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報國 白首回家
——記遠征軍老兵徐沅甫

□ 顧少俊

徐沅甫，江蘇金壇人，1923年生。他16 歲出外尋找抗日道路，考入黃埔軍校，畢業后任第11 集團軍司令部警衛排長，奉命駐守怒江,參加過滇西大反攻。

走上抗日之路

小時候的徐沅甫天資聰穎，學校里的課程滿足不了他的求知欲，好在家里藏書頗豐，課余時間，他閱讀了大量的課外書籍，其中有不少醫書，如《本草綱目》《傷寒論》等。

1937 年，日本鬼子占領了金壇，見徐家家大業旺，就天天來禍害，最后居然把徐家的桌子、板凳拿去當柴火燒，還搶占徐沅甫伯父的茶葉店，強奸了他的姑媽。年少的徐沅甫徹底被激怒了，決心去找抗日隊伍，便一個人悄悄離家準備去重慶。

1938 年10 月，徐沅甫一路跑到湖南，住在一個好心人家里。政府對淪陷區過來的青年學生非常關心，安排徐沅甫到湖南平實中學上學，免交學費還管吃住。

/ 徐沅甫。

1939 年，黃 埔 軍 校18 期在湖南招生。徐沅甫當時17 歲，不夠報名年齡，為了能報上名，他謊稱自己20 歲；怕身高不夠，便在鞋底里墊銅板，最終如愿以償進入黃埔軍校學習。徐沅甫在軍校共學習了3 年，先在桂林學習1 年半，之后又到湖南零陵陸軍工兵學校學了1 年半，架橋、測量、排雷是他的強項。軍校畢業后，徐沅甫分到昆明。

1943 年初，黃杰任第11 集團軍副總司令兼第6 軍軍長，駐防怒江。徐沅甫奉命帶1 個排駐守怒江岸邊的3 個渡口。每天，他都要在3 個渡口之間跑上一個來回。3 個渡口之間距離很遠，沒有路，長滿了一人多高的茅草。茅草上有山螞蝗，人走在里面，稍不注意就被叮上吸血，吸足血的螞蝗有鋼筆那么粗，被咬的傷口呈“人”字形。

部隊補給不足，士兵們常常餓肚子。徐沅甫懂點醫學知識，知道什么草能吃，什么草有毒，便教士兵們在山里找野草吃。怒江對岸有日本鬼子養的黃牛，一天夜里，徐沅甫帶幾個老戰士劃著橡皮艇，悄悄過江，殺了他們的兩頭牛，把牛肉裝到橡皮艇上帶回來。

后來，黃杰把徐沅甫調到司令部做警衛排長。一次，黃杰拉肚子，徐沅甫上山采了些草藥，把他治好了。還有一次，黃杰夫人臉上被毒蟲咬了，起了一個大紅疙瘩，徐沅甫又用自制的藥膏治好了黃杰夫人的臉。黃杰見徐沅甫博學多才，聰明能干，非常喜歡他，黃杰夫人做好吃的，經常叫他過來一起吃。

徐沅甫有一位同學叫吳克航，在司令部做參謀，倆人是黃杰手下的得力干將。后來，吳克航不愿在司令部做參謀，要求到前線帶兵，黃杰讓他到第6軍預2 師當連長。

收復騰沖、松山

1944 年5 月中 旬，20 萬中國遠征軍強渡怒江，分別向松山、騰沖、龍陵等地的日軍發起進攻。

遠征軍的作戰計劃是強渡怒江，仰攻高黎貢山，占領騰沖、松山、龍陵，進而收復滇西失地，打通滇緬公路。

日軍占領騰沖后，將一間間民房改造成一個個堅固的堡壘，構筑成一方受攻、多方火力支援的立體防御工事。巷戰中，大炮的作用無法發揮，徐沅甫向司令部獻計，將炸藥裝到竹筒里，再將竹筒伸入敵堡中引爆。黃杰讓他到一線教士兵們制造竹筒炸彈。從西門進攻的部隊在武侯祠一帶遭到日軍的頑強阻擊，武侯祠墻堅屋高，周圍有不少明碉暗堡，工兵部隊用徐沅甫制造的竹筒炸彈摧毀了一個個敵堡，攻下武侯祠。

1944 年6 月初，中國軍隊攻打松山。

滇緬公路旁邊的松山地理位置極其重要，日軍用兩年時間在山上挖了縱橫交錯的地下坑道。松山主峰的工事極其堅固，有母堡和子堡若干，各據點里有迫擊炮、火箭筒、槍榴彈筒、輕重機槍等。通往主峰的山路極陡，不易攀爬。

剛開始，中國軍隊2 個師在美軍飛機配合下攻打松山。數十架美軍飛機，上百門大炮猛轟松山各大、小山頭，整個松山被炸成了焦土。但當中國軍隊發起沖鋒，快接近山頂時，便遭到日軍的機槍、小炮、擲彈筒、手榴彈等猛烈打擊，當即倒下一片。有時候沖上去1個營，下來時只剩下幾個人，進攻了一個月，傷亡很大，始終無法攻克。遠征軍司令衛立煌把預備隊第8 軍調上去。

蔣介石嚴令：第8 軍務必在9 月上旬克復松山。如限至不克，軍、師、團長以貽誤戎機領罪。衛立煌調部隊增援第8 軍。吳克航的連隊參加攻打松山的戰斗。

吳克航用竹筒炸彈炸塌日軍的碉堡后，發起沖鋒，但接近日軍陣地時，發現原來炸塌的碉堡里面的火力點再次噴吐火舌。吳克航吃了一驚，一了解才知道，日軍松山的碉堡確實不一般，碉堡連著坑道，竹筒炸彈把碉堡外部炸塌，里面的功能依舊可以發揮作用。第二天，上級給吳克航部隊送來火焰噴射器。吳克航帶著火焰噴射器悄悄摸到日軍碉堡前，一束火焰噴過去，碉堡里傳來彈藥爆炸聲。吳克航心中一喜：“火焰把碉堡里的彈藥引炸了。這東西比徐沅甫的竹筒炸彈好使多了?！钡斶M攻松山主峰時，火焰噴射器發揮的作用也收效甚微。第8 軍經過一番研究后決定，用坑道爆破。工兵營日夜挖坑道，在松山頂的日軍碉堡下面挖了兩條地道，埋下烈性炸藥。8 月20 日上午9 時，“轟！”的一聲，濃煙四起，直沖云霄，整個松山為之一顫?！昂?！”山下的吳克航大叫一聲，從陣地上站起來：“弟兄們，沖??！”一邊喊著一邊率先沖上松山主峰。此時鄰近陣地上的日軍瘋狂反撲，吳克航手中的盒子槍一連打死幾個沖到面前的日軍。突然，一顆子彈打在他臉上，頓時鮮血直流，吳克航晃了晃身子倒了下去。

難忘親人情懷

吳克航犧牲后，他母親寫信到部隊，黃杰讓徐沅甫模仿吳克航的筆跡給他母親回信，徐沅甫便以吳克航的名義和他母親通了好幾封信。

部隊回昆明休整期間，吳克航的母親回信說：“不打仗了，鬼子趕跑了，你歲數也不小了，回來成個家吧?！毙煦涓戳撕苁蔷o張，思考如何回信。當天，另一位犧牲的黃埔生楊華新的未婚妻找到部隊，兩人曾經是湖南大學的同學，畢業后，她做了中學教師，楊華新進了黃埔軍校，她一直等著和楊華新完婚。聽說部隊到了昆明，興沖沖地找過來，到部隊才知道未婚夫已犧牲。8 年時間等來的卻是陰陽相隔，楊華新的未婚妻哭得呼天搶地。這讓徐沅甫更加擔心，一旦吳克航的母親知道兒子不在，將會怎樣。

/ 徐沅甫使用過的軍毯。

/ 徐沅甫在畹町獲得的日軍手表。

/ 徐沅甫在第6 軍時使用過的軍床。

正當徐沅甫為回信發愁時，一天上午，軍長告訴徐沅甫，吳克航的母親來了，讓他去接待一下。徐沅甫心里七上八下，他不知道怎樣面對這位母親。吳克航的母親個子不高，穿著素凈淡雅，舉止得體。見到徐沅甫，她先開口：“謝謝你給我寫了那么多信……收到你的第一封信，我就知道我的兒子已不在人世了?！?/p>

這位母親語氣平穩。徐沅甫仿佛看到這位母親接到他的第一封信，經歷了喪子之痛的煎熬后，拿起筆給自己回信，而自己卻沒能從回信中看出這位母親的睿智，一股敬佩之情從他心底油然而生。吳克航母親接著說：“我兒子在戰場上表現很優秀，值得我自豪……”說到此處，眼淚流了下來，又緩緩用手擦去。徐沅甫看到這里，傷心不已。

多年后，徐沅甫說：“這位母親表面平靜，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不想讓我們發現，但我似乎聽到來自一位母親體內的心裂肺碎的聲音?！?/p>

徐沅甫當即跪下，他說：“以后我就是您的兒子?！本l排的幾十個戰士也齊刷刷地跪了一片，齊聲說：“我們都是您的兒子?！蹦且惶?，徐沅甫暗暗發誓，將來不管做多大的官，都要記住這位母親，記住我們的人民。吳克航的母親把他們一個個扶起來，邊扶邊說：“我有這么多的好兒子?！边@位母親沒有向部隊提任何要求，在部隊住了兩天，就悄悄回去了。

老兵的愧與獲

徐沅甫16 歲悄悄離家投身抗日時，父母曾找到溧陽，但找了好多年都沒有音信，以為他不在人世了。

每個節日，父母都會在桌上擺上一副他的碗筷。每年清明，父母都到野外，擺上祭品，燒著冥幣，呼喊著他的名字，真是“哭汝既不聞汝言，奠汝又不見汝食。紙灰飛揚，朔風野大”。母親想他哭壞了眼睛，哭傷了身體。父親只能狠下心來訓她：“孩子已經不見了，你還要好好活下去。萬一孩子回來了，見你這樣子，孩子心里不難受嗎？”可自己卻經常一個人在地里干活時大放悲聲。

母親等了他22 年，卻未能再堅持1 年。上世紀60 年代，離家23 年的徐沅甫回來了，而母親卻已經躺在了墳墓里。徐沅甫想起小時候，母親叫他“甫兒”時，臉上洋溢著的幸福笑容；想起自己在外面瘋玩，回家后，母親打來熱水，給他洗臉，撫摸他臉頰時的情景。正所謂“兒行千里母擔憂，風露寒霜月照秋。更念他鄉游子遠，窗前夜半不能休”。母親天天倚門而立，望眼欲穿的情景在徐沅甫腦海里浮現。他在母親墳前長跪不起，眼淚噴涌而出?；丶液?，徐沅甫一直和父親住在一起，直到把父親養老送終后，他覺得自己應該成個家了。

徐沅甫62 歲那年，有一個媒人找上門來，告知鄰村有一個婦女，丈夫去世，留下3 個兒子，那婦女見徐沅甫為人實在，想和他一起過。徐沅甫也想享受家庭的溫馨，一口答應了下來。他自嘲：“姜子牙72 歲才結婚，我比他早10 年，不錯了?！彼麑γ饺苏f：“她的兒子就是我的兒子，我要幫他們成家立業?！?/p>

結婚后，徐沅甫騎三輪車早出晚歸做糧食生意。為了多賺錢，他經常很晚才回家。一天傍晚，徐沅甫在外面收了一筆錢款，放在上衣口袋里，騎著三輪車往家趕，突然發現前面出現了3 個青年人。1 個“小胡子”青年對著徐沅甫打了個“?！钡氖謩?。

徐沅甫下了車，笑著說：“我怎么感覺像遇到日本鬼子了?！?/p>

那3 個青年不懷好意地笑了笑，指著徐沅甫的上衣口袋：“把那玩意留下來?！?/p>

徐沅甫站直身子，眼中寒光一閃，冷冷一笑：“想打劫？就憑你們幾個？！”

“小胡子”火了，指著徐沅甫說：“這老頭嘴還挺硬的，看來要放血?！迸赃厓蓚€青年手里出現了水果刀。

徐沅甫一臉不屑：“3 個人對付我一個老頭，還用刀，太沒用了吧?！?/p>

“小胡子”臉上掛不住了，上前伸手就奔徐沅甫的上衣口袋。徐沅甫抬手擋開，飛起一腳，把他踢到路邊的水溝里。

兩個小青年手里拿著水果刀一左一右攻了上來。徐沅甫身子一閃，右邊的青年撲了個空，徐沅甫用右掌擊中他的肩，那青年覺得像被鐵錘敲了一下，軟軟地倒下。幾乎同時，徐沅甫左手抓住左邊青年的手腕，一用力，水果刀被他奪去。徐沅甫手一揚，水果刀筆直地扎進路邊一棵大樹上。

“這老頭會武功?！? 個小青年一溜煙跑了。

徐沅甫一戰定乾坤。以后在那一帶，再沒人敢打他的主意。徐沅甫起早貪黑，省吃儉用，幫3 個兒子成了家。

有人對徐沅甫說：“兒子不是你親生的，你待人家再好，人家心也不會向著你?！毙煦涓πα诵?，不往心里去。但兒子們從未叫過他一聲“爸爸”，讓他心中多少有點失落。兒子們成家后，一個個搬出去住，徐沅甫感到家里冷清了許多。

最小的兒子結婚后第一個春節的上午，3 個兒子一起來看徐沅甫夫婦。飯桌上，兒子媳婦們一齊舉著酒杯敬徐沅甫，一聲接一聲地喊著“爸爸”。徐沅甫愣住了，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孩子們這樣叫他，端著酒杯站在那里一時回不過神來。孩子們繼續說：“爸爸，您待我們恩重如山，以后您就是我們的親爸爸?！边@位在戰場上沒有掉過一滴淚的剛強老兵流下了眼淚，端酒杯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他一仰脖子，感到喝到嘴里的不再是火辣辣的白酒，而是瓊漿玉露，多少年的風風雨雨，坎坎坷坷，在一聲聲“爸爸”中雪融冰消。

一天，徐沅甫重感冒，渾身不舒服。老伴沖了一碗生姜紅糖水讓他趁熱喝下去，臥床休息。

徐沅甫剛躺下，床頭的電話響了。

“是徐沅甫嗎？有你一個快遞。我在銀行門口，你過來拿一下?！?/p>

“快遞？誰寄的？”徐沅甫問。

快遞員報了名字，徐沅甫一聽是大兒子的，心中一熱，想起幾天前大兒子打電話過來，在電話中聽到他咳嗽，問了癥狀，說過幾天給他寄藥。徐沅甫嘴上說：“沒事，扛扛就過去了。在外面掙錢不容易，錢別亂花?！毙睦飬s暖暖的。兒子雖不是親生的，但心里還想著他，徐沅甫心中很感動。

徐沅甫從床上起來去拿快遞。老伴說：“你歇著，讓我去?！毙煦涓φf：“不行！人家電話里是讓我去的?！?/p>

趕到銀行門口，徐沅甫拿起筆簽字，然后把包裹抱回家，小心地拆開，里面是兩瓶止咳糖漿?？吹教菨{，徐沅甫感到病好了一大半。他輕輕旋開蓋子，喝了一口，甜美的滋味灌滿心中。

糖漿喝完，病全好了，徐沅甫卻舍不得扔掉瓶子和包裝盒，把它們放在飯桌上，平時，只要看上一眼，就會感到氤氳的清香縈心。他的真誠付出，收獲了滿滿的親情。

這些年，經常有志愿者來看徐沅甫。親情和友情的溫暖，讓他感到無比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