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悼詞的人

李曉

柳大哥是悟透了生死的人。他現在的口頭禪就是：好好活在每一天。

柳大哥是我在城里認識的有筆墨的人，他的職業是在老巷子里賣鹵肉，還開一個水果店。我去柳大哥店里買了幾回鹵肉，感覺味道還不錯，站在攤鋪前與他閑聊了幾次，就與他成了朋友，開始了來來往往。

柳大哥這些年給人家幫忙寫了一百多份悼詞，他成了一個寫悼詞的專家。他寫的第一份悼詞，是給自己的母親。那年，柳大哥才三十七歲。母親是突發疾病去世的，喪事簡樸，但柳大哥決定為母親舉行一個小小的追悼會，他首先問我：“兄弟，我母親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我把她的身世說給你，你幫忙寫一份悼詞，行不？”我當場答應了。

我回到家，把門窗掩上，滿懷深情地寫了一份一千五百字的悼詞。急匆匆送到柳大哥那里，但他看了，覺得不滿意，文字太華麗，沒貼著他母親寫。于是，柳大哥決定自己動筆。

追悼會那天，我去了。骨灰盒上方，是他母親慈祥的遺像，依舊在笑瞇瞇地望著眾人。柳大哥致悼詞，全場的人都哭了。柳大哥的悼詞，樸實真切，他追憶還原了和母親相處的幾個細節，一個字一個字都貼進了心窩。

自那以后，街坊鄰居、親戚朋友，乃至一些單位有人去世，都來找柳大哥寫悼詞。柳大哥沒拒絕，他覺得這是一種托付和信任。

那年，柳大哥為一個街坊的老父親寫悼詞。我陪柳大哥去了解那人身世，老父親的幾個兒女敘述了父親的一生，其中說到老父親癡呆以后，還把存折放在枕頭下面，有天，病重的老父親回光返照似地恢復了記憶，他把兒女們叫到床前，一一交代了存折密碼，并做了財產分配。三天后，老父親駕鶴西去。柳大哥把這些細節都寫到了悼詞中。在追悼會上，在場人聽了，無不哽咽落淚。

五年前，柳大哥幫忙給一個喪家寫了悼詞，那戶人家的兒女們一直在為死者財產分配問題而吵吵鬧鬧。當柳大哥在追悼會上致了悼詞后，兒女們不吵不鬧了，他們被柳大哥的悼詞觸動了心腸。那戶人家的大兒子首先放棄了財產分配，把自己的那一份讓給了患病的妹妹家，他抱住柳大哥說：“還是你了解我父親啊，謝謝你！”

每當寫完一份悼詞，柳大哥就感覺自己經歷了一場別人的人生。我發覺他這些年的面相越來越慈悲，特別是一雙眼睛，柔和的光中，清澈又深邃，仿佛一眼洞穿人世的很多秘密，也讓內心的河床寬闊起來。

柳大哥寫的悼詞，差不多是蕓蕓眾生里的市井小人物，他們平凡的一生，蒲公英一般飄過塵世，甚至沒留下深刻痕跡。但他們含辛茹苦，勤勤懇懇，養育子女，讓一個家開枝散葉，也默默吞咽著自己的人生百味。一旦離開這辛勞人世，用悼詞簡單追憶他們的一生，是對一個有尊嚴的生命的尊重，也是對生者的安慰。

前年秋天，我老家村子里的五保戶吳大爺死了，他一生未婚，八十七歲了還在耕地。村里干部說，村子里的人準備給吳大爺籌資辦一個簡單喪事，并且還要開一個追悼會，他們讓我寫悼詞。我讓柳大哥幫忙寫，他同意了。我陪柳大哥回到村子，陪他遍訪了鄉鄰，追述吳大爺生前的點點滴滴，浮現他在村子土地上爬蟲一樣蠕動著的佝僂身影。在吳大爺的追悼會上，散布四面八方的很多村人都趕回了村子，他們站在村口那棵黃葛樹下，聽村里干部給吳大爺致柳大哥寫的悼詞，黑壓壓的人群中，發出了抽泣聲，吳大爺的離去，疼痛了村人的心。原來，被我們平時忽視的大爺，一輩子沒離開過村子，他其實是我們村子里的守護神。等大爺的追悼會散去后，鄉人們提議建一個微信群，村人贊同。于是，在我們這個村里老鄉的微信群里，有神態優雅的豆娘在金黃稻子上懸空駐足或輕盈飛舞，有老煙囪在屋頂上的裊裊炊煙升騰到云霄里去，有山坳上空浮起的一輪滿月，也有山岡上高高樹冠托舉起的悠悠白云……讓四方鄉人的心、鄉愁一直沒有停止流動。

柳大哥說，人真正的死去，不是肉體生命的消失，是在我們的記憶里被徹底磨滅。

有一天，柳大哥突然想念自己的爺爺了，但搬家中遺落了老人生前留下的幾張照片。他趕去巷子里畫像的黃師傅店鋪，按照自己的敘述，請黃師傅畫一張爺爺的畫像。幾天后，他去店里取畫像，面對畫像，他一下就驚呆了，嘴里喃喃出聲：“太像了，太像了！”畫像上，柳大哥的爺爺眉骨凸起，眼袋深垂，目光憂郁，胡須掩喉。而今，柳大哥爺爺的畫像就懸掛在他家客廳，畫像下，擺放著他存放多年的幾瓶老酒，爺爺生前就喜歡獨自在家喝上幾口酒。去年，柳大哥給爺爺補寫了一份悼詞，我讀過。那天，我同柳大哥在他家里喝了酒，一同回憶起了我們的先人。我穿過昏黃街燈的夜色闌珊回家，感覺空氣里都流動著祖先們的氣息。

柳大哥，我感謝有你這樣一個朋友的存在，你用洗盡鉛華的文字，為一個個遠行的生命送行，用褪去浮華的眼睛，凝視與珍惜著這人間的日子。

【原載《長江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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