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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文性視閾下《搜神記》的文本特征*

2024-01-15 02:48范予柔
菏澤學院學報 2023年6期
關鍵詞:搜神記搜神文本

范予柔, 劉 林

(山東大學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搜神記》是晉代干寶在搜集前人著述、收集當時傳說故事的基礎上集撰而成,其中有口頭傳說,也有書面文本,反映出晉代及對其前代敘事風格、文學觀念的繼承與發展[1]①。相似主題的故事在《搜神記》中常常反復出現,《搜神記》各卷也多依據主題的不同來進行劃分,例如長生不老、人神相戀、報恩復仇、神靈感應等故事模式都在《搜神記》中多有表現?!盎ノ男浴?intertexuality)也被譯作“文本間性”,作為文論術語通常被用來指示兩個或兩個以上文本間發生的互文關系。具體包括兩種指向:一是兩個具體或特殊文本之間的關系(一般稱為transsexuality);二是某一文本通過記憶、重復、修正,向其他文本產生的擴散性影響(一般稱作intertexuality)[2]?;ノ男耘u研究側重以符號系統的共時結構取代文學史的進化模式,從而把文學文本投入到與各類文本自由對話的批評語境中?;ノ男愿拍畈粌H指可以進行求證的某一具體文本與其余文本的關系,而且包含了與賦予其意義的各種知識、代碼和表意實踐的整體性關系[3]。將各主題中所包含的故事進行對比,可以看出《搜神記》文本內部所反映的互文性特點:文本之間呈現出互補、互反、互鑒等特征。部分文本通過內容的對照補充,實現相互印證、互補;一些文本則反映了截然相反的價值觀念,形成主題上的矛盾沖突;也有文本的人物構形、情節元素、敘事核心等內部特征形成互鑒。這些文本之間形成自由對話的狀態,構成文本張力,使《搜神記》中各則文本在保持自身獨立性的基礎上形成統一的整體。

一、《搜神記》中的文本互補

《搜神記》中的部分文本呈現出對照互補的特點。民間盛傳著一些能人異士、術士神仙,關于他們的故事不止一則?!端焉裼洝吩谑占瘹v代民間傳說時將有代表性的文本整理輯錄,文本之間相互對照、互相補充。

《搜神記》卷三至卷五集中記載了預知吉兇、消災祛魅的方術之士與傳說中的各路神仙。其中關于管輅、郭璞、華佗、蔣侯等人的故事各有數則。以卷五中所記有關蔣侯的五則故事為例,可以看出《搜神記》文本之間的互補性特征。這五篇文本分別敘述蔣子文成神經過、蔣侯召主簿、蔣侯嫁女、蔣侯與女子相戀以及蔣侯助人殺虎,五則故事相結合可見蔣侯神形象的立體豐滿與發展變化。

《蔣山蔣侯廟》一則記載了蔣子文死后成神,遂以降災威脅的方式逼迫吳國百姓建神祠供奉他;后一則記載蔣侯預召劉赤父為主簿,不顧其一再求情強行索人性命;《蔣山廟戲婚》一則講述蔣侯將三位在廟中對神像開玩笑的醉人招為女婿,任三人祭拜謝罪也沒有饒恕他們的性命。這三則故事共同塑造了一個強勢霸道的蔣山神形象,但三則故事之間的對比也體現了蔣侯從依靠自身神力強求他人供奉到嚴厲懲罰不敬神之人的形象立體化過程。到了《蔣侯與吳望子》一則,蔣侯的形象更接近于常人,蔣侯以其神力討所中意女子的歡心,吳望子“心有所欲,輒空中下之”。而在故事的結尾,對吳望子的“生外意”,蔣侯也并未降災報復任何人,而只是“便絕往來”[4]。此則故事展現了蔣侯瀟灑的性格,與前三則故事的側重點全然不同?!妒Y侯助殺虎》一則是寫蔣侯為供奉自己的人化解災禍,助其殺虎救妻。而在事成之后,蔣侯也不忘命人托夢告知此人,以獲得祭祀。將這五則關于蔣侯的記述結合起來,讀者能夠了解一個更加全面、立體的蔣山侯形象:蔣侯既有霸道、氣量窄的一面,也不失瀟灑的性格,不吝為奉事自己的人提供幫助、實現愿望。

以塑造蔣侯形象的五則故事為例,可以看出《搜神記》中故事的互補特性?!端焉裼洝分械臄祫t故事聯系起來,構成了對人物性格、社會歷史環境甚至當時的文化心理更完整、全面的理解??此屏闵⒌奈谋疽蚯楣潈热萆系幕パa產生聯系,體現出《搜神記》的整體性特征。

二、《搜神記》中的文本互反

盡管《搜神記》中一些文本之間形成互補,但不能否認,其中亦有很多故事所體現的價值觀念有相互矛盾的成分,文本主題之間呈現出互反特征。其中,矛盾沖突最激烈之處便是人對神怪的態度。

《搜神記》多記載與諸神有關的靈異故事,其中有很多故事規勸或告誡人們要敬畏神明。例如卷四中的《張璞投女》的前半段故事講述了張璞的子女因婢女在神祠中戲言而不得不信守承諾與鬼神成婚;后半段雖寫張璞因仁義感動神明使家人免受災禍,但暗中依然在凸顯神明的威力:廬君從來便“知鬼神非匹”[5],但依舊在婢女出言不敬后決定為一行人降下懲罰,給予教訓。對人們的出言不遜予以懲罰或對人們的仁義誠信予以獎勵,決定權都在神明手中。這一則故事的訓誡意味較強,告誡人們要時刻對神明抱有敬畏之心。

而在《戴文謀疑神》一則故事中則提出了一個尖銳的問題——人該如何辨別神是否可信。在故事的開篇,神初降到戴文謀的家中求取供奉時,戴文謀并非全然相信。文中寫道“文聞甚驚。(神)又曰:‘君疑我也?’文乃跪曰”[6],可見戴文謀并非誠心誠意侍奉這位不速之客,而是基于畏懼為神提供祠饗。后戴文謀在室內與夫人悄悄議論此事,二人都懷疑所謂的神是妖魅假扮來哄騙供奉的。神無所不通,自然知曉此事,于是憤然離去,沒有讓戴文謀受益。從故事的結局來看,戴文謀若是不存二心、潛心供奉,便可得到神的庇佑和恩惠,但事實上,戴文謀的懷疑也是合情合理的。人沒有能力分辨神的降臨與妖魅的哄騙,卻被要求無條件敬畏神明,這之間存在的矛盾貫穿了《搜神記》的多篇故事,造成了許多或諷刺或悲哀的故事:或是人冒犯神明受到懲罰,或是人輕信鬼魅招來禍患。

《搜神記》中也多有諷刺人們對鬼神迷信的文章,其中較有代表性的是卷五末篇《張助種李》一則:

南頓張助于田中種禾,見李核,欲持去,顧見空桑,中有土,因植種,以余漿溉灌。后人見桑中反復生李,轉相告語。有病目痛者,息陰下,言:“李君令我目愈,謝以一豚?!蹦客葱〖?亦行自愈。眾犬吠聲,盲者得視,遠近翕赫。其下車騎常數千百,酒肉滂沱。間一歲余,張助遠出來還,見之,驚云:“此有何神,乃我所種耳?!币蚓晚街?。[7]

這是一則中心明確的故事,旨在對鬼神之事祛魅。李樹本是張助無意中種下的,卻被人當成了靈樹許愿供奉,香火愈盛。這無疑是對迷信盲從的諷刺。與之相似,卷十一的《古冶子殺黿》一則本意是贊揚古冶子的勇武,卻有一個頗為戲謔的結尾:“(古冶子)左手持黿頭,右手拔左驂,燕躍鵠踴而出,仰天大呼,水為逆流三百步。觀者皆以為河伯也?!盵8]由此可見,人們對鬼神之事的認識是模糊的,辨別能力也是有限的,敬神與愚昧之間并無清晰的分界。

《搜神記》中勸誡人們誠心信神的文章與告誡人們避免盲從的故事都不在少數,文本之間由此形成互反。但同時,這種矛盾對立在另一種層面上也是一種對立互補,互反的主題向讀者展示了晉代及之前文化心理的多面性。由此可見,《搜神記》中的故事構成了范圍不等的文本群,文本群內部的文本間以及各文本群之間都存在張力。這些文本之間形成互文性特征,它們之間的聯系與張力使《搜神記》成為對立統一的整體。

三、《搜神記》中的文本互鑒

《搜神記》一書由眾多短篇敘事文本輯合而成,這些故事涵蓋了社會歷史文化中的眾多主題,文本之間多呈現出重復特征與修正趨勢。上文對《搜神記》故事內容、表現主題之間體現的互文性特征進行了分析,然而,亦不能忽略《搜神記》敘事文本內部的互文性特征?!端焉裼洝分械奈谋緮盗慷?篇幅差異較大,故事中所包含的的情節元素與描寫詳略必會有所差別。當這些文本互為參照形成對照關系時,主題、情節相似的故事間構成一種對話關系,形成互鑒。

在人物的描寫塑造方面,《搜神記》中的一些故事采用評述性語言將人物形象定型,而另一些故事中則用不同事件、細節描寫等方式刻畫人物形象的多面,人物構型的單一與豐滿有所差別;在情節的安排方面,《搜神記》中的部分故事僅敘述單一情節元素,而另一些故事情節單元有所增加,故事情節曲折多變,情節安排的簡略與復雜存在差異;在故事的表意核心方面,重記事與重寫情的文本交替出現,使《搜神記》體現出我國古代小說故事中心由記事到寫情的發展歷程。

(一)人物構形的互鑒

《搜神記》中多有記載神仙術士的神通變化、巫人降鬼的奇異事跡以及方術之士的卜筮吉等的類型故事,這些故事的共同特征便是都在講“人”。卷一、卷二、卷三集收錄了注重人物構型的故事,從此類諸篇故事的對比中,能夠看出《搜神記》的人物構形或平面、單一,或立體、豐滿。

《搜神記》中的一些故事遵循著一人一事以定性的簡略情節模式,選取人物的一個典型事件,采用外聚焦視角寥寥數語勾勒出單一人物的靜態形象,例如《神農鞭百草》《雨師赤松子》《寧封子自焚》《彭祖仙室》《葛由乘木羊》等篇;另外一些故事雖也是以單一情節刻畫單個人物形象,但人物描寫方法更為豐富,增加了語言、神態等細節描寫,塑造的人物也更為豐滿,這部分作品如《崔文子學仙》《淮南八老公》《葛玄使法術》《吳猛止風》等篇;還有一些作品除敘述篇幅較其他故事更長外,所記人物的言行也變得更加復雜,對人物的描寫不再是單一的、孤立的,而是多引入次要人物作為主要人物的襯托,將人物置于社會環境中去展現,這類作品有《劉根召鬼》《薊子訓長壽》《弦超與神女》《壽光侯劾鬼》《徐登與趙昞》《夏侯弘見鬼》《管輅教顏超增壽》《隗炤書板》等篇(見表1)。

表1 《搜神記》卷一、卷二、卷三寫人故事中的人物構形情況

續表

《搜神記》中人物構形的單一與豐滿之別可以從同主題的不同敘事類型文本中看出。如《彭祖仙室》與《薊子訓長壽》兩篇都重在表現長壽主題,《彭祖仙室》一文記述了彭祖壽命長這一客觀事實,而《薊子訓長壽》則從薊子訓言行以及旁人評價等多角度塑造了薊子訓這一豪爽灑脫的長壽神仙形象。

彭祖者,殷時大夫也。姓錢,名鏗,帝顓頊之孫,陸終氏之中子。歷夏而至商末,號七百歲。常食桂芝。歷陽有彭祖仙室,前世云:禱請風雨,莫不輒應。常有兩虎在祠左右。今日祠之訖,地則有兩虎跡。[9]

《彭祖仙室》從外聚焦視角對客觀事實進行陳述,敘述者只講述彭祖的身份來歷、其生活的客觀環境、所活年歲以及后世對其評價,而略去了人物思維、動機、情感等內部因素的表現[10],塑造了單一人物的靜態形象?!端E子訓長壽》一則與其形成了對比:

薊子訓,不知所從來。東漢時,到洛陽,見公卿數十處,皆持斗酒片脯候之,曰:“遠來無所有,示致微意?!弊蠑蛋偃?飲啖終日不盡。去后,皆見白云起,從旦至暮。

時有百歲公說:“小兒時,見訓賣藥會稽市,顏色如此?!庇柌粯纷÷?遂遁去。正始中,有人于長安東霸城,見與一老公共摩娑銅人,相謂曰:“適見鑄此,已近五百歲矣?!币娬吆糁?“薊先生小住?!辈⑿袘?。視若遲徐,而走馬不及。[11]

《薊子訓長壽》運用了視角的轉換,選取非聚焦視角,在介紹薊子訓其人背景經歷的同時記錄其語言、行動,并對人物心理、思想感受有細致描寫;此外,這一則故事引入了“百歲公”這一次要人物對薊子訓形象進行側面烘托。此則故事不再以介紹說明的方式直言人物長壽,而是將故事娓娓道來,使讀者在閱讀中獲得真實感進而對薊子訓長壽一事產生認同,文本的可讀性、說服力更強,體現了小說敘事方法的進步。

綜合以上對《搜神記》中寫人故事的分類以及對比可以看出,《搜神記》中不同故事間的人物塑造手法差異較大,通過情節設置與敘事方法的選擇形成了不同的人物構形模式,體現了文本在人物構形方面單一與豐滿的內在差別。表現相似主題文本中的不同形象、在不同的文本語境中的相似形象,這些人物之間形成對話關系,體現出《搜神記》文本中人物構形的互鑒特征,共同組成了《搜神記》人物構形的整體風貌。

(二)情節元素的互鑒

寫人離不開記事,《搜神記》在塑造眾多形象的同時凸顯出敘事性特征。情節作為敘事性文本的基本元素,在《搜神記》中占有不可忽視的地位。通過對《搜神記》中故事情節結構的分析,可以看出其間的情節安排或簡略或復雜,形成對比互鑒。這種情節安排的對比多可從一卷之內故事的編排順序看出:同一主題下的故事,情節單一者在前,情節多元者靠后。前文所述對人物構形的單一與豐滿亦有許多由情節安排體現出。

單卷內按照情節元素遞增的順序編排各則文本。本卷的前五則故事情節模式相同,都是講受人恩惠的動物顯出靈性,報答恩人的故事?!恫↓埱筢t》記龍向為自己醫瘡的人降雨鑿井報恩;《蘇易助虎產》寫蘇易助難產的母虎生產,母虎再三送野味給蘇易表示感謝;《黃雀報恩》記化為黃雀卻不幸被傷的天上使童在傷愈后送白玉環給救治他的恩人,保佑其子孫后代;《隋侯珠》寫隋侯在途中救治了一條病蛇,后蛇銜明珠送來報答;《龜報孔愉》記孔愉將售賣的烏龜買下放生,受到烏龜冥冥之中的佑護,加官晉爵。前所記五則故事均為單一情節,而到了《蟻王報恩》《義犬救主》兩則,故事情節出現了曲折變化,從此前的“人向動物施恩——動物向人報恩”的情節模式發展為“人向動物施恩——人遇到危難——動物報恩化解危難”的三重情節模式?!断N姑神》則在此基礎上將情節的復雜程度進一步增加。此則故事講述了誤判入獄之人通過喂養螻姑向有靈性的動物求救,螻姑果然在受到施飯之恩后救其出獄,于是此人世代祭祀螻姑以示報答。至此,情節模式發展為“人遇到危難——人向動物施恩——動物報恩化解危難——人向動物表達謝意”的四重結構?!对衬赴ё印贰度A亭大蛇》兩則亦屬于簡單情節模式,但是講被人類所害的生靈向仇人索命,即復仇的故事,情節模式為“人殘害動物——動物向人報仇”。

卷末《邛都老姥》一則故事將報恩與復仇的故事主題相結合,較此卷其他故事都更為復雜,因而第二十卷選擇將此故事置于卷尾應非偶然。故事中蛇感念老姥的施飯之恩,也正因此在老姥被縣令所殺后遷怒全城進行報復。從蛇與老姥之間的關系來看,這是一則動物向人報恩的故事;而從邛都縣中人的視角來看,這是一則人受到動物報復詛咒的故事。靈蛇因對老姥之恩情而對縣人產生愁恨,整個故事及其所蘊含的情感較此前幾則更為豐富,故事體現出了“情”的兩面性,即“情”中愛與恨的雙重指向。

從《搜神記》各卷內的故事編排可以看出其情節安排的簡略與復雜之別。一定程度上,故事情節由簡略到復雜是小說發展的趨勢,《搜神記》中的故事特點反映了古代小說在敘事方面的逐漸成熟。相似主題、情節的故事因情節繁簡的差異形成互鑒,在突出彼此差異的同時形成主題的互補,使《搜神記》中的各卷形成有機整體。

(三)敘事核心的互鑒

輯錄而成的《搜神記》囊括了晉代及其前的神異故事、神話傳說,其中,核心為記事與核心為寫情的故事都有所體現。記事類文本以記述或評述等非敘事性話語為主;寫情類文本多有明顯的情感詞出現,輔以對人物心理或情感變化的描寫。在小說由重記事到重寫情的發展歷程中,《搜神記》處于過渡階段,其中的大部分故事以記事為核心,少數故事已經展現出精湛的寫情技巧?!端焉裼洝分形谋竞诵挠浭屡c寫情的區分是一個相對概念,文本在不同參照系下呈現出不同的特征,文本間的互鑒使各自表意核心得到確定。記事與寫情都是小說的重要內核,不同核心文本共同構成了《搜神記》豐富的思想內涵。從這兩類故事間的比較當中也可以看出我國古代小說故事中心由記事到寫情的發展歷程,其中較為典型的是人神相戀故事中愛情元素的逐步顯現與孝道感應故事中親情描寫的逐步深化。

1.人神相戀中的情、事互鑒。人神相戀是中國古代文學中的常見母題,《搜神記》也對人神婚配、人神交往多有描寫,從其中人神相戀故事的對比中可以看出中國古代文學對“情”的逐步重視?!端焉裼洝肪硪恢杏涊d了三則人神相戀的故事,分別為《董永與織女》《杜蘭香與張傳》《弦超與神女》。在這三則故事中,神的形象由冷若冰霜變為有情有義,由高高在上變為與人平等,人與神的關系發生了變化。

《董永與織女》一則中,敘述者對人物心理活動的窺探限于織女出場前,即“主人知其賢”與“(董永)欲還主人”兩處。在織女出場之后,敘事視角轉為了外聚焦型,讀者只能看到人物的語言、行為,再無法得知人物所思所想,這就增加了織女身份的神秘感,使故事結尾揭開織女身份時更具沖擊力。關于神女織女與凡人董永相處的描寫有兩處:

(董永)道逢一婦人,曰:“愿為子妻?!彼炫c之俱。

女出門,謂永曰:“我,天之織女也。緣君至孝,天帝令我助君償債耳?!闭Z畢,凌空而去,不知所在。[12]

這場人神之間的婚姻完全由神女織女主導,凡人董永沒有話語權。在這一則故事中,神作為人的拯救者出現,施恩于人,而后飄然離去,無影無蹤。這一則故事重在記事明理,以織女下凡助董永還債來稱頌董永的孝心與誠信。在這里,人與神的婚姻并不表現任何“情”的成分,而是為了表現神對品行端正之人的獎賞。到了《杜蘭香與張傳》一則,神女杜蘭香依舊是愛情的主導者,但杜蘭香與張傳的緣分不再基于神的拯救與人的被拯救,而是出于神女母親的命令,這一緣起消解了神與人地位的差距。

《弦超與神女》與前兩則不同,全篇采用了非聚焦型視角,其敘事的復雜程度與意蘊的深度遠高于前兩則故事。在這一則故事中,神女與弦超之間已處于平等的地位,這可從其相戀緣由看出:“魏濟北郡從事掾弦超,字義起。以嘉平中夜獨宿,夢有神女來從之。自稱天上玉女,東郡人,姓成公,字知瓊,早失父母,天帝哀其孤苦,遣令下嫁從夫?!敝傄蚬驴啾慌汕蚕路布抻谙页?二人組建家庭相互陪伴。初時知瓊有言:“然我神人,不為君生子,亦無妒忌之性,不害君婚姻之義?!彼坪跤质且粺o情神女的形象。但不同于前面兩則故事,神女的形象隨著故事的推進發生了變化。七八年后,弦超泄露了與神女交往之事,知瓊因而不得不離去。值此之際,神女又有一番言辭:“積年交結,恩義不輕,一旦分別,豈不愴恨?”話語中直接道出日久生情的事實。二人辭別之際“把臂告辭,涕泣流離”,弦超“憂感積日,殆至委頓”,也道出了神人之間真實可感的戀情。此時,在情感上,人與神的分別已然模糊,神不再是冷酷高傲的形象,而是有情有義。這一點在故事的結尾更明顯。五年后弦超再次與知瓊相遇,“披帷相見,悲喜交切”[13]而后恢復了交往,證明人神之間存在著割舍不斷的戀情。

上述三則故事都講神女與凡人之間的婚姻愛情故事,但敘事文本中的情感意蘊遞增,敘事中心由人神婚姻之“事”逐漸轉移到人神相戀之“情”,凸顯了人神相戀故事模式中的“情”“事”互鑒。

2.孝道感應中的情、事互鑒?!端焉裼洝分卸嘤杏涊d人倫規范的故事,集中收錄在二十卷本《搜神記》的卷十一中。其中,以表現孝行的文章最多,占卷十一27則故事中的12則②。這類以孝為本體現人倫規范的故事也互相形成對照,體現了故事核心由記事到寫情的發展特征。

一些表現孝主題的故事采用非聚焦視角對主人公的孝行做客觀評述,這類故事如《曾子之孝》《周暢立義?!?它們故事簡短,內容相近——寫母親思子嚙指,在外遠游的兒子就會有所感應的現象。故事直接說明母子連心,意在借超自然之事的描寫表現母子情深。

還有一些故事除選用外聚焦視角增加了細節描寫外,情節性與故事性亦有所增強。隨后的《王祥孝母》《郭巨埋兒》等則相比此前所記載的故事增加了對事件的敘述,流傳至今的臥冰求鯉、埋兒孝母也都由此而來。

在另一類故事中,人之情感的中心地位有所凸顯,這類故事如《蠐螬炙》《王裒守墓》等?!断擉┲恕芬晃闹小澳讣布染?至于婢使數見捶撻”“彥見之,抱母慟哭”[14]幾處描寫注重從人之情感的角度對事件原因作出解釋,“忿恨”“慟哭”等詞語的使用也突出文學對情感的尊重與表現?!锻踬鍪啬埂芬粍t雖短小,卻凝練了孝道之“情”:

王裒,字偉元,城陽營陵人也。父儀,為文帝所殺。裒廬于墓側,旦夕常至墓所拜跪,攀柏悲號,涕泣著樹,樹為之枯。母性畏雷,母沒,每雷,輒到墓曰:“裒在此?!盵15]

這一則故事集合了中國古代小說中對“情”描寫的多種表現方式,對人物的動作、語言刻畫雖簡潔,但很傳神?!?王裒)攀柏悲號,涕泣著樹,樹為之枯”化用了古代萬物有靈的觀念,人“情”之深切滲透到自然界,與自然生靈產生共鳴。王裒對母親之孝完全不同于《王祥孝母》《郭巨埋兒》中令人驚愕的孝行,一句“裒在此”更為感人至深。

由上述故事中可以看出《搜神記》文本中孝道感應之“情”逐漸顯現的過程——從重道德評價到以情襯孝心,這也體現了故事核心由記事到寫情的發展特征。將情節內容相似的文本比較閱讀,更能凸顯其中敘事核心互鑒特征。

總之,互文性使看似各自獨立的文本共同構成了《搜神記》這一有機整體。這些文本之間有著內部的差別與聯系,形成互文關系,在豐富文本群多樣性的同時體現了中國古代小說發展變化的趨勢。在互文性視閾下,《搜神記》中的文本之間呈現出互補、互反、互鑒的特征。以民間傳說、神話故事為代表的一些文本通過內容的對照補充呈現出互補特征;另有部分文本經由主題的矛盾沖突表現出相異的思想價值觀念,體現出互反特性;亦有文本在互鑒中凸顯人物構形、情節元素、敘事核心等方面的文本對照特征?;诖?《搜神記》中的文本間構成張力,體現互文特征,形成整體系統。

由此可見,《搜神記》中的文本并非單一的、孤立的。從互文性的角度對其中的文本做整體關照,可以看出《搜神記》一書的整體性與其中折射出的中國古代小說發展特征。

注釋:

①《晉書》卷八二《干寶傳》記載干寶因生活中神異之事,“以此遂撰集古今神只靈異人物變化,名為《搜神記》,凡三十卷”;干寶在《搜神記序》中也提及此書“考先志于載籍,收遺逸于當時”。

②依據晉代干寶《搜神記》,馬銀琴、周光榮譯注,中華書局201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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