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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邊的“英特人”

2024-01-11 03:02梁永安
新民周刊 2024年2期
關鍵詞:通海啟東張謇

通海墾牧公司舊址景區大門口的張謇像。攝影/梁永安

2023年夏天最熱的時候到啟東,這是一片從來沒有踏入的土地,東海茫茫,稻田綿綿,暖風陣陣,一片片開發區聳立著高高的塔吊。

簇新的美術館正在舉辦版畫展,啟東在上世紀50年代就誕生了中國鄉村第一家版畫社,為歷史的變遷留下了珍貴的畫面。海邊的文化旅游園區人流穿梭,又是另一番藝術風情。小城里的寂靜處,高樹掩映著抗大九分校的老房舍,一間間教室,裝載著烽火年月的重重記憶……

啟東的滄桑別有強勁的力量,它扼守長江入??诘谋卑?,喇叭形的江面最闊處寬達90公里。滔滔巨流每年帶來高達5億余噸的泥沙,在江與海的對撞中翻騰,沉積出變幻莫測的沙洲灘涂。大江萬里奔騰而來,性如烈火桀驁不馴;大海波濤壯闊,勢如命運偉力無窮!是性情戰勝命運,還是命運戰勝性情?千年萬年,啟東的日升月落,伴隨著無窮盡的大地玄黃。

這大自然的物競天擇,忽然在1901年8月打了一個頓號:中國近代企業家張謇風塵仆仆來到這里,破天荒地挖下了第一鋤,正式開辦了通海墾牧公司。這公司面積闊大,縱橫82平方公里,奮力開墾田地12萬畝,春種豆,秋種棉,硬是將原來長滿蘆葦的江海灘涂變成了農耕之地。

這絕不是一件僅僅靠毅力就能做到的事兒,張謇開創通海墾牧公司時正當48歲,逼近了人生“知天命”的時刻,他是帶著他對社會、對國家、對人生、對生存價值的全部認識來到了啟東,將生命最重要的后半段交付給了嶄新的事業,在大海與長江的壯闊天地間,挺立出一個大大的人字。他的通海墾牧公司連接著當時中國著名的大生紗廠,通海墾牧公司為張謇開辦的這個紗廠源源不斷地提供著原料,解決了后顧之憂。

這似乎是一個經濟學意義上的產業鏈,但對于張謇來說,卻是“實業救國”的扎實落點,也是他精神文化上的一次決定性轉變。

他出生于1853年,那還是中國封建社會的晚期,沒落的曲線下,仍然有成千上萬的讀書人奔忙在科舉功名的奮斗中。張謇也不例外,他沿著傳統讀書人的文化路徑,參加了五次鄉試,都失意而歸。直到1885年,他脫穎而出,獲得“順天鄉試”“第二名”,隨后又是坎坎坷坷的十年,他參加多次“會試”都無緣金榜。

1894年他苦盡甜來,在41歲的壯年,成為當年的科舉狀元。他祖上三代都沒有參加過科舉考試,這是不是一個“小鎮做題家”的奇跡性逆襲?

通海墾牧公司堤渠工程。啟東市檔案館

換一個人也許會春風得意,馬蹄子飛快地奔向功名利祿、耀祖光宗的炫目道路上。然而張謇不是,時代不同了,國家處于危機中,1894至1895年的甲午海戰,再一次證明了改革的關鍵性,富國強兵、振興實業成為舉國的共識。

1896年他奉兩江總督左宗棠之命,在南通開辦大生紗廠,打開了他與時代同命運的新篇章。他一邊忙碌于紗廠的千頭萬緒,一邊思索國家的振興之路,撰寫了《代鄂督條陳立國自強疏》,大力呼吁重商業、辦新學、建鐵路,儼然成為那個危機年月的提燈人。

他的觀念跨出了農業社會的邊界,進入工業化的新視野。這個曾經在紫禁城伏案達旦的翰林院修撰,如今創新地寫著關于發展中國工業的文章,鮮明提出要“棉鐵主義”:盡快發展以棉紡為主力的輕工業,積累資本,去建設以鋼鐵為核心的重工業,給中國工業化裝上兩個相輔相成的巨型飛輪。他來到啟東,篳路藍縷地開辟海灘,心里裝著的正是這樣一份強國夢!

這偉大的使命感,讓他多方開源,廣集民間資本,又重視援引官方資金,迅速培育了十分可觀的“大生資本集團”,通海墾牧公司之外,還開辦了幾十家新興產業公司,資金總額高達3300多萬元。

通海墾牧公司股票。啟東市檔案館

張謇的道路,是他的個人選擇,也是時代轉型的必然。從封建制度中的“狀元”到新型企業家,身份轉換中需要觀念的革命。古代“士農工商”的結構中,“工”與“商”都處于下端,甚至有“無商不奸”的惡評。

古老的農業社會向現代工商社會的轉移中,必然要解決一個核心的問題:工商業對于社會發展有什么意義?對于人生有什么價值?早在17世紀,英國思想家洛克就在他的《論商業》中指出:商業文明對人類生活的提升具有重要的改造作用。商業追求利潤,它不分種族、不分政治主張的差異、不分不同的思想意識,商業資本穿行在所有的利益空間,極大地瓦解了封建社會的割據與封閉,解放了人的創造力。

良性的商業精神不唯有牟利性,同時也是社會道德和服務精神的統一,更是民主法治與道德倫理的互融。每當社會需要大變革時,總是有從傳統軌道“跳槽”到工商業的有為者。

日本企業之父澀澤榮一是一個典型。1840年出生的他曾經在明治維新前后投身政治,但1873年之后毅然辭去主管國家預算的“大藏少輔”高位,走上了“左手論語,右手算盤”的變革之路,創辦了日本第一家股份制銀行和五百多家企業,遍及各行各業,是日本“植產興業”大潮中的領航人。

海墾牧公司舊址景區。攝影/梁永安

站在通海墾牧公司的故地,眼望一條通向遙遠的海堤巍然佇立,這是張謇當年盡心打造的防波大堤。海風勁吹,天空中飛過歡叫的海鷗。大片大片的云朵緩緩向東飄去,烈日執拗地迎風傾瀉,自然與人力在這兒獲得了平衡。

向海要地向來是人類歷史上最壯觀、最艱難的開拓。法國女作家杜拉斯1950年寫過著名小說《抵擋太平洋的堤壩》,書中的女主人公丈夫去世,她用所有的積蓄,買了海邊300公頃脆弱的稻田。為了稻田安全,她傾盡全力筑起了一道長長的堤壩。但堤壩總是被洶涌的海潮摧毀,一年又一年,這倔強的女人終于絕望了,在心力交瘁中黯然離去。

德國文學家歌德兩百多年前寫下的偉大經典之作《浮士德》,書中主人公雄心勃勃地漫游于世界,但最后轟然倒斃在風高浪急的海灘上。

張謇在47歲的壯年,也在啟東的海灘上打開了面向大海的新篇章,他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功,上世紀20年代,他創建的各個墾牧區的種棉面積占江蘇全省的50%,高達400余萬畝,約占全國棉花種植面積的14%。

這是個了不起的成就,這番偉業來之不易,其中的奧妙正在司馬遷所說的“鑿空”精神。在《史記》中,司馬遷高度贊揚張騫通西域的偉大功績,以“鑿空”二字傳神地寫出了張騫的境界。

農業社會的力量在于堅持不懈的長期主義,但長期主義中也有本質的區別,既有不斷探索的前赴后繼,也有代代循環的因循守舊。能不能敏銳地發現時代變遷中的新需求,果斷投入新的產業變革、文化出新中?這是衡量一個人能不能在歷史空白中“鑿空”的關鍵之點。

張謇的心里有一道大壩,在壩的前方,是無垠的大海,它通向世界;壩的后方,是“棉鐵主義”的熾熱激情,他是近代中國最早在大海邊實踐“實業救國”的勇士,在1901年那個國家虎狼環伺的危局中,尤其具有“先天下之憂而憂”的高越氣概。

離開啟東之后不久,我又去了廣州郊區的東塱村。這是一個頗具傳統氣息的古鎮,房舍建筑相當完整地保留了歷史舊貌。在東塱村的博物館,我驚喜地看到一副張謇寫的楹聯:“賴此善知識,卻是英特人?!边@盡管化用了蘇軾《贈月長老》中的“十年此中過,卻是英特人”,但在精神上,卻是他獨一無二的自畫像??!站在這楹聯前久久不愿離去,仿佛又看到了啟東的滔滔海浪,看到了通海墾牧公司那道通向天際的魏巍長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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