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巫風楚雨”:蔡測海小說《地方》的敘事特色探析

2023-12-18 06:44
名家名作 2023年22期
關鍵詞:三川土家族民族

高 碩

流淌著“楚人血液”的蔡測海的個人創作風格鮮明而獨特。他的小說既詩意唯美,又不乏粗獷原始的民間方言和山野風味的民歌民諺,構成了雅俗共賞的語言風格。同時蔡測海對于筆下的世界既投以理性的審視又飽含無限的愛戀,將自己的人生理想寄寓其中,展示出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相結合的藝術特征?!兜胤健窡o論是篇章內容還是藝術思維都富于“巫儺之氣”,不自覺地對湖南文學的巫詩傳統進行了繼承與發揚,利用天馬行空的幻想和想象、象征和隱喻的藝術手法使小說表現出“類神話特征”,具有濃郁的民族特色。

一、地方與民間語言的運用

語言是展現民族文化的一種重要手段,民族語言的運用能夠豐富作品的情感、完善作品的風格,為之增添鄉土氣息。蔡測海在訪談中提道:“《地方》是西南方言對我的恩賜……它激活了我的想象力,給我提供了一個表達方式?!保?]小說中方言、俗語運用得純熟圓潤,在塑造人物、推動情節、深化主旨等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

(一)西南方言的運用

小說以西南方言描繪了三川半人民日常生活的圖景。人們稱“爺爺”為“巴普”,稱玉米為“苞谷”,稱紅薯為“紅苕”,小說的方言于親切中蘊含著作者對家鄉的感懷和眷戀。同時方言也透露出這個民族的生活哲學,三川半人把放牛叫“守?!?,牛作為家養的牲畜易被野獸攻擊或被偷盜,人們看護牛就是守護自己的財產、守衛自己的家園。如田中陽所說,“用方言寫作很容易形成小說文本的地域風格,也較易凸現人物的個性”[2],蔡測海以方言記錄了村民的嬉笑怒罵,夸贊別人聰明叫“好腦殼”,表示自己憤怒則罵“日他屋里娘”,人物形象飽滿且個性鮮明,一個個土生土長的三川半人躍然紙上,體現了湘西地方人民性格中原始且荒蠻的氣息。

蔡測海通過小說中土家語和西南方言的運用豐富了其所創造的“三川半”世界,讓虛構的作品更加貼近生活且富有趣味性,能夠輕易地引起共鳴。小說借助方言俗語展示了地方民族的生活特色、民風民俗和民族性格,透露出土家族作家蔡測海強烈的民族認同感和歸屬感。

(二)民歌民謠的運用

小說中穿插著各類民謠民歌,整體富于音韻美,讀起來朗朗上口?!兜胤健匪x取的民謠大致可以分為兩種類型:一是本民族傳統的民歌民謠,歌詞內容包括神話傳說、歷史傳說、愛情故事等;二是具有鮮明時代特征的政治歌謠,這些同口號、標語相近的歌謠以宣傳政策為目的,內容皆與時事政治相關。

穿插出現的民族傳統民謠使小說的情節與內容帶有詩意的美感。蔡測海在《比村長還大的人》一章中以歌謠“櫻桃刀刀,失落彎刀,知誰打了,知誰罵了,扯根頭發吊了”[3]170暗示了主人公的命運,勾勒出人物悲情的形象,復調敘述情節,使篇章呈現出詩意且哀愁的意境。作者在《搞鬼名堂》一章中在記錄土家族的鬼神文化時以“向老官人田好漢,彭公做主逮夜飯”這句歌謠概述了土家族英雄反抗頑敵的傳說,表明土家族人民對于“土王神”的尊崇,豐富了小說的民族民間文化氣息。

小說中具有鮮明時代特征的政治歌謠以頌世、宣揚政策和鼓舞人心為主,具有強烈的思想傾向,增添了小說的現實主義色彩?!兑挂顾季芬徽轮信泶笤娙藨M織的要求寫鼓舞意志大煉鋼鐵的詩歌:“書記爐,真要得,又出政治又出鐵”[3]98,寫出一派氣壯山河的“大氣象”,人民群眾熱情高漲且急于求成的心理狀態躍然于紙上。蔡測海以這些與時事政治相關的歌謠記錄了三川半的一段歷史,也記錄了同一時代背景下中國許多地方的歷史。

小說提到的民歌民謠近二十首,本民族傳統歌謠情感真摯而富有浪漫主義色彩,現實主義政治歌謠反映了社會現實、刻畫了人民的生活圖景。蔡測海以其豐富的民歌儲備、嫻熟的寫作手法和恰到好處的運用增添了小說的語言魅力、民族色彩與韻律之美。

二、巫詩傳統的繼承與發揚

自20世紀尋根文學發展以來,湖南少數民族作家在作品中自覺或不自覺地融入巫文化特征,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藝術思維方式。根據李澤厚對“巫史傳統”概念的界定,譚桂林將“原初巫術的祈娛神靈的詩性品格”[4]定義為“巫詩傳統”?!兜胤健吠瑯訌南嫖鞴爬系奈孜幕屑橙§`感,既有對巫史傳統的追溯,又有對巫詩傳統的運用,蔡測海以別樣的藝術手法構建了一個具有類神話特征的“三川半”湘西世界。

(一)時空混沌的詩性傳統

巫作為人神溝通的媒介,需要打破人所在的現實時空和神所在的虛幻時空,從而融合現實與想象,形成巫文化時空混沌的詩性傳統?!兜胤健费永m了這一傳統,小說中有千年一瞬的時空跨越,有回到不分時間和空間的混沌之初的情節,有對同一人物在不同時空產生不同結局的描寫,完成了特定歷史條件下多維空間的構筑。

“地理和歷史,時常是含混不清的”[3]119,《地方》中的“明朝”是歷史也是地理,村長的妻子雨在饑荒的年代里離開家去了“明朝”的“朱家花園”,當她回到三川半時卻容顏未改,仿佛去了另一個時間流速不同的時空。

小說由三川半各類人物的故事組成,但同一個人物在不同的篇章里有著不同的來歷和結局,如同口口相傳的神話傳說,經層層加工而衍生出各個版本,其中村長和雨的故事共有三種說法:《玉米和玉石》中說雨帶著與貪官前夫所生的女兒逃難,在餓暈時被村長所救;《夜夜思君》中露則變成了村長和雨的親生女兒;《有小丁改姓吳》中雨則是一位孤女,村長將其接回家中撫養長大。蔡測海打破了傳統文體的觀念,將小說中的人物籠統安排在20世紀下半葉的歷史背景下,卻又不為時間和空間拘束,一個傳說有不同的版本,一個篇章就是一個時空,敘事結構隨意且自然。

特定歷史條件下多維空間的構筑導致小說結構形式支離與分散。一方面,小說章節安排并不以敘述時間或故事的發展為順序,章節之間互換順序也不影響讀者的閱讀,甚至每一章節都可作為獨立的小說或散文閱讀。正如趙園對《阿黑小史》的評價,蔡測海在創作過程中以民間充滿趣味的生活材料為依托,生活本身隨機且偶然,因而小說的敘事結構也“散到了不可收拾”。另一方面,作家安排《守世》為第一章,世界因名字而開始,安排《盜名》為最后一章,世界因失名而回到蠻荒,兩個章節分置首尾,在內容與主旨上遙相呼應,完成了創作的回環。

(二)天馬行空的幻想和想象

由于巫在所擔任的人與神的角色之間的轉換需要經過一個充滿幻想、流露出強烈情感的迷狂階段,所以湘楚文學作品中多充滿浪漫的情緒和“狂放無羈的藝術想象力”。蔡測海筆下的三川半同樣機趣橫生,充滿天馬行空的幻想和想象。

受到楚巫文化的影響,小說中生死的界限并不十分清晰,村長騎著《莊子》里的扁馬奔入了象征著“死亡”的揚州城,在人鬼共處的街市里帶回了早已化鬼的妻子雨和半人半鬼的孩子鬼聰明,他們共同生活于人、神、鬼共享的三川半世界。譚桂林將這種充滿激情的幻想稱為“巫幻現實主義”。蔡測海無羈的幻想中又有著莊周夢蝶式的寓言色彩,小說中寫四公公醉酒入夢,發現了天坑中神秘的“道德公國”,國境內連鳥獸蟲魚都十分講道德,居民逍遙自在,與四公公當時所處的道德敗壞、民主法制被破壞的社會形成對立,帶有強烈的諷喻效果。

蔡測海的想象力和創造力在小說章節不同的敘述視角上也有所體現。作家善于站在不同人物的角度敘寫故事,三川半的每一個人物都能成為主角;同一章節中也會出現不同的人或動物的視角,以豐富故事的元素與內涵?!惰F的大嘴巴》一章中向茂林因父親的地主身份深感自卑,為了改變“階級屬性”,他將村里鐵喇叭說的每一個字奉為圭臬;同一章節,蔡測海又以一頭牛的視角描寫這個鐵喇叭,鐵喇叭對牛而言唯一的用處就是可以用桿子瘙癢,雖然鐵喇叭掉下來砸到了它,但牛身體上的疼痛遠遠比不上鐵喇叭給村人心靈帶來的疼痛那般深刻。這一章中人與動物兩個視角形成鮮明對比,對向茂林精神上弒父的異化行為進行了深刻的諷刺,揭露了特殊時代下普通人所具有的“不普通”的瘋狂。

(三)意蘊深遠的象征和隱喻

蔡測海的文字之所以呈現出一種云山霧罩的美感,不僅在于其浪漫多彩的幻想和想象,還因為篇章中運用了大量象征、隱喻和借代的手法。作家曾言湘西或三川半“是借代和隱喻”,“歸來去,是精神上的因果關系”[1],他不僅以小說中的“三川半”借指自己的精神家園,更是以同樣的手法構擬小說中的人物、情節和地理環境,通過情節的深化引申表露出自己對土家族文化走向再認同的過程。

人名作為一種象征符號出現在《地方》中。開篇與終章都強調了名字的重要性:“守世,就是守名字”,“世界從命名開始,失名,又成蠻荒”[3]289,作家認為通過認名字可以“把世界讀明白”,于是他在小說中為人物安排了具有人物顯要特質的名字,力求讓讀者首先通過名字來認識其筆下的人物。村長之所以名為“村長”,一是在于其與生俱來的使命,二是指代其世俗的職務;虛報畝產的縣委書記名為“羊耕田”,其實羊體型弱小,并不能耕田,蔡測海從名字上對其無視勞動實際的行為進行了辛辣的諷刺;使勁名為“使勁”,因其代表著力量,力大無窮;分配任務的干部叫“指示”;一生辛勞為民的書記則名為“仁寬”等。蔡測海于人名中羅列出三川半這個繽紛世界的三教九流、文化政治、人情世態,名字被賦予了諸多深刻的含義,民族文化、時代精神和作家的審美理想暗含其中。

“巫”是楚巫文化的象征與核心,是湘西楚巫文化的一種特殊表現形態。小說中稱得上“巫”者共二人:彭家草藥婆婆和四公公,他們分別代表了湘西土家族民族文化中兩種不同的社會歷史發展狀態?!叭松竦慕缦拊谶@一種文化中一向不清楚”[5],草藥婆婆和四公公的人格與神格互相交融,他們有為人的情感與弱點,也有為神的能力與智慧。草藥婆婆認得“凡人識不破”的百草,能治百病,能招魂,管生育,能推衍,是一位“梯瑪”,即土家族歷史上存在的女巫形象,傳達了“土家族巫師源于遠古母系社會”[6]的歷史信息。四公公在改土歸流以前曾是“聯姻田彭向三大氏族”的族長和三代土司,他活在長久的歲月循環之中,甲子后不見老;他代表的是土家族地區歷史上隨著土司制度而形成的“土王神崇拜”[7]。他們作為“巫者”,同“尖廟”一起象征著土家族的傳統文化與宗教信仰。小說中安排的從稻州城逃來的女人向著尖廟朝圣,途中發現半山上的兩尊“菩薩”分別是草藥婆婆和四公公的情節正暗喻著外來者對地方本民族文化的追尋與認同;而草藥婆婆給后輩展示未來的樣貌、告訴后輩他們將是最長壽之人的情節蘊含后輩將成為“巫”的接班人之意,暗喻著本民族文化的傳承不息。

蔡測海在《地方》中以人物雨的出走與回歸隱喻了自己對于本民族文化走向再認同的過程。小說中村長的妻子雨在饑荒時為了省一份口糧,跟著一個姓朱的男人離開了三川半,最終到達了位于“明朝”的“朱家花園”?!懊鞒痹谛≌f中是一個帶有歷史文化特征的地理空間,歷史上明征云南,在當地增設明王朝管轄的行政機構,設土官和流官,至洪武十七年“移中土大姓以實云南”[8],因此自明朝起云南地區的少數民族文化與中原主流文化開始真正的相融相交?!爸旒一▓@”在蔡測海筆下是個古意盎然、充滿傳奇甚至與外界時空錯位的空間,取材于現實中位于云南建水的朱家花園。這座朱家花園建造于清末,是一座“漢族建筑藝術和當地少數民族建筑藝術相結合”的滇南園林建筑。蔡測海選取“明朝”“朱家花園”這兩個意象是在強調其所具備的突出的文化融合特征,從而指出本民族文化的一種走向。蔡測海并沒有將筆調停留在雨的出走上,他繼續探索著民族文化發展的可能性,將線索埋在雨留下的洗臉帕和繡花鞋中,繡花鞋牽引著雨回到三川半,隱喻著作家完成了本民族文化的再認同。小說最終指出“三川半”的發展應當建立于對本民族文化的堅守之上,土家族文化應當在外界多元文化的沖擊中保持自我。

蔡測海曾在第一部長篇小說《三世界》中表達了對人類歷史和民族生存的困惑,而在其二十余年后創作的小說《地方》中可以看出當年的困惑已迎刃而解,作家意識到土家族文化無論是對苦難還是對外部文明,都持以高度的包容性和適應性,土家族人民需要在堅守本民族優良品德的基礎上吐故納新,接受現代文明對落后部分的改造,令民族的骨骼上煥生出新的血肉。從《遠處的伐木聲》中透露出對本民族文化的理性審視和堅定的出走意識,到《地方》中對本土文化的再認同,蔡測海以具有濃郁民族特色的敘事手法揭示了民族發展首先應當立足于腳下的土地,再對道路進行探索,挖掘變革的潛力。

猜你喜歡
三川土家族民族
我們的民族
大規模連續抓治理 三川河舊貌換新顏
土家族情歌
一個民族的水上行走
謝謝你,走進我的生命
謝謝你,走進我的生命
土家族
多元民族
川東土家族薅草鑼鼓
求真務實 民族之光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