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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大河

2024-01-15 12:45張聲殳
星火·中短篇小說 2023年6期
關鍵詞:爺爺奶奶母親

張聲殳,本名張馨怡,1999年生,福建福州人,現復旦大學中文系戲劇專業在讀。

有時候,我會想起初三暑假,奶奶去世的那天早上。

太陽熱得枯倦,母親已在巷口等待。去伯父家探望,挪空的客廳,門后病人的呼吸聲,爺爺端一碗西紅柿雞蛋面片,聲音低垂可憐,好像馬上做鰥夫的人是他。的確是他。我的意思是,好像家里要緊的不是死人,而是多一位鰥夫。母親抱著深切同情,和前一天一樣說:

“爸爸,你要顧好身體。番茄蛋花好,有葷有素,你要注意營養,自己煮飯來吃啊?!?/p>

爺爺紛亂的發梢搖晃著,拍拍母親的手。我偎在冰箱邊,見他掏出手帕,摘下老花鏡,哀嘆聲隨淚水拭凈泄出。聽力漸衰的副產品是嗓音響亮,我心下懷疑,里屋是否有耳朵被喚醒。

寒暄結束,爺爺轉開門,我們的視線剛及枕墊,門便又被關上。我為今天不必入室坐守而慶幸萬分。

母親愛用一個詞形容我們:老張家的。她靠語調和嘴角給名詞賦予色彩,往后十余年中,我按圖索驥。接到奶奶過世消息的那天早上,震驚是早已備好的。父親先下樓,從柴火間推出電動車,涼鞋磨在地面上,我知道此刻最好跑上前去??缟献鶗r,我才窺探他的悲容。沒有。他面色凝滯,不帶隱忍或茫然,一點水漬已干枯,結在眼角邊。葬禮三天,父親未露出任何悲傷的跡象,后來談起奶奶,也只是臉上多幾分尷尬,停一會,再放出老張家的既定說辭:她啊,命苦,那么年輕,沒享幾天福就走了。

奶奶去世時六十七歲,退休十六年,期間每一天,都在為老張家平靜地工作。

近兩年,我試圖串聯某人的一生。八月九日,一九四八或一九四九年,卓姓,福州的閩,蘭花的蘭。登記員聽岔了,寫成明南,與衰老后矮胖沉默的樣子,倒也相稱。年份寫早還是寫晚一年,鬧不清究竟哪個?;鸹翘?,她靈魂飛回了家,帶兒媳婦于夢中找見墻上掛包里的三千塊錢。她的忌日也是八月九號。小孫女發現了這點,悄聲提出,在頭七的火盆邊,大家嘖嘖稱奇。

小學時,扎兩條麻花辮,值得她說道的事件,是午飯吃到一塊狗肉;五年級一畢業,她就進了工廠;生怕調皮的孫女讓她聽寫小學二年級生字,每當這時,高壓鍋總不能正常運轉;十六歲那年,鎮上舉行歌唱比賽,她報了名,沒等叫名字就跑走;再后來,因她的父親去了臺灣,她的出身成了問題。

母親說,別看奶奶總罵你爺爺死老頭子,那時候,他們愛得轟轟烈烈。你爺爺三代貧農,前途大好,卻死活要娶你奶奶,所以一輩子沒能升上車間組長。

我記得,接我回家的坡道上,奶奶幾次講起自己的羅曼史,竟有些輕悄的得意:以前,也有個軍官的兒子追我呢,他很高,曬得黑黑的,笑起來一口白牙,天天跑來家門口搭話。

我的奶奶,生性沉默,似乎從無自己的生活主張。想要表示對她的關心極為簡單,只需重復幾個關鍵詞,譬如,油炸食品。奶奶喜歡吃炸的東西:炸油餅,炸蘿卜糕,炸蚵嗲。奶奶對油炸食品的喜愛很廣泛。母親把前一天夜里吃剩的餃子煎熱端上桌,說一句,媽,你喜歡吃的炸的。有陣子,父親得了許多茶點店的折扣券,聚餐總點上一份榴蓮酥。次數多了,奶奶說,那地方太高檔,不習慣。

奶奶喜歡油炸,也喜歡鹵味。奶奶去世那年的六月,我去看她,雞翅的鹵香充盈整間屋子。伯母在灶前忙活,說,奶奶想吃鹵雞翅。奶奶坐在木椅上,一條腿用板凳墊高了,腳下放著痰盂。她嚼,嚼,對我笑笑,把肉全吐進痰盂。奶奶就嘗個味道,伯母解釋說。

我們也有互相逗樂的回憶。我小學六年的每天正午到晚上,奶奶會到我家打點家務,天黑時回伯父家,順便拎垃圾下樓。鐵門發出蕩悠悠的回聲,父親癱在沙發,問候斜斜飄去:媽,慢走哈?;卮鸬氖侵挥兴母V菰挘郝咦叩矫魈煸缟习?。很快我也學會了,每次在父親背后一疊聲地搶答,于是大家都笑起來,奶奶也笑,嗤的一聲。偶爾我聽這聲響近似鄙夷。

大部分時間里,奶奶只有一種笑,在別人都笑完了,就差她一人時發出,像是宴席上眾人早已開席而她才上桌。我用心窺察著。奶奶這人,不好取悅。你夸她今天的布衫漂亮,她冷笑說老依姆了還漂亮什么;給她夾一塊排骨,不久她又放回去;若你想幫她洗洗碗盤,這便惹她大怒,怎樣也和她講不通小孩為何要做家務,只好借口說,能掙零花錢。第二天,奶奶叫住我,腰包里翻出皺卷的五塊、十塊。給你,不要洗盤子了。我跳開來不肯收。她一把將錢砸到我身上,轉頭就走。

五年級那年的冬天,上桌早已天黑,燉盅的熱氣籠著奶奶的竊喜,她預告說,飯后有東西要給我看。我加速把米飯填進嘴里,但奶奶搖頭,不行,把菜吃完。晚飯終于結束,奶奶蹲在地墊邊輕輕招手,靠近點,再靠近點。我咬著筷子,幾近趴下。她將墊子一揚,一只被壓扁的蟑螂,觸須還微微顫動。我尖叫著飛了出去。

奶奶幫我對蟑螂脫敏的嘗試就此告結。不討好的事,她也不是頭一回做。我和奶奶不親,和同學聊起時,我往往這樣講:我姐姐是奶奶帶大的,我是我媽帶大的。奶奶只有每天放學來接我?;丶业穆凡婚L,夠高低兩雙短腿走上三刻鐘,奶奶的熱情留在前段。要不要吃這個?她指著葡京小站,又張望雜貨鋪,不經我同意,就要打上一杯路旁的甜豆花。我向來不貪嘴,擺手逐漸加速為不耐煩。通道口立著安德魯森面包店,邀請與婉拒皆于此處抵達極限。奶奶說,什么都不吃,你要瘦死。我說,那太好了。她又指櫥窗里華美的肉松海苔包,我扭過臉。她嗤一聲,往通道走去。

時有歇腳的白糕車推過。屜布掀開,熱氣蒸騰,糕鏟已在待令。奶奶與我對視一眼:來一塊五的。這種清甜軟糯的食物,不夾果仁,僅憑自身米香,涼掉便無滋無味。奶奶催我快吃,這點點,一口氣吃完了,回家還有排骨湯。那時,福州遍地的芒果樹還未受蟲災摧殘,青果把枝壓得極低,奶奶站在臺階上,踮腳就能夠到。摘兩個吧,我慫恿她。她拽下一串。待熟的果子,帶著清香,微澀。似乎因滿心期待而不得,我們輪番嗅個不停。

十余年里,時間周而復始,并無多少不同:除夕,元宵,清明,端午,中秋,固定的菜肴;開學,期中,期末,放假,學期結束預知下個結束也會如此。生日是一碗太平燕,兩顆魚丸,兩個鵪鶉蛋。節日是一人一碗。奶奶照例缺席所有餐桌,她從廚房出來,趕最后一盤炒白果的趟。

奶奶走后第四年,我重返老張家的年夜飯。舊屋拆遷,租房不容大圓桌,但姐姐遠嫁,伯母漸消瘦,方桌倒也正好。記憶以加減的形式呈現:減去春卷、蝦餅、南瓜酥,減去飯前窩在床上打牌吃小食的時光。兒時除夕的中午,電話便催促不止。早點進來啊,伯父說。不知為何,去老張家始終是“進來”,不是“回來”“過來”,它讓人費心,感到幾分重。午飯我只應付兩口,記著奶奶的叮囑:早點來,這次的蝦餅好吃。我們進門時,奶奶已在油鍋前站守。換上拖鞋,打過招呼,炸物分秒不差端上來,燙著手,酥脆作響。奶奶叉腰,看我們將它搶空。

這會兒,五菜一湯,伯父幫襯著一盤盤端上。姐姐呢?我問父親。他做噤聲手勢。于是換上笑臉,把菜色逐道夸過去,問食材,問做法,問市場的熱鬧。我回去躺一會兒,伯母最終說。爺爺端半碗貓飯,在客廳游蕩??纯创和戆?,伯父提議。六點十分,還有很久。

十八歲,過去的重點項目煙花,也已失去吸引力。天臺整層是爺爺的殖民地,搭爬架,纏絲瓜,其下滿當的小盆大缸,春種番茄,夏種薄荷與無花果,秋冬種花菜,此刻統統收入儲藏間,為在煙火下得保周全。這是父親一年一度最慷慨的時候,他抽出兩張粉紅鈔票給我們,姐姐和我手牽手,往三岔路口的煙火攤,挑至零錢用盡。先從柱體、錐體狀的小立式煙花放起,火花躥到半人高,配著尖細噓聲,不大惹人喜愛;接著點滿天飛的回旋炮,尖叫,躲避,不知怎么就放完了。放過的煙花殼,用掃帚聚攏起來,燃上一個小火堆。之后是沖天炮。你們誰來放?父親揮舞長筒挑釁。我主動請纓,油面紙緊攥在雙手,滑膩膩的。有個疑惑貫穿我玩沖天炮的年月:或許是我拿反了,它才遲遲不響?每次,火花都順利飛向圍欄外。

煙花燃放殆盡,火堆愈聚愈高。遠處,夜晚的重頭戲才剛啟動,禮花四面飛升凋落,耳際砰砰聲此起彼伏。禮花果然得遠著看。我掛上欄桿,男人們叉腰于火邊,姐姐、伯母和奶奶則挽著胳膊,挨在樓梯口探頭。

其實我無法記清那些熱鬧片段里,是否有奶奶參與;或許僅為主題需要,我才將她塞入背景的縫隙?我同樣記不清最后一次春節團圓的場景。二〇一四年六月,奶奶確診直腸癌,中考結束的傍晚,父親告訴了我這個消息。聽說那是死亡率只有百分之十的幸運癌癥。幾天后,奶奶進行腸管切除術,十幾天便回家了。聽說其實前一年已出現癥狀,依據電視廣告,爺爺買來便秘的藥物自作主張替奶奶治療,待去檢查,癌細胞已擴散全身。不許告訴奶奶,我聽到母親上樓前叮囑,你爺爺說了,怕她承受不了。

這些起伏—隱秘、崩潰、無法承受—似乎都與奶奶不相宜,但病情總算瞞下,奶奶隨即轉為臥床。探望中,奶奶清醒的時候不太多了。她總是在睡,配合爺爺的講解聲,肩頸背部粗重起伏著,如有巨人在其上踏步。不和奶奶對談,并不失落,只是房間里原來濃濃的藥皂和風油精氣味幾乎消失:奶奶有潔癖,平時一日三次澡,又因為經常筋骨酸痛,所以總擦風油精。

那些短暫但一粒粒經過的時間里,似乎有好多東西我尚不明其意,只感受到無法忍受的凄涼。放置奶奶靈位的小桌,上邊的電視機,再想不起它遷居何處。此刻頻道的吵鬧聲從隔壁傳來,同每一回節日午后一樣。遠處長短鞭炮噼啪作響。這是奶奶去世的前夜。屋內關燈,陽臺透著昏亮。為了討論,大人往客廳去,屋內剩下我們兩個。

我硌在床沿,這些日子,似乎頭一次專注于奶奶的病軀。明天我就會見到她干癟的皮膚與乳房,聞到她失禁后腐朽或排泄物的味道,她的四肢會漸漸僵硬,要揉開了,借殘留的神經反應才能卡進壽衣。眼下透薄的白花點睡衣近乎不蔽體,呼吸像節奏失常的顫動。我看不清奶奶苦痛的神情,實則是選擇忘掉。她突然有了大動靜,挪著,喘息著,近半分鐘,才向我轉過頭來:那張已被病痛摧殘的面孔,眼睛里奇光直射,嘴角翹起來,一個燦爛的微笑。我愣愣盯著它。

后來的故事,都與她無關。第一年清明,全家同去祭拜,爺爺絮叨著姐姐的入職,我考上好高中,還有奶奶想要的收音機,他買回來了。我心下冷笑。第二年,拆遷房歸屬的那場爭執中,母親與爺爺吵得很兇,最后不歡而散。他的拒絕落在我肩上,一下下,過分地重:依妹,不要擔心,我們都是你的家人。母親將我拽開,只讓我對著奶奶的遺像磕頭。如果你奶奶還在,她一定站你這邊。不知為何,我卻對她的不在感到慶幸。

高三寒假,陪母親回鄉,歸屬臺溪鎮的村落有一道長流穿過,屋外,水聲汩汩,晝夜不停。那是母親的母親溪。躲避責打時,她便跳進溪水順流而下。二十年,母親經過奇異的原諒重新將自己帶回家鄉,她也為我溯到了容貌的根源,我,外婆,圓眼,圓臉,鷹鼻,矮瘦的骨架,那些在長臉長身的張家認不出的遺傳。他們訕笑說,就個頭隨奶奶了。外婆勉強點點頭,避開我貼近的身體,借口忙著為我燉雞湯。湯端上來時,她又夾起雞腿,另裝小碗留待表弟。

凌晨,入睡無望,索性出屋,面對那溪水琤琮。月亮在頭頂圓著,投進水就碎了,碎片被水流擄走。我想起福州隨處可見的閩江。去奶奶家要經過晉安河,奶奶每日來回的橋坡下,十余年,河道始終青黃發臭。

在我的想象中,奶奶的家鄉是一條大河。穿過狹長的客廳,沙發角沾染陽光,廚房,地面,桌椅,置物架,鍋灶上嗞嗞作響。兩個水盆,交替在池中洗泡,奶奶的雙手不停,哼唱逐漸清晰:“風吹稻花兒香兩岸?!蔽易匀粚⒏杳涀鳌兑粭l大河》,就如我把歌中的豺狼當真,奶奶的青春時代,一切都熱盼新生。我見過奶奶某次參賽的演出。收尾,觀眾不依,讓她再唱第二節,她便笑了,羞怯地,穩穩嗓子,高聲往下唱。太可惜了,我興沖沖對她講,如果十六歲那年你上臺,一定能拿第一,進國家歌舞團。她又笑起來。

耳機中放過四版《我的祖國》,合唱,協奏。公路與爺爺的絮叨將其顛斷。爺爺將寫著樓層、塔位號的卡片檢查一遍,放回襯衣口袋。這里太遠,你自己去肯定找不到路。我不忍告訴他,我換乘過整天的高鐵巴士,尋找作家墓園,在荷蘭野狗般游蕩,任不識的語言與列車將我卷攜。我意識到,老張家以半徑千米外的區域為冒險,爺爺的六十年,父親的三十年,他們窩進單元樓和單位大樓,連點成線,成方塊,不愿突破??赐袇^邊緣寺廟中的奶奶,茲事體大。入園門前,爺爺高舉右臂擺剪刀勢,我蹲身拍照。

日頭漸正,在橋沿留一線陰影,爺爺安靜、緩慢地遠離我,將自己塞進蔭涼中前行。

我終于跪于佛龕前。圓壇,燉罐大,奶奶的小照躲在臟玻璃里邊,爺爺的臉則映在玻璃上。他敲敲柜子,叫她的名字,我和依妹來看你了,過幾年,我的骨灰也放這兒。他指指雙人塔位空出的一半,當時買得好,兩個人才三千八,現在,都漲到十萬了。母親再度出聲:奶奶最后那段時間,只讓老張擦身體,排泄物都是老張收拾。我聽見,并聽見回應的一道輕笑。爺爺奶奶擁有相守至終的愛情,這感情達到尊嚴以外的依賴與信任,它可以發生,它很可能發生了。但我無法辨明,母親說的是事實,還是她個人的希望。

我屏息,欲將心思凝于陰陽寄托,塔位溢價的高低卻穿耳而過。念完,爺爺垂手直立,我閉眼十幾秒,起身。我們同去拜了底樓的無名觀音。出門時,我截下管理員,低聲問燒香火的去處。管理員告訴我已關閉。我再三保證只燒一張,是信。我揚揚手上的東西,薄薄的。那是前晚,我一氣用斗大的字寫下的。五年級,我的小說頭次發表,八百字,密密的半頁遞至她眼前,我想起那時教她寫字,一個“喝”字,“匈”要跑去西域。我是多么聒噪的小孩。那封信里我什么也沒有寫,我也什么都沒說。我想過告訴她戰勝蟑螂的秘方:我的愛人害怕它,我便不怕了。我想我與母親的差別是她總有話可說,而我沒有。

當然,有百千件事情可翻出來講,只是此刻,面對眼前的他們,我選擇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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