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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游

2024-01-03 03:18廠刀
飛天 2024年1期
關鍵詞:老關堂姐溪河

廠刀

當我回到梅溪河的時候,熟悉的感覺一下子全回來了,好似每一個人都認識我,他們親切地叫我:“克順,克順!”

我本以為,我再也不會回去了。但年齡大了,長期給人打工也不是個事兒,還是得自己搞點事業。

黃麗麗跟我說,要不然回鄉創業吧。那時,眾籌經濟盛行,我們便想到了認養一頭豬的項目。

在梅溪河建一個養豬廠,然后給每一頭豬編號,顧客可以提前預訂豬的部位,比如有人要買A2號豬的豬頭,有人要買A2號豬身上的梅肉,到了某一個時間點,殺了豬,再分別賣給不同的客戶。

也可以提供個性化的服務,有客戶想要走動的豬,就放豬在地上跑,還給客戶直播?,F在大家的生活品質越來越高,越來越注重健康和安全,吃看得見的肉,才放心,我們都確定養成系的豬會大受歡迎。

我決定回梅溪河的時候,黃麗麗卻后悔了。她說,你回家了沒人照顧你,而且你又經常夢游,真害怕你出事。

前一段時間,我夢游過一次,把黃麗麗嚇壞了。黃麗麗告訴我,當時我把窗戶當成了門,一條腿已經邁了過去。好在黃麗麗及時抱住我,才沒出意外。

我安慰黃麗麗,放心吧,不會的,我是在梅溪河的時候開始夢游的,有可能這次回去了就好了。

她說,那好吧。

就這樣,我帶著創業的決心,雄心勃勃地回到了梅溪河。梅溪河唯一一家商務賓館正在裝修,我只好到我的同學大G家暫住一段時間。大G這些年在外務工,掙上錢了,房子裝修得特別豪華,客房布置得像酒店。

大G以前在外面做建筑,孩子大了,要回來上學,再加上建筑行業萎靡,所以大G不再去外面工作,而是承包一些諸如修路、打涵洞的政府工程。

大G說,你還記得李國清嗎?我說,知道,小學數學老師。

“對對對?!贝驡說,“當時他打你的時候,可把我們嚇得不行,他雙手合十,對你拜了拜。后又攔腰抱住你,說要把你從二樓扔下去?!?/p>

我對大G說,你怎么記得這么清楚?大G說,可不記得清楚么,童年陰影,也打過我好多回,回答不上問題,就要挨打,我現在偶爾還做噩夢。

大G告訴我:“你知道嗎?李國清已經不當老師了,混成了鎮長,每次我找他辦事,心里都打鼓?!?/p>

我說,真是恭喜他,當鎮長可比當校長好多了。

大G說,還是老關好,從來不打人,你記得不,以前還給我們每一個人都安排一個官兒,我是窗戶管理員,我最喜歡的老師就是他了。

經由大G提醒,我也想起了老關。大G愣愣地盯住我,他問我:“你笑什么?”

沒什么,我說。我想起當年,尿過老關一頭。小學五年級,我寄宿在學校。同學們晚上睡不著,都說一些駭人的鬼怪故事,我們的學校建在一片墳場上,他們說,晚上有鬼,鬼沒有腳,到處飄。晚上走路不能回頭,也不能停下。

有一天晚上,大家都睡著了,我有了尿意,想上廁所,又太遠,就勸自己,算了,直接睡吧,但被尿憋著,怎么也睡不著。內耗了很久,最終決定強打起精神,出宿舍后,一想到會出現鬼,心里敲起了鼓點,背脊處發冷,心臟也劇烈跳動。

但實在忍不住,糾結了半天,最后決定去上廁所,一開門就飛也似地跑起來,順著宿舍旁邊的坡道,往廁所而去。廁所是旱廁,氨氣刺鼻,一排排的蹲坑,僅有半米高的水泥墻壁略微擋一下。我一進門,兩眼一抹黑,根本看不清,心下惶恐,為速戰速決,就近找了個坑位,開始撒尿,一開閘,轟轟烈烈,正享受時,忽聞有聲。

“是誰?”我壓根沒想到坑位居然蹲著人。

一束手電筒光朝我射過來,我嚇得一哆嗦,邊將工具往褲襠里塞,邊往外跑,有幾滴尿沒抖干凈,灑進褲腿里了,濕漉漉的。我倉皇不已,慌忙往宿舍跑。躺在床上,驚魂未定,我確信那不是鬼,而是人。那聲音很熟悉,像是老關,教師宿舍沒有衛生間,只能和我們一起方便。老關被我淋了一頭,他肯定要收拾我。我整個晚上都沒有睡著,也有可能睡著了,但夢見自己沒睡著。

第二天上語文課,我不敢抬頭看老關,生怕他知道昨晚是我尿的。當時他拿著手電筒,肯定認出了我,我心里使勁兒念叨,看不見我,看不見我。同桌黃麗麗用胳膊肘拐了一下,我不快地說,你別推我。黃麗麗又拐了我一下,我告訴她,都說了,叫你別推我。她說,老師叫你。

我惶恐地站起來,心想,老關肯定知道了,我兩股戰戰。

老關向我提了一個問題,黃麗麗悄悄傳遞答案,我照著念了一遍。老關用手示意我坐下,我如釋重負,看來老關壓根沒認出是我。

直到那一年春節,我爸回來,他跟我一起走路。他說,好小子,聽說你尿了關煌卿一臉。

我說,沒有的事。我爸說,關煌卿都給我說了,他還說你尿得真準,就是味兒有點臊,可能是水喝少了。

我心想,老關人真是太好了,知道是我,也沒有收拾我。

對老關,我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老關的事,連我們這些孩子都知道。老關本來是可以考上大學的,那年頭包分配,考上大學就可能當官兒了,當官就是當管,是管別人的人。但老關沒考大學,甚至連考試的資格都被剝奪了。大人拿老關的事教育我們,一輩子別犯法,小偷小摸也搞不得。

奶奶說,當時老關在讀高中,就在要考試的當口,有人偷了老關的米,他心有不甘,然后想到了一個昏招,也去偷別人的。他沒有什么經驗,鬼鬼祟祟偷東西時,被發現了。

老師不讓老關參加考試。老關覺得委屈,他是被迫之下才效仿的,但沒人關心這,誰叫他被抓住了呢。

許多年后,當我看到意大利的電影《偷自行車的人》時,我登時就想到了老關,不過那已經是我得上夢游癥很多年后的事了。

被學校清退,老關去北京打了幾年工,碌碌無為,沒有成事。最后回到學校,做了代課教師。梅溪河上的人對關老師很信任,都說關煌卿教得好。我奶奶說出她用幾十年總結出的人生道理:人教人是教不會的,事教人一次就夠了。當年老關吃了苦,才會更愛惜現在。

下午,我讓大G開車送我到政府,去問問要辦些什么材料。大G開著本田思域,把我送到政府樓外。我說:“你跟我一塊兒去吧!”

大G說,我就不去了,省得看見李國清。

我只好自己一個人進去,問了好幾個工作人員,才找到李國清。我記憶中的李國清,一向冷酷,不太好說話。但這會兒見他,很難和以前的李國清對上,胖了,手上戴著一塊腕表,又戴上了一副金絲框邊眼鏡,因為長胖的緣故,又有了柔和的感覺。

我喊了一聲:“鎮長?!?/p>

李國清說:“別那么喊,就喊李老師好了?!?/p>

他撇過頭去,跟同行的人說,他是我以前的學生。我要辦廠的事情,政府早就知道了,李國清也很高興,他說這是振興鄉村,好事。直播這些年很火,而我又是一個比較新的商業模式,打出了差異化戰略,或許真的有前途,能帶領大家致富。

他對我說:“只要按照正規的方程序法來,手續一律放寬,還問我,有沒有什么難題?!?/p>

我告訴李國清,就是選址的問題,成本有點高。

“以前的中心校行不行?可以去看看?!崩顕逭f。

我說,沒有學生了嗎?他們說,大家都把孩子送到了縣城,家長們以孩子的學業為重,在縣城陪讀,順便打零工。人口也往城鎮遷徙,所以學校廢棄了。

晚上,我請領導們吃飯,李國清說,要是關煌卿在就好了,當年他挺看好你的,說你靈性,未來有出息,他沒看錯人。

席間,喝了大酒,都放得開了。李國清拍著我的肩膀,跟眾人說:“別看這小子是個老板,小時候調皮,還扒女學生褲子?!?/p>

我沒想到,當年我的那點糊涂事,人們居然還沒有完全忘掉。

李國清也醉醺醺的,要不然不會說那種唐突的話。他說,當年要不是我攔住關煌卿,他都能打死你。

雖然我心有不悅,但我還是裝作受教地說:“小時候犯錯,確實是該教育,要不然路都走歪了?!?/p>

但當年被老關打,我都恨死他了。

那時,表哥從廣州回來,帶回了影碟機。村里的小青年,幾乎隔三差五都來找表哥玩,他們用床單把窗戶堵上,在屋子里看片,我是表哥的馬弁,被允許加入其中。每天看了黃片,從屋子里出去的時候,都神采奕奕的,眼睛里冒出熱乎乎的光芒。

我跟他們在一塊兒,我也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燥熱得可怕。好像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吸引力,很容易被控制。

我的表哥被控制了,天天纏著我姑姑,說要結婚。至此,表哥也開始了他相親的漫長生涯,整整持續了十四五年。

表哥可以找姑姑要女朋友,而我無法要,我還太小。但我盯上了黃麗麗,以前我覺得黃麗麗不好看,嘴巴翹得像魚嘴,個子矮小,結果在影碟機里活潑好動的女人的熏陶下,我發現其實黃麗麗也不錯,原來的魚嘴,陡然變得性感。

黃麗麗性格外向,經常和男生打打鬧鬧。一個郁熱的傍晚,我們和黃麗麗打鬧,她捏我的臉,我就抓住了她的手,然后我就摟抱住黃麗麗了。她又咬了我一口,我變成了表哥這樣的男青年,身體發熱,澎湃的生命力溢出了體表,后來黃麗麗嫁給我,一起在北京工作時,她告訴我說,當時你的眼睛熾熱,宛如一頭發瘋的野獸。

那一天,我抱住黃麗麗的腰,她用腳抵住墻壁,又用手扒住陽臺。但她力氣不如我的大,我生拖硬拽,把她拉到宿舍,插上插銷,開始扒黃麗麗褲子。

黃麗麗兩只手拽住自己的褲腰帶,我們兩個人都很忙碌,但最后是我失敗了,黃麗麗扒開插銷,跑了出去。

無數的同學看見黃麗麗捂著嘴奔跑。同學們都說杜克順把黃麗麗的褲子扒了。那些沒有見過世面的男同學問我,她下面長什么樣。我不屑理他們。他們又說,黃麗麗找老關去告狀了。

老關問黃麗麗怎么了,黃麗麗哭。老關問黃麗麗,有人欺負你了?黃麗麗還是哭。老關又問,是誰?有人說是杜克順。老關問,是杜克順?黃麗麗哭得更大聲了。

大G慌慌張張跑來告訴我,他說,老關知道了,你躲起來吧。我渾不在意,我又沒有扒下來。而且老關和我的交情非同一般,去年我的腿被摩托車撞了,是老關天天帶我去看腿的。

后來大G說,老關沖進宿舍時,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老關狠狠踹了我一腳,明明把我踹倒了,結果一個箭步,又將我拽了起來,神乎其技。

老關讓我站在空曠的操場上,烈日當空,同學們都在睡午覺,但他們都聽見了荊條拍在皮肉上的聲音。老關把荊條抽打在我身上,發出脆響。我疼得跳腳,這時,我才害怕起來。老關真是想打死我。我往外跑,腿腳沒有老關快,又被老關撲倒,這下他打得更用力了。

我沒想到,老關下手這么狠。更沒想到,最后還是我討厭的李國清救下了我。李國清攔住老關時,老關已經打斷了三根荊條,我把褲子摟上來一看,大腿、小腿上,全是凸起的血紅的棱,一碰就疼。

老關勒令我坐上他的摩托車,他把我送回了家。我們到家的時候,奶奶正在劈柴。她頭昏眼花,但還是一眼就看見了我們。

奶奶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關老師。她問關煌卿,他又調皮了?

老關推了我一把,你自己說吧。

我垂著頭,不敢言語。

老關說,這么小的年紀就知道扒女生的褲子,這怎么得了,讀書好又有什么用。他把別人對他說的話,沿用在了我的身上。老關又交代幾句,騎著摩托車,突突開走了。

老關走后,我抬頭,看見奶奶正顫顫巍巍地,小碎步地朝向我走來,就像在大海上隨海浪搖晃的一葉舟,浪大一點,就得被淹沒在浪里。奶奶最后還是挺住了,她的嘴角開始哆嗦,用布滿老年斑的手,結結實實抽了我一巴掌。

第二天,奶奶背了幾塊臘肉和半背簍土豆,把我領到了學校。奶奶對老關說,還是請您管管他,他的父母不在家,我也管不了。如果再不聽話,關老師就打吧,別怕打壞了。老關沒有要東西,但讓我留下了。

經此一事,我的名聲盡毀,梅溪河上的人都知道我跟著表哥學壞了,扒了女生的褲子。我對老關恨得牙癢癢,尋思著怎么報復他。

酒至正酣,見我一直沒說話,李國清突然看著我,他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和關煌卿還有點親戚關系吧?

我說,他是我堂姐夫。

關煌卿和我堂姐結婚,正是我報復他的開始。

我上六年級時,老關到處托人說媒。老關的母親晾衣服的時候摔斷了尾巴骨,癱在了床上,如果沒有人照顧,那老關就沒法工作。

老關條件不好,即便是當教師,負擔也過重,所以比較難找,誰愿意嫁過去就伺候人?

奶奶覺得我犯的錯,讓她丟了臉面,更讓她虧欠關煌卿,所以奶奶對老關的事比較上心。奶奶說,關煌卿沒有老婆,他媽又癱在床上,太命苦了。

我想到了房族里的堂姐,快三十歲了,還沒有嫁出去。走親戚,看見堂姐時,我每次都緊張。她的臉上有大塊紅斑,而且脖子像一顆樹瘤。上初中學了生物課,才知道那是得了大脖子病,缺碘。

我說,堂姐不是還沒有嫁人么。我啟發了奶奶,她開始奔走。老關的工作迫在眉睫,想找好的又找不到,最后老關同意了奶奶的游說。

知道老關和堂姐要結婚,我表哥跟我說:“老關真是病了,如果是我的話,還不如不娶?!?/p>

老關結婚那天,他把我的堂姐背在背上,有人往他的臉上抹鍋底灰,他的臉像花貓?;艁y中,老關擠掉了一只鞋,老關就一只腳穿著皮鞋,另外一只腳穿著襪子,背著我堂姐進門。人們互相推搡著,歡欣鼓舞地前進。

回到家,大家又一窩蜂涌上去,找新郎要紅包,我也混在里面。我就像個鉆頭,扒開人,不斷往里拱,我終于站在最里面那一圈了,悄悄朝老關的肚子悶了一拳。

老關捂住肚子,叫了一聲,但不知道是誰打的。人們推搡老關進洞房,他就更不知道是誰打的了。

老關結婚沒多久,我就畢了業,要去鎮上讀中學。這對我來說,是一件可喜的事,有新的老師,有新的同學,一切都是新的,滿是憧憬。

上中學后,我的成績也還不錯,學校為了升學率,把我們這一些成績相對拔尖的人歸攏在一起,叫做火箭班,集中輔導,目的是讓我們考上普高。我們縣是貧困縣,教育條件也比較落后,我們鄉更差,能考上普高的人,向來稀少。

我們一個月只回家一次,偶爾會聽到人們說起老關。老關沒了后顧之憂,一心撲在工作上。老關帶班講課依然卓有成效,因教學質量突出,而且又是資歷最老的人,老關被提拔為主任,后來又聽說老關當上了校長。

我心想,這狗日的,因禍得福了。

后來,我們經常在公路上看見老關,老關騎著一輛太子摩托車,背后,一個年輕女人緊緊地貼著老關,老關的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

大G告訴我,那是學校新來的音樂老師,你看老關那樣子,肯定和女老師搞在了一起。我想,如果我是老關的話,我也愿意跟這個女老師搞在一起。

我知道,當時好多人也是這么想的。他們代入老關的角色,都替老關鳴不平,年紀輕輕的,本來有很好的前途,結果卻潰敗了,最后又套上了新的枷鎖。人即便再強大,也強大不過命運。

最后堂姐聽到了風言風語,堂姐去學校鬧,沒興起多大的波瀾。每一次去學校,她都碰不到那位女老師。有人說,女老師調走了。堂姐認為,大家都在包庇這一對狗男女。她去得更勤了,但去的次數越來越多,她自己反倒像一個笑話。

不同的人給她出不同的主意,讓她愈加迷茫。后來她去了教委,堂姐請求領導批評那位女教師,最好讓她永遠也教不了書。領導不勝其擾,停了老關的職務,讓老關配合調查。處理結果超過了堂姐的愿望,她又去教委,人說,你怎么又來了。她說,只要開除那個女人就好了,怎么還把我男人的工作給停了?領導你搞錯了。

領導吹著保溫杯里的熱茶,吸溜一口,看也不看她,然后說,你把機關當什么了?

堂姐乞求地看著領導,領導不為所動,她又在教委的大門口站了一天,最后還是沒有打動領導,她只好原路返回去。她真是搞不懂,事情怎么成了這個樣子。

人們又開始同情起關煌卿,歷經磨難,好不容易才當上校長,結果又把帽子弄丟了,也夠悲苦的。他們打心眼里相信,老關不是無辜的。

不過轉念一想,那也是關煌卿咎由自取,他的老婆雖然配不上他,也是他自己選擇的,堂姐耐煩地伺候走了他的母親,老關怎么能跟學校的老師鬼混?人們總是在背后叩問老關的靈魂。

從接到通知,老關就再也沒有從屋里出來過。人們都指望,老關能重新站起來,再差也不過是丟了工作。老關當年也遇到了挫折,結果挺過來了,還發展得這么好。人生就是這樣,起起伏伏的,沒個準數。遺憾的是,老關再也沒爬起來。

我的奶奶告訴我,關煌卿喝老鼠藥的那天,突生異象。

下午三點光景,太陽還懸掛在天空的一側,像磨得光光的銅鏡。風云變幻,不多時,烏云如蛇一般,從不同的角度,朝那淡薄的日頭而去,云一層又一層,不斷游移,合謀噬日。

最終,太陽被包裹住了,天昏暗得要命。沉悶了一會兒,都快黑得看不見了,一道閃電劈開渾濁的天空,又消失不見,驚雷震得耳朵疼,雷落在地上,劈斷了長了三十多年的黃桷樹。

隨之而來的,是一場大暴雨。奶奶雙手撐著下巴,專注地看著滴水。

奶奶看見堂姐正垂著頭跑,喊她躲雨,堂姐看見了親人,她跑過來,摟住奶奶就一頓哭。

堂姐又跟關煌卿吵了一架,關煌卿說,堂姐毀了他,聽信這些子虛烏有的事。堂姐見關煌卿死不承認,氣不過。

奶奶也安慰她,天底下的男人都一個樣,要想寬綽一些。

堂姐哭得愈加厲害了,她覺得自己實實在在受了委屈。她的眼淚和外面的大雨聯系在一起,她哭得大聲,雨也就越大,粗壯的雨線自天際砸下來,涵洞被堵,路面淌滿積水,雨落在瓦上、鐵皮上,發出噼啪的聲響,撥亂了人心。

堂姐對奶奶說,我得回去了。奶奶看看外面,雨勢還沒住,讓堂姐再等一等吧。堂姐等不及了,她想要回去。

奶奶借給堂姐蓑衣,看著她回去了。雨足足下了好幾個鐘頭,這場暴雨的痕跡很重,把田地沖出了一條條溝壑,梅溪河上漲了洪水,卷走了很多東西,河面渾濁,洶涌向前。

堂姐后來告訴梅溪河上的人,說那天關煌卿吃下老鼠藥后,嘴里的污穢浸濕了三床棉絮,又打濕了鋪蓋下的稻草。他撲倒在床上,面目扭曲,沉如麻條石。

一個女人回憶起這一天,她說,下毛毛雨的時候,她正在給豬喂食,她恍然發現遠方有一個人晃動,一抬頭,看見是老關,她打算喂完豬,再跟老關說話。她忙完了,卻發現老關人不見了。人說,那是老關的魂魄在游走。

奶奶跟我說,她早就意識到不對了,堂姐剛從家里離開,原本好端端立在街沿墻壁上的銻盆滑了下來,在地上旋轉翻滾了好幾圈,還發出刺耳的金石之聲。

我打斷奶奶,你別瞎說,世間無鬼神。奶奶欲言又止,她為我跟她說不到一塊兒去而失落。

老關沒有等來那一紙通知,上面調查結果認為,女教師和老關只有上下級關系,女老師聽見流言蜚語,為了聲譽,早已主動調任。堂姐不相信調查結果,女教師就是不想被牽連,撇得一干二凈,她還哂笑說,老關看錯了人,居然和這樣的人搞在一起。

自打老關去世后,我有了夢游癥。有好幾次,奶奶發現我半夜起來穿衣服。在一個盛夏,我半夜爬起來,走向了漫漫黑夜。被奶奶發現時,我正蹲在一個草垛后面。第二天,奶奶向我講述這一切,我渾然不知。沒有想到,我的夢游伴隨著我很多年,我到市里,到北京,都發過病。

上次和李國清一起吃飯后,就開始著手辦廠。建廠的工作包給了大G。自從表哥結婚后,他對他的婚姻生活感到厭倦,看他無所事事,我也就雇傭他當我的司機。盡管有人幫忙,但還有很多事要我操心,要卡成本,也要保證質量,太忙太累了。我原本想去老關的墳前看看,緬懷一下,但老是忘。只是偶爾放空的時候,會想到老關。

事情還在繼續著,過去了六個多月,等到了養豬廠竣工,當然后面還需要建設一系列的輔助設施,要引入各類設備,并且要鋪供應鏈,還要去找客戶等等,離成功還很遙遠。

李國清說,養豬廠建好,要剪個彩,慶祝一下階段性勝利,這也是一個積極的信號,能鼓勵到別人。

我本不喜排場,李國清又勸,這是鎮上第一家由政府扶持的大型企業,而且是用數字化把傳統企業重新做了一遍,還打算當成示范點,讓更多的人返鄉創業。所以不能過于低調,剪彩儀式還會邀請縣里的領導蒞臨指導。

他這么說,我也不好拒絕了。真沒想到,會搞出這么大的排場。梅溪河上的人都來了,有些人一大早就來等著,工作人員派發拍手器和充氣棒,一派繁榮氣象。

我忙前忙后,迎來送往,倒也有一個鄉鎮企業家的風范。我已經在展望,過不了多久,我的養豬廠里,將關滿一頭又一頭的豬,隔幾個月出欄一次,到時候我的銀行賬戶里會出現一串長長的數字。

等送走了領導,我的親戚朋友們還沒有散去,他們對我說,克順,你出息了,辦了這么大的事業。怎么也得表示一下,但你不缺錢,就送點土特產吧,你寄到北京去,給你媳婦和孩子吃。

我再三推脫,然而盛情難卻,只得收下。大家又在養豬廠逛逛,盡興后陸續離開,這時人群散開,我見到了一個矮小佝僂的女人,她臉上的紅斑變成了紫色,脖子似乎更腫大了,這些年我刻意回避她,故意錯過她的一切消息。再見時,她還是印象中的那個樣子,我怯生生的,想裝作不認識她,巧妙地走開。

但她率先喊了我一聲:“克順,你還認識我不?”

堂姐比以前更老了。她提著一個包袱,跟我說:“這是我養的雞下的雞蛋,這土雞蛋是很好的,你收下吧?!?/p>

然后她不由分說地塞在我的手里,堂姐朝我擺擺手,她對我說,我走了。剛走兩步,她又跟我說:“謝謝你呀,克順,如果當時不是你的話,我會被蒙在鼓里一輩子,那樣我就真的委屈死了。如果是別人,我還不會信。我們是親戚,你又是他最喜歡的學生。你的話肯定是不會假的?!?/p>

“克順,等你空了,來我家玩,來吃飯?!碧媒慊沃菹鞯募绨?,慢慢走了,我也迷失在她的背影里。

那次悶了老關兩拳,但還不夠,看到女老師摟住老關的腰,我就意識到自己等來了機會。我站在老關家的門前,我想了想,然后告訴堂姐,老關已經和一個漂亮的女老師搞在了一起。在摩托車上,她緊緊抱住老關,就像兩個人長在了一起。

講這些話的時候,我很激動,身體顫動,我感覺連每一個音節都在跳舞。說謊話,會讓我興奮。當時我并沒有想到事情會有這般走向,所以多年來,我都沒法坦然地面對堂姐,更無法心安理得地接納她的雞蛋。她孤身一人,要她的東西太不合適了。

鄉親們送的雞蛋,我都裝在了一個大筐里,我撿出一部分。等要裝時,卻找不到她的包袱,只好另找一個盒子。我告訴表哥,讓他開車送到老關的家,把雞蛋還給堂姐。

表哥驚詫地看著我,他說,你的堂姐早就去世了。我說,怎么可能,剪彩的那天,我還看見了她。

表哥則信誓旦旦地說,那是不可能的事,剪彩的那天,我們都不知道你躲哪里去了。我們動員了好多人來找你,最后發現你就站在老關家頹廢的舊屋前,捏住拳頭,指節被你擠壓得發白,仿佛正在下一個巨大的決心。

我不信,又問大G:“真的假的?”

大G點頭,跟我說:“克順,你又夢游了?!?/p>

責任編輯 晨 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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