。

那么你再送一碗去。

冬冬趕緊繼續逃,反正已經算吃過了,也不那么餓了,他逃出了樓外。胸有塊壘,哇啦哇啦地大叫幾聲,出出悶氣。別人看他覺得莫名其妙。

三十

十七年前,姚阿姨二十三歲,結婚已有三年了,一直未孕。姚阿姨和老公張師傅去醫院查了不止一次,查不出什么問題,但就是不孕。有一天,姚阿姨的表妹來找她,兩人也是多年不見了。表妹一踏進姚阿姨家門就哭,表妹是大學畢業,文化高,不像姚阿姨,只是技校畢業。姚阿姨一開始弄不明白,大學畢業生要在她這個技校生面前哭什么。

表妹告訴姚阿姨,她去年支內去了湖南“大三線”,這是被上面選中的不得不去。但她去之前已經結婚,還有了個兒子。

姚阿姨心有不滿,這些事情她都不知道,也沒有吃過喜糖。

表妹說,兒子生下才沒幾天老公就去世了,她要去“大三線”就把兒子托給了母親帶??墒乾F在她在“大三線”又找到了真愛,想想在上海有兒子的事情最好瞞著對方,對方肯定不喜歡她帶個小孩。后來又知道表姐生不出孩子,就想把兒子過繼給表姐。

表妹說,這次回來就是想當面談的。

技校生的腦子到底不靈光。私生子?姚阿姨問。

表妹痛哭。說,不是私生子,是和前夫生的,是合理合法的。

姚阿姨說,先看看再說吧。

姚阿姨就跟著表妹去看她兒子,看了第一眼她就說,我要了。

姚阿姨從表妹的手中接過了孩子,她問小孩叫什么名字。表妹說,叫海洋,他父親是船長,海難死的。海洋這個名字還是他父親起的,你們想換個名字也可以。姚阿姨說不換,就這個名字挺好的。

海洋慢慢長大。大概在海洋五歲的時候,姚阿姨有一段日子上吐下瀉,去醫院查,醫生告知懷孕了。大喜。然后生一女孩。又過了幾年,接連再生兩個女孩。不過海洋仍是海洋,海洋是男孩,是不可取代的。海洋懂事,聰明,孝順。姚阿姨和張師傅一直把海洋視若己出,他們就是想把海洋留在身邊,一想到海洋要去農村就再也回不來了,兩人就睡不著覺,完全接受不了。姚阿姨胸口都痛了。

然后他們思來想去,睡不著,長考,終于落子,走出了這步大臭棋。

那天,唐永義把海洋叫去。

海洋坐在唐永義面前,海洋看唐永義,覺得他好像變了,變得又干又瘦又黑。他煙不離手,還咳嗽。而且他身上還有一種難聞的味道,當然不能肯定這味道就是唐永義身上的,也可能是這個空間里本來就有的。辦公室灰蒙蒙的,沒有別的老師,據說他們都躲出去討論分配方案了。有人說他們是在中山公園邊上的一棟樓里,也有人說又搬了,去了閘北,最新的傳言是,他們一直躲在某個地下的防空洞里,那個防空洞以前是當乒乓球訓練館的,現在他們就在那里上班,累了就打打乒乓球。

當然,海洋對老師們去了哪里一點興趣沒有,唐永義叫他來,那么他就來。他其實從來就是很聽老師話的。唐永義也比較認同海洋這樣的學生,他不像紅衛兵干部那樣好出風頭,也不是老跟班主任過不去的那種小赤佬,海洋是中間的大多數。他總是坐在角落里做自己的事,好像有點停不下來,但他是悶聲不響的,從不礙到別人。有時候他會戴一副細邊眼鏡,度數很淺的那種。

唐永義說,今天找你來,兩件事。

這個時候海洋的思想有點開小差了。他看窗外,天上的云朵在飄動,特別歡快,有一塊云朵像極了天狗,大張著嘴去吞噬前面的一切。盡管誰也沒見過天狗,但是此刻的海洋確信天狗就是那個樣子的。天狗像是馬上要吃掉一只兔子了。海洋又突然想起,早上聽廣播里說,第六號臺風要來了。

唐永義清了清嗓子,又拍了拍桌子。哎哎,你聽見我在說話嗎?

海洋收回目光??粗朴懒x點頭,表示他回過神來了。

第一件事,告訴我,哪幾個去我家里造過反了。為什么?

沉默。

你去了嗎?唐永義又問。

海洋點頭。

為什么,去我家里有什么目的?聽說連金禾都去了?唐永義搖頭,難以想象,太瘋狂了。說說,到底什么目的?

沒什么,就是那天游泳回來,下大雨了,肚子又餓了,想去你家里躲躲雨,再找點吃的。反正給錢就是了。我們把錢壓在桌上的煙灰缸下了。

胃口真好啊,把我樓上樓下全都吃空了,然后給了十塊錢。這個生意不錯,下次還有這樣的好事別忘了帶上我。還有那張留言條,我一看字跡就知道是誰寫的。

唐永義又從腳邊提起了一只瓷瓶,瓷瓶破碎了,又被橡皮膠粘住。他說,我特意拿來了這個,我還想問問你,這個是誰敲碎的?

海洋瞄了一眼。說,是我。

為什么?我在替你做什么,你又在替我做什么?真是天曉得。知道嗎,這是古董,宋代青花瓷,宋徽宗的宮廷器物,在我們唐家傳了好多代。抄家,掃“四舊”,逃過好幾劫,現在倒好,你把它敲成了這樣。

當時和金谷打了起來,海洋輕聲說,就順手拿了個瓶子砸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一個寶,如果知道是寶,那我肯定不會砸他的,寧可被他打。

打架了?

他罵我連個親生的都不是!

他是這么說的?

嗯!海洋的眼淚嘩的一下流了出來,大顆的淚珠從他的臉上滾落。但是他很快地又把淚水擦干了。

海洋說,對不起你,我可以走了嗎?

你等等,重要的事我還沒有講呢。你的養父母……海洋的身子抖了一下。唐永義趕緊停下,想了想,換個說法。你上海的爸媽來學校講了幾次你們家的情況,學校還是很重視的,然后就指派我去做個調查。我去了湖南的701軍工企業了,見到了你的生母。她現在是那家大廠的工程師。

唐永義拉開抽屜,取出了一張照片。那是一張舊照,泛黃了,一個燙了發的女人,海洋和她有點像,都是那種細長的鳳眼,還有尖削的下巴。

這是你生母。

海洋看了一眼,他的視線很快地就劃了過去,他不再看了。他又扭過頭去關注那只天狗,它已經把那只小兔子吞下去了。

海洋,家庭出身是不能選擇的,你不能選擇,我也不能選擇,我要是可以選擇,那我肯定就選個工人階級家庭,這樣,入黨、提干、讀大學,都一點問題沒有的,對吧。你看我,有個資本家的父親,因此讀大學,我也只能讀讀師范的這種,可是你應該也看出來了,我這個人,是最不會跟學生打交道的。

海洋點點頭。

我是直截了當跟你的生母說了,如果確有其事,海洋是你的兒子,而且你現在愿意重新領回這個兒子,那么我們在海洋的分配問題上就有話好說,就可以在政策允許的情況下,力爭把海洋留在上海。當然,如果你不想這么做,那么海洋根據政策,就必須上山下鄉。你的生母說,她肯定希望讓你留在上海,而且她會盡快來上海完成一切手續證明你們母子的血緣關系,去產院,去派出所、居委會,要跑許多地方。其實,我看得出來,她心里一直裝著你。她說有幾次回上海,她在你們樓下偷偷地看過你。有一次,你還叫她阿姨。她給了你一塊芝麻糖,還有一只蘋果,你還有印象嗎?她說你那次穿了一件畫有小熊的兜兜衫。

沉默。

唐永義又把桌上的照片往海洋面前推一推,意思是要海洋收起來。但是海洋不伸手,他不想要。

現在學校就是要知道你本人怎么想的,唐永義說,學校要你本人寫一個情況說明,以及對這個事情的明確態度,這是個案,材料要盡可能完備,學校要報區里,區里可能還要報市里,反正你的問題很特別,肯定是要一級級地報。喂喂,你在聽我說沒有?

我可以走了嗎?海洋問。

唐永義終于忍不住了,他立了起來。他又抽煙,手在抖。

學校完全可以不受理你們家的事,可就是,可就是,唐永義在海洋的面前打轉。你畢竟是我的學生,是不是?我就想幫幫你,幫幫你們這個家,我去那種窮山溝溝里,坐火車坐汽車,車子轉來轉去,差不多坐了一周,其間還得了一次痢疾。他又一甩手,好好,這些我都不說了,那你,張海洋,你的文字,什么時候可以給我,你的生母也在等你的態度,她要申請拿年假來上海,她請假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在當地家里,她還有三個小孩需要照顧。

海洋不理他,還是轉身往外走去。

張海洋!

唐永義真的生氣了,他的眼鏡掛在鼻子上像要掉下來了。他一直顯得很神氣的樣子,可是現在看上去有點狼狽相。海洋突然想起來了,有個問題想問他。

唐老師,他是怎么死的?

誰?你問哪個人?

他!

唐永義聽懂了,海洋問的應該是他的生父。

他是船長,船在海上,暴風雨來了,船不見了,你的生父也消失了。那時候,你才六個月。

海洋還是扭頭走了,唐永義在后面喊也無用。他不知道,海洋的那份情況說明及表態書寫還是不寫,如果不寫,這個事情肯定是無法推進下去的??蓵r間不多了,他知道分在上海工礦的,有的都已經在企業落檔了,好像快的下個月中下旬就可以發通知書了。

唐永義一籌莫展。讀書時他成績一直很好,可他實在不適合當中學班主任,他一點不懂他的學生,也不懂如何可以和他們相處得更好。他一直在想,哪一天要是真的能離開就好了。

六號臺風來了,臺風是和雷暴雨一起來的。海洋家里的所有門窗都在咣當作響,而且整棟樓都是搖搖欲墜的樣子。三個妹妹在床上擠成了一團。

家長在尋找海洋,他們發現海洋不在家里,兩人問三個妹妹,妹妹們只是驚恐地睜大了眼睛,拼命地搖頭。突然之間,家里的燈滅了,很快的,整棟樓和整個新村的燈都滅了。一片漆黑,風雨大作,可以聽見樓里的各種尖叫聲,妹妹們也在尖叫,一聲高過一聲。上海這個地方,好像還沒有過這么劇烈的臺風?,F在,伸手不見五指,張師傅找蠟燭,好容易找到了一根,擦亮火柴去點,才發現那是根胡蘿卜。張師傅叫海洋,海洋海洋!他知道海洋一定有蠟燭,海洋什么都有,家里的大事小事,沒有海洋解決不了的。

海洋其實并沒有離開家,他是待在北面的那個公用陽臺上,他就是沖著臺風來的。他把自己反鎖在陽臺上,整棟樓四戶人家,沒有人在這個時候會去北陽臺的。

開始,雨幕中,還可以看到一些光,點點的燈暈。突然的一個炸雷,天地間完全黑掉了,唯有閃電在不斷亮起,刺眼,炫目。隨著閃電,暴風雨更猛烈了。

這個時候,海洋差不多把自己脫了個精光,他大喊,來吧,來吧,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唐永義跟他說,你的生父是個船長,他消失在一場暴風雨中?,F在,在海洋的幻覺里,他就在這條船上,父親把自己綁在船桅上,父親的胸前掛著望遠鏡。巨大的海浪從高空砸下,父親在嘶喊,左!左!左!右!右!右!但是船舵已經失靈了,整個甲板上的水手,都伸直了雙臂沖著天空祈禱。父親也放棄了,他的背景是黑色的吞噬一切的海浪,然而他看向他的兒子海洋。又一個浪打來,船不見了。

父親已經跌在水中,可以看到他的掙扎。父親長什么樣海洋不知道,可他就是認得父親。父親在水里呼救,伸著長長的無力的手臂希望兒子海洋立刻把他拉上岸去。

海洋爬上了圍欄,那不是陽臺的圍欄,那是在救生船上,他的兩只腳都爬了上去。這時候,頭頂上又是一個炸雷。

張師傅到處找海洋,后來,他透過北陽臺的濕淋淋的窗,看到了海洋身影,海洋幾乎赤身裸體地打算往下跳。張師傅大聲地嘶喊海洋,然后一腳踹開了陽臺門,他撲上前去摟住了海洋。風雨大作,又一股妖風吹來裹住了張師傅和海洋,像是要把他倆卷上天去。對面,又有哪棟樓的玻璃碎了,傳來了尖叫聲。

而此刻,海洋的生父在黑色巨浪中已化作了飛沫,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姚阿姨下班回來,累壞了。她走進新村,一步三喘。她看到了趙小雷,叫住了他。姚阿姨說,小雷啊,你去哪里???趙小雷說,阿姨好,我去替我爸拿藥。姚阿姨問,那你爸現在的身體怎么樣啦?趙小雷說,前兩天又去醫院看了下,好像不太好,這兩天,又好了。他總是時好時不好,很難說的,不過總的來說,還是好的。

姚阿姨把趙小雷拉到樹下,她看看四周,還算清靜,只有一個老頭在樓前埋頭挑揀雞毛菜。老頭肯定聽不見他們在說什么。

姚阿姨說,我聽說,你爸給學校分配辦寫信啦,說他身體情況不好,希望你能留在上海,哪怕去里弄生產組也可以。有這個事情嗎?

趙小雷點頭。

姚阿姨問,那有回音嗎?

沒有。

姚阿姨說,哦,那就再等等吧。

趙小雷欲走,姚阿姨又拽住了他,姚阿姨說有更要緊的事問他。

你覺得我們家海洋近來怎么樣了?

趙小雷撓頭,說,阿姨我不知道你是想問什么,海洋我們差不多天天見面的啊,沒什么啊。挺好的啊。

他沒跟你們說點什么嗎?

說的啊,他什么都說的。

他告訴過你沒有,到底是想上山下鄉呢,還是想留在上海。

哦,這個啊,他倒是沒有說,我想想,趙小雷又撓頭。他好像從來不說這個事的,大概他也是隨便的吧,都可以的吧。趙小雷又要走,姚阿姨還是拽著他,而且越拽越緊了。

你覺得,我們家海洋,最近的腦子有毛病嗎?

沒有。趙小雷肯定地說。

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可不要透露給別人,好<\\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阿姨相信你,你和他是最要好的朋友,你幫阿姨分析分析看,好<\\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

阿姨你講。

上個禮拜五刮臺風你還記得嗎?

趙小雷當然還記得,半夜里,一個炸雷將他打醒,他當時還在想,以后要是上山下鄉,一旦來了臺風,可能會更猛烈的吧。他以前看過一本連環畫,一個秀才連同他的茅屋從山下被大風卷到了山頂上,后來茅屋又被吹走了,獨留秀才一人在山上。

那天晚上,我們家海洋差點從陽臺上跳下去。

趙小雷大張著嘴吃驚地看著姚阿姨。

幸好被他爸爸發現了,他爸爸說,拖都拖不住,他衣服都脫光了,身上是又濕又滑,他爸爸手也滑,后來是撲上去抱住了他。他爸爸后來說,海洋的身子滾燙,像是火燒了一樣。

那天晚上,趙小雷說,他大概是嚇壞了吧,我也是嚇壞了,一直在打雷,天空好像要裂開了。

還有啊,海洋在家里是一句話都不說了,那他跟你們在一起的時候,說話正常嗎?

說的啊,很正常,趙小雷說,而且好像話特別多,看上去心情一直很好的。有幾次,我們在一起走路,說話,他還突然間往前跑,然后做幾個地滾翻,好像開心得不得了的樣子。我沒覺得他有什么不對的地方。

那,那為啥呢,為啥呢,他就那么恨我們嗎?姚阿姨放掉了趙小雷,去一邊想,一會兒她自顧走去,走錯了,又拐了個彎,再往家的方向走去。這次是趙小雷叫住了她。

阿姨。

姚阿姨停住,折回。

外面都在傳,海洋好像自己也說過的了,說他不是你們親生的,說他是領養的,現在只要他認同自己是領養的,那他就可以留在上海。大概是這個事,對他的刺激太大了吧,他在家里不說話,跟這個事情肯定有關系的吧。

他從六個月我就把他抱回來啦!姚阿姨突然爆發出來,她揪住了自己的心窩處。我們啥時候把他當成領養的啦,我就這么一個兒子,我就是怕他上山下鄉去,那就再也回不來了,我等于是白養了這個兒子,你叫我怎么想得通!你現在就不想在家里說一句話了嗎?有話你就說呀!你要是不想認那你就不認,這還不是你說了算嗎?

趙小雷覺得,在這個片刻,在姚阿姨的眼里,他已經成了海洋。他趕緊脫身走了,藥店要關門了。

三十一

文武已進入了半封閉式訓練狀態,他重點要練的是防弧圈球。據梁教練獲得的信息,這次的決賽有好幾個拉弧圈的,球極轉,球一碰就飛上了天,那還怎么打?;∪η蚴菑娜毡緜鱽淼囊豁椥录夹g,在賽場上無往不勝,所向披靡??闪航叹殞ζ湟仓皇且恢虢?。

那次梁教練去了黃浦區青訓基地,他聽說那里有兩個弧圈高手,想去看看。據說,他們的教練是從日本來的,中日建交后就申請過來了。

梁教練在一邊偷著看,看到了一點皮毛。其間還有一個小插曲,一個中年男人突然過來,他問梁教練是干什么的。梁教練說是孩子的家長,陪練球的。那人問,哪個孩子?梁教練指著最遠處的一個,那個小孩正在用橫板狂拉弧圈球。那人扭頭看,問,你是我兒子的什么人?可待他轉過身來,梁教練已經跑掉了。

梁教練不斷地喂球,文武正手反手,跳來跳去,他的步法要比以前好許多,可是當梁教練的球加轉拉成弧圈之后,文武就不會打了。球在他的拍上高速而怪異地旋轉,不是出界,就是落網。

梁教練叫停。他說,休息會兒吧。梁教練叫了休息之后,他自己先去一邊休息了。他坐在一個墻角里,雙臂交叉著,閉上了眼,像是真正地進入了休息狀態。

這時候,訓練場已經沒有人了,別的人早就練完了。

文武的情況特殊,如果梁教練不叫停,那就繼續往下練。有幾次,一直練到了晚上,還下雨了。梁教練就是再晚都得回去,那是他老婆定下的規矩。梁教練怕老婆。但是他有好多次不讓文武回去,訓練場里有個小房間,有張床。梁教練就叫文武睡在那里,他擔心文武跑來跑去太遠,萬一太累了,又感冒了就前功盡棄了,怎么比賽,要是輸了他又怎么向大胡交代。

梁教練閉著眼坐在那里,文武不知道怎么辦才好,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一會兒梁教練睜開眼來。他擺了一下頭,文武明白,叫他走,去小房間。

文武在澡間洗了下,然后就去了小房間。他餓了。以前這個時候,大胡老師有可能帶他下館子吃蹄髈去,可這樣的美事,現在也別想了。文武的包里有飯盒,飯盒是多層的,而且還有保溫功能,盡管保溫的效果并不好。食物都是母親替他準備的,餐餐有肉。家里的肉票近來都給了文武,知道這是文武的特殊時期。

文武在小房間里吃了晚飯。他探頭看了看,梁教練居然還坐在那里閉目休息,一動不動。只是那個角落更暗了。文武又不知如何是好,回家,還是繼續練,然后就在小房間里過夜?

他不敢問,梁教練在休息時,最煩人家驚擾他。一次有個小隊員拿根稻草去捅他的鼻孔,突然他就跳了起來,然后倒抱著小隊員去衛生間,還把他的頭往馬桶里塞。當然是嚇唬嚇唬的,不過也不像是純粹的玩笑,反正是嚇死人。

文武只有等,他靠在了鐵皮床上。他從包里掏出一封信,他現在三天兩頭可以收到信。信寄至這個錦屏中學。當然,信的事情不能讓梁教練知道。門衛和文武有默契,門衛輕聲說,有你的。然后就把信以很快的速度塞進了文武的體育包里。哪怕梁教練就在不遠處,也看不見。

信是部隊小姐姐寫來的。

現在文武手上的信還是一早來訓練時,門衛悄悄塞給他的。文武拆信看。

幾句問候語,套路話后,小姐姐很快地切入正題。她告知文武,目前最為先進的技術是弧圈,而且從發展趨勢看,單面弧還不行,必須是兩面弧。當下的正膠顆粒直板快攻,會被兩面弧打得滿地爬。小姐姐問文武,他現在的訓練內容里有沒有弧圈這一項,如果從直板正膠快攻改不了反膠兩面弧,那至少要有一點防弧的手段。小姐姐說,她很替文武著急,知道他就要打選拔賽了,時間不多了。又說如果需要,她可以寄一些訓練資料給文武,盡管這個有點涉及軍事機密,但好在無關打仗。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而且她愿意擔這個風險。要,還是不要?

不要!文武大搖其頭。資料涉及軍密,要是暴露了麻煩就大了。他的眼前是小姐姐站在軍事法庭上的樣子,法官問她,你偷給了文武什么?小姐姐坦白,兩面??!

文武繼續搖頭,他掏出筆和紙來,答復了小姐姐,把他想說的都說了。他說他寧可上山下鄉去,也不愿看到小姐姐上軍事法庭,哪怕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

文武在寫信時,心有暖意。

梁教練進來了。梁教練問,在忙什么呢?

文武說,訓練筆記。他把信紙收起。

梁教練點頭。梁教練說,每日一記,絕不能漏,要養成好動腦的習慣。文武說,一定。梁教練說,你早點休息吧,今天晚上不練了,你還是睡在這里,家里都說過的吧。盡量別跑來跑去,分心。我們那時候重要賽事半年前就封閉了,家人探望都不可以。

那不是坐牢嗎?文武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

說什么呢!梁教練給了他一記頭塌。

梁教練走后,文武繼續寫信,吭哧吭哧又寫了一兩個小時,像是寫信,又像是在跟自己說話,有說不盡的話,他甚至寫下了,如果輸了,那他就去蘇南插隊,離小姐姐近點,如果她打比賽,他可以去看,去喊加油。他突然想哭,但是他屏住了,大胡老師一直說他心理素質差,要他強悍一些,一點娘娘腔不能有。

寫完了。

他拿著信下樓,校門口有懸掛式的信箱,他把信扔了進去。然后再回小房間,上床躺下。已經挺晚了。

整棟樓就這一間休息用的小房間,一張床。他關了燈,漆黑一片,又有某些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怪聲音,讓他心驚肉跳??墒情_了燈睡,他又怕睡不著。這個時候,他聽見外面有人在叫他,聲音輕輕的,尖尖的,像個女人的聲音。文武起身,走向訓練場的大門,他打開門,竟然是海洋。

黑暗中的海洋嬉皮笑臉地正對著他,聲音是他憋著嗓子裝出來的,他說,我像不像一個女鬼?

文武松了口氣,文武說,有事嗎?

海洋說,今晚可以住你這里嗎?我沒地方睡了。

文武不知如何是好,他也不知道海洋是怎么進校門的,也可能他裝女鬼把門衛嚇癱了。文武還在猶豫中,海洋已經進門。進小屋,海洋問,有吃的嗎?文武拿出一個面包,一只蘋果。海洋拿過就吃,看上去他真的是餓壞了。

吃完了,海洋看四周,說,你的房間好小啊。床也小。你還要在這里住幾天???

二十號比賽。文武說。

海洋想了想,說,哦對對對,我記起來了,二十號,你去打比賽,我們在場外加油,打完之后,無論是贏是輸,都要去“春光”拍個畢業照。對<\\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

文武說是。

那么,你還要在這里住好幾天,是吧,我前兩天碰到你爸,你爸說的,你現在是半封閉式訓練。那么,我來陪你住好吧,晚飯我來解決,你只管吃就可以了。白天你訓練,我出去,晚上我送飯來,睡覺。

文武搖頭。

這個梁教練肯定不允許的,你怎么想得出來的,為啥不在家里睡覺了?再說,我也不一定天天住在這里。文武突然止住不說話了,他盯著海洋看。上次聽趙小雷說的,海洋的腦子好像出了點問題,自從戴上了那個領養的帽子之后,他就不正常了。刮臺風那晚,他就站在陽臺上喊,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還差點跳下樓去,幸好被張師傅抱住了,還有傳言,當時的海洋身子滾燙,皮膚很滑,像是涂了一層魚油,還散發出了一種奇怪的魚腥味。

海洋問,你為什么這么看我?

他們說你不正常了,腦子壞掉了。

海洋說,放他娘的屁!都是些什么人在造謠啊,老子的腦子好得很,怎么會壞掉?

然后海洋說他累了,他實在困極了。他躺上床,倒頭即睡,一會兒,他就打起了鼾。后來,文武關燈,他也躺下,他也很快地睡著了。

半夜,文武醒了。他想起海洋,海洋應該睡在邊上。但是他沒有摸到海洋。文武坐起,他發現暗中有海洋的身影。海洋坐在窗前,他的身影顯得比平時更瘦小,借著月光,可見他的頭發像是往上沖的,豎起的一樣。

海洋,文武輕聲叫他。

海洋一動不動。一會兒,海洋說話。他說,我爸爸是船長。海洋說這話的時候,如夢似幻。文武還想繼續睡覺,他睜不開眼來。

那是一艘大船,我爸爸駕船遠航,哪里都去過,太平洋,北冰洋,大西洋,達達尼爾海峽,馬六甲海峽,蘇門答臘……后來,他把船開到海底去了。后來,他經歷了海底兩萬里,好多年,他只吃魚,沒有肉吃,他饞煞了。他去海底的那天,海天是倒過來的,阿松以前畫過,把海畫成天,天畫成海,黑的在上,藍的在下。我爸爸就一直站在甲板上,他從來不睡覺,他可以和魚交流,他們沒有語言障礙。太陽在海底,有十八個,到了夏天,就是二十八個。

文武是被球拍拍醒的。文武睜眼,他看到梁教練在拍他。起來!梁教練說。文武起身,看了下鬧鐘,六點。

梁教練問昨晚睡得怎么樣?

文武說,好的。

梁教練欲出門,他又折回。他四處看,又用鼻子嗅嗅,梁教練轉向文武問,不對頭啊。文武緊張,他要盡可能地不讓梁教練知道海洋來過一事。他不打算交代。

我怎么聞到了一種奇怪的味道?梁教練說。好像是魚的味道,你吃魚了嗎?

吃了。

吃了什么魚,味這么重?

海魚。

什么海魚?

馬鮫魚,還有肉塌魚和烏賊魚,都很腥的。

你干嗎吃那么多魚?叫你多吃肉的!

梁教練說他昨夜幾乎沒睡,他去七寶鎮跑了一趟,自行車的輪胎都爆掉了,后來推車走了好幾公里,又沒有公交車。鞋底都走穿了。

昨晚,我見到你的大胡老師了。

文武問,大胡老師在七寶?

他不在七寶,他在哪里我沒有必要告訴你,他也不讓我跟你說,免得你七想八想。反正我是見到他了,當然也要通過關系的。他還關著,在寫交代材料。我是想同他商量下怎么防弧圈。大胡告訴我有一種新的防弧膠皮,是日本貨,市場上沒有賣的,但是他的一個朋友可能有,要我去問問,他給了我地址。我去了。果然有,聽說是大胡要,就直接給了我一張,而且堅決不肯收錢。那人說大胡對他有恩,到底有什么恩我也不知道,也不想多問。他那個朋友在七寶。

七寶?

梁教練沖著文武瞪眼,你小點聲!

梁教練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張膠皮。喏,就這個。梁教練把膠皮給了文武,文武正反看,感覺上沒有什么特別的。

文武練球。他用板的另一面,是防弧圈皮,一開始感覺一般,練了幾天,覺得蠻靈的,不過也難以控制,稍有不當,球還是會飛。

晚上,文武擔心海洋突然出現,但是沒有,海洋再也沒有來過。文武因為擔心海洋會來,有兩個晚上沒有睡好,后來知道他不會來了,又恢復了良好的睡眠。比賽日越來越近了,他得萬分小心才是。

那天下午練球,休息時他想喝水,水瓶干了,當時梁教練不在身邊,他好像輔導別的小隊員去了,他的茶缸子放在窗臺上,茶缸里有水,是濃茶,文武順手拿起梁教練的茶缸子喝干了。然后他晚上就失眠了。次日文武狀態很差,梁教練問什么情況。文武坦言說,一夜未眠,可能是因為喝了你的茶。梁教練大怒,順手抄起腳邊的小板凳欲往文武砸去,好在他忍住了。

文武說,我錯了。

三十二

阿松低著頭走路,他的頭發更長了。他的大包里裝著畫具,但是他不畫寫生。不知道他去哪里,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想去哪里。

前兩天學校跟他說了,美校沒有錄取他,換了別人,按照一般的檔次劃分,阿松要去近郊農場,奉賢的名額已經滿了,崇明還有一兩個名額。

你就去崇明吧,他們也看了你的檔案,看你有特長,要了你。你要曉得哦,學校方面是保護你的。

跟阿松說這番話的是工宣隊長潘師傅,說完之后,她揮揮手,要阿松出門??幢砬?,潘師傅是一副痛心的樣子。潘師傅說,把頭發剃一下,剃短點,你就是再聰明,再有才,你也不能去當個流氓的,對不對?

阿松繼續在馬路上閑逛,他遇見了那個圓臉女生,阿松記得她。他畫過她,還把她掛在了美術館的展覽廳里。不過她的臉不如以前那么圓了。圓臉女生看到阿松,站住了。女生說,我能跟你說幾句話嗎?

阿松想了想,說,可以的。

阿松抬頭四周看了下,原來這已經在一條街上了,他的身邊就是食品店。天熱了,女生好像渾身在冒汗。女生說,你先等下,然后她跑去食品店的冷飲柜,買了兩根赤豆棒冰。

女生把阿松帶到了僻靜一點的地方,其實也很吵,白楊樹上的夏蟬叫個不停。但是說話還能聽清。

阿松的口里含著赤豆棒冰。

女生說,大畫家,你為什么要畫那么下流的畫?女生單刀直入,從她的眼里看得出,她很憤怒。

阿松不言。

女生說,我真的是一點都不理解,前途都不要了。我都為你感到可惜。

阿松心里在冷笑,阿松想,她懂個屁,當時就應該把她也畫成個裸體才對,讓她裸體上墻。想到這里,阿松突然笑了起來。他哈哈大笑,又覺得不好,想忍,但是很難忍住。女生很不滿意他的態度,看上去她更生氣了。

你笑什么?

阿松終于止住了笑,那是藝術!阿松說,你們其實都不懂。

女生一時無語,兩人吃棒冰。阿松說,我走了。但是女生拽住了他。你等等。

你不去美校了?

嗯,他們不讓我去了。學校跟我談過了,要我去崇明農場。

那你知道誰頂了你這個名額嗎?我們學校有一個名額肯定要有人去的對吧。

阿松搖頭,說不知道。

女生從兜里掏出了一張紙來,她把紙遞給了阿松。阿松接過看。女生說,美校錄取通知書,上面的那個名字,林海萍,就是我。下個月,我就要去報到了。是在大場那里,先要軍訓半個月,然后測試我們的水平再分班??墒俏?,你當然不了解我,我是除了被人家畫,從來還沒有畫過別人的人,連一只鳥都沒有畫過。

為什么是你?

我爸要我去。我本來要去讀衛校的,我媽支持,我爸反對。我爸說,讀衛校當醫生不好,天天和病人打交道,自己都要得病,還有可能去當赤腳醫生。他說剛好多出了一個美校名額,就要我去。我爸說,盡管我從來沒有學過畫圖,但是他小時候畫圖好,因為我是他女兒,肯定也能畫好。在我們家里,我爸說什么就是什么,沒人敢反對他。

你爸是做什么的?

他是大頭頭,他的話我們學校要聽,美校那里也要聽他的。

阿松說,那,祝賀你!阿松說完,轉身打算離去,但是女生又拽住了他。哎,我就是想問你,畫圖難不難?我還有兩個禮拜的時間可以準備,這兩個禮拜里,你可以教教我嗎?我跟你說過的,我連一只鳥都沒有畫過。

阿松想了想,說,那我教你畫一只鳥吧。

阿松從他的大挎包里取出了速寫簿,還有筆。他就畫了一只鳥。先畫一個圓加個小三角,那是鳥頭,再畫一個月亮,那是鳥的身子,再就是翅膀,像是橫寫的數字3,尾巴像草,爪子就像雞爪子一樣。阿松邊畫,嘴里嘟嘟噥噥地說,也不知道女生聽清了沒有。

阿松畫好,從速寫簿上撕下了那張畫,他把畫給了女生。女生細看。

女生說,像只怪鳥。

對的,它就是只怪鳥。

阿松真的要走了,他突然想起了一樁急事。他說,我要走了。

那我這幾天去你家學畫好嗎?女生說。

阿松搖頭。這是不可能的,他說,而且,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阿松想到的急事是關于華老師的。

已經有三個多禮拜沒有去華老師家了,那張貝多芬石膏像一直都沒有完成。華老師的要求是能敲碎它,真是太難了。

阿松要告訴華老師幾件事:一是他去不成美校了,墻上的那個小姑娘取代了他,他剛剛還教她畫了一只怪鳥。二是他不想畫圖了,要去農場,那里種地很累,而且人家大概也不讓他畫了。三是他之所以畫人體,是因為他在畫人體的時候狀態特別好,他以為這是藝術,可是人家說他是流氓。不過,就是人體他也沒有畫好,和華老師那些畫冊中的人體比差太遠了。四是這些事到底誰干的,查不出來,他也不想查了。還有就是,他要向華老師三鞠躬,是他自作自受,自毀前程,辜負了老師的培育。

阿松坐上了公交,他居然在公交車上立著睡著了,好在車到站時,他醒了。

傍晚,復興路上人還是那么多。

弄堂口的大上海電影院剛剛散場,觀眾擁出,把阿松往另一個方向擠。阿松擠不過人家,只得躲進邊上的小店里,他在小店里待了好一會兒,見人少了,才出店門。他在店里待了半天,什么也沒有買。店員看他出門一臉的鄙夷,不過阿松無所謂,他近來這種臉色看得太多了,已經免疫了。

弄堂很深,他走得很慢,他想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再也不會來了??熳叩焦⒘?,又傳出鋼琴聲,不知是哪一家的,叮叮咚咚,如同扔在黃昏中的碎冰塊。

阿松突然覺得自己抬不起腳了。

他站在公寓前,像是釘在了那里。其實他伸手就可以按響門鈴。以前就是這樣的,門鈴響幾下,華老師的煙嗓就響了,誰呀?阿松說,華老師好。華老師說,上來吧。嘎嗒一下門鎖開了,阿松就進樓,樓梯既窄又陡,但很干凈,打了蠟,有一條窄窄的米色的地毯讓人下腳,免得滑倒了。

阿松努力抬腳,不行,他喘息,再試,還是不行。他哭了。淚水滑落下來,滑過了他的臉,落在了他骯臟的油彩斑斑的圓領衫上。

他向公寓,還有公寓里的華老師深深地鞠躬。然后他轉身離去,他大汗淋漓,不過還可以正常地行走。

弄堂口的電影院。第三場電影又要開演了,觀眾在進場。阿松看海報,上演的是《南征北戰》。這個電影他已經看了無數次了,可現在他突然又想看了。好在口袋里還有點錢,他就去買了張票,座位很差,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阿松進電影院,然后看電影,看得激情澎湃。影片結束后他還想看,然后又去買票,再看。那天晚上,他接連看了三場《南征北戰》,而且一分鐘都沒有打盹,最后一場還是午夜場。

華老師在晚上八點左右出門。他畫圖累了,肚子也餓了,太太不在家,家里也沒有吃的,華老師只得外出去吃點東西。他去電影院邊上的小店吃陽春面,他在進店的時候,看到一個長發飄飄的細高個的身影,很像他的學生阿松。阿松?那個身影在買票要進場看電影。身影與他擦肩而過,一晃不見了。

華老師疑心自己眼花了。

阿松的事情他知道的,甚至那些裸體速寫貼在哪里,貼了幾張他都一清二楚。他在秀湖中學教書時,人緣特別好,即便他現在離去了,但是和老同事們一直保持著溝通。人家什么事情都會告訴他。有一晚,華老師幾乎整宵不眠,他把一些畫冊燒了,那些畫冊里有大量的裸體。羅太已經睡著了,睡夢中聞到了焦煳味。羅太以為失火了,驚跳起來。后來見華老師在陽臺上燒畫冊。羅太說,你這是瘋了嗎?華老師說,真不該讓他看到這些。隨后華老師就盯著火苗不眨眼,長久地一語不發。羅太就立在他的身后,跟著一同看火苗,不打擾。

天亮時他說,我殺死了一個天才。

那晚,阿松睡醒了。他看了下座鐘,十二點。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睡下的,睡了有多久。他起床,這個夏季特別熱。阿松把自己差不多脫光了,僅剩下了一條內褲。他真是恨不得把內褲也脫了,但又怕弟弟突然進來。就是上了插銷也無用,弟弟隨時可以出現在他的面前。有一次弟弟說自己不是人,是妖怪,要阿松當心點?;蛟S弟弟就是個妖怪,阿松有一次做夢,他被弟弟吃了,先是吃手,再是吃腳。然后把他整個地吃了,好像還餓,后來吃了他的全部的畫和畫具,這才滿足了,拍拍毛茸茸的肚子,揚長而去。

熱。阿松走到窗前,他看到對過的那盞燈已經被點亮了,感覺更亮了,像是裝了只小太陽。他不用望遠鏡也可以看見小孟老師的身影,那個美麗的身影一直令他無比銷魂。

他又舉起了望遠鏡。

他看到小孟老師一動不動地正面對著他,她也一定是在看在關注著他,她甚至抬了抬手。

沒有任何疑問,那是在向自己打招呼。

又對視了一會兒。

她穿得很少,在這個深夜,她向他展示的那些,真是難以描述。阿松不再看了,他已經明白了。

你還是你。她說,她默立在那里,啜泣中。

有一個返校日,許多學生看到小孟老師在辦公室里哭,她嗚嗚地哭,一點也不掩飾自己。

阿松擔心會有妖怪,他拉上了窗簾。窗簾很厚重,幾年沒有洗了,灰塵彌漫開來,屋里變得更熱更污濁。

他又從書柜中取出了那幅油畫。裸女,站姿,未完成,而且永遠也完成不了了。他把它靠在墻上,豎放。然后他盤腿對著畫坐在地板上,他的腦中突然浮起了一個惡念,他要毀了這幅畫,恰恰就是這幅畫讓他失去了一切,他要上山下鄉去了,他沒有未來。

他一把抓過了好幾把油畫刀在手上,然后他扔出了一把刀。畫破了,發出了噗的一聲。阿松很滿意,繼續扔,噗噗噗,她的全身,完成的以及未完成的部分都破了。轉眼間,整幅畫就破爛得不成形了。

阿松滿意了,長吁不止。他把該結束的結束了,以后,他只要簡單地活著就可以了。他又起身,拉開窗簾,手勢很輕,他還想看看。

她還立在那里,她被照耀著,形成了一個剪影。

那么,阿松想,小孟老師今晚不睡覺了嗎?

三十三

這是一個極其重要的日子。

文武在體育宮里比賽,比賽將決定文武的命運。

除去文武,其余六人都在那棵樹下待著。照計劃,文武無論輸贏都要去拍畢業照的。幾個人又是如上兩次那樣,把自己弄得像模像樣的。有兩個人變化比較大,一個是金谷,他現在是一身嶄新的軍裝。金谷說,軍裝是紅衛兵軍區送的,軍區認為他到處演講,要注重形象,要神氣些,就從區武裝部申領了一套給他。還有就是阿松的頭發剃掉了,他把自己剃成了一個光頭。

阿松的光頭在日照下閃光,他待在一邊吃五香豆,他把五香豆拋起,然后迎著太陽用嘴去接這顆豆。豆沒有接到,但是他發現了一個情況,就是對過那棟樓屋頂的平臺上,有個女生在拉小提琴,因為距離太遠,聽不見琴聲,但是女生拉琴的姿態特別優雅。阿松心動,他趕緊掏包里的畫具,可是沒有,他這才意識到,他已經不再畫了。畫圖這個事,已經和他完全沒有關系了。

趙小雷坐在那里發呆。冬冬過去和他閑聊。冬冬問他爸的情況怎么樣了。趙小雷說,他好了,打算上班去了。冬冬說,天佑趙工,你爸真是命大,我認識的一個人,也是腦出血,后來也好了,在跑馬拉松了。趙小雷說,我一直去新涇廟替他燒香磕頭的,我爸不許我去,說那個是迷信,可是我覺得蠻靈的。

海洋真的是越來越怪了,他圍著眾人在轉圈。轉了一圈又一圈,轉得別人頭暈。金禾要他別轉了,但他還是轉。

有一個海軍軍官走過,海洋上前,立定。海洋朝他行了軍禮。

請問現在是什么時間?海洋問軍官。

軍官立定了,他看海洋,回了個軍禮。軍官看表,四點三十二分。他說。

軍官說完,走去。

樹下的這幾個人不說話了。當下時間四點三十二分,文武跟他們說,他打的是第二場。第二場的上場時間是兩點半左右,那么,比賽差不多已近尾聲了。

賽場爆滿,觀眾在喊加油。觀眾舉著牌子,牌子上寫了運動員的姓名。唯獨文武最為寂寞,沒人替他吶喊。如果文武愿意,會有很多人進場為文武助威,但是他不要。以文武個人的賽事經驗,越是有人助威,他越是輸。所以,這次選拔賽,文武只提了一個要求,讓他安靜專注地比賽,不要有啦啦隊,一喊叫,他會亂掉,一旦血脈僨張,那他會亂打一氣,然后就迅速敗下陣來。梁教練同意,梁教練說只要贏球,怎么都可以,他不在場都行。

那六個人每次都來,可是每次就如同六只麻雀待那里,根本就不能進。其實他們就是來聽比分的,并不是來看比賽的。

文武的對手是黃浦區隊的長腳,文武以前跟長腳交過手,互有勝負。才一年多不見,對方的腳更長了,手臂也長了,像是站在臺的對面,伸手就可拍拍文武的頭一樣。

決賽是二十一分,三局兩勝制的。第一盤,打成了零比一。先是文武輸了一盤,盤中休息時,梁教練只說了一句,你自己想,問題出在哪里。

文武跟梁教練訓練有一段日子了,知道梁教練的脾氣,他現在是壓制著自己,當然,火山隨時可以爆發。文武閉上了眼睛,坐在了一邊,他想到了小姐姐,以前小姐姐就是閉目冥想,讓自己的腦子清醒過來。文武也學會了,冥想對他有奇效,他僅僅閉了一會兒眼睛,就意識到輸球的問題所在了。推擋慢了,落點不好。長短球運用不當,發球變化少,訓練的組合球基本上沒有發揮出來,甚至都沒有想到去運用。關鍵是只想速贏,打得太急,用腦不夠。

文武把自己意識到的問題說了,梁教練點頭。正解,他說,和我看到的完全一致,好吧,你就是拿冠軍的料,你一點也沒有辜負大胡對你的一番栽培,好了,時間到了,去吧,給我拿下。

文武再一次上場的時候,他感覺到自己就像一只充足了氣的球。

果然,他贏了,二十一分,他只讓對手得了七分。在后半局的時候,文武就意識到自己會贏,他感覺到自己打得很順手,而且覺得腳下很輕,以前打比賽他的步法老是讓大胡老師不滿,有幾次大胡老師甚至憤怒到叫他滾下場??蛇@次,完全不一樣了,他總是可以在揮板的前一刻,步子已經完全到位了。

他想到頭一天跟梁教練訓練,梁教練布置的功課就是跳,除了步法還是步法。他還記得他在跳的時候,小姐姐就坐在窗下,逆光,她的面目是模糊的。

第二局還差兩分即可拿下時,文武瞥了一眼場邊座席上的梁教練,他看到梁教練輕輕地鼓著掌,好像怕弄出更大的響聲而影響到他對比賽的專注度。

第二局文武贏了。

他去教練席。梁教練說,我什么也不說了,說什么都是多余的了,就這樣打??柿税?,來,喝水。梁教練把自己的水杯子給了文武,他的水杯還是有豐富的內容。白參片、枸杞子,最近好像又多了一種草,看上去大補。文武接過了梁教練的水杯,大口地喝光,文武想起,那次他喝光了他杯里的水,一晚未眠,第二天梁教練舉起了小板凳差點砸扁了他的狗頭。

文武又上場,這個時候,他仍然像一只打足了氣的球。

第三局的發球輪過后,他的感覺就不對了。

弧圈球!

文武緊張起來,根據以前和長腳交手的經驗,他是沒有拉弧圈這一板的??墒乾F在,事實上對手真的就拉起了弧圈球,長腳后退,再后退,然后在球的下降期拉起,他把球拉得漂亮極了,又高,又轉,又飄。文武擋了一下,飛了,又來球,又擋了一下,又飛了。文武開始慌亂了,他充分地意識到自己麻煩了。

場邊的梁教練示意文武用防弧膠皮應對。

顯然,這是孤注一擲了。比賽方案是這樣設計的,一旦啟用了防弧膠皮,那就是搏殺了。梁教練只是在夜晚去七寶拿來了一塊防弧膠皮,他本人沒有用過,而作為運動員本人,文武也是頭一次聽說還有這樣的膠皮。后來的訓練,也是憑感覺的。所以在制定比賽方案時,梁教練和文武商量還是保守一點,盡量不用防弧膠皮,即便對方拉弧圈,能不用還是不用,實在不行了才用,一旦用了,那就是命懸一線的時刻,那就是搏命了。

沒有暫停時間了。

比分已經是十五比七。對方領先了八分。文武試著用防弧膠皮,用了防弧膠皮后,球倒是不飛了,但是老下網。一個兩個三個,接連下網。文武眼冒金星,突然想尿尿了,這是很不好的現象,這是心理緊張造成的一種軀體反應,而兩者的疊加效應可能會令他徹底崩潰。有一次就是這樣,在一場重要比賽的決勝局中,他連丟九分,直接失去了九個賽點。

這時候,他突然看到了大胡老師,大胡老師不是出現在教練席上,而是坐在場地的另一側。他還是那樣,套著那件印有體委字樣的藍色運動衫,他的左手腕上套有一串佛珠。誰都知道,只要是比賽,大胡老師的手腕上一定要套上這串佛珠,這是他的幸運珠。

文武起初以為這是他的幻覺。

他去場邊擦汗,再看,無疑的,那就是大胡老師。他坐在面前,抬頭看了下文武,好像是點了點頭,但是又好像沒有。他的身邊坐了一個戴紅袖標的人。文武弄不清楚那是個什么人。

一定是因為大胡老師的到場,文武的心理波動好了許多,尤其是他看到大胡老師手腕上的那串佛珠,他一定是有意把佛珠暴露在外吧,他仿佛在說,放心打,沒問題的,菩薩保佑你!

接下去,文武發球,防弧擋,贏了一分。十七比十九。

又贏了兩分:十九比十九。

文武發球,對方直接弧圈拉起,文武擋,對方再拉,再擋,再拉,擋不住了。文武輸了一分:十九比二十,到賽點了。

整個賽場極度安靜,賽場上所有的人都在圍觀。文武并不慌亂,剛才還尿急,可是現在一點尿意沒有了。奇怪的是,他已經進入了忘我的狀態,他的腦子里居然塞滿了大胡老師,他想大胡老師不是在隔離審查嗎,他的案子撤掉了?平反了?再也不用坐牢了?

還是文武發球,一個高拋側上旋,他是想打第三板直線進攻的,但其意圖被對方識破,球被狠狠推回中路,文武只得放棄進攻,他搓球過度,長了點,出臺了,對方立刻弧圈拉起。

球往高處去。

文武抬頭看,小太陽燈晃眼,他一時眼花,球又落下。文武打空。最后這個球正副裁判打分是完全不同。主裁認為是擦邊了,比賽結束,長腳勝??筛辈谜J為球出界,文武扳平,比賽繼續。

梁教練揪著主裁大吵。梁教練說主裁是瞎了狗眼,那個球怎么可能碰到臺面,要差三公里呢!主裁毫不退讓,他又做了一個比賽結束的手勢,要走??墒橇航叹毸雷е环?。那個記分牌在副裁的手上,記錄員要做記錄,問比分多少,副裁堅定地說,二十比二十。

對方的教練和長腳的同伴都上來了,圍住了文武,要文武說真話,推推搡搡的,有一個甚至還想打文武。在一邊和主裁爭吵的梁教練見狀,一個跨步就到了文武的跟前護住了他,還一把奪過了文武的球板。他高舉著球板,他手上的球板就如同砍刀似的,他說,誰敢,當心我劈了你!

梁教練吃相難看,還是對方教練比較有修養。對方教練說,讓他,他指著文武,自己說,擦沒擦邊?憑良心說,要是說了假話,我們全體一輩子詛咒你永遠贏不了球。

文武完全慌了,那個詛咒也太嚇人了,而且好像比大胡老師的佛珠還厲害。其實他也弄不清楚到底擦沒擦,如果擦邊了,那肯定只是一點點,多半的時候,很難感覺得到。

說!

一大幫人圍著他,要他說真話,憑良心說話!

這時候文武真是后悔,他應該讓啦啦隊進場助威的。他們還待在門外,等著他的消息,還要去拍照。這里就要打起來了,可他們一點忙都幫不上。

他又想尿了,再不去廁所他真的要尿在褲襠里了,但是那群人依然圍著他,雖然沒有動手,但也不讓他走。

文武抬頭找大胡老師,東看西看,總算看到了。大胡老師在往外走,那個戴紅袖標的人拽著他。文武想喊他,想問他這種事怎么處理。大胡老師沒有往他們這個方向看,他的背好像變駝了,他有點蹺,走得很慢,他和那個戴紅袖標的人走出了側門。

文武轉過身來,然后他只是面對長腳。長腳一直沒有發聲,他在流汗。文武對長腳說,我保證說真話,我要是說假話,那我不得好死。

長腳點點頭。

文武說,我真的不知道那是個什么球。

主裁和副裁還在吵,梁教練也在吵。賽事組委會的人也來了,人很多。七嘴八舌,根本聽不清。文武終于脫身去了洗手間。等他回到場內來的時候,賽事組委會負責人向他宣布:

要聽取各方意見,凡在場的中立方的人都要問個遍,然后大賽組委會投票再做出決定。你現在回去,兩手準備,等消息吧。

梁教練跟文武道別后離開賽場。梁教練也是從場邊的側門出去的,但和大胡老師不同的是,他的背是筆直的,而且身邊沒有任何戴袖標的人。他的步子非常堅定,像是可以踏出坑來。

體育宮的正門開了,那六只等待的鳥瞬時動了起來。很多人走出體育宮的門,走向四方。到了最后,要關門的時候,他們才看到文武。

文武的臉色難看,而且是拖著腳走路??瓷先デ闆r很不妙。他以前也有過這種樣子,那就輸球了。如果贏球,文武多半是一臉的燦爛。

文武不說話,他只是站在他們的面前喘息著。沒人愿意最先開口,感覺現在的提問會變得十分殘酷。后來是海洋不耐煩了,他問文武,哎哎,反正你總要說的對吧,到底是贏了還是輸了?說嘛說嘛,說嘛!

不知道。文武說。

什么叫不知道,海洋問,贏還是輸,你不知道?

最后一個球,可能擦邊,也可能沒有擦邊。如果擦邊了,那我就輸了,如果沒有擦邊,那就可能重賽。是從頭賽起,還是賽一局,還是就賽最后的幾個球,這個要看組委會怎么決定。

肯定沒有擦邊吧?金谷說。

對吧,你是這么說的吧,別的人不知道,你肯定知道的是吧?冬冬說。

不知道。文武說。

你怎么會不知道呢,球是你自己打的,你怎么會不知道呢,海洋說,嚓!一下,就那么嚓的一下,肯定的,打在桌子的角上,我都聽到了,你怎么會不知道?

文武不言,他只是擺弄著手中的拍子,他的手掌輕輕地滑過另一面防弧膠皮。他心想這塊膠皮其實很不錯的,如果再賽一場,那么他有把握贏下比賽。

哎哎哎,你們說,你們說,大家說說,海洋又跳上了長條椅,是不是擦邊球,就是一個擦邊球對不對?我們都聽到了對不對?

海洋,你個赤佬,你在搞什么?冬冬朝著他嚷,要是擦邊球對方就贏了,就一點花頭沒有了,要是沒有擦到,是界外球,那么還有希望。對吧,文武?

文武點頭。

那不是很好嗎?冬冬說,有希望,對我們來說,不就夠了嗎?文武,對不對?

文武點頭。

我看到大胡老師了,文武說。但是沒人聽見他在說什么,都在急著去找自己的腳踏車,要往回趕。

時間不早了,約好了,無論輸贏都要去拍畢業照,現在是不輸不贏,那肯定也是要去拍的。

這次他們都是騎車來的,現在要騎車回。七輛車一路鈴聲,很快地騎過。

到了一條街,眾人停車,然后就跑向春光照相館,突然遇到了同學歡歡。歡歡剛從食品店出來,捧了個大紙包,大紙包里有不少食品。歡歡說,哎哎哎,你們跑什么呀!

趙小雷急急地說,拍照去!

拍什么照?

畢業照!

???歡歡急了,在哪里拍畢業照啊,那我也畢業了啊,怎么沒人通知我的,等等,我跟你們一起去!

趙小雷被歡歡一把拽住,跑不了了。歡歡又問,你們去哪里拍照?趙小雷說,“春光”。歡歡說,瞎說些什么呀,“春光”上個禮拜就關了,不知道???趙小雷說,不會吧,我們是跟王先生約好的。

前面冬冬在叫,小雷!快點!一會兒關門了。約好的四點半,現在都五點了!

趙小雷趕緊甩開歡歡,往前跑去。歡歡也不追了,她看著那幾個人的背影,覺得好笑。跟他們說了還不聽,那就去吃個閉門羹吧!

一眾人跑到“春光”門口,果然如歡歡說的那樣,大門緊鎖。門上貼有一張告示:本店即日起打烊,何時開張另行通知。就那么幾個字。

他們立在門口發呆。

一會兒,又看到了歡歡慢慢地走來。然后她歪著頭看眾人,嘴邊掛著譏諷的笑。

冬冬見她,問,怎么打烊了,啥情況歡歡你曉得<\\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

歡歡說,聽說王先生被捉起來了。

眾人大驚。

聽說他幫人家拍裸照,老下作的,被知情人揭發了。這種人還開什么店,嚇死人的。

眾人先是不言,后來都扭頭看阿松。阿松此刻給人的感覺是迷迷瞪瞪的。

阿松看向櫥窗。櫥窗用一塊布遮擋住了,原本里面是擺有一些相片的,而且在藝術性的處理上,他還是幫了一點忙的。還有,金禾也在櫥窗里露過臉,像個真正的明星。當然現在是什么都看不到了,櫥窗的玻璃有反光,阿松從中像是可以到一些影像,王先生,那個死去的美麗的裸女,奇怪的是小孟老師也浮現了出來。然后他們漸漸地淡去,疊化的是他身后的人都盯著他看,而他自己也在看自己。從前,長發的白衣少年如同一個藝術家,而當下,他已經剃成個光頭,像剛從少教所出來的。

歡歡見趙小雷立在阿松身邊,怎么看都不舒服。她喊:趙小雷,你媽叫你回家吃飯了!然后,她徑直離去了。

三十四

梁教練離場時,拍了拍文武的肩,跟他說回去好好休息,這里一旦有了裁定結果,他會立即打電話告知文武。

梁教練把文武家的傳呼電話號碼寫在了手上。

第四天的傍晚,一家人在吃飯,下面有人叫文武的電話,全家人都放下了筷子,母親緊張得面部在抽搐。文武說,你們吃吧,反正伸頭一刀,縮頭一刀,該來的總歸要來的。

下樓,電話間就在邊上,電話間阿姨把話筒給了文武。文武接聽,他聽見了梁教練的聲音,梁教練說,文武,你想開點吧。

文武立馬知道自己的命運了。

賽場臨別時,梁教練和他還有一個約定,梁教練說,如果他只是一句話,叫他想開點,那就是擦邊了。如果沒擦邊,他會跟文武布置重賽前訓練計劃。

電話那頭,咔嚓一聲,掛斷了。文武呆立了會兒,從兜里掏出三分錢給了電話間阿姨,他在給錢的時候,說了聲謝謝。文武是個懂禮貌、講禮數的男生。這也是大胡老師訓練出來的。文武記得第一堂訓練課,大胡教練開宗明義地要求,要打好球,那就先做好人。

文武往回走,他要回家繼續吃晚飯,他還沒有吃飽呢。他看到母親等在樓下了,她的面部好像仍在抽搐。母親問,怎么樣了?

文武垂著頭,搖了搖。輸了。他說。

這個時候,母親反倒是平靜下來。輸了就好,輸了就好。母親平靜地嘟嘟噥噥地說。

父親探著身子趴在窗前,他都看見了,一切皆在眼前。

父親吼,高文武!抬起頭來!上山下鄉好,人家能去我們也能去!

兩個月后,文武在街上偶遇梁教練,梁教練匆匆而過,看見文武,他停下了。梁教練好像剛下訓練課,顯得很疲憊。他說,文武啊,干嗎呢?文武說,去買點日常用品,農場的通知書下來了,就要去了。

哪里?

崇明。

哦哦,還好,近郊農場,就是坐船不太方便,還好還好,我有個忠告啊。

梁教練您說。

球嘛,不要全都放掉,有機會還是要打打的,農場也有乒乓球比賽的,能比就上去比,也是一門特長嘛,這個總比一天到晚種地好吧。你說呢?而且以你這個水平,在你們農場,不僅是你們農場,我的估計是整個崇明島都是頭塊牌子了。

文武說,我聽教練的。

梁教練欲言又止。但他還是說了。

他告訴文武,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賽前的那個晚上,大胡坐臥不寧,看管員問他怎么回事,是不是還有什么沒交代的,大胡就說了他的一個學生明天要比賽的事,他想去看。大胡一直很配合看管員,兩人關系不錯,看管員第二天就帶著大胡去了賽場。這個事看管員有沒有請示上級不知道。兩個人來晚了,大概是比賽過半才到。然后就一直看到結束。大胡出現在賽場,很多人都注意到了。大胡坐在那里看球,距離球桌很近。賽后,看管員問大胡,擦沒擦到?大胡說,擦到了。文武倒霉,命里沒有。大胡說完后起身就離去。不承想大胡的話被某人聽到了,某人是賽事工作人員。某人就去跟主裁說了。第二天裁判組還是定不下來,主裁堅持是擦到了,還提議去問大胡,他坐那么近,還是高文武的教練。然后一眾人就去隔離所問大胡,大胡當眾又說了一遍:

擦到了。

梁教練拍了拍文武。

文武啊,梁教練說,他就是這么個人,一根筋,他對自己也是這樣,我記得有兩次比賽,他都是自己認輸。判他贏了,可他自己舉手,說擦到了,擦到了他就輸了。輸了就輸了,他說只有這樣才睡得著覺,吃飯才香。別怪他,???

文武說,我聽教練的。

三十五

海洋的生母來了,住在招待所里。生母也有顧慮,不敢突然闖入。生母和養母串通好了,先是由養母跑各家單位,產科醫院、居委會、派出所等等地方,相關證據都準備好了,然后生母來認親簽字。事情又急又多,姚阿姨都累出病來了。

海洋家長是這么想的:事已至此,即便海洋本人尚未表態,但事實就是事實,血緣怎么改得了?無論如何,學校方面是有責任改檔的。

起先,以為海洋在睡覺。

有時候,他可以連續睡幾天幾夜,有時候,人也不見,晚上也不回來睡,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張師傅和姚阿姨在廚房里說話,兩人推搡著要對方去跟海洋談,就說他的生母來了,見是一定要見的。還有許多親子鑒定手續上的事要簽字??梢越猩竵砑依?,也可以去她下榻的招待所,或者找一家安靜點的飯店好好地吃上一頓,邊吃邊聊。錢嘛,家里還有??春Q蟮男囊?,想跟生母說說話的,那就讓生母多待幾天,沒感情不想多說的,那就讓她盡快地回湖南就是了,其實她也忙。生母已經在招待所等了一天一夜,沒想到來得這么突然,這里還沒有準備好就來了,急吼吼的樣子,這個讓姚阿姨有點不滿。

推搡了半天,兩人都不敢去說。又吵起來了。好在后來總算達成了一致,一起去,打算就坐在海洋的床邊說,一定要說到他開口才是。要是海洋堅決不開口。就去把住招待所的生母直接領來,現在生米已經做成了熟飯,沒有退路了。

兩人惦手惦腳地,惴惴地走向海洋的房間,輕輕開門??墒呛Q蟛辉?,他的床是空的。張師傅肯定地說,下午海洋進屋,一直沒見他出過門。姚阿姨心細些,發現海洋動過自己的衣柜了,再看,一些衣服不見了,鞋也不見了。

然后他們就等,等了一個通宵,還是不見人。

回想起來,那個傍晚,海洋應該是來跟大家告別的,但是幾乎沒有一個人意識到,接下去他就會離家出走,一去不復返了。

金禾一家已經打算吃晚飯了。

突然有人敲門,金禾開門,見是海洋,感覺上他是滿臉的喜氣。海洋打招呼,嗨,晚飯吃了嗎?金禾說,正準備吃呢,哎?有事嗎?海洋笑著說,沒事,我就是來問問,那你們吃吧。屋里頭金谷正在忙著背演講稿,聽到是海洋的聲音,就嚷,海洋,一起吃晚飯吧!海洋說,不了不了,好好,你們吃晚飯,我走了。

海洋咚咚地往樓下走去,金禾注意到他背了一只大包,可也沒有多想。海洋的行為舉止多少有點怪異,不過大家已經習慣了。

一會兒,阿松的家門被海洋敲開了。

阿松弟弟開的門,弟弟用阿松的彩筆,把自己畫成了一個花臉。他問,什么事?海洋看到那張花臉笑死了,笑得直不起腰來。弟弟就看著他笑,也不表示什么。海洋總算止住了笑,他問,阿松呢?弟弟說,不知道。海洋又問,那你們晚飯吃了嗎?阿松弟弟說,沒呢,什么意思,你要請我們吃晚飯?那么好啊,我現在就跟著走,去哪兒,一條街飯店?海洋不理他了。轉身就跑了,他快速地下樓離去。阿松弟弟肯定沒有注意到他身上的大背包。

海洋又經過冬冬家的樓下。

冬冬在陽臺上收衣服。海洋抬頭看到了冬冬,他喊,冬冬,晚飯吃了嗎?那次在別墅里,冬冬和海洋有過沖突,他在言語上傷害到了海洋,并把他推到了墻角里。所以冬冬對海洋一直心有歉疚,他覺得海洋對他也不如以前那么親密了。不承想,樓下的海洋那么熱情地打招呼,冬冬的心頭頓時一暖。他也喊,還沒有呢,你一起來吃吧,家里今天包薺菜餛飩!海洋擺了擺手,轉身走了。冬冬也沒有注意到海洋身上的那個大背包,畢竟樓上樓下距離有點遠,而且,暮色四合,冬冬還在忙著收衣服。

趙工身體康復了。身體好了,就會感覺到餓。趙工一直叫餓,所以趙家近來五點不到就開飯了。五點半左右,在吃了晚飯后,趙小雷就去倒垃圾,在路上他遇到了海洋。海洋說,嗨!小雷,晚飯吃了嗎?趙小雷說,吃啦!趙小雷第一眼就注意到了海洋身上的那個大背包,問,你要去哪里?插隊落戶去???海洋不言,只是拍拍掛在身上的背包。又伸出手去。海洋說,來,握個手。趙小雷說,你沒看到我手上的畚箕嗎?海洋笑。就握個手嘛,哎,我這幾天想,我們兩人的關系有點特殊的,對不對?趙小雷不解。海洋說,你看,你爸是造船的,我爸呢,是開船的。是不是我們兩家人,都和船有關系啊。趙小雷笑,那你呢,你就只能看看船。海洋不說話了。他想了會兒,說,我不造船,我也不開船,我也不看,我,就是船。說完這話,他轉身就走,頭也不回,也不要求和趙小雷握手了。

文武要去崇明農場,通知還沒收到,他已經在做準備了。那天傍晚,他在一條街的商場購物。海洋來了。海洋問,嗨,文武,買什么呢?文武見海洋,說,好巧啊。海洋說,我去你家,你家沒人,五室阿婆說你來商場了。文武說,我想買兩個護膝,冬天一冷,膝蓋總是痛,可能是打球打多了。海洋說,哦哦,那你,晚飯吃了嗎?文武說,還沒有呢,我家人都出去了,我想在外面吃點算了,哎,去飲食店吃冷面吧。海洋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他只是在幫著文武挑護膝。先是緊了,后來又松了,總算試成了一款合適的。文武很滿意,他去付費,再找海洋,不見了。

商場里不見海洋。出門,街上也不見海洋。

文武喊了起來,海洋海洋!沒有任何回音。許多人看他,大概是覺得奇怪,海洋是誰?聽上去不像個亂走的毛毛頭,也肯定不是個失智老人。

文武去了飲食店,他買了兩份冷面,兩碗雞鴨血湯。他還在等海洋。

然而海洋就此消失了。

三十六

冬冬的就業通知書來了,市輕工業局。凡是上海檔的人收到通知書都要早一點,冬冬還不是最早的,還有比冬冬更早的,已經開始上崗工作了。

母親接過冬冬手中的通知書,看了好久。母親問,哎,那我還是不明白,輕工業局又是什么?冬冬搖頭說他也不懂,去了就知道了。母親說,不是說想去儀表局的嗎?冬冬不說什么了,想歸想,想了去不了那又怎么辦?

母親套上漂亮外衣,化了淡妝,上樓去。

她敲開了美玲家的門。美玲出現在了門口。美玲的臉上有淚痕,像是哭過。不過美玲的神態還算正常。美玲問,阿姨,什么事?

冬冬母親問美玲,輕工業局是個什么局?

美玲說她也不知道,聽起來還不錯的。冬冬母親又問美玲她的通知書下來了沒有。美玲說上周就來了,紡織局。冬冬母親一驚,她一直以為美玲是儀表局的。美玲隨后又告訴她,已經細分了,讓她去紡織廠,先做擋車工,以后看表現再做調整。冬冬母親問,那是哪家紡織廠?

國棉二十一廠。

冬冬母親不再問什么了,轉身離去。

母親從樓上下來之后,就一直坐在圈椅上發呆。冬冬外出回來,見母親呆坐在那里,趕緊上前問什么情況。

母親說,冬冬啊,美玲去二十一廠當女工了你曉得<\\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

曉得!

那你怎么想的?

我有什么好想的。

不是說她表哥是儀表局的頭嗎?怎么不幫幫的啦?她不是說過表哥好幫忙的嗎?

她找過表哥了,她表哥意思是走后門的思想要批判的,要敢再提,就把她拉到哪里批判去!

哦喲一本正經的樣,嚇死人了。

冬冬睡覺。才睡著,母親又來搖醒他。冬冬很惱火,困死了,一早還要去菜場。有時候他很羨慕那些上山下鄉的同學,他們很自由,不是嗎,根本用不著四五點起床去買菜。

母親有要緊話說。

母親說,冬冬啊,那么我問一句,金禾怎么樣了?

冬冬的頭頓時炸了,他的感覺是倒還不如去買菜。他把被子拉上,捂住了自己的腦袋??赡赣H還是在說,聲音捂不住。母親的意思是,美玲其實不怎么樣,金禾呢,怎么不來往了?從小在一起的,青梅竹馬,你們兩個不要吵架,有什么好吵的?

母親走后,冬冬掀開了被子,他靠在了床上,也睡不著了。他只是在問自己。

吵過嗎?

三十七

金谷失眠了,數羊也沒用,明天有大事發生。一早,他從自己的房間出門,他有種不真實的感覺,腳上踩了棉花似的。

金禾過來了。金谷沒想到金禾比他起得還早。金禾問,這么早起來了,昨晚好像你一直在咳嗽,沒睡好吧?金谷急急地往外走,沒搭話。金禾說,今天過生日,忘了嗎?金谷說沒忘,金禾問,那你想吃什么面?金谷想了下,說,咸菜肉絲面吧。金禾說,不是喜歡吃大排面的嗎?金谷說,哎呀節約點吧,外面很多人吃不飽呢,我們能省就省一點吧。

金谷背上包匆匆出門。金禾想要他吃了早飯走,可是人已經不見了,追都追不上。

一直以來,生日就是兩個人一起過,好像只有在過生日的時候,金禾才會想起她和金谷是龍鳳胎,她只比金谷大半分鐘,半分鐘的優勢,金谷就注定了要叫她阿姐。平時,金禾感覺她遠比金谷要大得多,在學校里的感覺更夸張,看上去她簡直大到可以做他的媽了??山鼇砬闆r突變,她那個傻乎乎的,沒啥頭腦的,又老是喘不上氣來的阿弟,居然成了遠近聞名的人物了。

金禾知道,他下個月就要去大豐了。即便上山下鄉,他原本是可以去近郊農場的,可他執意要去那么遠的地方。父母也知道金谷要去大豐了,但是他們根本阻止不了他。金谷的犟脾氣來了,誰也拿他沒有辦法。直到目前為止,金禾還在懷疑事情的真實性,假的一樣。

金谷去坐車。他立在一條街飯店門口等。早高峰期間,人來車往,亂糟糟的。身后就是飯店設的點心鋪子。金谷擔心誤事,沒在家吃早點?,F在他覺得餓了,就去點心鋪子買早點。

哎,金谷。

賣點心的是個女青年,因為戴著工作帽和口罩,金谷認不出她是誰來。女青年說,認不出啦,我是歡歡啊。

歡歡?他當然認識。歡歡母親是中心醫院護士長,有好幾次金谷住院,都是護士長幫的忙。很小的時候,金谷最怕打針,然后護士長就親自操作,護士長跟金谷聊天,逗他笑,分散他的注意力。然后用酒精棉往他的屁股上擦,擦擦擦,一會兒護士長拉上金谷的褲子,說,好了。一點不痛。

你口罩拿掉我就認得你了,那個老太婆呢?金谷問。他記得以前是個老太婆在賣包子的。

她一三五,我二四六。歡歡說。歡歡告訴金谷,她原本想讀衛校,但是去不了,檔次不夠?,F在分到了飲食行業,報到的第三天就要她來賣包子。

給,歡歡夾起了兩個大肉包子。算我請客,我明天就可以領工資了,你會常來買包子嗎?

下月初我就要去大豐農場了。金谷說。

哦對對,歡歡說,我怎么忘了呢,你是自愿要求去大豐的,本來是你阿姐去的,可是你非要去,還到處演講。哎,我問你啊——歡歡的腦袋伸出了窗口,壓低了嗓門。

排隊的人在嚷,要她快點賣包子。

歡歡根本不理他們,堅持把她想說的話說完。大豐那個地方你不適合的,我媽說了,照你這個身體,用不了半年就病退了。你又何必呢?大豐,聽聽就蠻嚇人的,那個地方真有你說的金山銀山嗎?

對話沒再繼續,金谷離開了窗口。他以后也不會來這里買包子,也無須回答這么愚蠢的問題了。

這一屆真的不行,金谷想,覺悟太低。

金谷吃包子。味道實在不怎么樣,大肉包子,其實也沒有多少肉,而且感覺肉也不香。歡歡賣的包子就是不如那個老太婆賣的好吃。

馬路上的車在慢慢地挪,等公交車的人逐漸多了起來。金谷看到趙工也來了,他夾著一個黑色的皮包,他是去上班的,他完全康復了。

趙工也在吃包子。他扭頭看到了金谷,他跟金谷打招呼,金谷也禮貌地點頭,叫他趙伯伯。

趙伯伯,上班啊,身體好啦?

趙工說好了。他又上下打量金谷。你這是當兵啦?金谷一身軍便服,就是沒有領章帽徽。金谷搖頭,說他下個月要去大豐農場了。

趙工點頭。不無感慨地嘆一氣。我們趙小雷也要去崇明了,走啦,你們都要走啦!該讀書的時候,不好好讀書,要去廣闊天地修理地球啦。

趙伯伯,金谷說,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我們去那里是可以大有作為的。

好好好,我知道你先進,我不跟你說,你對,你肯定對。趙工板起了臉,轉向了一邊。他點起了一根煙,才抽了兩口,71路車來了,他扔了煙頭,往上擠,登上了車門,但是很難再擠得進去。金谷也上去幫忙推了兩把,仍然進不去,他想扒著車門不動,但還是被里面的人推出了車外。

他趔趔趄趄地好不容易站穩。71路搖搖晃晃地開走了。趙工憤憤地沖著車屁股罵了兩句,無奈,只得再等。他又掏出了一支煙來。醫生告誡不能抽煙,但是趙工不管。

這時候,一輛軍用吉普車駛來,然后在金谷的面前停下。一個漂亮女生探出頭來,喊,金谷!快點!等公交的人都看金谷,趙工也盯著看。金谷跳上吉普車,在進車門的片刻,他扭過頭來。他問趙工,趙伯伯,帶你一段嗎?

趙工揮了揮手。也不說話,他只是揮手,很不耐煩的意思。金谷就不再理睬他了,上車,關門,砰的一下。然后吉普車揚長而去。

車內,紅衛兵軍區的漂亮女生在告知金谷同學今天的日程安排。上午兩場演講,瀘定中學一場,玉屏二中一場,玉屏二中的這場是在戶外,周邊的玉屏一中和天山中學都有人要來聽演講。三個主講人,你是主講之一。中午去軍區午餐,沒有休息時間,然后直接進入入黨宣誓儀式時間,這次全區新入黨的就是你們上午演講的三位同學。你們學校的工宣隊潘師傅會來,她也是你的入黨介紹人吧。

她是之一,金谷說,還有一位是唐永義老師。

區里的大頭頭也會來,他是主動要求參加你們的入黨儀式的。那你,都準備好了嗎?

金谷說他都準備好了,入黨儀式上的發言也準備好了。漂亮女生問能否讓她看一眼,金谷就拿出了那份入黨的體會文章。漂亮女生認真看??赐炅?,點頭說,可以的。她把文章還給了金谷,然后又叫司機停車。

吉普車停在了愚園路上,漂亮女生說,她要下了,先去軍區,有急事。她下車,又轉身透過車窗看向金谷,漂亮女生說,再見了金谷同學。金谷說,哎哎,那你是干什么的?我以前沒見過你,以后我們還聯系嗎?漂亮女生笑笑,搖頭。我是普通辦事員,臨時抽調去軍區的。但是上海這里我再也幫不上忙了,后天就要去江西插隊了,不過,我們走在共產主義的康莊大道上,我們是同一個目的,并終將達到,總有一天我們還會相見的,是吧?

漂亮女生揮揮手離去,她的馬尾長辮和軍用挎包在她的奔跑中跳躍,她消失在人流中。

金谷的內心多少有點失落。

在瀘定中學的演講,還算順利。金谷最后一個講,他自己都被自己感動了,差點哭出來。當時心想,千萬不能真哭,這要是被金禾知道了,她會笑死。好在他總算忍住了。不過在演講的最后時刻,他感覺到了身體的不舒服。

又去玉屏二中演講,那是在操場,有好幾百人在操場上聽,還下起了蒙蒙細雨。幾乎每個人都堅持到了最后,還喊口號:向金谷學習致敬!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

金谷對自己的演講效果很滿意,他想這大概是最后一次演講了,總不能一直講下去。他還有許多下鄉的準備工作要做呢,要有一個皮箱,家里的箱子太破了,一點腔調沒有。還有冬季的衣褲鞋襪都還沒買呢,還有,要去醫院多配點藥,要備上。想到藥,他摸了一下衣兜,哮喘噴霧劑不在了。

他驚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知道這個救命的噴霧劑是他忘了帶還是不小心弄丟了。也可能是心理緊張的緣故,他感覺到身體上的不適加重了。

中午去了紅衛兵軍區,去食堂吃飯。他一點吃不下,而且一點都不好吃,那兩個大肉丸子,臭烘烘的,他想扔了,可是他感覺到別處有人沖著他指指點點的,扔掉有損自己的形象。這樣他只得把肉丸子吃了下去。

然后他就想吐,他去洗手間干嘔了會兒,可是基本上吐不出來。他出了食堂大門,他看到潘師傅和唐永義站在那里聊天。潘師傅看到了他,一臉的開心。潘師傅說,我們是為了你來的。

知道。金谷說。

你是給我們學校爭光了,才入團,就入黨了。我是打了報告等了十二年才批準我入黨的,哎哎,唐老師,你是啥時候入的黨???

大四那年。唐永義說。

哦哦,你也不容易哦,潘師傅對唐永義說,看你的樣子,就像個資產階級的小開,居然也是黨員。

唐永義不說什么了。這時候,他注意到了金谷的臉色。哎金谷,你的臉色不太好啊,哪里不舒服嗎?唐永義問。

金谷咳了兩下,搖搖頭。說正常,感覺很好,啥事沒有。

這時候區里的大頭頭出現了,大頭頭走在前面,身邊跟了好幾個人,他們匆匆往辦公樓去。潘師傅、唐永義等人也跟上。大頭頭停下了,他轉身看他們。他上前和唐永義握手,哦哦,老同學啊,沒想到你也來了,今天有你的學生?唐永義點頭。大頭頭又問唐永義,你還好?唐永義說,還好。大頭頭說,別想太多,啊,別想太多,工作可以忘掉一切。???!

金谷在宣讀入黨感言的時候,不住地咳嗽,可他面前的所有人好像都不在乎,他們只是筆直地站著。金谷的感言有點長,間隙時,他抬頭看了下,唐永義、潘師傅、大頭頭都是一臉的嚴肅,每個人的表情都是嚴肅而崇高的,這讓他感動。

金谷又讀了那首詩,因為我有五十倍的生命。

大頭頭問金谷,那么這首詩是你自己寫的嗎?金谷支吾地說是的。大頭頭又轉身拍了拍身邊的唐永義,說,他的作品很出色,而他又是你的作品,更出色!大頭頭朝他的大學老同學豎了豎拇指。

在回家的路上,金谷的身體更不適了,可他依然很興奮。沒有吉普車了,他只得坐71路回去。車里很擠,金谷幾乎喘不過氣來,可他還是沒有下車。他堅持著。他只是想盡早回家,他要把入黨的這個喜訊趕緊告知金禾。

他入黨了,而且比金禾早。他的自我感覺是高高在上了,在去大豐農場前的這些日子,他簡直超越了任何人,超越了一直壓迫著他的阿姐,并且他每天都在超越自己。

到站下車。

他有點走不動了,這個時候,他很后悔,從軍區辦公樓出來,對過就是一家大藥房,他應該去里面買一支噴霧劑的。那個救命的噴霧劑,先是找不到了,再是忘了買,一錯再錯,他真是被勝利沖昏了頭腦。

在新村的入口處,他再也走不動了,他癱坐在了一株白玉蘭樹下。這是個晴朗的傍晚,西天的火燒云燦爛極了,這也讓他想起了下午宣誓時面對的那面黨旗。

接下去是缺氧狀態:

他出生了,身邊是一個和他差不多的血肉模糊的肉球,有白衣人要他叫那個肉球阿姐。草地上,他在跑,一直跑,然后他突然摔倒了。阿姐就在邊上,抱著一個會眨眼的洋娃娃,阿姐對著他愣愣地看著,她的眼里沒有淚水。一個老巫婆在他的邊上,老巫婆說,這只小囡活不長。有一根大號的針扎在他的手臂上,某種藍色的液體正不斷地注入他的靜脈。還是藍色,一個氧氣面罩,面罩既遮住了他的鼻子和嘴,也罩住了他的眼睛。他看到父親母親在藍天下哭著聊天,全都是關于他的病情的話題。老巫婆又來了,她要煙,父親給了她一支飛馬牌的。老巫婆要他們別再聊了,聊了也白聊,這只小囡活不長。金禾戴上了紅領巾,她是大隊長,而他因為住院每一門課都在六十分的邊緣,有老師提議要他留一級,他說,要是留級那他就殺了老師全家,然后再把自己殺了。金禾在操場前升國旗,有人拍照,照片上了報。金禾的樣子就像宣傳畫里的一樣。生日,舅舅一家來替他倆慶生。他們只跟金禾說話,要他家的孩子,弟弟妹妹都要學金禾,要當大隊長。走時,他們摟過金禾,抱了又抱。沒有人看他一眼,像是金禾一個人的生日。當晚,老巫婆又出現了,她來要煙,飛馬牌不要,要大前門的。老巫婆噴了他三個煙圈,她還是那句話,這只小囡活不長。有一次,他操起水果刀刺向老巫婆,當然,老巫婆是刺不死的。她散去了,不過她肯定還會來。金禾有許多的玩具:有洋娃娃。有小木琴,可以敲出“我愛北京天安門”。有洋泡泡,紅的和黃的,都可以吹得很大,在放氣的時候,會發出一種尖厲的聲音。有彩版童話書,畫的是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的故事。有萬花筒,旋轉,亮晶晶的顆粒組成各種彩色的圖案,紫色的圖案像八爪魚。他問金禾,我活不長嗎?金禾說,不會,你是我阿弟,我們的生命長度是一樣的。他要玩金禾的玩具,金禾不允許。他問,為什么?你什么都有,我只有噴霧劑。金禾說,你不能貪玩,你要做功課,你要留級了。那只硬面的大夾子也是金禾的,金禾的全部獎狀和學習成績單都夾在里面,還有的獎狀糊在墻上。她有那么多的獎狀,而他卻一張也沒有。一只瘸腿的母雞總在他眼前跳躍,母雞歪頭一只眼看他,眼里蓄滿了悲憫。冬季,他獨自去了一個地方。那個地方雪厚,雪松軟而溫暖,他給自己蓋了一棟雪屋,他就躲進了雪屋。他看到了那個永遠給他帶來霉運的老巫婆,老巫婆在雪地的另一個地方游蕩,她說了什么他聽不清了。不過她一直在嘟噥。金禾叫他吃晚飯,桌上有好吃的,大閘蟹,蘿卜煮羊肉,老母雞湯,他不能吃。母親說,吃了就要犯病了,那些都是發病的。他吃泡飯,剛剛煮好,熱騰騰的,據說這才是最適合他的食物。

金禾又制作了一本“金禾集”。集子里有她寫的詩,也有大詩人的詩。第一本“金禾集”她給了冬冬,這一本她打算送給金谷,是她精心準備的臨別禮物。她在第二本“金禾集”上做了最后的修飾,然后她看鐘,快五點了,可以準備做生日面了。父母都是中班,他們太忙了,好像把什么都忘了。

去廚房,她發現面條不夠了。

金禾去買面,走了沒多遠,她就看見了金谷坐在地上,他靠在那棵白玉蘭樹下,有幾片白色的花瓣落在他的腦袋上和肩膀上。

金禾弄不懂這是怎么回事。

近看,金谷閉著眼,他在大口地喘息,金禾意識到他這是犯病了。金禾伸手提了提他的耳朵,金谷睜開眼來。

什么情況?金禾問。

阿姐,你去哪?

買面條。

金谷掙扎著要起身,可他起不來。

阿姐,你去,幫我把噴霧劑拿來,忘了帶,也可能是弄掉了,我動不了了。

這是要命的事,金禾趕緊往回跑。阿姐,金禾又叫住了她,金禾折回。阿姐,出大事了!

???

阿姐,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中共預備黨員了。

三十八

那天,冬冬拿到了人生第一筆工資,十七元八角四分。冬冬要請客,慶賀一下,也為要去鄉下的金谷、阿松、文武、趙小雷等幾位壯行。

去哪里吃,冬冬要大家商量定。

趙小雷提出去江蘇路的老正興。他說,樓下的歡歡分配到了飲食行業,那天跟他說,老正興有人,請客吃飯可以找她,她去找人打折。

文武問,她一直對你蠻好的哦,現在怎么樣?

趙小雷一臉的沮喪,搖頭。

金谷說,哎呀,不就是那個賣大肉包子的嗎?趙小雷,她根本配不上你!

禮拜天傍晚,他們一行五人騎車去老正興。冬冬做東,照理他應該一起去的,不過頭天突然接到單位通知,告知新員工禮拜天要集中學習,不得請假??衫险d已經訂好了,再退也不合適,因此冬冬只得當日學習完了后,自己去飯店,但估計會晚一點。

幾個人到了老正興,然后坐等冬冬。果然學習時間很長,左等右等不來。金谷說,不等了,我們點了吃吧。眾人說好。然后就每人點兩個菜,金禾最先點,她要了兩個冷盤:涼拌海蜇皮,糖藕。趙小雷點:咕咾肉,炒腰花。文武點:紅燒肉煮蛋(他想起了大胡老師),干煎帶魚。阿松點:魚香茄子,三鮮湯。金谷說他就點一個:清水大閘蟹。服務員說,現在季節不對,店里好像沒有大閘蟹。金谷說,去看看,要是沒有就去買。服務員轉身離去,一會兒又過來了,告知的確沒有。大廚說了,現在買不到,如果一定要吃蟹,那就只有梭子蟹。金谷面有不悅。服務員說,梭子蟹如果清蒸,配上吃蟹的專用調料,味道也差不多,我們店的梭子蟹很新鮮。金谷想了想說,那好吧。

金禾一直盯著阿弟看,不言,待服務員離去后她才說話。

你藥帶了嗎?

當然。

金禾不說什么了。她在想,上次金谷在家里吃過蟹了,也沒有怎么樣,有些禁忌都是自己嚇自己嚇出來的。金谷想吃什么就吃吧,放飛吧。反正急救的藥就在兜里。以后這就是他的生活常態了,揣著急救藥,去吃一些或許不該吃的東西,去做一些吃力的,他也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金禾突然一陣心酸,她的眼眶瞬間濕潤了。但是沒有人注意到她,包括金谷。

店堂里顧客逐漸多了起來,不少人在抽煙,空氣越來越渾濁。顧客在大聲說話,吵得人頭暈。菜也上齊了,最先來的菜,就那個炒腰花差不多都已經涼了,可還是不見冬冬來。

不等了。大家開吃,風卷殘云。

金谷幾乎是獨吃了一只梭子蟹,吃相極其難看,吃得一臉的蟹黃。金禾掏出手絹,要他擦擦臉。金谷擦臉,擦完后還想吃,但是已經沒有了??偣膊劈c了兩只蟹,不管怎么說,別人總要吃點的吧。還有,像金禾這樣的,索性連個蟹腳都沒有嘗到。

顧客不斷地進來,禮拜天人多,顧客見這張桌子快結束了,就圍在了桌邊等著翻臺。金禾說我們走吧。幾個人也說走,但是服務員不讓走。

還沒有付費呢。服務員說。

眾人面面相覷,然后才意識到,冬冬沒有預付餐費。而他們兜里的那點錢加在一起肯定也不夠,他們又沒有領工資。局面變得十分尷尬。

還是金谷想了個辦法。

站遠點,我們還沒吃完呢。他先是跟身邊的顧客說,然后又轉向了服務員。他說,沒吃飽,再點。

服務員萬般不情愿地又掏出小本來。

小黃魚煨面,五份!

煨面要時間的,挺慢的。服務員說。

慢才好,越慢越好,慢慢煨。

幾個人心安理得地繼續坐下去,只是眼睛都盯著飯店的那扇旋轉門。大約過了半小時,煨面上來了,又慢慢吃,吃了十五分鐘還沒見到買單的人。金谷正打算繼續點餐時,冬冬總算來了。

冬冬大呼對不起,并告知錢他已經在前臺付掉了,還有,他已經吃過了,不必再吃了。冬冬看桌子邊上圍了那許多人,好幾個人臉色極度難看,好像恨不得把這一桌人都吃了的樣子,便趕緊叫撤。

他們總算撤了,當然是吃得很飽了。

出餐館,大家就問冬冬怎么回事。冬冬說,他在單位吵架了,大吵,不是小吵,把領導桌上的新員工分配方案都撕掉了,吵昏了頭就直接回家了,把聚餐這個事徹底忘了。飯后倒垃圾時看到阿三端著碗在陽臺上吃飯,才突然想起老正興聚餐一事來。

幾個人也不好說什么了,人家請客,付錢,自己不吃,又讓他們吃得這么好這么飽,多說也沒意思了。金禾抬頭看了看天,烏黑,一點星光沒有。又要下雨了,這個夏季的雨真是多。冬冬說,走虹橋路吧,武夷路那邊在埋地下管道,都封路了。

騎車回,來時是五輛,冬冬來了就多了一輛。冬冬的車總是最炫酷的,鳳凰牌十八寸錳鋼十三型,整個新村好像也沒幾輛。冬冬領頭,又是幾個人同時打鈴,一道銳利的鈴聲,如同閃電劃過。

他們還在路上。

不能再騎了,黑夜,還下著暴雨,路也不平。大家去一個屋檐下避雨,這是在虹橋路中段的某個地方,很快地,他們意識到來過這里的。

對面,就是唐永義家的別墅,那個尖頂在黑天的雨幕中依然可辨。他們安靜地看著對過。二樓,有一盞燈在隱約閃爍。

唐老師是我的第二入黨介紹人,區革委的大頭頭是他的大學同學。金谷說。他的話估計別人聽不清楚。

這時候,二樓陽臺現出一個人影,那是唐永義。很快地,一束手電光射了過來,挨個掃過。他們閉眼,并下意識地抬胳膊捂住臉,唯金谷不動,他一直睜著眼站在那里,他現在可以睜著眼面對一切。

光滅了。

誰也不說話。又過了一會兒,雨小了點。冬冬說,走吧。話音剛落,對過的那扇門開了。有人撐著傘過來了。

來人是福根,他的傘很大,是油布雨傘。他說,你們是永義的學生吧,永義請你們去吃杯茶。幾個人先是猶豫,后來又扭頭看金谷。已經有一些日子了,在這個小集體活動中,金谷擁有了更多的話語權。

金谷說,走。

他帶頭過馬路,往別墅走去。幾個人跟上,福根撐著傘再跟上。

三十九

這個大廳很熟悉的,他們曾經在這里吃喝玩樂。跳上餐桌發表宣言,甚至還打過架,個頭高的把個頭矮的推倒在墻角,還敲碎了一只古瓷瓶。但是唐永義一點沒提那些事。

他坐在單人沙發上,看上去很虛弱的樣子。感覺上他的頭發又少了,差不多完全成了個禿子。在家里,他沒有戴眼鏡,眼睛顯得水泡泡的。他瞇著眼看他們,有點吃力,但是肯定可以分辨出來誰是誰。

眾人喝姜湯,這是福根端來的。福根又去壁爐前生火。唐永義解釋說,福根有關節炎,老是覺得這個屋子里太濕了,再熱的天,他也要生火。

干柴噼啪作響,福根又加了煤?;鹈缱兂闪怂{色。

趙小雷和文武身上被雨淋濕了,便往壁爐前靠,他倆坐在了爐前,很舒服。

唐永義不說話,他就是這樣,除了上課,話一直很少。即便和學生交談,也是盡可能地簡短。他看火苗。繼續沉默。金禾打起了哈欠,她都有點倦了。

唐永義問福根:家里還有葡萄酒<\\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

福根說,有的。

唐永義就叫福根去拿酒。一會兒,福根就拿了酒來。幾個人先是喝姜湯,現在換成喝酒了。文武端著酒杯有點犯難。唐永義問文武是不是不喝酒的,文武說是。唐永義說,喝一點,沒關系,你們現在已經不是學生了,是社會人了,以后社會上做事,喝酒是免不了的。

來,干了!唐永義舉著酒杯。

大吊燈沒有開,僅亮著幾盞壁燈。整個空間有點暗。

外面下雨,玻璃上布滿了水霧。唐永義在喝酒,他的腳下已經有兩個空瓶了,他的話也越來越多。整個中學期間,從來沒聽他說過這么多的話。

我知道你們不喜歡我,看到我煩,你們在背后也從來不叫我老師,就叫我唐永義,也有人索性就叫我老唐。呵呵,呵呵呵。

他喝酒。

其實無所謂的啊,其實我也確實沒有教過你們什么。我呢,在大學里學的歷史,來這個學校后,先是讓我教政治,后來又讓我教工基(工業基礎課)農基(農業基礎課),好吧,本人是中共黨員,從來就是聽黨話,跟黨走,黨叫干啥就干啥??梢?,我教什么都可以勝任,為什么知道嗎?因為你們這些學生,實在是太無知了。

停頓。

今天晚上,我把想說的話,都說了。其實,我也從來沒有喜歡過你們。我在臺上講,講什么都可以,反正你們就是從來不聽,不是吵鬧,就是死盯著我看,眼睛里一片空洞,完全沒有內容。中學生,呵呵,學了四年,可笑。記住了,以后,永遠,你們這些人,千萬不要說是我的學生!

這不是我們的錯!金禾說。

說得對。

唐永義又打開了一瓶酒,爐中火也一點點熄滅了。

時代耽誤了你們,我也耽誤了你們,在你們最需要人生導師的時候,在你們的這個年齡,站在講臺上的,居然是我這么一個自私的、無能的、膽小怕事的、明哲保身的窩囊廢,一個混蛋。

沉默。

所有人都如同蠟人一樣呆在那里,福根進來了一下,原本想說什么的,看了一眼,就趕緊退出去了。

唐永義動了一下身子,他繼續說,金谷!金谷想朝他笑笑,但是他的臉僵掉了,一點也笑不出來。

你現在是預備黨員了,區里就三個中學生突擊入黨的,你是一個。我還是你的入黨介紹人之一。

謝謝。金谷說。

我在大學入的黨,我要是不入黨,那我就沒有女朋友,她肯定不會答應我。后來我爭取入黨,女朋友是黨員,黨要她來幫助我入黨,她要我和家里劃清界限,要有明確的觀點,要公開表態。她怎么說,我就怎么做。后來,我就入黨了。當時在學校,作為可教育子女的一個典型,我也算個名人了。我女朋友去了甘肅,大學畢業我們就兩地分居了。

有人哦了一下。

那么金谷,你的身體到底怎么樣?

還好,金谷說,比以前好多了,可以控制的。

唐永義點頭。嗯嗯,你這個病我知道的,不少人都是發育時帶掉的,我一個表兄就是這個病,現在完全好了。還有就是異地療法,氣候環境不一樣,自然就好了。所以,金谷,要看你運氣了。

明白。

不過也不要硬撐,實在不行,就爭取辦病退。大豐那里來人,調你的檔案,我著重跟他們說了你的情況。他們答應給你一定的照顧??傊?,你自己當心。日子很長,一日復一日,光有激情是過不了日子的。

金谷說,好的。

唐永義的視線轉向了金禾。

金禾怎么樣?你是大集體吧,通知書下來了嗎?金禾說還沒有。不過大概也快了。

金禾,你是生不逢時,唐永義搖頭,沒有辦法,不過我對你是不怎么擔心的,你是特例,你到哪里都冒得出來。錐在囊中,必脫穎而出,肯定的。

謝謝唐老師。金禾說。

那個,因為我有五十倍的生命,寫得真是好極了。這是金句,可以一直讀下去,沒有人忘得了。

文武?唐永義又點到了文武。文武坐在一邊,那里光線暗,唐永義看了會兒,才確定哪個是文武。是你吧,文武?文武的身子往前探探,盡可能地使自己更亮一些。是的,我是文武。

你是要去前線農場了吧。

是的唐老師,月底前就要去了,我已經準備好了。

是這樣的,前線農場和我們學校不對口,全區也沒有幾個名額,前線主要是招黃浦區和南市區的。這個名額是我爭取來的,我是想讓你去那里。

文武困惑地看著唐永義。

怪不得,文武說,好像就我一個人去前線。我還在找一道去的搭檔,找來找去沒有找到。原來是這樣啊。

知道為什么力爭讓你去前線嗎?

文武說不知道。

前線的乒乓球隊是有名的,他們拿過全國農墾系統的冠軍,而且那支球隊幾乎就是半專業的。邊勞動,邊打球。教練也是原國家隊的。他們說了,只要你能去他們那里,那么就一定讓你進球隊,而且,因為是全國中學生冠軍得主,打主力也是沒有問題的。

眾人一聲驚呼,鼓掌。

文武趕緊起身,他激動地向唐永義鞠躬致謝。一個接著一個。唐永義擺擺手,說,好了。文武停住了。他在坐下去的時候,身后的小椅子被趙小雷抽掉了。文武一屁股跌坐在了地板上。眾人大笑。

氣氛輕松了起來。

高文武,你是運氣不好,這個沒有辦法,人定勝天,怎么可能?許多事情就是天意,人怎么可能勝得了天?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還是這個比較合理。哎哎哎,你們,別跟我在外面瞎說啊,這個是關起門來說的,我是把你們當作朋友了才說的,不要瞎說,不要瞎說。

眾人說,唐老師放心好了。

當然,唐永義說,我應該放心,我說什么其實你們也記不住。幾年來,我說的哪句話你們記住了。一會兒,出了這扇門,你們肯定把我說的話忘得一干二凈了對不對?

眾人尷尬。

無所謂的啦,唐永義擺了擺手,無所謂的,這一頁翻過去了。唐永義喝酒。其實,我和你們一樣,差不多一出生就命不好,運也不好。不過,“貝五”,你們聽過“貝五”嗎?

幾個人搖頭。

唐永義長嘆一口氣,搖頭,這個不是你們的錯。他想了想說,不過,你們一定要聽聽“貝五”。福根!福根!

福根進來。

福根,你放下“貝五”好<\\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大家一道聽聽。

福根走向留聲機,翻了會兒唱片,找出一張,打開了留聲機。音樂起,福根退去。

“貝五”響起。

唐永義起身,他瞬間和貝多芬融為了一體。他隨著樂曲的節奏,旋轉了起來。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又戴上了眼鏡,眼鏡搭在鼻子上像會滑落下來。他左手舉著玻璃酒杯,右臂隨著音律在打著節拍,在揮舞。

這是命運在敲門,聽見了?咚咚咚咚!

但是,唐永義說,但是我們一定要掐住命運的咽喉,掐住它,不要放棄,不要低頭。金谷特別激動,扼住命運的咽喉,這個話他也說過,他已經忘了是從哪里聽來的。

一個樂章結束。唐永義上前把留聲機關了。

整個廳里,又恢復了沉靜。唐永義坐了下去,他坐在了沙發上,把自己深埋了進去。感覺上他很累了。他一直不說話。

金禾示意眾人差不多可以離開了吧,可沉默中的唐永義伸出手,搖了搖。別,他說,坐,坐坐,你們來,我很開心,我們繼續聊,外面還在下雨呢,我就是讓你們走現在也走不了對吧。今晚我們在聚會是吧,這也算是天意吧,居然還有這么一個聚會。好好,好,剛才算是上半場,接下去就算是下半場吧。

福根又進。

福根送消夜來了。福根說,肚皮餓了吧。福根手提一個竹簍,他從簍子里取出了小碗、小碟、小勺。有花式點心,有綠豆湯。

眾人消夜吃得很盡興,一點不客氣。他們總是那么容易餓,晚飯在老正興吃的那些也不知吃哪去了。

唐永義不吃,他看他的學生吃,顯出很滿意的神情。又微微地笑,一臉的溫情,這也是從來沒有過的,總之現在眾人的眼里已經沒有唐永義了,面前的這個人真不知道是誰。

冬冬、趙小雷,你們覺得還可以?

冬冬趕緊點頭,說挺好的,他喜歡吃唐老師家的點心,很糯的,趙小雷說,綠豆湯很甜的。

唐永義又擺了擺手。他說不是問消夜的糕點和綠豆湯,而是想知道對自己畢業分配怎么看。

我爸說了,服從國家分配。趙小雷說。

那他現在身體好了嗎?

好了,他已經上班了。

唐永義轉向冬冬,那你呢?

我其實沒什么,冬冬說,就是我媽有點想法,本來以為可以去儀表局的,現在去了輕工業局。在我媽看來,儀表局都是穿白制服,不過其實輕工業局也可以的,可是現在上面要把我分到一個很小的玻璃廠去,老遠,在大楊浦。我跟他們吵起來了,不過好像沒有用。已經發工資了。一共十七塊八角,今天其實就是想去老正興慶祝一下,吃一頓的。冬冬有點饒舌,金禾不住地朝他看,感覺得到他越來越像他媽了。

你媽叫蔡仙娥吧。唐永義突然問。

是的,唐老師連我媽的名字都記得啊,表格上看到的是<\\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我媽不喜歡她自己的名字,一直想叫我去派出所替她改名,我替她想了好多個,紅纓,衛紅,一紅,她都不滿意。我還叫金禾幫她想過,金禾起了個名,我覺得挺好的……

冬冬繼續饒舌,金禾不得不打斷他的話,好了別說了,你媽原本這個名字挺好的,她就是蔡仙娥,她不可能有別的名字。

你們家以前是不是住在摩西路三十五號里的?唐永義又問。

冬冬說好像是的。不過我是這個新村出生的,以前我聽我媽說,我外婆家就住在那里的,法租界,出門看戲看電影很方便,美琪、國泰、蘭心走幾步就到了。

唐永義說,你外婆家是開醫藥公司的,你外公叫蔡文謙,留過洋的,不過蔡先生命也不好,五十歲不到就走了,好像是肺癌走的,身邊有那么多藥也沒用。

冬冬吃驚地看唐永義。

早先,我們唐家和蔡家就離了一個街區,其實,唐家和蔡家有親戚關系的。你的祖父是我高祖母二妹的丈夫,這樣算,我應該叫你媽媽“二姑奶奶”,再算下去,你要比我高出一個輩分。我應該叫你“二娘舅”的。

???冬冬驚訝。

在場的人都笑了起來,連在一邊干活的福根都停止了手中的活,也嘿嘿地笑。

我早就知道了,一直沒有說,是因為怕我們之間的關系復雜化,師生間沾親帶故的總歸不自然,不過,現在想起來其實也沒什么關系。師生之間,怎么說呢,現在太不正常了。你們,多半的學生,恨我們這些當老師的,我知道的,別別別,你們不說我也是知道的。就這么畢業了,一腳踢了。

靜場。

跟你媽媽說,唐永義又轉向了冬冬,儀表局的名額被有權勢的人占去了,學校沒有權勢,你們家也沒有權勢,能去輕工業局已經是上上大吉了。我呢,也只能幫你到這里了。接下去,路要自己走,好好走,不要偷懶就是了。

冬冬點頭。

那,唐永義一笑,你這個當二娘舅的,要理解我。

眾人又笑。

冬冬趕緊起身敬酒。他說,唐老師永遠是我的老師,你才是我們的二娘舅,以后,我一定要叫你“二娘舅”。

眾人笑翻了。

壁爐剛才已經熄了,福根又把它燃了起來。幾聲炸雷響過,閃電劃過每個人的臉。雨更大了,又有臺風來了。廳里的燈在閃爍。只要有臺風,外面的電路總會出問題。唐永義叫福根去拿蠟燭,他生怕一會兒斷電了怎么辦。

福根照做,他去別處找蠟燭。

海洋有消息嗎?唐永義問。

眾人搖頭。

學校是打算幫他的,有一點阻力,但是后來還是統一了意見,只要事實真是這樣,作為養子歸檔,那就可以力爭把他留在上海。我還去湖南做了調查。

唐老師見到他生母了嗎?金禾問。

見到了。他生母后來還來了上海,住在招待所里,她一直在等海洋,但海洋就是不去。后來我還去看了她。她一直說,都是她的錯,她一點都不怪海洋。我第一眼看到她就確信海洋是她親生的,假不了。母子倆長得太像了,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就連笑的聲音都完全一樣。

靜場。

你們是好朋友,要留心,想辦法找到他??墒撬降讜ツ哪??現在海洋的檔案就空掛在那里,不知道以后會怎么辦。

電燈閃了幾下,果然熄掉了。然后就是壁爐間那一點火光在亮,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光源。外面的路燈肯定也都不亮了??蛷d里顯得很黑。一會兒,福根端著燭座從內門處走來,有三根燃燭,福根把燭座擱在了某處。

剛才,因為斷電,屋里的氣氛好像凝固了,現在有了幾許燭光,空氣又在流動了。每個人的臉在爐火和燭光的映照下,顯得花里胡哨的,看上去有點奇怪。

阿松,你呢?

唯有阿松一直坐在地毯上,他盤腿坐,一直沉默在那里,他的情緒沒有大的起伏,多半的時候在發呆。

他緩慢地抬起頭來。

阿松說,昨天收到通知了,十一月十五號去崇明海濱農場報到。

海濱農場我去過,唐永義說,就在海邊。我去的時候也是秋天,一望無際的蘆葦,美極了。那個地方還有一個打靶場,我還看到有女民兵趴在地上打槍。噼噼啪啪,一開始我還不知道那是什么聲音,后來爬上一個坡才看到,好幾十個女民兵趴在那里打槍。遠處有好多個畫了圈的靶子。這是我第一次見識了打槍是什么樣的。

唐永義突然戛然而止,他不說了。

后來雨停了,他們離去。燈一直沒有亮起,無論是戶內的,還是街上的。

四十

金禾去買早點,而且買許多,品種豐富。她是想讓金谷多吃點。他就要遠去,不知何時才能回來吃到上海的早點。他們家有個表叔,表叔六十年代初去了新疆,春節回上海探親,來做客。他說,在新疆想上海,最想的就是上海的早點。大餅、油條、油墩子、粢飯糕、咸豆漿、甜豆漿、小籠包子、小餛飩、鍋貼、生煎,太多了。金禾就是想讓金谷多吃點,在外面,想著上海想著家,別那么一天到晚虛頭巴腦地忘了本。

她遇見了冬冬。冬冬買早點是每天必做的功課,就像要去菜場買青菜一樣。冬冬媽的胃口很小,根本吃不多,早點吃得更少,但是內容一定要豐富,碗碟要多,臺面上擺滿,否則就不上桌。

冬冬告訴金禾,曉得<\\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唐永義離開學校了,要去甘肅了。

金禾問,什么意思?他又是去外調嗎?冬冬搖頭。冬冬說他是去女朋友那里了,女朋友想斷了關系,但是唐永義堅決不肯斷。

他去甘肅了,上山下鄉了?

冬冬點頭,說,可以這么理解。

金禾笑,哎,真是奇葩哦,這么大的事,上個禮拜我們在他家差不多待到了半夜,說了那么多話,可他就是不說要離去這件事。哎,我不懂啊,他為什么不說啦?

天曉得。

你也不知道啊,那你這個二娘舅是怎么當的?

呵呵,冬冬笑,二娘舅這個事情,我跟我媽說了,我媽講,他們蔡家沒有這門親戚的。我媽說,肯定是唐永義搞錯了,張冠李戴了。

你媽為什么這么肯定,人家也不會瞎說的對吧。

我也這么想,可是我媽說就是不可能的,家里的親眷朋友沒有她不曉得的,而且,她說,看唐永義那個樣子就不可能是和蔡家人有關系的。

你媽見過唐永義?

見過的,中一年級時開家長會,她去了?;貋硭椭v唐永義看上去戇,介矮,年紀介輕就開始禿頭了。

金禾搖頭。金禾說冬冬媽真是以貌取人,長得不順眼就連親戚都不認。又問冬冬,他是從哪里聽來唐永義要去甘肅這件事的。冬冬說昨天一早他去局里參加培訓班,路上遇到了福根,是福根告訴他的。

我也問了,那晚他為什么不提這個事。福根說他也是才曉得沒有幾天。還說,他們家少爺的脾氣是有點怪的,不像老爺,老爺一點不怪,老正常的,一直是客客氣氣的。

知道他哪天走嗎,我們也應該去送送他的吧。

冬冬想了想,說,算了吧,他大概已經走了。他肯定也不想讓我們去送他的,要不然那天晚上他就告訴我們了。

金禾想,金谷也是這么說的,他去大豐,絕對不要家人送,他討厭那個悲凄的場面。

這時候,可以聽見鐵路線上又有列車駛過,汽笛長鳴,列車喘息著駛來,又駛去。

金禾和冬冬對視了一眼。

他們在想,或許唐永義老師正坐在這列車上,他訂了一個靠窗的座位,離站時,他關上了窗。他不再看這座城市一眼,因為實在沒有什么可留戀的。

四十一

深夜。阿松立在窗前,明目張膽,肆無忌憚。對過的那扇窗已經有好多日子不亮燈了,他完全弄不清楚,屋里的人是什么情況,是搬走了,還是就此不開燈了?當然,不開燈是不可能的,他自己否認了這個想法。多么漫長的黑夜啊。又想,如果她只用一盞小燈也是可以的吧,就是很小的那種,電源是直流的,兩節五號的干電池。燈罩是經過設計的,光源就那么一點點。窗外的人根本看不見。她端著燈走來走去,去廚房,去床上,去洗手間,她在燈下洗澡,脫衣,她是那么美,她可以讓任何一個大傻成為出色的肖像畫家。

阿松在胡思亂想,他無事可干,去農場還有兩個月的時間,這兩個月的空白他不知道如何填補。奇怪的是,這個時候他突然看到了海洋。

海洋就從他的樓下走過,他還是挎著那個大包,他從墻角的暗處走來,又走在了清朗的月光下。海洋也看到了他,海洋抬頭,他舉起了右手打招呼,又向他行了個美式軍禮。他還是那樣,神氣活現的樣子。然后他又快步地往前走去,拐個彎,不見了。

阿松喊了聲,海洋!沒有回音。但是真的,那個人確確實實就是海洋。阿松趕緊跑出房外,跑下樓去。他環顧,不見海洋。他到處找,沒有。海洋的家就在邊上,如果海洋回家那他一定看得見,海洋前去的是另一個方向,和家的方向完全不搭界。阿松找了好久,甚至找到了一條街上,仍然不見海洋。

那天晚上,阿松沒有睡好,頭一次,他的腦子里裝的不是小孟老師,而是海洋。

文武和趙小雷在一號花園看人家打牌,阿松跑來。阿松說他有要緊事告知他們。

然后他們就到了僻靜處。

阿松說,我看到海洋了。

那兩個人一臉的驚訝。阿松就把昨晚上的事說了,但是他并沒有讓文武和趙小雷信服。你是在做夢吧,趙小雷說。文武表達了同樣的意思。

真的,他還舉手朝我行了個軍禮。

等一下,文武突然緊張起來。文武說,那個人肯定行軍禮了?

阿松說是的。

文武沉默了。一會兒,文武說,有一晚,他去隔離所探望大胡老師?;丶业臅r候已經很晚了。走過蘇州河周家橋一帶,沒有燈,墨墨黑,嚇人。后來總算有路燈了。這時候,就看到一個人站在路燈下,那人太像海洋了,他還朝文武行了個美式軍禮。文武趕緊往前跑,想確認下那到底是不是海洋??墒侨瞬灰娏?。蘇州河上剛好有駁船駛過。文武當時心想,會不會海洋跳上船跑了,或者他原本就在船上,趁天黑上岸來玩玩,不過他為什么要這么做呢?文武就趴在河岸邊的圍欄上喊海洋,怎么喊也沒有回音。后來文武覺得應該是自己看錯了。這個事要是阿松不提起,文武也不打算說,他怕人家笑話他疑神疑鬼的,亂說一氣,不靠譜。

趙小雷搖頭說,你們兩個都不靠譜。

這個話題就算過去了。阿松離去,文武和趙小雷返回牌攤看人家打牌。

四十二

金谷要走了。他果然沒有讓父母送,父母還以為他要明年一月才走。金禾當然知道,金谷想瞞也瞞不住她。金禾說一定要送他。金谷無奈,只得同意了。

金禾送金谷兩件東西,一件是個小藥箱,里頭塞滿了治哮喘的藥,還有一本“金禾集”。金谷翻了翻“金禾集”,頭一篇就是“五十倍的生命”。這首詩壓在普希金與泰戈爾的前面。金谷笑,說,就是“五十倍的生命”好,在我看來比普希金他們的都好。金禾捶他。金谷說,阿姐,有一件事情,我想跟你說。

什么?

你就和冬冬好了吧。

金禾瞪著眼看他,她沒有想到她這個傻兮兮的阿弟直到今天還有這份心思。

冬冬這個人吧,還是很善良的,你看他對他媽多好,他對他媽好,那他以后對你也會好。美玲那個事,在我看來就是個小插曲,其實也不怪他,要是你去外地,那他怎么跟你好得下去。他就是跟美玲軋了幾次馬路,也沒有做什么事。

你怎么知道?金禾氣呼呼地說。

哎呀,這個軋苗頭就看得出來的。我有兩次看到他們軋馬路了,一邊走一個,像是互相間不認得一樣。要是真有什么事,怎么會這樣。

可笑!

是他媽逼他的,上次冬冬說了,他要是不跟美玲去軋馬路,他媽就要昏過去。他媽是認真的,有好多天,每天都去聽美玲的匯報。

金禾忍不住笑了。

美玲吹牛皮,說她表哥是大頭頭,冬冬分配上的事,一點也不用擔心。

現在美玲分哪里了?金禾問。

紡織廠,擋車工。冬冬媽再也不提冬冬和美玲談朋友的事,還說美玲不好,是吹牛皮大王,還是金禾好。

金禾問,你這都是聽誰說的?

居委會阿姨一直要我幫忙,人家不肯去外地,就要我去上門動員。我已經幫她們動員了好幾個了,十七號的大海,三號里的鐵栓都是我動員去的。她們開心煞了,請我去她們食堂里吃飯。吃飯的時候,什么話都跟我說。

那你還知道些什么?

海洋不見了。張師傅姚阿姨就鬧離婚,還問對方要海洋,好像海洋是被哪個人藏起來了。這種事居委會也要我去調解,滑稽吧,我是肯定不會去的。

金禾說,海洋肯定是一時受了刺激,想不開,外面走走,不過我相信他會回來的。哎,阿松和文武都說看到過他了。

那是瞎說,幻覺,就一個軍禮能說明什么?肯定不是海洋。

天不亮,父母還在睡覺,金禾就送金谷走,他們去火車站。去大豐多半是坐長途汽車,但是金谷說要在火車站廣場舉行一個出征儀式,所以就先坐一段火車,再轉長途汽車。

到了火車站廣場,人很多。敲鑼打鼓,彩旗飄揚,有人舉著攝像機跑來跑去。金谷一到就淹沒在人群中。然后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金禾在外圍看到,金谷的帽子被拋向了高空,落下,又拋了上去。

金禾走向了一邊,她擠不進去,也不想往里擠。這種場面似乎和她沒有關系,她其實很難過,她挑了一個稍許安靜點的地方,坐下,她忍不住哭了。

又過了會兒,廣場上安靜了。不少人進站了,金禾起身,往站內走去。檢票員問她要月臺票,金禾不知道還要月臺票,她沒有來火車站送過人,這是第一次。金禾說沒有,她阿弟是金谷,就是剛才舉著喇叭講話的那個,阿弟要去大豐了。檢票員搖頭,說,規定是死的。大豐不算什么,人家去黑龍江、西雙版納、貴州,那才叫遠,不過送客的都要買月臺票。金禾只能去買月臺票。售票處人很多,要排長隊。待她買到了月臺票,再進站,列車已經要開動了。

金禾在月臺上跑,找她的阿弟。每個車窗前都有人送行,很多人在哭泣,還有哇哇大哭的。剛才還是豪情萬丈的氣氛,轉眼間就轉換成一幅長離別的悲切景象。金禾從車頭跑到車尾,都沒有找到金谷。

她大聲地喊金谷,無人搭理,她的聲音淹沒在各式各樣的哭喊聲中。列車啟動,往前移去,慢慢加速,尾燈閃了幾下,看不見了。唯獨兩根鐵軌,像是通往天邊。

金谷就這么走了,見不著了,這樣送真是比不送更難受。她的體內仿佛被掏空了。她和阿弟是雙胞胎,從來就沒分開過。

她又想起,金谷的臨別贈言居然是要她和冬冬重歸于好,他還是管好自己吧,她想,也不知道他以后會找個什么樣的,她突然覺得有點好笑。

在她離站時,不再那么難受了。

四十三

文武是去崇明,在吳淞碼頭坐船。

碼頭亂糟糟的,也沒有什么儀式。送行的人不少,父母去了,弟妹去了,金禾、趙小雷去了。冬冬沒去,他要上班。阿松也沒去,他說他牙疼,不想去了。還有些球友也去送他,選拔賽贏他的那個長腳都去了。

金禾受不了碼頭上的臭魚爛蝦味,她一直用手帕捂著嘴和鼻子,她有點惡心。再過幾天,我也要在這個碼頭上船,趙小雷說,那天你就不要來送了,這里的味道是難聞。

一些人圍著文武,在說話,在笑。突然文武擠出了人堆,他朝另一邊走去。

大胡老師立在那里,在朝他招手。

文武激動極了,他站在大胡老師的面前,憨笑著,有點手足無措,不知道說什么好。大胡老師伸手,在他的肩上拍了一掌,又替文武整理了一下衣領。

踏上社會了嘛,要登樣點。大胡老師說。

文武繼續憨笑。

眾人都遠離了他倆,都知道這師徒倆的感情不一般,讓他們有說話的時間。文武的父母也不去干擾他們說話,他們去跟金禾和趙小雷說話。母親問,大胡老師沒事了嗎?金禾說,可以出來了,應該就沒事了。趙小雷也說,肯定沒事了。

那就好,那就好,阿彌陀佛,老天保佑,大胡老師是多好的人啊。母親說??墒歉赣H一直虎著臉。母親見狀不悅。你又怎么啦,你又有什么不開心的?

那個擦邊,他要是不說,又會怎么樣?

哎呀,你又來又來了!

眾人沉默。

那邊,大胡老師的一只手搭在文武的肩上,不時地拍拍他??瓷先ニ畔裎奈涞母赣H。他告訴文武,他賠了一筆錢,然后就沒事了,查來查去也就那兩筆比賽津貼,而且那一點錢也不是用在他自己的身上。

我知道,你是為了我。文武說。

好了,大胡老師說,事情已經過去了,不談了。我其實這兩天也蠻開心的,體育部門還是讓我帶學生,一點沒限制我。我其實是蠻感激他們的。

真的啊。文武也開心。

還有,你去農場,不要放棄,我相信你還是有出頭日子的,打球這個事情最硬了,只要贏球什么人也壓不住你。你到了場隊,好好訓練,哪天我有空了就去看你。還有,技術上的問題隨時來信講,千萬千萬,不要懶,有問題我們一定要想辦法解決它。

好的。

上次,我看了,你的步法好多了,梁教練還是有水平的,過兩天,我就請他吃飯,要謝謝他。

嗯,梁教練教得很好的。

還有,你也要學會拉弧圈,我已經研究過了,也通過關系去看了錄像,看了日本小野的全部錄像??梢钥隙?,以你現在的基礎,完全學得會弧圈。

我也有信心。

離臺遠一點,退后一步。最要緊的是發力,力要從腳底下開始,從腳底傳導上來。要轉腰,還有用胯,記牢我的話。轉腰可以理解,用胯就比較難。好好體會,胯,重心轉移,以胯帶動腰,再帶動手臂。

好的。

要解放大臂,以前我們強調小臂,大臂不讓用?,F在要改,要甩大臂,要有甩鞭的感覺,你甩過鞭子<\\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

沒有。

那你打過“賤骨頭”<\\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就是陀螺,用鞭子抽的,越抽越轉。

沒有。

大胡老師無奈嘆一口氣。沒有關系,你現在去鄉下了,鄉下肯定有牛車或是馬車,你跟他們商量,去試試駕車,用鞭子狠狠地抽,要極其深刻地去體會甩鞭的感覺。

好的。

還有,皮子換掉,下定決心,不要再猶豫了。就用反膠,板的另一面用顆粒正膠,不是一般的正膠,要那種防弧圈的正膠。

哦。防弧膠皮梁教練給過我的。

那塊太舊了,我又搞到新的了。到了就寫信來告訴我地址,我寄幾塊給你,我是托人從日本進口的,有反膠,也有防弧正膠。

好的。

還有,要有摩擦,曉得<\\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一定要有摩擦。手腕不要再翻了,以前教的統統作廢,手腕要屏牢,屏牢,手指參與發力,打下降期,然后,摩擦,向前向上。

好像比較復雜,文武有點猶疑,撓頭?;叵滦蛞膊环辶??他問。

不翻了,摩擦。來來,你看看我的動作,重心交換,胯,腰,大臂,小臂,手腕屏牢,手指參與發力,來來,你試試。大胡老師做示范。文武跟著做。你認真點。大胡老師說,文武又認真地做了兩下。大胡老師勉強地點了點頭。

檢票了。

人群往檢票口去。母親過來了。母親朝大胡老師笑,又打招呼。母親說大胡老師瘦多了,大胡老師吃冤枉官司,那些殺千刀的畜生不得好死。

那么,文武啊,上船了,跟大胡老師再會。

母親拽著文武往檢票口去,父親卸下了文武肩上的包一起往檢票口去。大胡老師立在原地,他真的瘦了好多,有點脫形了,不過看上去他的精神還不錯。他看著文武一家人的背影非常失落。

文武,他突然又叫了一聲。

那邊,文武停下,回頭。大胡老師招了下手,意思是過來,他還有話要說。

文武又站在了大胡老師的面前。

文武,大胡老師停頓,難以啟齒的樣子,他的手掌拍了拍自己的腦門。文武,不要恨我。我們做人,要緊的是睡得著覺,吃得下飯,要問心無愧,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你說,對<\\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

文武呆看著他。

是擦邊了,真的,千真萬確的,我看到了,也聽到了。嚓的一下。我回想幾千幾萬遍了。還是嚓的一下。文武,你不恨我吧?

大胡老師哭了。

文武慌了。沒有,我是一點不恨大胡老師的。就是擦邊了。我聽大胡老師的。

四十四

雙體客輪。駛在了江面上,文武是初次登船,他立在甲板上,他見有女生在甲板上走來走去,難過的樣子,眼泡虛腫的。但是文武并沒有什么難過,開闊的江面和藍色的遠天更是令他心曠神怡,又想到去了農場就可以每天打球,那更是讓他高興。

他想,一定要好好打球,打出點名堂來。讓大胡老師高興。他的手臂下意識地在做著水平運作,像一種摩擦的空手練習。船在行駛,不快。文武立在船頭,可以聞到機油味,文武一點不討厭這個味道,他甚至有點喜歡聞這個味道。他想起他的好幾個同學就是受不了機油味,包括海洋也是。

有一個晚上,文武和海洋走在一條街上,海洋說他想吐,文武問他怎么了。海洋說,車子太多了,而且老在放屁,太難聞了。文武說那是汽油味,他一點也不討厭那個味道,更小的時候,他還老是跑在汽車的屁股后面,就是想聞那個味道。

海洋聽了哈哈笑,說,真的啊,人和人真太不一樣了,看來我們不是同一個物種。

這時候,有一種突突的響聲從水面的遠處傳來,近了,看清了是艘小船。小船的速度很快,撕開水面,劈波斬浪。

文武突然緊張了起來。

他看到了海洋。

海洋就立在船頭,他還是那個樣子,不過他的頭發長長了,和阿松以前的長發有得一拼了。他看到了大船甲板上的文武。他側過身來面向文武,然后向他行了個標準的美式軍禮。

文武喊,海洋!

但是風太大了,把他的聲音吹得七零八落,也不知道吹到哪里去了,海洋肯定聽不見。寬水疊浪,煙波浩渺,小船很快不見蹤影了。

四十五

還是吳淞碼頭,趙小雷要走了,父母要送,趙小雷說不用送了吧。趙工說,要送的,還說自己身體好了,也想去外面走走。吳淞碼頭他也是好多年沒去了。

金禾送不了了,前些天她的通知書來了,去副食品公司。還好,金禾本人和家人都很滿意了。原擔心會分在里弄生產組的,如果去生產組就比較慘,盡是不識字的阿姨媽媽,除了粘紙盒子好像別的也做不了什么。而且生產組里還會安排一些精神不健全的人進去。新村里的一個“精分”患者就在菜場邊上的一個生產組里粘紙盒子,據說脾氣來了會把紙盒子都撕了,還吃掉不少。

接到通知的第三天,金禾就去公司報到。要參加學習班,學政治,還有規章制度,學兩周,兩周后分配具體去哪里。學習班很重要,絕對不得請假。

冬冬也不能送趙小雷,新員工學習班結束后他就被分去了一家玻璃廠,工種也明確了,吹玻璃。聽上去蠻好玩的。廠子太遠了,在大楊浦。冬冬再怎么吵也無用,就分配他去那里。那天冬冬告訴母親讓他去吹玻璃,母親就纏著他不放,問,那個玻璃到底怎么吹,是把碎玻璃吹成整塊的嗎?冬冬已經吹了一天,累死了。他不想說話,就躺上床睡覺。母親就是不放過他,就在床邊繼續問,到底是怎么吹的,她就是想知道。

當然是用嘴吹的啦,總不會用肚臍眼吹吧。他蒙起頭睡,再也不理母親了。

阿松的牙還是痛,也不知道真假。他跟趙小雷說,牙齒痛,送不了,文武走的那天也沒送,一路走好。阿松也是去崇明,還要過幾天再走,他去的地方臨海,有大片的蘆葦。這是唐永義說的。這個景象想想都可以入畫,可現在對阿松來講已經沒有意義了。他把畫具和那些畫都已經處理了,扔了或是燒了。

也許我們還能在島上見到。阿松說。

趙小雷點頭,他和阿松握手。告別。

趙工性急,天不亮就把趙小雷叫起來。趙小雷說,還早吧。趙工說不早了,都已經四點了。趙工出門吃了三種藥,后來想想再加一種吧。他就吃了四種??寡ǖ?,降血脂的,增加維生素的,還有一種他也不清楚是做什么用的,反正醫生說要吃,那就吃吧。

趙小雷,還有父母親,一家三口到吳淞碼頭時,天剛蒙蒙亮。碼頭上人還少,九點鐘的船,現在才五點多一點。人家可能還在睡覺,或者還在家里打包。

他們立在可以看到江水的地方。這個地方趙小雷是知道的,上次送文武的時候,文武和大胡老師就是站在這里道別。周邊有灌木叢,有一棵半死不活的古樹,還有公雞母雞在溜達啄食。公雞時而打個鳴,像是在呼應船的笛聲。

一開始天是陰的,地平線上的云層很厚,但太陽還是鉆出來了,有霞光從云縫中溢出,金色的和橘紅色的,像一張美妙的風景畫。

趙小雷想到了阿松,阿松也畫過朝霞,但是遠不如眼前的這個景象。母親一直不說話,她原本就不善言,其實她就是想哭,什么也不想說,就是有幾句關照的話,也是屏著不說,她怕一說話就控制不住情緒了。

趙工不看風景了,他轉過身來看兒子。

你怎么樣?他問。

趙小雷不太明白父親的意思。他只是回答說,還好。趙工點頭。趙工看了下表,時間過得還是很慢,才過去半個小時。

那你,趙工說,那道題目想明白了<\\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

趙小雷最喜歡的就是父親送的那本《趣味數學》了,他幾乎解出了書里的全部題目。就是有兩道題解不出來。這兩道題趙工試過,也找不到答案。對其中的一道題,趙工肯定地說,設題不合理,已知條件都沒有,讓人怎么解。他寫信去問了教學出版社,又是讓小雷去投信。這次小雷毫不猶豫地把信塞進了郵筒。后來出版社回信來了,萬分感謝趙讀者,題目是排版出錯,下一版肯定勘誤。還寄送了一本《趣味數學》以示答謝。趙工哼哼冷笑,他說,什么趣味,如此浪費讀者時間,且誤人不淺,還堂堂的教學出版社。但是另一道題目是沒錯的,趙小雷解不出,他怎么解都是錯,他的感覺是太妖了。趙工說,妖才對,只要不是印錯了,那就是越妖越好,科學就是妖的??墒勤w工自己也解不出來,他甚至把手中的工作放下了來解,還是敗下陣來。

那是一道天體星座運行假想的證偽題。有好多天,趙家父子食之不香,夜不成寐。那道難題就像是來折磨他倆似的,也談不上趣味了。

后來他們似乎放棄了。

現在趙工又說起那道題。

趙小雷從挎包里掏出《趣味數學》,他說,我解出來了。

趙工接過了趙小雷的書,翻書,書中夾有趙小雷的解題步驟。趙工看,一時還看不明白。他問,有筆嗎?趙小雷說沒帶。趙工就看地上,他找到了一小截樹枝,然后就在地上劃拉。

時間快了起來,人很多了,可以上船了。又是那個景象,上船的和送行的都擠著往檢票口去。母親都叫趙工別再算了吧,檢票了??墒勤w工還在算。母親把他拉起身來,趙工這才意猶未盡地送趙小雷登船。

趙小雷登船,上了甲板。他向父母待的地方招手。趙工是近視眼,看不太清,當然他可以看見一條大船,雙體的,有兩個頭。船一部分是他畫的,前甲板上的那個艙,是在兒子上學那年畫的。

船緩緩啟動了,又笨拙地轉過了身去。

母親說,走了,我們也走吧。

兩人就往回走,趙工還是忘不了地上的那些算式。他跑去看,可算式已經被幾只雞刨掉了。

在趙小雷去農場的第二周,趙工收到了他的來信。趙小雷說他一切都好,在蔬菜班干活,比較不累,就是要挑大糞,還好有點習慣了,也不覺得臭。大糞就是有機肥,如同黃金一樣,在大糞上長出的蔬菜,又大又綠,生機盎然。

趙工看信,有點哭笑不得。

趙小雷解出的那道數學題,趙工一直放在心上。他始終不能確定到底對還是不對,他甚至把數學題拿到廠里讓青年技術人員討論。大家認為太難,解不了,又說,能夠演算到這一步也相當不容易了。趙工說,是我兒子解的。眾人大贊,說虎父無犬子,應該特招到廠子里來,好好栽培,肯定前途無量。

廠長繼續關照趙工。趙工的事讓副手去做,可一切還是他說了算。這天,趙工正常時間下班,他坐71路,被擠得胸悶。他突然想到那天一早等車,居然有輛吉普車突然剎住,把金谷那個小赤佬接上車去。趙工想到這里更胸悶,他憤憤不平,覺得這個時代盡出怪物。

下車,他往包子鋪看了一下,賣包子的不是歡歡。其實趙工喜歡歡歡,覺得小姑娘脾氣好,一直笑嘻嘻的,對長輩也是恭敬有加。他是想,如果兒子能跟歡歡好就美滿了??涩F在兒子去鄉下挑大糞了,那還說什么?

走進新村,看上去到處都是明亮的,他的感覺好了許多,比剛才擠公交車舒服多了。有人在叫,趙叔叔好。是個小姑娘,聲音有點尖,肯定不是歡歡。小姑娘留下個背影,跑遠。

趙工進屋,滿屋的飯菜香味,老婆已經做好了晚飯,就等他來了。趙工換了鞋,去洗手,然后坐下吃飯。晚飯可口極了,居然有大湯黃魚,可趙工在吃飯的時候突然又感覺到胸悶,而且頭也暈了。這個時候,無線電里在播一個報道,是說農場知青如何戰天斗地的事跡,趙工有點聽不清,趙工讓小雷媽去把無線電的音量開高一點。

小雷媽放下筷子,無線電擱在五斗柜上,小雷媽去調音量。這時候,她聽到身后一聲響,她轉身,見趙工倒在地上。

那個傍晚,趙工去世了。

在他去世之前,一切都是好好的,日升日落,上班下班,晚飯有大湯黃魚小樂惠,但他就是去世了,離開了這個世界。

醫生給出的死亡原因也是毛估估的:腦血管畸形導致的腦卒中(?)。

趙小雷回滬奔喪,還是要請阿松幫忙,把先前讓他畫的那幅肖像完成。阿松答應了,黑白照,家里還有炭筆和畫紙。阿松幸好還在上海,再過一周他也要去崇明了。

肖像很快就完成了。

趙小雷細看肖像,感覺畫得不像,父親的樣子有點呆,眼睛往兩邊看,魚一樣??赡苁前⑺僧嫷锰?,而且他的手也生了。好在這個并不重要。

葬禮上,眾人都很傷心,不少人在哭。護士長幾乎天天要面對死亡的,也忍不住哭了,她女兒歡歡更是大放悲聲。

眾人對著趙工肖像鞠躬告別,又有人在竊竊私語,悲嘆趙小雷的命不好。這個大家都懂的,要是趙工早些天去世,那么趙小雷留在上海是沒有問題的??涩F在什么也改變不了。

喪假五天。五天后趙小雷回到農場,繼續務農。去蔬菜班,種菜,挑大糞。他是知青,務農檔次。檔次就是檔次。這個被檔次決定命運的年輕人,在勞作休息時遠眺彼岸,思念父親。以后的好幾年,他唯一的愛好就是來自那本《趣味數學》,他把每一道題都演算了數遍,他想找到更合理的算法。

四十六

那天,公司領導把金禾叫到了辦公室,說要和她認真談談。

領導是位中年婦女,微胖,金禾總覺得她面熟,好像哪里見過,可一時想不起來。領導要金禾坐下,然后就談。領導有點婆媽,但和顏悅色。

領導大致知道金禾的家庭情況。父母雙職工,都是國企,條件還是可以的。弟弟是名人,去了大豐,還登過報,中學剛畢業就入了黨。還會寫詩,詩都收到課本里去了。詩的內容是要活得長,建設共產主義,一定要活到五百歲,最好比孫猴子活得還長。

金禾大笑。不是這樣的,金禾說,現在謠傳太多了。

領導也笑,領導說,她從不讀詩,是有人告訴她有這么一個情況。那么金禾,你打算怎么辦?

金禾不明白領導的意思,她呆坐在那里。公司不忙,領導也閑,領導笑瞇瞇地看著她,等她的回話。金禾看到有各式錦旗掛在墻壁上,公司好像連年都是先進,而且歷屆生產大比武都進前三。也有領導的個人獎狀,她是標兵,得到過系統內外的多項表彰。

我一定好好工作,不拖后腿。

領導一拍大腿,是啊,我就是等你的這句話呢。這樣啊,金禾,我跟你說呀,我們班子呢,已經研究過了,關于你,我們特別地重視,看檔案時我是親自去的,真是有緣啊,看一眼你的照片,就決定要你了。還好,晚一天你就要被別人家搶去了。

金禾笑。問,誰來搶我?

哎呀,那個什么衛生系統、教育系統,好像都有那個意思,想破格錄用你。

金禾的心臟抽了一下,聽上去那都是些多好的地方啊。

當然是我們這里更好啦,是吧,副食品公司哦,民以食為天嘛,我們現在做的事情比天還大,是吧。

領導就是領導,境界完全不同,金禾根本沒有想過她要做的事比天還大。

后來我們才知道你還是金谷的阿姐。

哦。

哎,金禾,我突然想先問下啊,你弟弟去了大豐后身體怎么樣了?沒去醫院搶救過吧?

沒有。他覺得大豐好極了,在大豐呼吸比在醫院吸氧更過癮。他現在連藥都不吃了。

是吧,金禾,我要跟你說呀,其實我也是大豐人,我家祖輩都是大豐的,大豐那里啊,真是個好地方。起碼空氣啊,水啊,陽光啊,要比上海好得多。你弟弟去了大豐,我們也就有緣了是吧?

嗯嗯。

接下去又回到了今天的話題。

金禾啊,領導說,我們是想重點培養你,但是你要有思想準備,要先吃苦。去最艱苦的地方,去別人都不想去的地方,去那里磨煉自己,從最底層干起,一步一個腳印,越扎實越好,先苦后甜,奉獻青春,走群眾路線,打好基礎,全面熟悉公司的業務,慢慢地往上爬,不要急,心急是吃不了熱豆腐的,要理解領導對你的安排,良苦用心,你能聽懂我的話嗎?

金禾搖搖頭,我不太懂。

嗯嗯,你會懂的。

四十七

冬冬已經在玻璃廠干了些日子了,他在車間里干,吹玻璃,把玻璃吹成一個個杯子,或者是類似杯子的東西。一些日子吹下來,他覺得自己的腸胃很難受,甚至連呼吸都不暢了。在呼吸不暢的時候,他想起金谷隨身帶的那個噴霧劑,要是噴一下大概爽極了??山鸸热ゴ筘S了。

某日,他的工作量增加了,原本只要吹四小時的,現在要吹六小時了。冬冬怒。只要不是在吹,他就嘟嘟噥噥地發牢騷。工休時,他就去車間外,找個地方坐下,然后就發呆。廠里女工盛傳,三車間來了一個美男子,然后工休時都去看美男子,但是哪來什么美男子,找不到。滿眼的臟兮兮的男人在眼前晃。她們也注意到了坐在門外的冬冬,感覺到成色不算差,可也是滿身油污,一臉的拉垮,好像欠了他八吊子錢似的。根本沒有女工把冬冬當作美男子看。

冬冬繼續發呆,他的樣子像是每一分鐘都有變化,越來越丑,他就是自己不知道罷了。一個工友吊兒郎當地過來。工友是和他同一天入廠的,也是同一天進這個車間的。工友抽煙。他到了冬冬面前,又掏出煙扔了一支給冬冬。

冬冬接過,吸煙,臭煙,阿爾巴尼亞產的。

哪能了?吃力?

冬冬悶在那里,不言。埋著頭吸那根臭煙。

你家里啥情況?啥個檔次?

就我跟我媽兩個人,我爸早就不在了。冬冬說。

不在了啥意思?

死掉了。冬冬扔掉了那根抽了兩口的臭煙,把剩下的半根煙狠狠地踩入了泥巴底下去。工友又掏出煙,牡丹。他扔了一根牡丹過去。冬冬抽牡丹,感覺好多了。

你是上海工礦硬檔,我兩個阿姐都在黑龍江,當然也是硬檔?,F在把我們硬檔扔到了這種地方來,你講講,到底什么意思?

你問我,我問誰去?本來一門心思以為可以進儀表局的,儀表局沒進去也就算了,沒有想到會來吹玻璃。我到了這里才知道,原來像這種玻璃瓶子是吹出來的,本來我還以為是車床上車出來的。

輕工業局的大門進得還可以,就是小門走錯了。輕工業局的分得好的多了去了,咖啡廠做咖啡的,玩具廠去做洋娃娃的,隨便哪里都要比吹玻璃好一萬倍。

兩人抽煙,嘆息。冬冬問工友這個月的工資都用光了<\\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工友說,差不多了,十八塊還不到,香煙銅鈿就要用掉不少。他問冬冬的工資哪能用的。冬冬講,統統上交給他媽,我要是不給她,她要昏過去的。工友點頭。工友說,是有這種人家的。

知道為啥要我們加兩個小時吹<\\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

訂貨多啰!

工友搖頭,這個和訂貨多少沒有關系的。我告訴你,你外面不要亂說,你不是個大嘴巴吧?冬冬說他的嘴很緊的,從來不是大嘴巴。

有兩個師傅住院了,開刀,病休,人少了,事情還是那么多,所以我們要多做了,懂了<\\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

啥毛病???

職業病,今年還算好,上半年一個,下半年才兩個,據說前兩年還要多。

那是啥職業病啊,冬冬問。

大卵泡!

冬冬抬頭看工友,看了好半天,香煙都燙到手了,趕緊扔掉。他是聽說過的,有這個病,而且吹玻璃就特別容易得這個病,不過他并沒有在意,他甚至以為那不過是人家說著玩的,就像人家說吹喇叭也會把下面吹大一樣。

你不曉得?

我聽說過的,不過,聽你說好像是真的一樣。真的有這種事情的???

就是小腸氣,也叫氙氣,一直吹,把肚子里的東西也吹到下面去了,那么你自己想想,一旦吹下去了,是啥個情況。

冬冬緊張起來。

工友往車間里看了看,壓著聲音說,是我師傅告訴我的,他也生過這個病,苦煞,痛得不得了,不好跑,嚴重了路也不好走。師傅到現在也沒有找到女朋友,你自己想想,哪個小姑娘會要一個大卵泡。

冬冬的腦子里迅速地閃過了金禾。金禾甜美地笑著,立在明媚的陽光下。

那,治不好嗎?

要開刀,一刀不夠的,有的師傅開了好幾刀,反正是職業病,就是以后工資會多給五塊,叫特殊崗位津貼。不過肯定不合算的對<\\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像我們這樣的家庭情況,五六塊錢其實不是那么重要的,其實還是身體最重要。

冬冬僵在那里,他感覺到身上的某個部位已經大了起來。

工友拍拍他的肩,走,師傅在叫了,我們也只有自己當心點,只有自己保護自己,輕輕地吹,不要狠性命地吹。覺得下面有啥個不對,快點停下來。

接下去干活,冬冬就特別小心,他小心翼翼地吹,甚至把一個大玻璃瓶吹成了小酒杯。車間主任過來了,主任是個女的,一點不懂男人,不理解男工的心病,主任把小酒杯往冬冬的面前一扔。

下個月獎金敲掉一半,這個酒杯你拿回家吧,放在桌上,沒事就好好看看,長點記性。才剛來幾天啊,就這么偷懶,一點力氣都不肯用!不做點規矩你還真以為玻璃工這口飯是那么好吃的!

主任匆匆離去。小酒杯是茶色的,因為在吹的過程中輕輕重重亂想一氣,氣息比較亂,所以不知道怎么弄的,居然吹出一種有點特別的拉絲的感覺。

冬冬母子倆吃晚飯。冬冬喝點小酒。他往茶色拉絲小酒杯里斟滿了西鳳酒。冬冬母親注意到了那個小酒杯。

哪來的?母親問,造型看上去蠻別致的嘛,跟你爸當年去法國帶回來的差不多。冬冬笑。母親問,笑什么?冬冬說那是他自己吹出來的。母親說刮目相看了,才上班幾天啊,就吹出這么好的東西出來了,藝術品一樣的,贊的,贊的。

冬冬喝了好幾杯了,他已經滿面通紅了。母親叫他別喝了,可他還是喝。

母親說,今天一早看到美玲了,美玲是上早中班,她告訴她現在在廣播室里做廣播員,工作老輕松的。我是不相信,剛剛去,就會有介好的事情,而且美玲的喉嚨啞殼殼的,一點不好聽,我猜是吹牛皮的。

母親話多。冬冬上班了之后,她白天就無人說話,她跟鄰居很少言語。母親說她還碰到了金禾。

金禾是上中班,下午三點的班,晚上十一點下班。我問她在飲食行業具體做啥,她只是笑笑,講一般性的工作,肯定比冬冬差遠了。

冬冬又喝盡了一杯酒。他問,她沒說在哪里上班?

沒有,我看她是往北面去的,大概是要過蘇州河的吧,那里食品廠多,飲食行業好像那邊也多。

哦哦。

那你和金禾哪能啦,最近見過面<\\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

冬冬搖頭,說,大家都剛剛上班,又忙又吃力,既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

冬冬突然哭了。母親看到兒子莫名其妙哭了,嚇煞了。

哎哎,啥情況???酒不要再喝了,她奪下冬冬手上的藝術品扔到了一邊,砰的一下,她又趕緊心疼地拿過細看,還好,沒破,它在燈光下依然燦然生輝。

冬冬繼續哭,淚流不止。

不喝了,母親說,以后絕對不能再碰老酒了,本來就是不讓你喝的,你爸就是喝老酒喝得年紀輕輕人就沒有了,我是想你踏上社會了,是個大人了,象征性地喝兩口也沒啥,再講,又是用你自己吹出的酒杯喝酒,多少有點意義,真沒有想到一喝就喝醉掉,哭起來了。好了,囡,不哭了啊。

我沒醉!冬冬大聲嚷。你曉得我心里頭有多難過<\\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你曉得現在的工作對我的身心傷害有多大<\\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你只知道問我要工資,要鈔票,還一直講工作好,比美玲好,比金禾好,好在哪里了?

母親也光火了,啪的一下,不吃了,筷子拍在了桌上。啥意思啊,你?母親說,翅膀硬了是<\\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工資給我當然是替你存起來的,我就是用掉了又哪能了,養了你這么大白養了嗎?還有,講你工作好有錯嗎,吹玻璃,聽起來就像白相一樣,要我講,這個就是白相,跟吹洋泡泡也沒有什么兩樣。母親又順手拿過了那個藝術品小酒杯,又看了看,還是喜歡。你看看,多好。越看越歡喜,那你講,有什么不好的,???還要哭?

要吹成大卵泡的!冬冬嚷。

啥?母親聽不懂。

大卵泡!冬冬再嚷。

母親真是動氣了,她一定要冬冬把話說明白。冬冬就把情況說清楚了,不過稍微夸張了點,他說車間里每年都有四五個人要去做手術,要不然就又痛又大。

母親不睡覺了,就坐在椅子上熬夜。冬冬夜半起床小便,小便完回自己的屋,看到母親坐在那里嚇了一跳。冬冬問她為什么不睡,母親講一點也睡不著。

母親問,那你現在小便正常<\\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

冬冬的腦子完全清爽了,他知道母親在擔心什么。他十分后悔晚飯時說的那番話,不應該跟她說的。冬冬趕緊說沒有啥的,吹玻璃吹出病來的事,也是偶發事件,用不著太擔心的。冬冬叫母親快去睡覺。

不舒服的時候一定要講的哦,或者去要求調工作,要是不肯,就不做了。我養得起你。

冬冬說他知道,他肯定可以照顧好自己的。他又鄭重地關照母親,這個是最高機密,絕對不能外傳的。母親說她又不是三歲小孩子,這種提醒實在是多此一舉。

那天下班,冬冬筋疲力盡地下了71路公交車,他拖著步子往家里去。車站前的包子鋪包子已經賣完了,歡歡站在窗前無聊地看來看去。

冬冬走來,被歡歡看見了。

歡歡招手,讓他過去。

冬冬說,你好啊,不過我不買包子,中午在廠里吃的就是包子。歡歡說,沒要你買包子啊,再說包子也賣完了。歡歡閃過身,讓冬冬看身后摞著的空蒸格。冬冬說,哦哦,生意真好啊。

冬冬轉身要走,歡歡又叫住了他。冬冬問什么事,歡歡想了想,又說,哦沒什么的,不說了??墒峭蝗?,她笑了起來,看上去她是實在憋不住了。她捂著肚子大笑不止,哎喲哎喲地叫。

冬冬被她弄得有點發蒙。

哎喲,實在太好笑,對不起對不起,我聽說你在吹玻璃,那個吹吹吹,吹……歡歡笑得講不下去了。

冬冬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只能呆站在那里看著歡歡笑。歡歡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她告訴冬冬,他媽去學校了,要求學校重新分配冬冬,那個玻璃廠根本不是她兒子應該去的地方。潘師傅就說冬冬媽是胡攪蠻纏,那么好的地方人家都打破頭了想去,怎么還想重新分配,怎么可能?什么理由?冬冬媽實在憋不住了,也完全忘了恪守最高機密的承諾,就把什么都說了出去。

這種事情傳起來當然最快了。

哎哎,你聽我說。你呀,自己當心點就是了,我問過我媽的,她說職業病不能完全排除,不過只要當心,也是可以預防的,還有,萬一得了,也沒什么,又不是什么不治之癥,可以手術的。

手術?冬冬驚,怎么手術?割掉?

歡歡又想笑了,她趕緊轉過身去。

冬冬離開了包子鋪,也不想回家,他想散散心。他木然地胡亂地走去,走到哪兒是哪兒。

他來到了蘇州河的邊上,對過就是紡織廠。這時候他的狀態稍微正常一些了,他想起他的好幾個同學都分配在紡織廠,女同學多半在做擋車工,男同學就做擋車工的下手,推推小車搬弄些木梭子什么的。當時,大家都不想去紡織廠,可如今在冬冬看來,他們都比他好。

他就一直立在那里,盯著紡織廠的大門看,希望看到他的一兩個同學,進或者出,但是沒有看到,進出的差不多都是老阿姨,他有點失望。這時候,肚子餓了。

天已經完全黑了。今夜月明,所以并不感覺到太黑。在路邊的一個墻角里有人在賣烘山芋,冬冬走了過去。山芋是在一個柏油桶子上烘的,擱在鐵絲架子上。桶里的煤炭燃著火。

看上去都是紅心山芋,很好吃的樣子,他就多買了兩個。在他的包里有飯盒子,上班中午去食堂打飯,都用自己的飯盒子。本來飯盒子是放在車間的柜子里的,但是有一次冬冬見飯盒上爬了好幾只蟑螂,非常惡心。他回來把這個事跟母親說了,母親就堅決不允許他把飯盒放在車間的柜子里,必須裝在自己的包里。

飯盒里的幾只烘山芋是孝敬母親的,他自己吃兩個應該夠了,他很快地吃下去一個,又開始吃第二個。

他邊吃烘山芋邊往前走,仍然不打算回家,還是沒有目的地瞎溜達。走過一個路燈,又走過一個路燈,他往右拐,走進了小道,那條小道他是最熟悉不過了。

冬冬想起,那個晚上,金禾要跟他講清楚,他們也走過這條小道。走小道時經過醬園,看到三室阿姨在踩咸菜。三室阿姨還笑話他怎么把小姑娘弄丟了,還跟他說,泡小姑娘么要哄的呀。

冬冬在小道上走。

小道的路面很差,除了石子,就是泥巴,兩側胡亂搭建的破房子幾乎都是暗的,好像沒有幾戶人家開燈,大概是為了省電。有濃郁的雪里蕻咸菜味充斥在空氣中。

前面就是醬園了。

醬園的燈還亮著,有人在加班。以往走過醬園,總能看到有老阿姨在缸里踩咸菜。她們很歡樂。在冬冬的記憶中,母親最早是不吃咸菜的,后來她喜歡吃了,咸菜炒肉絲,咸菜炒毛豆子,咸菜炒豆腐干,咸菜蒸黃魚,花樣繁多。又過過,母親自己做咸菜了。春天到了,布谷鳥叫了,母親就叫冬冬去菜場買一籃子雪里蕻回來,然后她就把那些菜洗凈,又曬干,再把曬干的菜塞進一個陶罐里,撒上鹽和味精,上下攪拌,又用塑料薄膜蒙在罐口用橡皮筋扣牢。這樣過個一兩個月就腌好了。

母親問冬冬好吃<\\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冬冬說好吃的。她就叫冬冬裝上一碗咸菜給鄰居送去,美玲家后來好像也送過。其實樓里的鄰居自家都有咸菜罐子,有的人家不僅腌雪里蕻,還腌酸菜。

有一次,母親又問冬冬,好吃<\\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冬冬還是說好吃。母親講,其實不是最好吃的,現在曉得了,醬園里新出的才好吃,那你曉得是為什么嗎?

冬冬搖頭。

醬園的咸菜是用腳踩過的,腌咸菜是有講究的,要用腳踩過的才好吃,小姑娘踩的最好吃。踩過的雪里蕻又鮮又嫩又香。冬冬問為什么。母親說不知道,不過吃起來就是不一樣。

到醬園了。這么晚了,居然還有人在加班。一個身影因為燈光的緣故變得巨大,身影投射在小道上并且在跳動。冬冬無論如何躲閃,他還是不得不踩在那個跳動的投影上,他甚至想,被踩的咸菜一定非常好吃。

他下意識扭頭往醬園看了一下,他呆住了。

那是金禾。

金禾一點不知道冬冬就在跟前,她還在使勁地踩。實在太累了,她要歇一會兒,喘口氣。這時候,她才看到了冬冬。醬園是食品生產重地,也不是任誰都可以進來的。有一扇鐵柵欄門緊鎖著,當然這個鐵柵欄門一點也不影響冬冬的觀看。他在外面扒著柵欄觀看醬園內的景物和人,他看那個不大的院子,看金禾,看金禾腳下的咸菜,以及那個裝滿了咸菜的橢圓形的木盆。

他看得津津有味。

后來,兩人又朝著對方笑,笑了很久。

金禾不再踩了,她跨出了木盆,趿上了木拖板。她上前把鐵柵欄門打開。

他們找了個地方坐下,金禾告訴冬冬她來這個地方做事已經差不多有一個禮拜了。一開始根本踩不動,十分鐘都堅持不了,晚上睡覺渾身上下骨頭疼,不過一個禮拜下來就好多了,習慣了,現在可以踩半個小時了。這個也是一種運動方式,對吧?

金禾扭頭看冬冬,他的側影在夜光下顯得格外俊美,金禾忍不住多看了他一會兒。她又在等著他說點什么,她其實并不希望他多問,但是他還是應該說點什么。

為什么要你來這里?冬冬問了。

金禾說,整個系統有幾十個醬園,年輕人都不想去,現在領導要培養她,因為看她的檔案,在學校表現不錯,更主要的她是金谷的姐姐,是一個媽養的,金谷是風流人物,所以阿姐也要跟上。踩咸菜是最好的鍛煉,最苦最累,要好好做,做出榜樣來。

冬冬表示他明白了。

周邊很安靜,不知從哪戶人家傳出二胡聲,很悲的調門,如泣如訴。冬冬問金禾晚飯吃了沒有。金禾回答說沒有。冬冬看了下表,已經快八點了。他從包里取出了飯盒,他把飯盒給了金禾。

哦,你有什么好吃的啊,我真的是餓了。金禾掀開了盒蓋,見是兩只烘山芋。嗯嗯,我最喜歡吃烘山芋了。然后她就吃起烘山芋。突然又問冬冬,哎,你呢,吃過了嗎?冬冬說吃過了,吃的也是這個。金禾要冬冬陪她再吃一點,她吃不了這么多。

冬冬也吃烘山芋。冬冬說,聽說你們這里的雪里蕻是最好吃的。

想嘗嘗嗎?金禾問,冬冬表示不反對。金禾就起身去那個大木盆里取出了一點咸菜,然后又去一邊的水龍頭上沖了下。她給了冬冬一小撮,留給自己一小撮。

然后他們就吃雪里蕻咸菜和烘山芋,冬冬說這兩樣食物一起嚼有種特別的味道。

什么味道?

火腿腸的味道,冬冬說。他又問金禾是不是也有同感。金禾笑。她說冬冬的味蕾真是與眾不同,這兩樣東西就是一咸一甜,和火腿腸真是一點點邊都沾不上的??墒嵌瑘猿终f,他就是嚼出了火腿腸的味道。

他們坐在一塊青石板上。已入秋,有涼意了。近處有幾棵大樹在風中瑟瑟作響。冬冬關切地問金禾屁股冷吧,他讓金禾立一下,然后把自己的布包墊在青石板上。

中二時兩人有過一次私會,那次是真冷。

他們去長風公園,騎車去的,包里裝滿了吃的,還帶了啤酒。到了公園就去鐵臂山,然后就找到了一個可以看湖景的地方,攤開了地毯坐下。又取出了吃的,兩人打算一邊吃喝,一邊看景,冬冬還帶了個半導體收音機,可以調出一點音樂??墒窍卵┝?,來的時候天氣晴朗,突然就下起了雪。雪好大,沒過多久,到處都白了。就如同今晚一樣,冬冬問,冷嗎?金禾點頭。然后冬冬就如同吃了豹子膽,一下子就把金禾抱住了。他又問,還冷嗎?金禾說,更冷了。當時金禾的自我感覺是,整個鐵臂山,都因為她的寒冷顫抖了起來。這時候,大喇叭響了起來,在河岸上,山上,灌木叢里,到處都有大喇叭。大喇叭說,暴風雪來了,請立刻上岸,下山,出園,回家!

金禾下班了,兩人回家。慢慢地走。一會兒就到一條街了,冬冬又看了下表,差不多十點鐘了。

冬冬說,我們再走走吧。

還是回家吧,金禾說,明天還要上班呢。

冬冬說,好的。

分別時,金禾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又笑了。冬冬問她笑什么。金禾還是忍不住笑。冬冬拽住了她,不讓她走,一定要弄個明白,這種莫名其妙的笑,從來不是金禾的風格,金禾的笑點一直很高。

好吧好吧,我說,金禾被他拽住實在走不脫,我聽說,你吹玻璃把自己吹大了。

冬冬基本上明白怎么回事了,他松開了金禾,轉身離去。金禾反倒過意不去,又上前拽住了他。

沒關系的。金禾說。

什么意思?

我想說沒關系的,肯定不會人人都這樣,而且真的是沒關系的。

你把話說明白好不好,你到底想表達什么,什么叫沒關系的,不要那么躲躲閃閃的,陰陽怪氣的,我一點不喜歡你這樣。冬冬氣得大喘息。

好吧,金禾也生氣了,那就直截了當地說吧,不是說那個吹玻璃要吹出大卵泡嗎,那又有什么關系呢?

很快,母親就曉得金禾在醬園上班了,她是外面聽來的,她問冬冬是不是這樣。冬冬拿了工資之后長脾氣了。是的,他回答母親,我去看過她的,那又怎么啦。冬冬原本以為母親會生氣,可是母親也沒多說什么,她大嘆氣,說了一句,唉!你們這對活寶??!

那天一早冬冬去上班,他把自己的空飯盒裝進包里。他看到邊上還有一個飯盒。他打開飯盒,見是餛飩,還有兩個荷包蛋。

這個,你今天下班彎一彎,母親過來說,你把餛飩給金禾送去,她那個工作肯定也很辛苦的。

冬冬感動極了,他沒有想到母親變得如此善解人意了,他感動得差點落下淚來。

又有一個師傅病休了,不過據說是別的什么病,冬冬也不想細問??杉影嗍翘硬涣说?。這天下班已經天黑了?;丶視r,他拐了一個很大的彎,去了醬園。金禾還在忙。金禾問他老來這個地方做什么,又沒有什么好玩的。冬冬掏出了飯盒,掀開,說,這是我媽特意為你包的。金禾十分感動,說,謝謝阿姨。又說,我媽根本不會包,她下個面條都下不好,只要是她下的面條,一家人就全都吃爛糊面。

冬冬還想坐在那塊青石板上,金禾說,天冷了,去里面坐吧。兩人就坐進了屋里。這是一個不大的空間,有一張桌子,幾把椅子,還有個破的長沙發。屋里有兩扇窗,通過窗可以看見外面的那些,幾大盆雪里蕻,還有幾堆雜物,也可以看到一直關閉著的鐵柵欄門。

兩人吃餛飩,金禾說真好吃,冬冬說那你就多吃點。金禾邊吃邊看窗外。今夜是她值班,要一整個通宵,她要注意看有沒有小孩子進來偷東西,聽說以前有過,那些小孩半夜三更來,偷走了大半盆咸菜。

冬冬吃完了,金禾還在吃,她吃得慢。冬冬伸出手攬住了金禾。金禾說,別這樣,我在吃餛飩。冬冬說,你吃你的好了。冬冬就開始撫摸金禾。他迷戀她的耳朵,他們兩個都喜歡對方的耳朵,金禾說他的耳朵長得不像耳朵,而他看金禾的耳朵如同珠貝一樣,他也迷戀她的脖子,那柔美的線條和潤滑的肌膚。

金禾突然叫,你看!

金禾的聲音很響,冬冬嚇了一跳,剛才的感覺瞬間蕩然無存。他扭頭看金禾,見金禾的眼睛直愣愣地看著窗外,并閃爍著一種鉆石般的晶瑩的光。

我看到海洋了。金禾說。

冬冬隨著金禾的視線往前看去,果然是海洋!

窗外,海洋在踩咸菜。他的褲腿已經卷到膝蓋上了,他夸張地在木盆里跳躍著,他不僅跳躍著,還轉著圈。他還在哼著歌,歌有點奇怪,從來沒有聽過,但很好聽,像是帶有異域風情。那晚星漢燦爛,外面的大樹和棚戶區的簡易房都移走了,僅僅是海洋在踩咸菜。在星夜的大背景下,他是唯一的染著星光的角色。海洋似乎累了,他挺直了身子,他抬頭擦汗。他很自然地就看到了金禾與冬冬。

嗨!他打招呼。然后他又朝著他倆行了一個標準的美式軍禮。

海洋!金禾喊。

金禾跑出了門外,冬冬也趕緊跟出。然而沒有海洋,他不知道去哪里了,門外的一切都還是原樣。金禾吃力地靠在門框上,她感覺到了無比的失落。剛才你也看到了對吧?她輕聲地問身邊的冬冬。

嗯。

那他去哪兒了呢?

不知道,冬冬說。一會兒,冬冬又說,他老是這樣神出鬼沒的。

四十八

阿松下農場的前一天去一條街購物,他經過了春光照相館,他看到照相館的門開了。阿松隨即走進了照相館,他想見王先生一面,并同他道個別。不管王先生出過什么事,犯過什么錯,王先生還是王先生,他覺得自己跟王先生有緣。

那個下午,王先生鎖上門跟他談了那么多,還塞給他一張人體裸照,并重重地托付他有朝一日能讓其成為藝術?;蛟S就是因為這件事王先生被抓過,假如真是這樣,那王先生真的是很冤的。

店里,王先生不在,一位年輕人在。他長得有點像王先生,但他肯定不是王先生。年輕人坐在柜臺后面,顯然他在管理這家店,看上去他有點無聊,因為沒有顧客。見阿松進來,他立起身來,問他是不是來拍照的。阿松說不是,他是來向王先生道別的,他明天就要去農場了,以后再見面肯定不容易。

年輕人看阿松,突然問,你是不是那個畫圖的?

阿松點頭。他知道認識他的人多,這個不稀奇。

我看過你的畫,少年宮和青年宮的畫展,我都去看過。我在學校也是美術組的,從小我父親就要我學畫圖。當時老師還要我們臨摹你的畫??墒?,我說實話吧,我不喜歡你的畫。

哦,是嗎?

線條太亂了,色彩也不怎么樣,沒有高級感。最討厭的是畫的那些女的,都張著嘴笑,臉紅得像是涂了紅墨水一樣,還穿得那么厚,還穿花棉襖。

那是因為冬天,阿松解釋說。

冬天也不一定要穿花棉襖吧,反正我看你有點徒有虛名。哦,不過,那個立在柜臺里的店員探身,壓低嗓門。不過,他繼續說,你也有畫得好的,實話告訴你,他們亂貼的你的那些畫真的贊的,我最最喜歡了,有兩張我還藏起來了,破掉了,我用透明膠補好了。

好什么?

差不多都是一兩筆就完成了,線條流暢得不得了,人物姿態也老靈的,老騷的,哎哎,大胸,圓屁股,你把人家的三角區都畫出來的,小草一樣的,還有一根淡淡的線。哎,他的聲音更輕了,那兩張畫我也臨過,隨便怎么畫,都畫不好。要是別的畫不看,就看你的這個風格的畫,那你肯定就是大師級的畫家,是畫家中的模子,幾百年才出一個。

阿松沉默。他看到店里掛的照片還是那幾張,一張是李玉和,還有一張是阿慶嫂。

那你現在不畫了?

是的。

你肯定?

肯定。我要去鄉下頭了。

年輕人點頭,說,我也聽說了,美校不要你了。

阿松不想多聊了,他轉過身要走。

那你拍個照吧,我替你拍,免費,不收你錢。

阿松搖頭。

本來要拍畢業照的,不是我一個人,是想七個同學一道拍,阿松說,來了幾次都沒有拍成,這個好像也是天數。

年輕人說,嗯,聽我爸講起過的,來過的,頭一次人湊不齊,第二次還是人不齊。你們好像是七個人,人不齊就不拍,你們七個人的關系倒是鐵的。

你爸?

王先生就是我爸,現在他不做了,我頂替他來做。我比你要高兩屆,中學畢業后去了江西,去了就生毛病,回來看毛病,看不好,索性不去了。本來在生產隊里種地的,現在想想,啥個工分不工分的,要它做什么。那點點錢,吃早飯也不夠的。在照相館里拍拍照蠻好,掙點小菜銅鈿,養活自己沒有問題。就是拍照的技術還是差,比我爸差遠了。

那你爸為什么不做了?

胃癌,大概活不長了,醫生講半年。他講是被氣出來的,把他捉起來審訊,講他拍黃色照片,我爸介戇的人,你說做得出這種事<\\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不過,也不一定是氣出來的,我祖父是胃癌死的,現在我也是胃不好,在江西沒有多久就胃出血了,拉的大便柏油一樣墨墨黑的。所以講,其實這個病我們這個家族也是有遺傳的,天數。

沉默。

好了,我走了,你問下王先生好,你講我來道過別了,叫他好好養病。

好的,我爸一直提到你的,講社會對你不公平。哦,對了,你們七個人,啥辰光湊得齊了,就來拍張照。我一個局外人想想也老有意思的,同齡人,關系又是介好,沒有一個合影照實在太可惜了。我這里肯定免費,放二十四寸也是免費,你聽進去了<\\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我是講一句算一句,從來不瞎說的,要是瞎說,那生意怎么做?

好的,我想辦法向他們傳達你的意思,謝謝。

阿松轉身走,又折回。

哦,對了,我還是想講,你真的跟你爸長得老像的。

是<\\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小王先生笑了,我爸一直講我一點不像他,講我長得怪里怪氣的,看上去又邋里邋遢的,以后討老婆都成問題。我每次出家門來店,他都要看我穿得哪能。他老是說,門面是最要緊的,人跟店一樣,都是要講門面的。他說,我祖父以前是畫電影海報的,跟白楊、周璇她們都老熟的。皮鞋一直是锃锃亮的,上衣袋里插的不是鋼筆,是一把牛角木梳。

像的,你跟王先生老老像的。阿松強調說。

你畫圖的,眼光不一樣,你這么講我開心,不過,真的我自己認為不大像的,我也照鏡子的,看不出哪里像的。哎,到底哪里像啦?

你們差不多的,老克勒的。

四十九

行李已經托運了,阿松沒有什么隨身物,他也是從吳淞碼頭上船。他那個農場遠,上了碼頭之后還要坐兩個多小時長途車。

這一批學校去農場的人多,也是最后一批了。學校就組織了一下,有人撐起一面旗在碼頭舉行了一個儀式,當然在規模和氣勢上和火車站的不好比,可不管怎么說,也是一個儀式,有人跑進了場子中央讀手中的稿子,人多,鬧哄哄的,也不知在讀什么。反正就是那一套。也有學校領導和老師在,阿松看見了潘師傅,但是潘師傅的眼里沒有他,她要關注的人和物太多了。

阿松對這種儀式一點興趣沒有,他一個人去一邊待著。后來,他就立了那棵古樹下。

他當然不知道就在不久前,文武在這里站過,他在這里和大胡老師道別。后來,趙小雷和他的父親也在這里待過,他們解題,是一道關于天體運行的趣味題,后來趙工還蹲在泥地上用小樹枝劃拉過幾個方程式。

阿松孤零零地立著那里。他也像金谷一樣,不要家人送,只是他的態度更為堅決。他的頭又剃過了,光得連蒼蠅站上去都打滑。昨天還挺冷的,奇怪的是今天突然熱了起來,太陽照在腦袋上居然有點發燙。阿松從包里取出一頂小草帽,他把草帽扣在了自己的腦袋上。

幾乎沒有人注意阿松,以前他在眾人的眼里就是長頭發的畫家,他現在這個樣子不細看,沒有人認得出他,而且他現在也發胖了。他的好幾條褲子都要改過腰身才能穿,是他自己改的,在改褲腰的過程中,他差不多已經掌握了針線活。他有一個透明的塑料小盒子,里面是他準備下的針頭線腦啥的。那是以前用來裝松節油的,現在當作針線盒也蠻合適的。小盒子已經打包在箱子里了,托運在船上。

阿松一直站在古樹下,等。

太陽在移動,他的身影也一直在變化中,他看著自己的身影,他在想這條身影應該畫成什么樣子的,是深一點還是淺一點?又想,不再畫圖,去想這個做什么呢?影子就是影子,沒有影子的人就是個鬼,他必須要有一條影子,無論是深的還是淺的。

總算可以上船了,他隨著人群一點點往前走,然后就上去了。這只船他以前登過,那時候,華老師帶他們幾個學生去崇明寫生,坐的就是這艘雙體客輪。

他原本想就待在甲板上不下去了,但是不行,人太多了,還有人在哭,還有,他也擔心被人家認出來。

然后他就走進艙內,座位已被占滿了,他就找了個角落,角落里有一床破席子,他就坐在了破席子上,又拉下了草帽遮住了臉,這樣他可以無視眼前的亂象。

他突然覺得累極了,想睡覺了,一會兒他就縮在角落里睡著了。阿松在睡覺的時候,船起航了。

三個多小時后,到了,他又隨著人流上岸。在碼頭上,有好多面小旗子高舉著,都是各大農場來接人的,眾人在排隊上車,去他們該去的地方。阿松看到了屬于他的那面海濱農場的小旗子,小旗子在前移,他就跟著走。

有一輛大巴泊在路邊,小旗子停下,農場的人要他們上大巴。阿松上車。車廂里人倒是不多。他在倒數第二排找了個空位坐下,看車窗外,很破爛的景象,不堪入目,一切都是那么讓人沮喪。

這時候,有個人坐在了他的邊上。阿松往里挪了挪,他原先是趴手趴腳坐的,他現在收斂起來,讓人家坐得也寬松點。畢竟以后都是戰友。阿松很快就意識到,坐在他身邊的是個女的。

女人輕聲地叫他,阿松。

阿松扭頭看,居然是小孟老師。

車開動了,咣當咣當的,聲音很響。小孟老師說今天三十四個同學去五家農場報到,學校索性組織了一個知青隊伍,潘師傅領隊,潘師傅要她當助手。

知道你今天會去,小孟老師說,剛才我在碼頭上找你,在船上也找,奇怪的是就沒有見到你,你是飛過來的?

阿松說,我睡著了。

小孟老師沒有追問。睡著了是什么意思,在哪里睡的?她都沒問。長途車在行駛中,不知為什么后座的引擎聲格外地響,整個車身在不停地顫抖。

阿松覺得如芒刺背,渾身都不自在起來。他不敢再扭頭看老師。

這個農場最遠,原先學校有兩個同學去那里,一個是你,還有一個是三班的,三班那個同學前兩天突然病了,請假要晚報到,這樣今天就你一個人去了,我就是想送送你。

小孟老師輕輕地笑。

阿松想,要是先前知道小孟老師會特意送他,那他一定會拒絕的吧,這也太尷尬了吧。

小孟老師像是讀懂了他的心思。沒有關系的,你不要尷尬,我呢,就送送你,也有點話想跟你說。另外,我也想去那里看看,聽說你去的這個農場就在海邊,是全島最漂亮的一個農場,那里的蘆葦在秋天是很漂亮的,我還帶了一架相機呢。

她斜挎了一個背包,她從包里取出了一架照相機,擺弄起來。阿松問,是一三五的,還是一二零的?小孟老師說,一三五的,有三十六張,可以多拍點。

小孟老師還在擺弄相機,她好像對這架相機有點生疏。新買的,還是頭一次用。她說。她在尋找快門。找到了,但就是摁不下去。你會嗎?她問阿松。

阿松接過了她的相機,他觸到了她的手,電閃一般。阿松熟悉照相機,華老師家里有好幾架,他都擺弄過。

阿松把相機調節好了。他問小孟老師,還沒裝膠卷對吧?小孟老師說是的,膠卷還在她的包里呢。阿松把相機對著窗外,瞄來瞄去,咔嚓咔嚓過了過干癮。然后他把相機還給了小孟老師。

兩人都不說話了。

阿松想謝謝小孟老師,可是他很難開口,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他們就那么筆直地坐著。阿松因為靠窗坐里端,他一直看著窗外的景,給他的感覺就是開闊和荒涼,他將在這片土地上經歷歲月。他又想說點什么,可還是說不出來。小孟老師似乎沒有看窗外的景,她只是盯著前排乘客的后腦勺看,那是一個村婦扎著頭巾的后腦勺,頭巾的圖案色彩明艷。這輛車是接送知青的,前面的這個村婦可能是搭便車的。

又過了一會兒。

阿松,小孟老師說,我就是想跟你說……

阿松注意聽。

你還是要畫下去,千萬不要放棄。無論遇到什么事情,要面對它,不能因此而頹廢下去。另外,我要說的是你這個光頭一點不好看,你還是長頭發好看得多,當然也不要太長,太長了人家會以為你是不良少年,會造成不必要的誤解。

他們會把我當成女人,有一次一個小孩在背后叫我阿姨。阿松說。

小孟老師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

阿松,小孟老師笑著說,真的,你聽我的,繼續畫下去,我這次特意送你去農場,就是想跟你談談,好改變你的想法,不要不畫了,還要畫。我要你給我一個承諾,要不然,我不會放過你的。

阿松仍在看窗外,當然小孟老師說了什么,他肯定是一個字都沒有漏掉。這時候,他看到了蘆葦。開始了,他們進入了蘆葦叢中,大量的蘆葦,整個世界除了蘆葦似乎不再有別的。他突然想,要是聽小孟老師的,繼續拿起畫筆,那么他的第一幅畫的內容,一定是蘆葦。

我把畫圖的那些東西都扔了。阿松說。

小孟老師帶了兩個包,一大一小。小的背在身上,還有一個大包她上車后就塞在了座位下?,F在,她埋下身去拖出了那個大包。又把大包拉開。

包里裝滿了畫具。

它們在呢。小孟老師說。

阿松伸手,從包里取出一支豬鬃的油畫筆來,新的,筆刷上有膠,硬邦邦的。阿松用舌尖輕輕地舔弄筆尖,一會兒,它就軟多了。

阿松淚流滿面。小孟老師從衣兜里掏出了手絹,替他擦去臉上的淚水,又把手絹塞在了阿松的手里。

自己擦。她說。

五十

海濱農場七連。連長在找阿松,那個來報到的知青不見了。連長火氣大得不得了,拍桌子問,人呢?那個叫什么松的?

連部好幾個人在找,找不到。

場部去接船的人說了,肯定上了車,我點了名了,還看到他了,個頭蠻高的,光頭,吊兒郎當的樣子,眼睛不看人的,不曉得在看哪里。根本不把我們這里的人當回事,好像欠了他什么一樣,不想來么就不要來了,來了就好好的有個樣子對吧!

你少說幾句好不好,連長說,你現在說什么我都不要聽,我就是問你要人,你接的人呢?

我又不是接他一個人,那么多人了,我要一個個地接,還要一個個地送,你們連隊里就有五六個人,根本記不住的。

接船的人休息了會兒,喝了兩碗茶,又跳上大客車走了,他還有人要送。連長繼續找人,又問了同來的幾個知青。大家回答說,光頭是有的,叫什么名字不知道,但他肯定是七連的,聽他自己說了。一輛車的,他就坐在倒數第二排,身邊坐了一個女的,好像也是一起的。兩人很熟的樣子。

女的?連長撓頭,沒說有女的啊,今天報到的都是男的,哪來什么女的,年輕的?幾個知青說,具體的他們也弄不清楚,都是頭一次見面,誰知道誰呀。但和他坐一起的肯定是個女的,而且很漂亮,條子費斯都老贊的,馬尾辮,還戴了墨鏡和花帽子,兩個人一直在說話,好像有說不完的話,光頭好像還哭了,我們再戇,也看得出來,那兩個人的關系不一般。

阿松說,他要替小孟老師畫一百張畫。鉛筆的、炭條的、水彩和油彩的,各種。阿松說這個話的時候,有點咬牙切齒的樣子。小孟老師聽清楚了,不言。大巴轟轟隆隆地前行,后來,車子好像誤入了蘆葦蕩,拋錨了。

大家下車。

阿松和他身邊的女的就不見了,車上的人都沒注意。

車子被眾人抬出了泥潭,車子拋下了他倆又轟轟隆隆地開走了。

那天的蘆葦在日照下夢幻一般,大片的金色,白色的蘆花在風中飛揚開來,如同陽光下的漫天大雪。阿松和他身邊的女人往蘆葦蕩的深處走去,他們在蘆葦叢中鉆來鉆去,遇見了河流,還有茅屋。然后豁然開朗,他們面朝大海,時間停止了。

三天以后,阿松去連隊報到。連長恨不得大嘴巴子抽上去,他幾天都沒有睡好,一個知青面都沒見居然消失了,他甚至已經報了警。連長問阿松,途中下車,你去哪兒了?

我下車抽支煙,車不等我就開走了,我在那里繞不出來,迷路了。

那么和你在一起的那個女的呢?

什么女的?

說!

她不歸你管,她去了別的地方,她說這個地方水太咸,風又太大,待不下去。

尾聲

1. 金禾踩了一些日子雪里蕻咸菜之后,就調到公司做行政工作去了,她很受領導的重用。報上也時常有她的詩文發表。高考恢復后,她考入了復旦中文系。她和冬冬未能修成正果,后來各走各的路了。金禾在三十五歲時嫁給了一個從事比較文學研究的教授,是個瑞典人。他們的家安在瑞典,有兩個小孩。她偶爾在微信上秀秀全家福,她的丈夫長得有點像科林·費斯,金禾如小鳥一般偎著他,看上去生活很甜蜜。

2. 金谷在大豐干了好多年,一直干到農場的黨委副書記。他的身體一點問題沒有了,易地療法在他的身上真是百分百地靈驗。他就在當地安家立業,找了個開飯館的美女。他極少來上海,來了就呼吸困難。老是有媒體報道他,把他稱為“大豐的女婿”。

3. 冬冬結了三次婚,結結離離搞不好了。離婚的原因多半是婆媳矛盾。母親在冬冬五十歲的時候離世了,冬冬就一個人過。玻璃廠早就倒閉不存在了,冬冬做過好多種職業,股票經紀人,洗腳按摩店小老板,畫廊策劃,房產中介,物業管理,等等。幾乎每換一次工作就換個女人。他有一個女兒,那是在二婚時生的,完全沒有來往。冬冬的艷福令許多人羨慕,但是他說自己比任何人都活得虛空,他已經沒有愛的能力了,說是這么說,可他一直混在廣場舞那里,歡樂無比。你懂的。母親的相片一直掛在堂間,冬至那天他會點上一炷香,放上一盤水果,還有餛飩。

4. 文武先是在農場打球,個人或團體冠軍拿了無數,后來他頂替回上海還是打球,他有這個特長人家搶著要。儀表局、輕工業局、園林局、電影制片廠,都來要他。文武最終還是選擇了電影制片廠。他從小就喜歡看電影,后來他在劇組做事,還跑跑龍套。有一次出了事故,從高處摔了下來,跌斷了腿,好不了了。文武很早退休了,又打不了球,在家里吃閑飯,老婆跟人家跑了。文武有時候去社區文化中心的乒乓房里看看,偶爾揮揮拍子,可是連老太婆都不愿跟他玩,一蹺一蹺地看他撿球都累。

5. 趙小雷二十多歲就去世了。他是恢復高考后統考的前一天死的。他是太累了,白天種菜,晚上復習功課。他在野外蹲著大便,倒下了。警方開始懷疑他殺,后來法醫介入,結論是自然死亡,腦部血管先天畸形,血管破裂??雌饋磉@是個家族病,是趙小雷的命數,他的生命終止在老天爺設定的程序中,他早早地去別處與父親重逢。

6. 阿松成了大畫家?;謴透呖己?,他考入了中央美院,畢業后又去了紐約。阿松后來從事當代藝術,架上畫他越畫越少??伤淖髌?,無論什么類型都可以在佳士得拍出高價。他早期的幾幅女子肖像畫多次展出,畫像從未有過標價。有人問起,他說那是非賣品。肖像畫在背景處理上有點虛幻,盡管朦朧但還是可以分辨出那是蘆葦蕩。阿松的婚姻狀況不明,沒有人知道,他和舊時生活以及故友統統一刀兩斷,不過江湖傳言他有私生子的。

7. 海洋依然神出鬼沒。

還是尾聲

我走在一條街上,弄不清現在是什么季節,好像穿什么都可以。這里是我長大的地方,幾十年沒來了。他們叫我老先生。老先生走好,車多當心點。這樣的客氣話很讓人受用。商業一條街的環境完全變了,現在都是高樓。我想找那家春光照相館,沒找到,影子都沒了。肚皮餓了,我買了一只肉包子吃,實在不怎么樣,毫無往昔的味道。

71路公交車倒還是開來開去的,我想上去坐幾站玩玩,可是找不到站點,算了,放棄吧。

哎哎,哎哎。好像是在叫我,我轉身看。我看到一個人影,比較模糊。不知道他原本就是個模糊的人,還是我的眼力欠佳,他還戴了一個大大的口罩??傊?,我看不清他。

哎哎,你是海洋吧。

我沒有回答他。

你是的,我認得你。無論你老成什么樣,我都認得你。你的腔調還是那個腔調,腔調是不會變的。

我還是不想說什么。

你戇頭戇腦地去找你的生父,你還以為他在海底等著你,當然找不到,那是癡心妄想。后來你就漂洋過海去了馬達加斯加,那里有金礦,你淘金去了。賺了好多錢,可遇到劫匪了,又是一貧如洗。后來不知道你什么情況,哦,對了,你來一條街做什么。你以前認識的人都不在這里了,有的已經死了,有的也快死了。

我討厭面前的這個人,首先是看不清他面目,再就是說話也難聽,什么死不死的,死又怎么樣,你不是也要死的嗎?

我一點不想跟他扯,轉身走去。

哎哎,哎哎,海洋!他還是這么叫我。

不理他。

我加快了步子。剛好綠燈,過馬路,我匆匆地走,目的就是要把身后的這個尾巴給甩掉。好了,憑感覺他已經不在了,他消失了。我的緊張心情舒緩了下來。

前面有一條小街,小街安靜許多。憑感覺,我覺得幾十年前,這個方位再往前走一點,就是我就讀的學校。通往學校的是一條永遠泥濘的小道,哪怕是大晴天,一旦走過小道,鞋上就沾滿了泥巴。

我往前走,經過了一家按摩店,有個男孩站在門口看到了我。他在抽煙,他朝我招了招手,唉老先生,敲個背吧,或者做個腳部按摩?

我的確累了,想歇歇。

進店后,有兩個女孩站了起來,她們先前是斜靠在躺椅上玩手機的,見有客人,就立馬起身迎了上來。

她們問我做什么項目。

我想了想說,大保健,重口味的吧。

她們笑。

或者打打擦邊球也可以。

她們又笑。

領我進門的男孩問我選哪個女孩做,我就比較了一下,差不多的女孩,豐胸細腰,很性感,是我喜歡的類型。我就隨意點了一位。

那個女孩挽著我往里屋走去。

在里屋,她小心翼翼地把我弄上了床,好像生怕我瞬間散了架似的,當然這也是有可能的。女孩要我趴著,先做背。我說我趴不了,胸痛,就仰面躺著吧。她說好的。女孩說,老先生,我輕點給您做,好吧?

我說,謝謝你。

您真客氣,她說,我不過是做生意而已。

當然要謝的,我有莫老老的鈔票,這輩子根本用不完,我會給你三倍的鈔票,你好好做。我老了,身體發僵,做做么會好一點,疏通經絡,活活血,適宜一點。這個就是在續命,你懂<\\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

哦哦。她說。

小姑娘,我這個老頭子呢,就是想多活幾年,人生呢,實際就是一部超長的肥皂劇,我實在是想看看結局到底是啥,劇情到底是哪能走的,哪能反轉的,是反過來呢,還是反過去。想想,真是蠻噱的。

放心好了老先生,您活到一百歲沒有問題的。

瞎說啥,一百歲哪能夠。

那您到底想活多久啦?

我有五十倍的生命。

她又笑。

我的肩膀一直在被她捏來捏去的,她說我的肩很硬。我說那個地方被砍過兩刀,斷成了三截,后來又接上了。她說老先生您真是傳奇哦。按摩房里有淡雅的薰衣草香味,催眠,我很快地睡著了。當我睡著了之后,夢就是一切。要去拍畢業照了。

責任編輯 徐晨亮 孟小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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