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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清晨,直到深夜

2023-12-11 08:48弋鏵
芙蓉 2023年5期
關鍵詞:妻子

弋鏵,女,生于湖北武漢,祖籍浙江嘉興,現居深圳,中國作協會員。作品散見于《當代》《中國作家》《花城》《天涯》等刊物,部分小說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雜志選載。出版有長篇小說《琥珀》《云彩下的天空》、中短篇小說集《千言萬語》《鋪喜床的女人》。獲首屆魯彥周文學獎,首屆廣東省“大瀝杯”小說獎,第七屆深圳青年文學獎,第一屆、第二屆全國青年產業工人文學大獎。

電梯里,人比較多,比平常錢德新出門的時候要更擁擠些。他緊貼在一位男性的身后,眼光看到那人的后頸項,剃得有點冒青茬的頭皮,略略分散著一些紅色的小瘤,凹凹凸凸的,不知道是何種皮膚病。錢德新心生厭惡,低下頭,挪動的幅度碰著后面的那位女士,女士非常提防地舉起方方正正的公文包,護住自己胸部,又掌控尺寸,挪到私密處,銅墻鐵壁般地嚴防死守,似乎錢德新會用背部軀體騷擾她。錢德新冷冷地哼哼鼻孔,有些氣味趁機混濁地闖進他的鼻腔,似乎有男人用的古龍香水味、晨起的床氣、早餐未消化完的反芻、隔夜的貓尿臊味,甚至還有垃圾的酸腐味,當然,女性用的某種強烈的海洋調香水味更濃郁些。這種氣味讓錢德新陡生出記憶里的片段來,他愣一愣,在大腦海馬區搜索一番,還沒有得出定論,一樓就到了。

從地面層出口處一出來,空氣陡然清新?;ú莸牡銡鈸涿娑鴣?,灑水車剛清掃過馬路,原本淺灰的路面洇出濕漉漉的水汽,演變成黑灰色的路面。也許是心理作用,錢德新明顯感覺到路上的車流比往日少。順著車流往遠處看,道路盡頭和灰白的天空相接,影影綽綽地有些黑綠的植被點綴其間,再往上眺,半輪疏月羞答答地掛著,和那輪明亮的紅日比肩,欲說還休地將要退出舞臺。

錢德新猶豫一下,隨著人流,拾級上了人行天橋。

錢德新很少上這架天橋。晚上出去跑步,偶爾會從天橋穿過,往對面公園里跑。夜里的天橋很漂亮,橫跨橋體,橋欄兩邊點綴著五顏六色的彩燈,那些有規律明明滅滅的光芒,吸引過往行人的眼球。橋體的建造風格,有點北歐式設計感,又帶些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潮流,還有些后現代的科幻色彩,算是一座不錯的景觀天橋。

晨起八點不到的日光,已經開始刺目。錢德新留意到,橋上雖明顯打掃過,但也留下一些洗濯不凈的污穢,有臟水的痕跡,也有夜里狂歡者酒醉后嘔吐的殘漬,還有剛剛過往的行人隨手丟棄抑或不小心丟失的小物件。有只掛著藍色門禁卡的鑰匙環,有包已拆封的面巾紙,還有半杯應該是不慎滑落于掌心的豆漿,幸好封裝的口子沒有完全撕開,稀稀拉拉的液體只流出少許。橋上的行人腳步匆匆,沒人對那串鑰匙環和面巾紙有任何興趣,它們被來往的行人踢踏,不斷地變換位置。

只有那大半杯豆漿,還在原地堅挺地躺著,巋然不動堅守自己的位置。是等待主人過來拾取,還是等待有心人把它撿拾到垃圾箱內?也或者,只能守到清潔工過來,把它厭棄地歸入那可回收垃圾桶內腌臜的黑色塑料袋中?

茫茫穿行的人流里,靠近另一邊階梯的地方,端坐著一個看不出年齡的乞丐。像大多數乞丐一般,他的面色是接近腌肉似的黃,在醬油打底,食鹽防腐,最終經過太陽的曝曬后,呈現的那種油黃,卻并不顯臟相。他的頭發稀疏,卻是黑糙糙的,在腦后松松地綰成個髻。著一件看不清楚底色的灰或者白的衫褂子,盤腿坐在人行天橋的水泥地面上。正前方,擺放一張毛筆寫就的告示,旁邊有個打印好的二維碼。放置在告示板上的,倒是互聯網沒有流行時乞丐們通用的討錢缽,里面密密地塞滿紙鈔,一元的,十元的,還有幾枚硬幣,大約是為了不讓紙幣飛揚用來而做鎮紙用的,定定地壓在討錢缽里。

錢德新停下腳步。剛出家門的時候,他摸到西裝內袋里有枚硬幣。這枚硬幣有著悠久的歷史,經過幾次干洗都還完好無損地躺在內袋里,顯示著老商家,那戶城中村洗衣店店主的誠實和厚道,或許只是不屑?這年頭,誰還會對一枚一元硬幣有拿去占為己有的閑心?

錢德新把那枚硬幣掏出,摸索一番,旋即丟到乞丐的討錢缽里。硬幣丟得非常準,他用眼角掃到那枚硬幣彈了彈,然后和它的新伙伴一起,穩穩當當地窩在缽內。乞丐悶聲說句:“謝謝您了,恭賀您好人好報,長命百歲!”

錢德新逐級而下階梯,心里突然涌上一種興奮,他感覺今天應該有些好運,至少,能夠轉運!他的腳步輕快起來,隨著早起趕路的人流,往前涌去。

朝地鐵站方向,行人密密麻麻。行道邊的花花草草,隨著人流的震動,也搖曳生姿,粉的、藍的、黃的,各式叫不出名目的小花,還有樹上開枝散葉破苞而出的花朵,也是亂哄哄的顏色,繁雜得叫人眼花繚亂,熱鬧得讓眼眶都盛放不下。錢德新暗暗譏諷市政的審美。他一向喜歡單一色調的堆砌,大片大片的明黃銀杏,或者一叢一叢的緋紅楓樹。他信奉簡約美才是高級的。

走在路邊,看滿目充溢著的熱鬧,他憤憤地朝腳邊的一坨赭褐色凋謝了的枯樹叢踢了一腳。

那物竟然跳動起來,而且還帶出一聲凄厲的叫喚。隨著那物的起伏,錢德新定睛看個明白,原來是一條跛足的黃狗,看它落魄的模樣,肯定是只被遺棄的狗或者流浪狗。它的兩眼有些不一樣,左邊的那只是黑色的眼圈,右邊的那只,在黑色圓圈里夾雜一撮白毛。它的眼神朝錢德新小心地瞄過來,露著膽怯、謹慎、恐懼卻又可憐的表情。

錢德新不喜歡寵物。兒子一直想買只寵物在家豢養,纏過他許久,妻子也跟著兒子說過兩次,但錢德新不改初衷,堅決不想在自家屋里留一個畜生。小時候,家家戶戶都有過看門狗,誰家的父母都是不會讓狗進家門的,只院子是那畜生的領地,甭管凄風苦雨,那畜生有那畜生的活法。所以,錢德新住到城里后,無法理解那些養狗人的癡情,視若己出,還給穿衣著帽,有專門的口糧,和主人平起平坐,有的還爬到床上?!

他可不想讓兒子成為畜生的牽絆,縛住自己本性為人的根本。好日子才過上幾天,就上房揭瓦了?錢德新不會慣出孩子這些毛病來。

他和那跛足的流浪狗對視兩秒,他慢慢地朝它逼近,它警覺地往后倒退。他終于停下,仔細地盯住它,終至嘆口氣,在無數過往行人的側目下,他放棄它,饒過它。他徑直走掉。

今天是政府倡導的綠色出行日。錢德新原來沒在意過這個,自從有車后,他幾乎從不步行,或者搭乘公共交通工具,他壓根沒想過要做個有車卻不開的人,他已經習慣了開車的日子,上班,休假出游,去商場超市買物品,甚至和羽毛球隊的隊友出去練球,他幾乎沒有過不開車的日子。沒有車,他就像丟魂一般,不知道自己的雙腳還能用來坐公車或搭地鐵。沒有車,他只感覺寸步難行。

這也不知是第幾個綠色出行日了。自從市政府倡導這個日子以來,錢德新聽同事朋友都說起過積極響應,而且他們也都身體力行地實踐了,臉面上有著些許得意,似乎現在吃慣葷食的富人們,嘗試某些野菜的苦腥,自得其樂得像下凡的仙者。但也就僅此一天,明朝會繼續開著自己的座駕,加入浩浩蕩蕩的大腸包小腸的城市蠕動中,朝著城市的各個場所行進,一路排泄廢氣,制造噪聲。錢德新多少有點看不上這種“作”,一時的朝拜,不代表一世的虔誠,他厭倦這些裝模作樣的套路,獲得心理安慰的告解。

他的肚子咕咕叫喚兩聲。錢德新有些不好意思,路上的行人匆匆與他擦肩而過,并沒有誰聆聽到他的饑餓。他抬腕看下手表,多年養成的生物鐘如此準時。往常這個時間段,他已經坐在家里的餐桌前,滿心歡喜地享用妻子做好的早餐。

妻子自打懷孕后,便離職賦閑在家。他的經濟狀況一向不錯,在公司里一直有上升的空間。那會兒他們倆正處于愛情的甜蜜階段,剛結婚,組成美滿的小家庭,對前途充滿豐富而具體的向往。他希望妻子好好守家,誕下兩個子女,一家四口能其樂融融地生活在這座陌生的大城市。妻子孕吐厲害,再也不想堅守“女人一定不能沒有工作”的信條,打道回府,開始認真孕育孩子。

妻子的早餐做得極為豐盛,每周七天,從不重樣,甚至半個月里,也沒見她重復過菜品。特別是兒子開始吃主食后,妻子扮演母親這個角色,已經得心應手,當初撫育兒子的束手無策力不從心,早變成現在的游刃有余駕輕就熟。

錢德新看到檔口那個熱火朝天的早點攤,許多搭乘地鐵的上班族都在那里用手機支付買單,然后拿過老板遞過來的一只只飽滿的裝著早點的塑料袋匆匆離開。他靠近,仔細研究檔口貼出的早餐菜單。

他要了兩只鎮店的肉包,又要兩只燒賣,長得有些圓滾滾的年輕老板娘麻利地把他要的東西分別放進兩個塑料袋里,他剛想掃碼付錢時,老板娘問:“不要點喝的嗎?”他愣愣,才發現一只大玻璃柜里,擺滿了名目繁多色彩紛亂的各式牛奶、奶茶和其他飲品。老板娘一邊應付其他顧客,一邊推薦:“我們家的豆奶是才出鍋的,要不來一杯?”錢德新立馬應下來,接受老板娘的推薦,拿過那大杯的熱豆奶。

他從擁擠的早餐人群里奪路出來,模仿那些人的樣式,站在馬路牙子邊,生疏地咬著包子,生疏地喝著豆奶。包子皮薄餡足,果真是鎮店之品,豆奶有股怪異的味道,既不像豆漿,也不似牛奶,不知是怎樣融合而成這樣一種飲料。但是溫熱有加,喝進胃里,有種暖烘烘的舒心的感受,帶出來的是經歷過一晚空腹后的滿足。

他朝早餐檔口的那對夫妻看過去。兩個人都穿背心式圍裙,明黃間鮮紅的色澤,是中國人最喜歡的番茄炒雞蛋配色,亮堂而不易顯現臟污,還帶點富足的歡快。他們的人同樣也是歡快的、雀躍的,帶動他們的臉部表情,眉飛色舞,八面玲瓏地招待著每位顧客,決不怠慢每一位顧客的要求。那背后升騰著熱氣的蒸籠,宣告他們一早的忙碌和辛苦。是幾點就起來開始和面,調餡,燒鍋,磨漿?他們有幾個傍在膝邊的孩子?每一天操作完后的計算利潤,應該是洋溢著這一天苦盡甘來的歡欣。

他又咬一口燒賣,這是素餡的,能品出里面夾雜的料有青豆、香菇和紅薯粉條。他喜歡吃帶有紅薯粉條的餡料,他的老家,包餃子和包子,都會擱紅薯粉條,切得細細小小,如果和大肉雞蛋碎調在一道,那便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了。錢德新有些想念自己的母親。母親在五年前過世,父親是七年前走的,老家現在是沒必要回去了,回去前沒人盼著,離開后也沒人想著。兄弟都有自己的家庭,早立門戶,他再回鄉,倒像是走親戚,所以那個老家,那個戶口上寫著的祖籍和出生地,離他是越來越遠了,遠得讓他覺得虛幻和縹緲,海市蜃樓般的存在。他當年發瘋般地要離開那里,絕無可能會想著日后回去呢。錢德新思索一下,覺得根基這件事情太過哲學,只是存在,卻并不合理。他搖搖腦袋,擺脫對故鄉的那縷溫情,仰頭又喝下一口豆奶。這時,他看到那條跛足的黃狗蹣跚過來,眼帶乞求怯怯地望著他。他想想,把剩下的那只肉包和最后一點豆奶殘液,輕輕地放置在那畜生的腳邊。

錢德新掏出紙巾細致地擦凈雙手,把其余的垃圾扔進街邊的分類桶中,隨著人流,向地鐵站里走去。

地鐵人流比想象中多得多,從入站口就排著井然有序的長隊,大家面無表情地前后挨擠,保持著可容忍的社交距離,慢慢地挪移前行。上扶手電梯時,也還是排著整齊的隊伍,全靠右側,只兩三個碎步小跑的人,從左側躥上去。錢德新思考那些跑過去的人,是想提前做什么呢?買地鐵單程票?買地鐵口商鋪的速食點心做早餐,或者是去公廁出早恭?他到達檢測口,送公文包進掃描機,拿公文包,再掃地鐵卡,地鐵口的安全閘開啟,錢德新閃身進去。

隊伍仍舊有條不紊,排在即將到達的地鐵的各個入口處。錢德新目測一下,可能這班地鐵自己擠不上去,抬腕看看手表,離上班時間還綽綽有余,他心情放松下來,觀察著每天擠地鐵上下班的人群。

多是年輕人,二三十歲居多,也有三四十歲的,和錢德新年紀相仿。這條線開往CBD,沿途很多大公司,往前四五站之后,就是中心地段,寫字樓,大機構大辦事處,乘客會陸續下車,前往自己的薪俸發放地,滿滿當當地干完八個甚至還要更多的工時。對面的另一條線,等車的乘客明顯稀少,畢竟在這個時間點,從商業中心趕赴郊區居住或務工,好像真說不過去。錢德新定定眼神,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對門的女鄰居。

她穿一件淺灰色長風衣,手里拎一個名牌手提袋,腳上是雙半高跟漆皮鞋。那邊因為候車的乘客少,越發顯得她奪目。她的身姿很挺拔,從錢德新這邊看,她似乎在站立的時候,尤其強調自己的姿態,整個身形都透出一種傲慢和居高臨下,她精干的短發微微地往外翻翹,透出職場“白骨精”的果敢和強勢來。而且,在這種時刻,在早晨或者說在室內,她不可思議地戴著一副遮蔽半張臉的太陽鏡。

錢德新認真地研究女鄰居。

他和她不算熟悉。搬過來八年,他和她講話幾乎沒超過五句。印象中,女鄰居很喜歡笑,愛主動打招呼。他記得八年前對門剛搬過來入住時,女鄰居敲開他的門,非常自來熟地請他過去幫忙安裝她剛給兒子買的一套玩具無人機。他當時不是特別樂意,但妻子非常好客,自作主張地替他應承,推搡他過去幫忙。錢德新當時有點不滿也有些不解,他不算樂于助人的,也不明白為什么對面的男主人不承擔這種義務。他很認真地安裝那套玩具,在那個調皮小子不停的催促下,把那套價格不菲的無人機遞給女鄰居。他當時的臉面不一定是冷酷的,但也絕不能說是熱情。此后,他再次遇到女鄰居,沒有對她熱情洋溢的態度給予禮尚往來的回饋,女鄰居漸漸地只笑露八顆細密的白牙,作為主動打招呼的禮節性問候。

女鄰居長得很漂亮,在她這種年紀,在她生下兩個孩子的背景下,她的身材也維持得很好,像八年前見到時一樣。

她還有個大點的閨女,今年好像入讀一所私立高中,比他的兒子年齡稍大一些,錢德新的兒子剛上初三,正是緊鑼密鼓爭取考上重點高中的時節,妻子對此儼然已成專家,每日的話題全是兒子的中考事宜。

“對門的沒達到分數線?!彼敃r聽妻子淡淡地提起過,她的話音里有些許不屑。他不太在意這些事情,他一直認為現在的教育有點過激,他認為兒子就算考不上公立重點,也完全有別的途徑接受不錯的教育。但妻子對此頗有執念,每每與她提及此事,她就像頭暴怒的公牛,豎起犄角,準備和他決戰一輪。他丟盔棄甲,狼狽逃竄,躲進自己的世界里,那平和安寧的獨處中。

他后來見過女鄰居的先生,和錢德新差不多的年紀,據說在相鄰城市有家不算小的企業,前幾年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掙到不少錢。不過,中小企業家都有通病,喜歡拿掙到手的錢不停地增資擴容,并不去購買房產或者理財產品來鞏固自己家庭的存續,這兩年眼看實體經濟不行,所以,現狀大概就是維持著了。男主人臉面嚴肅,姿態冷峻,不茍言笑,幾乎不與錢德新打招呼。有幾次兩人在電梯間碰上,尷尬地彼此頷首,出電梯時像逃跑一般地分離。

昨天晚上,對門鄰居家里的動靜鬧得挺大,蓋過了錢德新自己家里的戰場。妻子當時終于不再眷念收復失地,從自家大門的貓眼處,偷窺對面的消息。

他們當時沖到走廊了,父親對著女兒發火。女兒正值發育期,身材粗闊,身后跟著哆哆嗦嗦哭哭啼啼的弟弟。父親嗓音提得很高,好像在阻止女兒做什么,女兒非常憤怒地謾罵自己的父親,用了一個相當粗鄙的詞。父親大怒,對著和自己一般身高,卻明顯壯碩的女兒吼道:“你還無法無天了?!你看我,我不弄死你?!”

女兒聲音提高一度,懟著父親的臉,還擊般地高喊:“我先弄死你!”

弟弟在一旁大哭,跳腳狂鬧。

父親揮手往女兒面前一揚,卻并沒有碰到女兒的身體,女兒也不畏縮,逼近父親:“你打我媽,還想打我?”她聲嘶力竭地控訴,撥通自己手里的電話,竟然報警110,“我們這兒出事了,你們趕快過來!對的,要出人命了!”

妻子津津有味地通過貓眼實況轉播走廊里發生的一切。兒子剛才一度消沉的臉也活潑開來,滿心歡喜地聽著媽媽的講解,甚至想挪開媽媽,自己上前去看個究竟。錢德新身心俱疲,厭世的情緒極度高漲。猛然發現還有人比自己過得更糟,還有家庭比自己的家庭處境更為驚濤駭浪,便像得到解藥一般,慢慢把煩憂和憤怒放置一旁,轉而欣賞鄰居的現場秀。

出警很快。十五分鐘后,一男一女兩個身穿制服的警察過來了。勸導多時,想進入住宅安慰女業主,那個暴風眼中的女鄰居昂然出現在家門口,堵住所有人,先生、女兒、兒子,以及辦案的兩個警察。

“你們把他帶走吧。他剛才要拿刀殺我,還威脅我女兒的生命,還把我兒子也弄得精神崩潰。你們把他關起來,讓他反思反思。別進我家的門了!”女鄰居眼泡紅腫,素顏不同以往,滿臉都是淚痕,穿一套家常休閑裝,但氣度和匆忙收拾好的姿態,還是透出她的講究和體面來。

“家務事,好商量,大家坐下把話說清楚,你們都是成年人,這么好這么大的房子,房價不低,都是成功人士,還有這么好的兩個孩子,別把孩子嚇到了……”勸慰的話,多少年都是一樣的,這兩個警察,也還是如出一轍,硬澀澀干癟癟,像錄音機般回放著早就爛熟于心的臺詞。

女鄰居斜倚門框,力主讓警察把先生帶走。她大概是受了很久的委屈,如今也不在意在兩個孩子面前失態,更不再掩飾家庭的丑事,陳述得極為條理清晰。是先生在外有了外遇,竟然還誕有一個五歲的兒子——她用了“私生子”這個詞?,F在生意不好做,先生在外買給情人的房子快斷供了,先生讓她和女兒離開家,騰出這大房子給情人和他的兩個兒子住。畢竟女兒住讀,又和女鄰居已辦過離異手續,現在這房產最終因為配套的學位,還能讓兩個尚幼的兒子有個不錯的求學的未來。再說了,離異的女鄰居額外有一套兩居室,在市中心地段,位置很好,她自己獨自住過去,兩全其美,何必鬧成這樣?

警察后來還是進入家門,女兒、兒子、先生也隨著進去。關上門,這邊什么都看不到聽不到。

妻子意猶未盡地悵惘一番,連連搖頭說沒想到。錢德新不想和妻子和好,此前和妻子的紛爭還是給了他相當重的打擊,他非常厭棄地看看妻子,轉頭進自己的書房,關閉房門……

現在,女鄰居要去往哪里?據昨天晚上得到的信息,她應該是在反方向的地段有處自己的居室,而偏偏一早,她也由于綠色出行的倡導,沒有開車,到哪里去解決自己的事情?

“她這么漂亮,老公還有花花腸子?!現在的男人,不知怎么想的!聽說她挺能干的,有自己的酒業推廣公司,那天還問我要不要奔富?三百八十九的拿貨價比一般酒莊都低,賣給我,一件不到五千?!币辉缙拮舆€在絮叨鄰居的家事。錢德新不想搭理,他有點厭煩這種循環往復的爭執,吵過,又好,再吵,再好。妻子才四十歲,怎么脾氣像到了更年期的婦女一樣?而且,妻子越來越俗,身材也放縱起來,原來她非常賣力地練習瑜伽和民族芭蕾,如今卻通過購買束身衣來掩飾自己的贅肉,用掩耳盜鈴的技巧。

女鄰居搭乘的地鐵過來了,她匆匆地隨著人流進入地鐵,地鐵很快就晃蕩起來,一片霧蒙蒙的白光之后,那班地鐵消失在錢德新的眼界。

錢德新嘆口氣,隨著自己這邊的人流,急急地想沖進剛駛來的地鐵,卻苦于爆滿的車廂,而被義工們阻擋在車廂外。

他的前面站著一個衣著考究的女白領,看她裝束細節之精致,是個金領也不一定。誰知道這曼妙的外表下有著怎樣松垮垮肥碩碩的肉呢?錢德新突然惡毒地想,那女鄰居被妻子羨慕的外貌,也許在她前夫眼里,也只是一堆散亂老去的肌理組織。錢德新莫名地羨慕起那個男鄰居來,和自己一般年紀,卻能盡享齊人之福,還有三個孩子!哪一個用點勁,都能消除其他孩子不爭氣帶來的失望透頂,不像自己,只這一個寶貝,把希望都押在他身上了。錢德新灰心喪氣,隨著人流,被擠進那班高速開來的地鐵內。

公交車上人不多,時間處于低谷階段,車上的人分散而坐,一般都靠窗,看眼前的街景晃晃悠悠地過去。

錢德新看一下公交車的路線圖,比直線距離遠,多繞幾個彎,可能是為了居民出行的便利,但這個站點直達他目的地的就這一條線路,他猶豫的時候,正好這車過來,他就上去了。

其實應該打輛的士。但錢德新上公交車后,又打消自己的念頭。他需要一段安靜充裕的時間,來消除自己的疲憊。事情是做不完的,如果別人不配合,自己再努力地用勁,怕也得不到預想的結果。錢德新不認為這種想法是自暴自棄,他覺得今天應該體面地放松一下,沒有什么“時間就是效率,時間就是金錢,時間就是生命”這些荒誕的給人打雞血的說辭。

左側前方,是位中年婦女,她的動靜有點大。她一邊剝橘子,一邊品嘗,她旁邊空余的位子,放置著她的塑料垃圾袋。吃了一會兒,她拍拍掌,似乎是凈手,然后,伸長胳膊,猶如受困于池塘的蛟龍般,打了個力不從心的呵欠,又滿足地抖擻下身子,挺直腰身。就在這時候,她突然放歌,大唱起來。

“坐上了火車去拉薩,去看那神奇的布達拉,去看那最美的格?;ㄑ?,盛開在雪山下……”

她的嗓音非常圓非常潤,從錢德新這個角度,還能看到她隨著歌曲舞動起來。她唱得極為投入,毫不壓抑,就像在開演唱會,用盡自己的心力在詮釋這首美妙的歌曲,整個車廂是她獨唱的舞臺。

在座的乘客全被驚到。這輛車,總共也就十來個人,全被她的歌聲震撼。唱到過渡段,她稍停,竟然有個乘客大叫一聲:“好!”

她受到鼓舞,開始搖曳自己的肩膀,完全無視旁人對她的側目,過渡段一結束,她又開始放聲高歌:“山有多高啊,水有多長,通往天堂的路太難,終于盼來啊,這條天路,像巨龍飛在高原上……”

司機終于在等候紅燈時回轉頭,沖著他看到的監控角度,叫喚起來:“不要唱歌啊,請戴好你的口罩??!謝謝配合!”

女人很投入,但卻聽得到司機的制止,她馬上止住歌聲,響亮地回應道:“好咧!”她收拾自己座位旁邊的垃圾袋,在垃圾袋旁摸到她脫下的口罩,把它罩在嘴上。車里,一下子安靜了。

到站,錢德新下車,回頭看那女人,口罩把她整張臉擋住,她扭著頭專注地看外面的街景,像他剛才一模一樣。

去客戶的公司談事,和想象中的一樣,不很順利。

這項業務標的挺大,一直在洽談中,中間變化多次,每次以為順利了,卻又有突發的原因而被擱置,已經拖了快一年。這在公司里,是不常見的現象。錢德新領導的團隊,也很少碰見這般繁復的談判過程,但對方實力很強,它的背景,又讓團隊寄予非常大的期望。

錢德新不是銷售出身,也不太喜歡與人打交道。但進入公司后,隨著技術的發展和人事的優化,現在實行的是技術銷售政策,他因為長于專業而被推到前沿,成為公司推廣產品的專業人員。

好處是顯而易見的。曾經作為技術人員,只需要研究和開發產品,諸事不管,簡單明了,拿到手的薪俸雖然不少,但天花板很低,沒有突破。況且近幾年,技術領域優勝劣汰,老舊技術很容易就遭淘汰,一撥技術工程師也是惶惶不可終日,四十歲下崗成為常態。錢德新名校畢業,進入職場后,只換過兩家公司,這家一做就是十來年,已經成為元老級人物,在激烈的形勢下,他主動請纓,帶出這個技術銷售團隊,以技術講解為主,輔以營銷,在商場上屢敗對手,成為公司近年來可圈可點的優秀專業團隊,拿到手的提成和獎勵再加上基本的薪俸,足以傲視同僚。大老板一直有意,旁敲側擊地提醒他,再出大業績,可在董事會上提拔他成為合伙人。錢德新信心百倍。

但這個案子,做下來太過艱辛。中間走掉兩任銷售經理,現在團隊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招進來的銷售沒有技術功底,老的技術人員又沒有銷售的才氣,錢德新只好披掛上陣。

對方確實實在,派出相應級別的人物來接待錢德新。話術還是老一套,項目是一定要上的,但現在還在籌備階段,技術的革新一定要順應時代,所以方案得一改再改,直待確定下來后,會走流程,讓錢德新不要太過著急。

“現在生意不好做,項目拿下來也是充滿艱辛。我們那邊仍在最后商榷階段,你們的產品一直是同行中的佼佼者,報價合理,我們當然會首先考慮你們的?!睂Ψ綉摵湾X德新差不多年紀,鬢角有了華發,額頂的川字紋非常明顯,眼袋突出,鼻頭還有點泛紅。錢德新想,他壓力應該比自己還大,并且有酗酒縱欲的跡象,估計平??窟@些解壓。都不容易啊。

錢德新淡淡地敷衍對方,在觀察對方顏面并給對方身體健康打分的同時,腦中回旋著那首在公交車上聽到的歌:“坐上了火車去拉薩……去看那最美的格?;ㄑ健彼沤庾约簤毫Φ某隹谑锹糜?,獨自的旅游,那澄凈的藍天白云下,日照曬得人像蒸熟的饅頭一般,眼望著水天一色的盡頭,空無一物。是的,獨自一個人的旅行,不帶妻子和兒子,奔向澄明的世界,放空腦中的一切,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干,就那樣發發呆,不戀塵世,讓時間就這樣奢侈地從指縫間流過。

“錢總時髦啊,也順應潮流啊,綠色出行?不錯,真是不錯??!”對方送他到前臺,索要停車票時,錢德新講明自己搭乘公車而來,對方先是吃一驚,既而爽朗地干笑著贊賞他的舉動。

“實驗一次,看看是什么效果?!卞X德新也笑著,“其實真挺好的,你有機會,也嘗試一下?”錢德新干澀地建議。對方說聲好,把他送到電梯口,兩個人揮手告別。

錢德新想,這個項目,看今天的形勢,怕又是沒有底了。他算計一下這本應到手的損失。昨晚和妻子爭執,說起兒子的前程,妻子有些躁動,最后兩人談得激烈,不歡而散。

這些年總是受困于錢的問題。房貸,兒子的學校選擇,父母的贍養,還想再投資一套房子的奢望,總是橫在他和妻子之間。

他的父母,在這幾年里相繼過世,老人在最后階段,其實并沒有花費他多少錢,比起房產,比起預存給兒子的教育費用,比起這些年花在兒子身上的培訓費用,甚至比起他們家的兩輛車,他上班時的行頭,她的幾個大牌包袋,她洗漱間里的護膚品,簡直不堪一提。但每次爭吵,妻子總會把花費在他父母身上最后的那些錢左一遍右一遍地提及,提她的賢惠和孝順,提她的大方和無私,提她和那些叔伯妯娌相比的天上地下。

他問她:“你給這個家里掙過多少???”

這一句話,就是個火藥桶,一下子把家里炸得天崩地裂。他真心后悔自己提了這么一句。妻子先是呆住,然后狂亂地大喊大叫,再接著是歇斯底里地跺腳,竟至后來,眼淚鼻涕一大把,嗚嗚咽咽地控訴他的無情無義,視她如鐘點女工做飯阿姨,忽視她的女性權利、她的母性犧牲、她的得不償失、她的英勇就義。

兒子在一旁畏畏縮縮,因為他學習不爭氣,害得父母親要為他精打細算,為他謀劃不至于陷落下去的人生,讓他承繼父親光宗耀祖的輝煌。

錢德新疲累地看著妻子如此這般的發泄,她披頭散發,暴跳如雷。她握著兩三百萬的理財產品,打點他每月分文不少上交給她的月薪,她開著那輛奧迪A6,穿著TODS的樂福鞋,她卻叫囂著,如果他的收入不再上個臺階,他們的日子沒法過下去了?!

他回到公司的時候,已經快到下班時間。助理說老板過來找他兩次,錢德新點點頭,回復說知道,但并不想去老板那里報告什么。他一直是務實的人,不喜歡說些假大空的話,也不想讓沒有眉目的事情,被自己說成是有希望的,而讓老板空喜一場,或者對這個項目寄予厚望。

看他閑閑地坐在轉椅上轉了兩三個圈,助理又小心地說:“劉富春過來了?!痹偌右痪?,“前臺攔住,沒讓他進來。我和他聊了會兒天,送他出去了。又給樓棟的保安和接待再次強調,不要讓劉富春進這里,他已經不是我們公司的員工?!?/p>

錢德新停下轉悠的椅子,看看助理,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助理出去的時候,錢德新追加一句:“你做得挺好的?!敝磴躲?,顯然感覺到這是句實在的表揚,揚起笑容,轉身離去。

錢德新在下班一個小時后來找老板。公司里已經沒多少人,老板正在打電話,錢德新過來后,老板把電話掛斷,兩個人交流一番今天下午去客戶那邊的情形。錢德新簡要說明對方的回復,老板點點頭:“可能,現在,他們也資金短缺?!边@是老板做的結論,不是個好消息,但讓錢德新釋然了。最近生意都不好做,大量的資金鏈斷裂,呈現多米諾骨牌效應,這也是市場經濟的波段性調整,總不能經濟形勢永遠大好,一路開掛,持久在峰頂吧?

裁員也解決不了困境。像錢德新這個團隊,已經解約三個人,再拿不到項目,或者只有小項目滋養,團隊解散也不是沒有可能。這樣一想,錢德新覺得后脊發涼。老板看出他的消沉,給他吃顆定心丸:“你不一樣,畢竟是技術出身,怎么都有手藝傍身,公司離不了你的!”老板這時又有電話進來,錢德新趁機告辭。

他收拾一下桌面,看著擺臺上那張家庭三人的陽光照,那是兒子剛入小學時拍的,當時他們賣掉一套老破小的房子,籌足首付剛搬進現在的新居,植被豐盛的園區,南北通透的大平層,計劃再添個女兒的房子。

錢德新擺正一下鏡框,起身,離開。

街上的行人還是非常多,他們提著公文包,背著雙肩包,兩個一群,三個一伙,更多的是單打獨斗的白領階層,匆匆趕路,下班回家,或者邀約朋友喝茶聊天。街邊的茶餐廳和速食店熱鬧非凡,香噴噴的菜肴氣息誘引著過往行人的胃,提醒他們結束一天的工作后要貪圖的享受。

錢德新的腸胃蠕動起來,蠢蠢欲動地昭示著今天尚未飽餐一頓。他聞著街邊餐廳飄出的香味,突然就原諒了妻子,覺得應該回家和她一起,好好地享受她用心做出的美食。

她是一個不錯的妻子,顧家,相夫,教子,每次的督促,也是為著這個家的興旺和孩子的前程,她只想過得比現在更好,潛意識里也想讓兒子過得比他們還要好,985或者211,出國留學鍍鍍金,住復式樓或者別墅,滿目的金光大道。她的理想沒任何錯,錯的只是他,作為夫君的錢德新,能不能挖掘自己的潛力,讓他們,讓這個家,更上一層樓?

想想她每天悉心做出的佳肴,為了他的脾胃,為了兒子的健康,而努力地配置菜點,連細蔥絲都用牙簽一根根拉出卷曲的形狀,不都是為了滿足他們的口腹之欲?

他急匆匆地準備進入地鐵站時,驀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朝著他徑直過來。

劉富春!

錢德新定住,注視著那隔著人流的身影,眼睛一眨不眨地牢牢盯住自己。他想過去打個招呼,但突然放棄了。他和他,還有什么話能說?!

錢德新想擺脫劉富春!他從對方的眼睛里,看到一絲不懷好意,看到一絲危險重重,看到一絲如臨大敵。

錢德新轉身進入一家日料店。這是家專賣湯面的日本快餐廳,店面不大,畢竟在寸土寸金的CBD地段。沿墻邊,擺著幾排小巧的火車座,繞著料理臺,圍著埋頭吃面的食客。這是家口碑不錯的時尚快餐店,年輕人尤為推崇。錢德新進去,選一個繞料理臺的單座,坐下后叫了一客叉燒肉豚骨拉面,配四碟小菜。他往窗外望去,沒看到劉富春的影子。拉面做得很快,馬上端到他眼前,他喝一口湯,很重的雞精味,鮮得有點過頭。他慢條斯理地對付完眼前的網紅快餐,又一次感覺到妻子的好。

熱湯把他的胃裹挾得非常完滿,使他的血液在身體內暖暖地流淌,刺激了他一些久違的器官。他喝下那漂著木耳絲海苔片豆芽筍片的湯底,微閉雙眼,腦中涌動著和妻子肌膚相親的渴望。

他們一直都計劃再生個孩子,像對門的鄰居那樣,最好是個女兒。兒子繼承父業,女兒是爸媽的小棉襖,湊足“好”字,就真的是美滿合意的家庭。

他有多久沒碰過妻子了?有時妻子給他的暗示,他裝作看不懂而不予理會,慢慢地,妻子也冷淡起來。臨睡前,他們交談最多的是,明早想吃點什么?似乎就是這個,才是他們上床后入眠前的核心。他曾經對妻子的熱情和渴望,都到哪里去了呢?僅僅是因為太熟悉妻子的身體,而漸漸厭惡了她中年后的體態,膩煩了從始至終一成不變的節奏?

錢德新擦抹一下嘴,突然意識到妻子竟然一天都沒給自己打電話,倒覺得新奇起來。也許,妻子也厭倦了自己?

出門,天光似乎沒有銜接地,一剎那暗淡下來。好像下過一場雨,灰色的水泥地面濕潮潮的,空氣中彌漫著粉塵飄揚的氣息,帶著生澀的金屬味,那是林立的摩天大樓散發出的氣味。這沒有生命感的銅墻鐵壁,被那么多豐饒的生命裹挾和包藏,終于在繁雜的白日過后,得到一點喘息,卻還是布滿密密匝匝的燈火,不知疲倦地燈火輝煌。

錢德新轉到另一處地鐵入口,逐級下去。乘客稍微少一些,錯峰后的下班點,有的已然回到自己的家,開始放松疲憊的身心,休憩在完整的夜晚。

他似乎看到劉富春又閃現在他的周遭。他蹙蹙眉頭,前后左右掃視一番,卻沒有看到劉富春的人影,他進入那輛開過來的地鐵。

地鐵里人滿為患,挨挨擠擠,摩肩接踵,比早起上班時的人流還要多。車廂里有混濁的氣味,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男人女人的,老人小孩的,這無法自由流淌的空氣,在地下鐵里不知徘徊了多久,像幽閉的鬼魂,無法解脫。

車廂里連手扶的位置都需要抽空搶占。吊環上塞滿手爪,扶桿上一個錯一個的巴掌,胸連著背,腿挨著膝,兩個臉對臉碰著的人,都趕緊低頭,用騰出來的手來玩手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錢德新非常后悔今天的綠色出行。

這一天下來,他實在有些疲憊。平常開車的日子,只覺得塞車的困擾,那些拼命加塞拼命擋道拼命在后面摁喇叭的,今天想來,都沒有比這列地鐵上的乘客讓他更心焦。坐著的乘客要么閉眼,歪斜的腦袋快磕到旁邊人的肩膀上,嘴角的涎液都要令人作嘔地流淌出來;要么低著頭,戴著有線或者無線耳機,緊緊地盯著屏幕,從那個方寸之間找尋人世外的快樂,好像這列車上發生的任何事情,都與己無關。

有座的乘客是幸福的,至少他們有小小的可供自己掌控的空間,而且也是面目愜意的,表現出一絲優越感,凌駕于那在車廂里已經疲勞不堪雙腿麻木得站立不穩的人。

在這種時候,所有人希望的都是寧靜,不被打攪的平靜,容身之處不再變換的奢求幾分鐘內的安謐。卻偏偏,有人騷動起來,打破這好不容易固定下來的靜止。

還沒到站呢!等下再擠不行嗎?

有人小聲不滿地嘀咕著。

確實還在兩站之間,地鐵正呼嘯前行,窗外是黑沉沉灰壓壓的,像鏡面一般清晰地映射出乘客們的影像,告訴人們還在鋼筋水泥鑄造的地下管道行進。那個女子,卻執拗地趴在錢德新背后,緊貼他的脊背,艱難卻執著地扭動著身軀。

錢德新非常不耐煩,扭頭瞪那女子一眼,克制住火氣。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姑娘,穿一件奶白色夾克,梳一條馬尾辮。有點稚氣的臉,沒有脫離嬰兒肥的嬌嫩。雙肩包護在胸前,她緊緊地用雙臂摟抱著,眼睛里露出羞憤而可憐的目光,身體隨著列車的晃動左右搖擺,把握不住重心的扭捏和慌張。她停在錢德新的身體正后方,稍微安靜下來,剎那過后,她又急速地扭動起來,似要朝前,朝左,朝右,移動。卻因為城墻一般密集的人體,她殺將不出來,次次鎩羽而歸,只能又屈就在錢德新的身后了。

錢德新忽然懂了。

很久以前,有一次聽妻子聊起,上學時期碰到過某類男人,在擁擠的公交車里,在人頭攢動的集市攤前,不知何時會伸出一雙邪惡的爪子,趁著亂糟糟的人群,對女孩子的隱私部位上下其手。

還是中學生的妻子,清楚地記得第一次碰到這個場面的時候,是在學校的報刊攤前,大家蜂擁購買當時的電視周報。妻子大驚失色,卻羞愧得不敢聲張,使出吃奶的力氣從擁堵的人流中退將出來,頭發被擠得凌亂,衣衫也被弄得不整,但這算是常態,畢竟是搶買當時稀缺的報紙(天哪,紙媒這樣輝煌過)。眾人司空見慣,買到的人殺出一條血路后,會再重整衣衫,撩撥好頭發,得意而滿足。但這一次,妻子羞憤交加,而且茫然無措。最要命的是,一邊的小伙伴,好同桌,親閨密,問她怎么了的時候,她竟然無法言說。

她怎么說得出口這么羞恥的事情?她還是個學生呢。從小到大的教育,兩三歲開始,拉屎拉尿都要避開爺爺和外公,甚至也不會再讓父親看到那絕對隱秘的部位,就是在同性的公共洗浴間里,大家赤裸身體,卻全是背對眾人,面朝墻壁,把自己身體的秘密,隱于眾人前。

那個渾蛋究竟是誰?錢德新當時問她。

那怎么可能知道?就是知道,也不敢和他照面啊。多讓人難為情啊。妻子淡淡地解釋。就像是自己犯了錯一樣,有時候會想,他為什么不侵擾別人,單單侵擾我呢?是我做出了什么輕浮的舉動嗎?或者我穿了什么出格的衣服嗎?

妻子從遙遠的舊時光里回過神來。那時年紀小,后來長大,結婚,有了孩子,就不怎么怕了。又遇到過一次這種事情,在非常擁擠的公交車上,有個男人,又做這種下三爛的事情,妻子不客氣了,直接提高嗓門,整個車廂都能聽到,妻子大嚷:“你掏摸什么?我兜里就剩三顆糖,是不想讓孩子吃怕他蛀了牙。你要不嫌棄,就把這三顆糖拿走好了?!逼拮拥靡獾鼗貞?,她的急中生智,把這人當作小偷,讓他在眾人面前抬不起頭,也不讓自己不好意思。

錢德新非常困惑,妻子為什么不好意思?受害者有罪論?羞恥感便是過了那么多年,還存于現代女性的心態中?

女孩子靠他更近些,眼神慌亂而無助,左右張望,前后扭擺,但周遭眾人的銅墻鐵壁,把她緊緊地箍牢,讓她無法動彈。錢德新費勁地扭過身來,試圖尋找是哪個王八蛋在這眾目睽睽之下,竟然敢猥褻女孩子!但女孩子的周圍都是男人,包括他自己,鋼鐵叢林般地焊牢在這個局部,有的茫然地看著地鐵的玻璃窗,有的抬頭觀賞地鐵里毫無娛樂價值的電子屏幕,還有的在低頭玩手機。錢德新每張面孔都仔細地看看,毫不掩飾他對他們的警覺和鄙夷,他甚至采用排除法,把每個雙手能看到的男子,都排除在他的唾棄之外。

但沒有,視線目力所及,只兩三個玩手機的,看得到他們的一只手顯現出來,另幾個,都不知是把手插進口袋里,還是把手放在身側,維持著在車廂內的平衡和穩妥。根本完全不清楚近在咫尺的方寸之間,正發生著什么齷齪的事件。

女孩子仍在扭動,痛苦地掙扎。面對著幾乎完全轉過身來的錢德新,哀傷的眼神越發顯出凄厲無助的絕望。

錢德新終于吼道:“他媽的!要點臉吧!做個堂堂的男子漢吧!”他的聲音低沉,卻充滿威懾,他實在是太氣憤,在這明亮的光照之下,這地下鐵白晝般的燈光直射下,這眾目睽睽之下,竟然真有如此猥瑣下流之輩,去侵擾一個女孩子的身體,來享受他作為男人下作的風流和快感。他們竟然全都長得相貌堂堂,白凈而文氣,像這座城市繁華CBD的各幢摩天大樓寫字間里出來的白領一族,他們辦公離不開電腦,手指翻飛輸入各種文件和代碼,他們無法離開手機,下載釘釘和微信,每時每刻都有要回復各種工作信息,他們都是高文憑人士,至少也是大專打底,在象牙塔里接受過高等教育,現在出入電梯,按下一個個的鍵,寫下一行行的工作筆記,卻用這樣的手,來偷摸一個美好的女孩子的身體的私密。

大家都轉頭看著錢德新,全都是一樣的眼神,茫然無措,無辜受累,毫無頭緒。女孩子這時撲到錢德新身上,她突然嗚咽地哭泣起來,身體掛在錢德新身上,慢慢跌落下來。她哽咽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實在,實在熬不住了……”

有股暖流似乎輻射到錢德新身體上,從大腿處往下流淌。他終于明白過來,女孩子正經受痛經和遺漏經血的折磨和困窘。

密實的周圍突然有了空間,像摩西分開的海水,所有人都倒退一兩步,達到能遠離窘境的極限距離,但還是不放棄看熱鬧的好奇,即便這熱鬧屬于日后和他人分享也不大好完全復述出口的新聞。他們俯視著因為體弱而無法自禁的女孩子,身體自然往后偏,似撇清一切的困窘,騷擾自己的困窘,眼底里,還有一絲絲同樣的嫌惡。只有錢德新,他因此招來所有人的目光,他的褲子因為女孩子的漏泄和擦碰,有一片沾染的痕跡,他因此和女孩子一樣,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

幸虧穿的藏青色褲子,乍一看,并不明顯。但錢德新毛焦火辣,負面的情緒立刻充斥他的身體。

他可以成為大庭廣眾下為女孩子遭遇猥褻而挺身而出的義士,卻決不能允許和身不由己鬧出窘迫狀態的女孩子一起,成為別人眼里的笑話。

錢德新憤怒地盯著已經難受得直不起腰身的女孩子,她在嗚嗚咽咽地低泣。錢德新覺得自己已然成為一個笑話,他的尊嚴受到莫大的侵犯,他憤怒已極。

他用盡全力扒開眾人,像一頭被箭矢擊中的老虎,狂暴地找尋出路,或者分辨出弓箭手,來對此傷害進行暴虐的還擊。

乘客對他的放肆充滿寬容,全部對他的無理挑釁避而讓之。剛才那么擁擠的車廂,人挨人人擠人再也無法勻出一點空間的車廂,這會兒,戲劇性地有條道現出來,讓殺過來的錢德新,孤零零地自由咆哮。

有一剎那,他覺得自己失態。不過是女孩子的一點經血,是個完全無辜的女孩子,因為身體的虛弱,甚或工作的疲累,才如此狼狽。這有必要用那么大的反應來表現出自己的受辱嗎?是因為自己見義勇為的行為落了空,還是因為自己鬧了笑話而憤怒呢?

幸好,這一站很快到達。錢德新左推右搡擠下車來。他站立一會兒,聽身后的地下鐵呼嘯而去,又彎身查看自己的褲腿,似乎在燈光下并沒有更多異常。他左右張望,找尋此站的站名,發現離家還有些距離。這時候,又過來一些等車的乘客,兩邊的站臺熱鬧起來。錢德新猶豫一會兒,孤身只影地上扶手電梯,尋找出口。他想換一種交通工具,達到回家的目的。

他在手機上操作一番,本想通過滴滴叫來一部車,但自己摸索良久,似乎還是不得要義。他氣急敗壞,因為突然發覺自己的與時隔離,他才四十多歲,雖然每天靠自駕出行,但也不至于連手機叫車都不會。錢德新對自己的能力有了一番懷疑。

他一向自認是這個時代的領先者,至少也是隨行者,但現在每每碰到新的術語和詞匯,以及各種各樣新鮮的用法和模式,總要暗自喟嘆一番,感受到落伍,感受到被瘋狂行進的時代拋下。就像今天去老板辦公室匯報工作,描述去客戶單位的細節,有很多非專業領域的職能和技巧,他在表述上就卡了殼。

錢德新放下手機,仰頭看向天空。天空并不廣闊,因為還處在市中心地段,一幢幢密密麻麻的高樓分割了宇宙,使他的視野相當狹小,他只能透過那些林立大廈間的縫隙,找尋到藍黑色天空的一角。

那一角,有點委屈地散落在不被重視的領域,透出隱隱的光亮,襯托著灰敗的夜。那一角,沒有星星,沒有云彩,沒有任何能顯示出天空的感覺。浩瀚的銀河啊,無垠的宇宙啊,一望無際的天邊,在那一角,沒有呈現任何意義。它是那么無足輕重,是如此浮皮潦草,灰心喪氣地偏安一隅。

錢德新把目光移回來,慢慢走向路口。一輛一輛打著頂燈的出租車魚貫而過,招招手,他可以很容易攔下一輛,說出自己家的地址,把疲累一天的他,帶往那個溫暖的,他也可以偏安一隅的地方。但他忍住了,出于對自己今天綠色出行的完整計劃的實施,出于一種自虐般的嚴格操守和信用的堅持,也出于長期以來的絕對自律,他一定要完成今天的綠色出行,讓今天畫上完美的句號。

他走向公交站臺,選擇一條能帶他回到家的線路,安靜地上了那輛車。

車里人不多,只零星幾個乘客。車上有售票員,倚在車門口,懶洋洋地和司機聊著閑天,敦促上來的乘客買票入座。聽他們倆的口氣,應該是一分鐘前剛有同一線路的車經過,他們現在處于被動狀態,撿不了多少乘客,今晚的收益照此下去,會大打折扣。司機和售票員是搭檔,利益綁定者,不停商議是慢下節奏,還是超越過去?一直在嘀嘀咕咕地商量對策。

錢德新尋個靠后的位子坐下,面朝窗外,看街景流水一般地從眼前滑過。

有人在他旁邊坐下來。錢德新沒有回頭,心里稍增幾許厭煩。這輛車算得上空空蕩蕩,并沒必要和人同座。錢德新選的位子,本身就是極少有人打擾的后座,他就想圖個下班后的安逸,忘卻剛才地鐵里的尷尬,把腦袋放空,看看窗外無可流連的城市街景,打發這回家前的時間,能有所思考的時間,或者,能完全不用思考的時間。

但這個人,如此不識相,挨近他的身旁。

一柄尖利的器物,抵上錢德新腰間。錢德新甚至能透過外套,感受到那器物的冰涼,也能感受到那器物的尖銳和鋒利。

“你不聲張,我就不會把你怎么樣的。不然,可就真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了?!鄙砼缘娜寺曇舻统?,卻透出剽悍的力道來。

他慢慢回頭,看到他今天一直躲避的那張臉,他這段時間完全不想見到的那張面孔,像奇跡一般,浮現在他的眼前。

錢德新非常冷靜,慢慢調整角度,坐直。那把尖利的器物始終抵著他的外套,隨著他的角度轉換更加有利的位置,現在,它的主人稍一用勁道,它一定會穿過外套襯衣,穿過他的皮膚、他的脂肪和肉,直達他的脾臟。他的脾臟一旦破損,生命估計也就完結了。錢德新縝密地思量,不能冒險,決不能得不償失地反抗。他沒有必要和一個瘋子交換性命。

是的,劉富春現在就是一個瘋子,一介狂徒。

“你一直躲避我,是因為你心中有鬼。你心中有鬼,不就是因為你自己都明白你對我干的好事?!我就奇怪了,你每天怎么能安心睡覺安心吃飯,你沒有良心沒有道義的嗎?”劉富春低聲斥責。

車子的速度放緩了,司機和售票員大概達成一致意見,不去超越前一輛車,讓速度慢下來,多拾得幾名乘客,好賺取今晚的收益。售票員仍舊站在司機后方,從前門督促乘客們刷卡售票,她倚在駕駛座后的欄桿上,和司機聊著閑天。

不知道是夫妻,還是多少有些曖昧的婚外戀人。兩個男女工作搭檔,每天處在一起,總會沉淀出感情來。這種危急時刻,錢德新還在滿腦子猜測人家的關系。他感受到冷靜沉著的本性,頗為自己驕傲一番。

他喜歡過一個女同事,是他的手下,當時擔任劉富春的助理,人不算特別漂亮,但非常會打扮,揚長避短的那種,她還有一種氣質,非常自信的那種,所以,很適合成為婚外情的對象,感覺不會被利用。

但錢德新和她上床后,就興味索然了。并不是她不好,而是他不想惹出太多麻煩。畢竟在同一家公司,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而且,還是他所領導的團隊里的一員。戀情初萌的時候,確實新鮮,像麻痹的感官重新探究到久違的知覺,那么鮮香,那么神秘,那么激越,身體里每個細胞都蠢蠢欲動,多年前被激起又消亡的多巴胺重又喚醒了活力。他開始用眼神追逐她,希望聽到她的聲音,看到她的動態,她的歡樂,她搖曳生姿的體態。他們在開會時的眼神碰撞,他們在團建時的身體觸摸,她和別人聊天時卻對他的回眸一笑,都讓他在這種貓鼠游戲里體驗到欲擒故縱的歡快。

成年人的世界,什么都是自然而然的。水到渠成的時候,兩個人沒有任何半推半就,便脫下衣裳裸裎相見。

她娓娓道來她的家庭,她的老公,她那一個三歲剛上幼兒園的孩子,她的老家,她的父母兄妹之間的瑣事。她就這樣坦然地斜靠在床頭,罩著他的襯衣,他妻子在德國旅游時去奧特萊斯的HUGO BOSS店里給他買的,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沒穿,她嫵媚地挑著眼斜睨著他,嬌憨,裊娜,娉婷,自信秀色可餐。

他下床而去。過了兩周,正好遇到年中考核,他讓劉富春把她給炒掉了。

他真不是不喜歡她,只是覺得沒意思,最主要還是考慮到自己的名聲,一朝出格,把聲名弄壞了,他錢德新不想被這種聲名帶累了自己的前程和家庭。而且,從優化的角度來說,她也不具備成為讓錢德新更上一層樓的階梯。他思量過,權衡左右,覺得得不償失。他更不想破壞現有生活和工作的平衡性。

就算嘗個鮮吧?也知道別的女人是怎么一回事了。錢德新當時安慰過自己。他一向是自律的人,也不齒別人的放縱,不過有些事情,在人生當中,總得嘗試一下,才能給自己交代。她很干脆地離開公司,拿了賠償金,轉身后,再沒有和錢德新聯絡過。有一次聽別的手下議論過她,說她好像得了子宮肌瘤還是宮頸癌,她們唏噓感嘆一番,也沒下文了。錢德新當時輕輕地吁口氣。解職時,她得到的補償還不錯,錢德新私下又給她批了些名目煩瑣的賠償金,她走的時候他沒看到,據說是欣欣然的,還讓一些小員工好生羨慕了一番。

照說現在比著尖刀來威脅他的,更應該是她??!

錢德新沒有吭聲。眼睛還是緊盯著那司機和售票員,從他們談話的一來一往中,從他們的身姿表現上,來猜測他們到底是什么關系。

有位母親帶著七八歲的孩子上了這趟車。母子倆挺高興,坐在靠前門的一張座位上。小男孩撒嬌,坐母親膝上。售票員過來讓他們買票。

這下有了爭執。母親只出示自己的公交卡,打卡后,拒絕給孩子買票。因為不到買票的個頭,她認為孩子應該免票?!坝植皇侵蛔淮?!我天天坐這趟車,從沒買過票?!蹦赣H生氣地叫嚷。

但售票員不依不饒:“你逃票習慣了,今天要糾正這個毛病。你得給你兒子買票!”母親不再理會,轉頭和孩子閑談,來表示自己忽視這無理的訴求。售票員的話音也生氣地傳來:“你如果帶個畜生,我就免你的票。寵物和畜生不需要買票!”

這下母親被惹惱,罵售票員:“你才是畜生,你們全家都是畜生!”

兩個人爭吵起來,男孩子害怕得哭了。零星幾個乘客都沒吭氣,眼睛全望向這邊,看看平淡生活里的熱鬧,卻并不想參與。

司機也不專心開車了,扭頭嘰嘰咕咕地幫腔售票員。錢德新仔細環顧車內,他們在最后面,前面稀稀拉拉地坐著六個乘客,五個男的,一個女的。沒有一個出來解勸。

外面的風景不明朗,黑黢黢的夜色,籠罩在一路過往的地段,應該是進入城郊了。錢德新回憶自己對這座城市地圖的印象,現在這位置離他們家并不遙遠,但這塊人煙稀少,有兩片開發商晾曬許久的地,中間一條沒澆筑水泥瀝青的死路,鮮有人過。司機突然停車,跑離駕駛座,指著母親破口大罵。母親愣怔住,用雙手護住自己孩子,茫然地看著這突然跑過來的對方的幫手。

“算了,你就買張票吧,我來給你買吧?!卞X德新猛地大叫一聲。他能感覺到那尖利的器物,已經往他的皮肉上別進去一些。他不知道有沒有血淌出來,他感受到那不懷好意的力道,已經在他身體里穿梭了嗎?

他冷靜下來,不再發聲。

但這個動靜讓司機停止叫囂,也讓售票員收斂了一點囂張。大家都轉頭看著錢德新這邊。錢德新淌出汗水來,但似乎沒人發現他的異樣。

我不能就這樣死掉。我也不能就這樣被傷害了身體。

錢德新不敢再有一絲一毫的動作了。

司機想想,自己解圍,對售票員說:“她不買票就算了,只當給叫花子一口饅頭吧?!彼緳C折返而去。那母親還在啰唆,售票員輕蔑地瞪著她。

“你把門開一下!我們就在這里下車!”身邊的劉富春突然叫喚司機。

尖利的器物仍舊死死地抵住錢德新的身體,朝向他的脾胃,只消一用勁,錢德新的臟器就會被利物侵入,血液將洶涌而出。

這一車的乘客,這司機,這售票員。錢德新思量,決計不會幫助他,就像不會幫助剛才這對母子一樣。他們全是冷漠而淡然的人,置身事外的哲學,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生活方式。他怎能去冒險,來求得這些陌生人的幫助?

司機嘴里嘀嘀咕咕,售票員沖著劉富春說句:“沒到站點呢,下什么車?”

但司機是識實務的人,可能他的職業生涯里遭遇過更多像劉富春這種不守規矩的人,也碰到過像錢德新一般路見不平要拔刀相助的好漢,這兩個同行者,沒一個好惹的。司機權衡一秒鐘,把車門打開,讓他們二人快速下車。

司機應該是想甩脫這兩個麻煩。如果不是錢德新的干涉,他和售票員對付這逃票的母子,應該能義正詞嚴地要求按他們的規矩來,卻被錢德新攪和了。錢不是大事,不過兩元。但規矩是大事,他討厭人家毀壞他的規矩。但能怎么辦?兩個男人,他不好對付,而且,也并不值得。今晚已經倒霉了,怎么沒算好時間,一路策馬嘯西風般地成了上輛車的尾巴?現在時間差應該形成,先打發走這兩個麻煩人,再去把今晚的損失補回來吧。

劉富春和錢德新并肩下了車。

車門關上,絕塵而去。這黑咕隆咚的地段,成為他們兩個人的戰場。

路上沒幾個人,畢竟連接這沒有成形的路的兩邊,是兩大塊荒蕪的土地。它們劃分得相當清晰,都用高大的廣告欄圍住,應該是市政所為,遮蔽它們在城市中的原始和粗糲,里面栽種些樹木,還有瘋長的野草叢。旁邊有個缺口,上面有塊布告欄:政府計劃用地,請勿擅自進入。再往里,有個集裝箱改造的保安房,里面燈光亮著,卻看不到人。

劉富春押著錢德新往里去。

錢德新嘆一口氣:“都到這兒來了,你有什么話就直說吧。我也跑不了,也不想跑。咱倆聊聊吧?!?/p>

劉富春冷笑道:“現在想聊了?你不是一直不肯見我嗎?”

錢德新沒有否認:“見你有什么用呢?事情就這樣了。公司辭退你,也不是我單方面的意見……”

劉富春怒道:“我是你團隊的人!不是你的意見,公司會把我辭退嗎?”

錢德新搖搖頭:“兩個快到手的項目,你都給搞砸了,你讓我再怎么幫你?再說了,辭退按照N+1的條例補償,雖沒厚待你,卻也沒委屈你,所有辭退員工都是如此辦理。你是成年人,應該講道理,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在公司這么些年,怎么也應該積累了自己的資源,難道非要留在這家公司,干到天荒地老嗎?”

劉富春沒有回答,過一會兒,用低沉的聲音再次喝令錢德新,往里走。

往里更黑暗了,沒有一絲燈光,只能借助天空的星月,但才下過一陣微雨,天空并不明凈,自然的光輝顯得杯水車薪。每挪一步,只聽到皮鞋挨著土地的沙沙聲,以及挨著野草的摩挲聲。錢德新擔心有蛇,畢竟剛過驚蟄,而且,這座城市總有野蛇出沒的報道。

再往前行,草叢被人為地砍掉,圈出一塊空地來,竟然是座大墓,坐北朝南。錢德新大吃一驚,有點驚異在這大都市里會藏著一座墳墓。所以這塊地始終沒有被開發?它周圍的住宅圈和商圈早已成形,地鐵線公交線四通八達。是因為這座大墓的遷移還沒辦妥嗎?只聽說那些釘子戶的拆遷困難,還真沒聽過哪家的祖墳干擾了開發商的進度呢。錢德新好奇起來,借著天光,艱難地辨別上面的碑文。

“我為這家公司奉獻了所有的青春和年華。從二十五歲起,到你開掉我時,我已經在公司里干了十二個年頭。我從沒有過二心,以為兢兢業業,能在公司干到老,干到退休,畢竟公司發展勢頭不錯,還是上市公司,我以為勤奮地為公司賣命,能順利地過完這一生……”劉富春定下來,背對大墓,開始憤憤地講述起來。

錢德新認真地聆聽,心里卻泛起一陣陣冷笑。這個時代,還有想在民企私企干到老的,就算是頭部公司又怎樣?就算是上市公司又如何?這是個充滿變數的時代,你一介營銷經理,竟然想在這種公司干到頭發花白?難怪你最早要被淘汰出局。錢德新趨向墓前,問:“你知道這座墳墓的主人嗎?他們為什么在這里占有一塊墓地?”

“你認識我那么多年,我也算是鞍前馬后跟牢你的人。整個公司都知道,我是你的人。我在你手下成家,生孩子,先是女兒,后是兒子,這中間又貸款買了房,我在你手下,送走我父親,你也一直清楚,我把母親接過來,跟著我過日子了。我把你當親人一樣。我被辭退的時候才知道,你根本眼里沒有我,我就是你的一枚棋子,想扔就扔,想丟就丟?!?/p>

錢德新抬起身子:“你的首付,是我籌錢借給你的……”

劉富春大怒:“是的,你是借給我首付,讓我能貸款買到房。但每年只要一發年終獎,你立馬叫財務把我的分紅轉到你的名下,扣除我所有的分紅,來償付你借給我的錢。你連招呼都不打一下,那么決絕,那么無情,那么理所當然,你總得做個儀態問一下吧?要知道,那可是過年前發的錢,那是每家公司都想讓員工好好過個春節發的錢??!你就那么冷血,無情地執拗地決斷地直接扣除了我一年里就想過個好年的希望?!”

那筆借給劉富春的首付,錢德新記得,用了五年才全部扣清。這種強迫還錢的操作,錢德新當時不后悔,現在聽完劉富春對他的指控,更加不后悔??窗?,就是這種人,你幫他,他卻把你當仇敵。真是升米恩斗米仇。

錢德新點點頭:“是的,現在想來,真是我不對。我記得,每年過年,你還和你妻子孩子一起到我家來拜年,總是送我大禮呢?!?/p>

確實如此,自從借給劉富春首付后,每年過年,他們一家子都會過來給錢德新拜年,送大禮。飛天茅臺,商場的消費卡,還有一次,竟然送了臺兩萬多元的智能按摩椅。

劉富春痛訴過后,明顯難受起來。他開始講述自己現在的窘境,自被辭退后,他找過工作,不是薪水不好、提成不高,就是職務沒辦法接受。兩個孩子正是要接受教育的年齡,培優課程費用是天價,妻子公司是人浮于事,薪水更是毛毛雨,還有每月固定的房貸車貸要還。他拿了家里最后一點存款,和別人合伙開公司,正談項目的時候,遇到錢德新團隊殺將過來,把他最后一點希望捻滅了,他的公司,賠得彈盡糧絕。

錢德新眼睛盯著碑文:鼓口凼,馮氏族墓。他腦海里搜索一番,不記得這附近有叫這個名稱的地址。如果是祖墳,怕是這個地名早就不復存在了。但如果這個地名不存在,為什么還有后人堅守這祖墳,不讓遷移出去?而且,看這墓地的維護,以及描紅貼金的字體,應該每年的清明節有后人過來瞻仰。這真是奇景,在城市里,在周邊全是商圈商品房社區的地段,竟然還立著一個墓群。墓碑上只標明是馮氏族墓,沒有具體的所有者。再往下方瞧,一平放的石碑上,刻著十來個姓馮的人名,生卒年月寫得更細小一點,但仍辨得清。最近的,是二〇〇九年去世的,此后,再沒有新的死者信息。

“冤有頭,債有主。這一切的毀滅,家庭的,個人的,妻離子散的,都因你辭退我而起!”劉富春在一邊吼叫。

錢德新大驚,把思緒轉到現實中來。他驚嘆自己現在的冷靜,到這種地方,荒無人煙的靜謐地,一座巨大墳墓群矗立的荒涼地,一個對自己滿懷深仇的厭世者,拿著一把尖利的刀,自己的性命掌握在他的一念之間,錢德新竟然閑著心思,去研究一座莫名其妙的墓碑來。

錢德新膝彎處被重擊一腳,腿一軟,倒在墓地前的土地上。他剛想掙扎,脊背又挨一拳,臉朝下磕在泥土地里。他的面孔擦著混合碎石礫雜草根的塵土,因為不久前下過的那場小雨,讓泥土里的氣味氤氳而上,青草的腥香,蟲豸的氣味,斷木的腐敗,從地心深處噴涌而來,擦著他的鼻腔。他閉上雙眼。

那把尖利的器物抵在他的脖頸處,大動脈跳動的位置。

錢德新多少有些后悔,他實在是太輕敵了,從出寫字樓,就感受到劉富春尾隨他,他當時設法擺脫了,卻沒想到,這個幽靈一般的存在,一直在暗處牢牢地跟緊自己,他竟然再也沒把這種危險當回事,而招致公交車上,劉富春直接對他的威脅。如果在公交車上,他奮力搏斗一番,那些看熱鬧的冷漠看客,會給他一星半點的幫助嗎?而不至于像那對母子一樣,被司機、售票員欺負,他們卻在冷眼旁觀?如果跟著劉富春進到這荒蕪之地前,他在路上奮勇抵抗,拔腿而跑,終會招來幾個零星的路人,而不會讓劉富春像現在這般猖狂,把他摁在腳底下,毫無還手之力吧?

但其實,他自己也沒有那么積極的抵抗意識,有點像現在的人生,得過且過,佛系的,愛咋樣就咋樣的自暴自棄吧。

錢德新的臉偏斜一下,他眼角的余光看到劉富春的臉變形了,惡言惡語地不知在說些什么,終不過是討伐他的那些陳詞濫調。錢德新甚至都不想和劉富春辯駁,他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好了。

遠方,幽幽地傳來真真切切的歌聲:“坐上了火車去拉薩,去看那神奇的布達拉,去看那最美的格?;ㄑ?,盛開在雪山下……”

錢德新沒去過拉薩。他和妻子提過一次,但妻子堅定地拒絕了,那種地方容易讓人產生高原反應,對小孩子并不好?!澳阌植皇俏乃嚽嗄?,跑那種地方去做什么?還不如去云貴或者江南呢!”妻子決斷地說。

但是,他還是真心想去拉薩的??纯茨沁吽{得透亮的天空,看看那邊手一拽就能夠到的白云,還有那邊的藏族漢子,以及美麗的拉薩姑娘。這些都不是想去的原因,想去拉薩的原因,其實錢德新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就像某種魔咒,牽引著他,誘惑著他,他的心里永遠因為沒有去到那里而隱隱作痛,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那種感覺撕扯著他?!吧接卸喔甙?,水有多長,通往天堂的路太難,終于盼來呀,這條天路,像巨龍飛在高原……”他閉上眼睛,這輩子是沒可能了。

脖頸處有液體緩緩流下來,黏稠,滑膩。

女鄰居穿著高跟鞋,咚,咚咚,咚咚咚,來到他面前。她長得真漂亮,五官相當端正,生過兩個孩子,身體還是顯出凹凸有致的妖嬈體態來。她低下頭,喃喃地說:“他竟然打我?!他在外面養小三,生孩子,卻還不放過我們娘仨,硬把我趕出家門。你明明聽到過他打我,你卻裝聾作啞,你不應該幫幫我嗎?還是你們男人都是這副德行?!”

錢德新沒法辯解。他其實心里喜歡她,從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確信自己喜歡她勝于喜歡自己的妻子。如果有過肌膚之親的女同事能像她一樣,他也許也會和自己的妻子離異,如果妻子堅決不同意,一心想把他拖到地老天荒,他不確定自己會不會也痛下狠手,打罵自己的妻子,逼迫她就范。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如此無情,如此獸性大發。所以,難道男鄰居的小三,竟然有超過這位女鄰居的風采嗎?錢德新突然嫉妒起那個男鄰居來,是真的仇恨他!

他慢慢睜開眼睛,斜上方的角度,看到劉富春在抱著腦袋痛苦地嘶叫,像狼嚎一般。他始終沒看到劉富春手里那尖利的器物是什么,他疲倦地又閉上眼睛。

妻子和他關系相當不好。每次他努力想回復到從前的親密,妻子都對他報以冷漠的姿態。他能感覺到妻子也想修復他們夫妻的關系,但每次妻子努力討好他時,他卻又意興闌珊,很決斷地掃了妻子的興頭。他們的感情真到了維持的階段,每一分鐘的相處,都讓他們窒息和絕望。

她總有遠大的理想、遼闊的前景,都是關乎錢的事情,換更大的房子,買更豪華的車,讓孩子能輕松去美國留學,她在每次閨密的聚會上,能拿最時尚的奢侈品牌的包包,戴一克拉以上的鉆石珠寶。

“女人就該對自己好一點,不是嗎?我犧牲了我的青春我的年華,照管這個家,我是一個堂堂的本科生啊,我怎么就把自己的一生過成了這樣?”這些話像音質低劣的老舊磁帶,來來回回地播放,妻子抱怨以后,是理直氣壯的詰問和要求。是的,她憑什么要比她的同齡人過得差?

錢德新厭倦地躺在泥土地上,那微微濡濕的泥土,還有雨浸水潤以后泛濫的生命的氣息。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四十過一點的年紀,他似乎已經到達事業的頂峰,再也無力攀爬。身邊是比他年輕得多的少壯,他們雄心勃勃,意氣風發。他像一場馬拉松的陪跑者,終至體力不濟,只能慢慢降下速度,緩緩地走完全程。曾經的理想,以為充滿變數的生命,卻在人到中年時,失去動力。他不知道這樣日復一日茍活下去的意義,也不知道被社會淘汰后的無措。他給自己想過很多條退路,一一在行進,也一一地碰到南墻而只能回頭。他當然不能像劉富春一樣,對公司抱著唯一的幻想,他早就鋪陳自己的人脈和資源,有兩條路看起來春光明媚,時辰一到,他會轉身離去,奔赴這為自己準備好的后路。

是的,他雖然不再像三十歲時那般有利用價值,但錢德新擁有不凡的智商和情商,也為日后被淘汰而鋪好了退路。

他只是厭倦。

脖頸的液體流得慢下來,像凝固的膠水。錢德新甚至懶得擦抹它。他真是很累了。閉上眼,他似乎非常眷戀睡眠,一點也不想睜開雙眼。直到那聲狗吠,再度讓他把雙眼開啟。

是那條跛足的流浪狗,在荒無人跡的土地上,它比早晨看到的時候要囂張得多。它一瘸一拐地走來,不慌不忙。這邊應該是它的地盤,它顯示出地主般的從容和穩重。它圍繞錢德新轉了一圈,鼻子幾乎挨著他的身體,它是因為聞見血腥味,而興奮得身體直抽搐嗎?它的鼻息處充滿緊張的喘氣聲,甚至喉結都抖動起來。它一遍一遍地繞著錢德新的身體,它的喘息越來越急促,是按捺不住的激動。錢德新絕望地又閉上雙眼,只待它猛然跳將起來,散發出獸性的原始本能。

它沖著夜空突然嚎叫,凄厲得像餓狼一般。

有個人影大大咧咧地過來。他斜背著一個兜,兜里發出金屬碰撞的混濁之音,是早晨他討錢用的那只碗缽,叮叮當當的聲響撕裂靜謐的荒涼。他隨著流浪狗的吠叫應聲過來,嘴里嘟嘟囔囔,俯下身仔細查看躺倒在地的錢德新。他罵了一句什么,掏出手機。

幸虧他有手機。如今的乞丐都有手機,那個討錢用的二維碼才對他們有意義。

錢德新喉嚨咕嘟一聲。他以為自己今夜一定會死于非命,卻沒想到還有這樣的奇遇。他聽到乞丐打了報警求救電話,準確地說出這邊的地理位置,這是他的地盤,他了如指掌的盤據點,他得天獨厚的棲息處。

乞丐在他眼前蹲下來,拍拍錢德新,咧嘴笑一笑:“你沒事!”那條流浪狗也隨著乞丐更靠近錢德新的身體。它的眼睛那么明亮,發出兩道閃爍的燈光,它沖他伸出舌頭,輕柔地舔舐著他的臉頰。脖頸處根本不是血液,流淌的是他自己被驚嚇出來的汗水。他的眼睛平視地面,發現劉富春跌跌撞撞離開他后丟下的那個一直威懾他的器物,是公司創業十年表彰大會發給劉富春的獎勵紀念品,一柄窄長方形的鍍金短尺。他還記得當時一起參與了獎品的選擇和設計,寓意有“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鼓勵,“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的鞭策,也有“一把尺子量到底”的對人對事的公平。劉富春到底沒膽量真的去傷害他,那個曾對劉富春具有重要意義的獎勵,多少有點值錢的物品,也被劉富春棄之如敝屣,成為脅迫親手把這個獎品頒發給自己的領導的“兇器”,這真的是巨大的諷刺!

以為性命丟失的絕望,原來只是一次對尊嚴的羞辱。巨大的對生命重新燃燒起來的興奮,讓錢德新眩暈過去,這眩暈,是放下絕望后的坦然和舒朗,以及明知自己毫發無傷后的快樂的暈厥。

他昏迷前想的一件東西,就是那把劉富春丟棄在荒地里的鍍金短尺,他也有同樣的一把,被珍藏在自家小書房的玻璃擺柜里。那曾在陽光下亮得有點晃眼的質地,卻在深夜里,像一柄銹跡斑斑的廢鐵,委屈地落在泥土和敗草間。也不知乞丐知不知道它的價值,能被這樣的人撿獲也是好的……

他舒服地疲累地閉上雙眼,等待救護車過來,對他進行全面的救援,他的身,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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