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尚任《桃花扇》人物、本事四考

劉洪強 顏 健

(1.山東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2.《濟寧學院學報》編輯部,山東 曲阜 273155)

孔尚任(1648-1718),字聘之,號東塘,山東曲阜人,清代著名文學家,尤以創作《桃花扇》而蜚聲文壇。在前賢今人的推動下,孔尚任研究有了很大的發展,但還有許多問題值得商榷,尤其是與孔尚任有關的秦孟岷、秦光儀、秦生鏡幾人,資料極少。但是,借助《秦氏家譜》提供的新材料,這些問題都能得到較好的解決。下面就孔尚任“舅翁”秦孟岷、“余舅秦生鏡”、秦光儀與秦光彝之關系、《續金瓶梅》對《桃花扇》的影響等四個問題展開探討。

一、“舅翁”秦孟岷考

秦孟岷是孔尚任集子中出現較多的一個人物,在詩歌中出現了五次:《除夜大雪,黃仙裳、交三父子攜辛盤過署館,適李厚余緘詩索和,即席同秦孟岷、徐丙文步韻卻寄》[1]736《春正二日,李厚余、吳蕺山、黃仙裳、交三、秦孟岷、徐丙文偶集寓園得晴字》[1]739《宗定九自廣陵來訪,同黃仙裳、交三、秦孟岷即席分賦》[1]740《元夕前二日,黃仙裳、交三、宗定九、閔義行、王漢卓、秦孟岷集予署園,即席分賦》[1]742《元夕前一日,宗定九、黃仙裳、交三、閔義行、王漢卓、秦孟岷、柳長在集予署中,踏月觀劇,即席口號》[1]743五首?？咨腥芜€有兩封寫給他的信,均題作《答秦孟岷》。這樣算來,“秦孟岷”共出現七次。此外,“舅翁秦光儀”是向孔尚任詳細講述弘光遺事的人,對《桃花扇》的創作有重大影響。由此可見,秦孟岷、秦光儀兩人為孔尚任研究中比較重要的人物。遺憾的是,由于材料闕如,秦孟岷、秦光儀與孔尚任的關系問題沒有得到較好的解決。

據袁世碩先生的意見,秦光儀為孔尚任的岳父,秦孟岷為秦光儀之子,孔的內兄[2]220。徐振貴先生釋為:“秦孟岷,孔尚任的內兄,泗水人。其時隨孔尚任亦在河署公干?！盵1]737筆者有兩篇文章都論證了孔尚任筆下“舅翁”是“內兄弟”之意,而秦孟岷是孔尚任的內兄。王亞楠先生則認為“秦孟岷也非孔尚任的內兄”[3]288。那么秦孟岷與孔尚任究竟是什么關系呢?筆者近來得到一些材料,可以補秦孟岷信息之不足,也可進一步明確孔尚任研究中部分較為含混的問題。

2023年2月,承蒙張現濤先生提供寶貴的《東魯秦氏秦河宗第七次續修家譜》資料,我們又找到了《秦氏家譜》,解決了部分關于秦孟岷的問題。據《秦氏家譜》可知,秦氏起名很有規律,同輩之人或名字中有相同的字,或有相同的偏旁,或同時具備這兩個特征,這給我們的研究帶來了方便。如“東”字輩下面為“中”字輩;“中”字輩下面為“生”字輩,且其名字中的最后一字都為金字旁,如生針、生鏡、生鈿;“生”字輩下面無輩分字,姓名縮短為兩字,第二個字均是三點水旁,如秦生鏡的三子為秦濟、秦渥、秦浴。

據“五世譜系之圖”顯示,秦家始姐為秦自然,自然有四子,長子雄,雄有五子,以東為輩分,分別為東鎮、東安、東魯、東溟、東周。東安有四子,以中為輩分,分別為執中、和中、隆中、閎中。閎中有兩子,以生為輩分,分別為生銓、生鑫?！肚厥霞易V》載:

生銓字君衡,恩貢,候選縣丞,風裁端凝,德性溫厚。為諸生時,縣尹賜匾以褒之,曰“士行端方”,蓋重其品也。膺恩選,后栽花竹,延賓友,門多長者車馬。晚居面坊,與潘公君用往來贈答,相得甚歡……二子江、淮。

次子淮字仲桐,歲貢,候選訓導……三子嘉楩、嘉椿、嘉棣。[4]卷二,5

從上面可知,秦江字孟岷,弟弟秦淮,父親生銓,是今鄒城市太平鎮秦河村人。

“提學施公”應該為山東學政施閏章,秦孟岷受知于施,曾經兩次做縣令。湯潛庵為湯斌(1627-1687),字孔伯,號潛庵,河南睢縣人,順治九年(1652)進士,曾任江蘇巡撫,明清時的巡撫又稱撫軍,與《家譜》中“撫軍湯潛庵”相合。

孔尚任有《答秦孟岷》一札:

下河一案,千變萬化,雖智者不能測其端倪。弟浮沉于中,莫知抵止,蓋宦海中幻海也。前與舅翁同事河干,受教良多,今踽踽獨行,進退維谷。接手教,知舅翁有復棠之意,弟心切颙望。但時事日非,大異前局,先用何以收趨事之員,四分何以招子來之眾?舊新兩相觀望,交盤尚費躊躕。弟之行止且未卜,又何能為舅翁借一籌也。邇日讀史蕭寺,倍極郁陶;方寸有幾,既為今人擔憂,又為古人擔憂乎?[1]1222

據此,袁世碩先生在《孔尚任年譜》中推斷:“舅翁就是秦光儀;受信人秦孟岷,無疑就是孔尚任的內兄?？咨腥畏蠲鼇砘磽P佐治下河,新設的下河局用人,也就把岳丈秦光儀、內兄秦孟岷從曲阜叫來,充作辦事的小吏?！盵2]220袁先生認為秦江(孟岷)為尚任內兄,現在看來正確。因秦濟、秦渥為孔尚任的內弟,而江、濟、渥為同輩兄弟,可知孟岷為尚任內兄。再來看《答秦孟岷》,其中“舅翁”與“弟”這兩個稱呼是相對應的,前者稱呼秦孟岷,后者是作者自稱。筆者曾經證明過舅翁為內兄[5]197,當時只是采用了《桃花扇》的例子,現在再結合《秦氏家譜》和《答秦孟岷》,可知在孔尚任的筆下“舅翁”為內兄已經確定無疑。

而袁世碩先生稱“岳丈秦光儀”是沒有依據的。秦光儀在孔尚任的集子中只出現一次,如何推知“前與舅翁同事河干,受教良多”是指秦光儀呢?筆者認為理由不足,如果指秦孟岷,就合情合理了。而“舅翁秦光儀”也只是尚任之內兄,孟岷、光儀并非父子關系,而是堂兄弟關系,光儀年齡應該較大。

此外,秦孟岷還有四首詩歌流傳下來,其中有兩首和友人韻詩,為方便讀者理解,把秦孟岷友人的詩一并抄出。清代《百城煙水》卷一“蘇州”有徐崧《過大云庵喜遇秦孟岷父母》:

竹樹何年盡?凄然瓦礫余。港淤橋已斷,泉冽井方疏。解組堪移榻,良辰且著書。不期相邂逅,沽酒復烹魚。[6]13

秦江《徐臞庵過訪藥師堂次韻》:

古寺春蔬滿,滄池塔影余。坼橋憑霧引,淤港待人疏。暫借僧房寓,聊捫斷碣書。良辰到孺子,解杖得雙魚。[6]13

按,徐崧,字松之,號臞庵居士,江蘇吳江人,能詩好游,與張大純輯《百城煙水》。徐崧與孔尚任為好友,孔尚任有《徐松之自淮上求同寓蕭寺》[1]912《送徐松之歸游武林》[1]922兩詩,還有《徐松之秋吟跋》[1]1159《答徐松之》[1]1230兩文。

卷一張夏《中丞湯公孝經講會告成賦贈時方應召入都》:

求忠于孝得名臣,況蒞行臺正放春。蔡氏八分先立學,蘇威一卷足安民。地呈芝醴祥何覬,天應星云義欲陳。莫道吳風難變易,圜橋已有數千人。[6]22

彭定求《前題和韻》:

作楫和羹本帝臣,祥云瑞日遍陽春。默移流俗登三古,招揭綱常翼萬民。孝友正宜從吉甫,保厘不復借君陳。那堪聽講鳣堂日,忍見攀輿痛哭人?[6]22

秦江所作詩為:

從來圣主有賢臣,暖律吹回遍國春。既已清廉持一已,欲將仁孝感斯民。建坊表母中心盡,會講開宗大義陳。不獨躬逢如吾輩,兒童聽此識為人。[6]22

秦詩沒有題目,但是和張夏之詩韻。張夏,字秋紹,號菰川,江蘇無錫人,曾主講東林書院。彭定求(1645-1719),字勤止,號訪濂,今江蘇蘇州人,康熙十五年(1676年)狀元,授翰林院修撰。

卷二“吳縣”徐崧《同圣軛禪師過清隱庵》:

閑行時遇碧山僧,二月春風暖便蒸。橋下落花階畔草,一湖斜照望松陵。

《重過清隱贈一音超公》:

開山猶記宋端平,拓地嘉君拮據成。坐久偶將里齒問,誰知同邑又同庚。

秦江《寄題清隱庵》:

野田細路接橫塘,幾許行人憇檻廊。頗似文殊來化現,門前春暖菜花黃。[6]157

卷三“長洲”秦江《贈王惟敬煉師》:

斷隴平田樹一叢,誰知依倚有神宮?已飛北極波心劍,應御南溟翼背風。小院鶴鳴春雨后,孤村花落暮煙中。王君信是寥陽史,不讓還丹只葛洪。[6]248

《虎阜志》卷五“寺院”也錄有此詩,稱“國朝秦江”[7]475。

從上面可知,詩中稱“秦孟岷父母”與《家譜》中稱其“兩署縣篆,愛民好士,綽有頌聲”是合榫的。

二、“余舅秦生鏡”考

孔尚任在給秦濟《止園集》的序中提到“余舅水心先生”“兩內弟公楫、公霖”。水心先生就是秦生鏡,公楫、公霖就是生鏡之子秦濟、秦渥[8]40。

由《秦氏家譜》可知:秦東安有四子,分別為執中、和中、隆中、閎中;長子執中有五子,分別為生鑭、生錞、生鋌、生锳、生鏡;生鏡為執中五子。生鏡三子濟、渥、浴,而秦江與秦濟兄弟有同一個高祖東安。

張現濤先生提出“秦生鏡是孔尚任的岳父”[9]212后,陸續有喬景芳先生《孔尚任--與眾不同的“圣裔”》同意張現濤先生提出的“孔尚任是秦生鏡的女婿”[10]725。筆者《孔尚任佚作輯考》中力主其非。最近王亞楠先生《桃花扇資料匯編考釋》又談到此事,認為“秦生鏡為孔尚任的岳父無疑”。理由為:

孔尚任在文中稱秦濟及其弟秦渥為“內弟”,稱秦濟之父為“余舅”。秦濟也稱孔尚任為“姊丈”,其《止園集》卷二有詩題《和孔東塘姊丈花朝過東溪留飲話舊之作》,卷三有詩題《己卯初秋岸堂聽雨與東塘姊丈夜話》。與孔尚任的《創修秦氏家祠記》同時發現的還有封贈秦生鏡父母、秦生鏡夫婦和秦濟夫婦的敕書碑刻各一件。而前文所提及的秦嘉榧是秦濟之子。由此可見,秦生鏡為孔尚任的岳父無疑。[3]284

王亞楠先生又補充了一些資料,給讀者許多啟發。不過根據目前的資料還不能證明秦生鏡為孔尚任的岳父。秦濟稱孔尚任為“姊丈”,筆者早有闡發。至于“封贈秦生鏡父母”等的敕書碑刻等,似乎并不能證明孔尚任的岳父是秦生鏡這一推斷。

在筆者看來,最可能證明秦生鏡為孔尚任岳父的,第一個條件是孔尚任稱秦生鏡為“舅”,第二個條件是孔尚任、秦濟互稱“姊丈”“內弟”,這兩個條件必須同時存在,只有一個條件為無效條件。筆者已經證明了單單第二個條件不能證明秦生鏡為孔尚任的岳父。我們發現只有第一個條件也不能證明秦為孔的岳父。事實上,這兩個條件同時成立,也未必能證明秦為孔的岳父。首先,“舅”指岳父,在現實生活或文獻中出現的次數都極為稀少。各種工具書的解釋、舉例幾乎完全一致,如《王力古漢語字典》:“妻子的父親稱外舅,也稱舅?！抖Y記·坊記》:‘昏禮,婿親迎,見于舅姑’?！盵11]1024此外,祝慶祺輯《刑案匯覽》卷四十八:“妻父悔婚另嫁舅婿互相捏告?！盵12]1793此處“舅”即為岳父。這是筆者所能檢索到的全部文獻。但是不論如何,“舅”作為“岳父”之意非常罕見,如果用這種罕見之稱來解釋孔尚任之意,筆者覺得理由還不充分。

其次,即使“舅”是岳父之意,也難以確定此“岳父”就是彼“岳父”。在山東濟寧泰安一帶,稱岳父的兄弟(親兄弟也可,非親兄弟也可)也稱丈人,只不過有時會加個限定詞,如“叔丈人”,這種稱呼不是當面稱呼,而是多在背后稱呼。有的地方還有“伯丈人”的叫法。同理,女性稱丈夫的媽媽為“婆婆”,稱丈夫的姑姑為“姑婆婆”,稱丈夫的嬸子為“嬸婆婆”。至今還有女子說“那是我嬸婆婆”等。這種情況在古代文獻中也有。如《楹聯叢話》卷之十:“鄭云軒孝廉天衢,與余同肄業鰲峰書院,復同舉甲寅恩榜,實余之妻叔外舅,鄭蘇年師之弟也?！盵13]117清代程恩澤有《沁芳叔外舅五十壽》[14]93,“沁芳”應該是程恩澤妻子的叔叔,所以稱“叔外舅”。還有,稱侄女的丈夫也可籠統稱“女婿”,當然最準確的是“侄女女婿”,但為了表示親熱,當面說時可不加“侄女”,直接稱“女婿”。

我們知道,孔秦兩姓世代通婚,如秦生鏡有妻孔氏、孔尚任有妻秦氏、秦渥有妻孔氏,《桃花扇本末》說:“族兄方訓公,崇禎末為南部曹。予舅翁秦光儀先生,其姻婭也?！盵1]19可知孔尚則與秦光儀兩家也有婚姻關系?？傊?孔尚任稱呼“舅”不應該坐實為“岳父”。賈平凹在《秦嶺記》中說:“哪座山上的村子是大是小,哪座山上的寨里又有著什么樣的人家,七座山的人大概都知道。因為山與山一直在婚姻交織,祖祖輩輩下來,親戚套著親戚,差不多都成了親戚。有相當的人家,兒子和媳婦,媳婦和堂兄,輩分就混了,這都不管,以原先的關系,各稱呼各的?！盵15]60

再次,“舅”“內弟”連用還有一種解釋?！秲x禮注疏》卷三三“喪服”:“舅之子。注:內兄弟也?！盵16]1120趙翼《陔余叢考》卷三十七“內兄弟”:“《儀禮》:姑之子稱外兄弟,舅之子稱內兄弟。閻若璩云:今人稱妻弟為內弟,非也,從《史記》當稱妻弟,從《漢書》當稱婦弟云云?！盵17]676考慮到《創修秦氏家祠記》中引用《禮記》,并用《孟子》“余忝甥館”等詞,孔尚任用《儀禮》中“舅之子為內兄弟”之意是非?？赡艿?。

最后,經過檢索,《孔尚任全集輯校注評》中并沒有發現“舅”字用作“岳父”的例子?！犊咨腥稳嬓Ｗ⒃u》共有八個“舅”字。除《答秦孟岷》中的三個“舅翁”外,還有《闕里新志》卷三“陵墓志”:“桓帝永壽二年,魯相韓勅既請復圣舅顏氏、圣配開官氏徭發,三年為修圣墓?！盵1]2108《闕里新志》卷二十二“藝文志”載明王珙《落成紀功碑》,有“至于顏氏圣舅、張氏外祖”[1]2313。卷二十三“史傳志”載任彥棻撰《明南直太平府教授孔弘頡》:“其母孺人任氏,即余姊也。舉三子:長即淮洲公,次弘頏、弘顴,皆余甥也。余與淮洲公分為甥舅,情實契友?！盵1]2326《節俗同風錄》:“冬至陳新歷,薦黍,婦人進履舄于舅姑。至后三辛為臘?！盵1]2531這里“舅”為“公公”?！杜c張山來書》第十八:“令親黃生諱堂、字斯肯者,在御史黃公諱秉中家設帳,知為令弟內舅,近在門下?！盵1]2578此處“內舅”顯然為內兄弟。

就孔尚任所創作的作品中,“舅”有三個意思,即內兄弟、舅舅、公公?？咨腥尉庉嬐蹒?、任彥棻的作品中“舅”均為舅舅之意?？梢娍咨腥喂P下的“余舅”大概率就是“舅舅”的意思。特別需要說明的是,這個舅舅不一定就是孔尚任母親的兄弟,它只是一種廣義的稱呼。所以,筆者認為“余舅”暫時還應該理解為通稱“舅舅”最為恰當。

三、秦光儀與秦光彝是一個人嗎?

除《桃花扇本末》外,至今未發現秦光儀的其他資料。但《秦氏家譜》卻出現了“秦光彝”:

和中長子生鈿,字光彝,四氏學教授,務本力穡,博通書史,秉鐸四氏,士子化之,咸遵德行,為人志氣軒昂,體貌端凝,惰者盡禮,偽者獻誠,令人欽仰如此。二子潢(出繼)、沂。

在這里出現了“秦光彝”,他是不是“秦光儀”呢?這種可能性極小。筆者證明“舅翁”是內兄之意,秦光儀為孔尚任的內兄,而秦光彝與秦生鏡同輩,所以,理論上,秦光彝絕不可能是秦光儀。但我們也不能保證孔尚任筆下的全部“舅翁”都是同一個意思,萬一他筆下的“舅翁”有多個含義呢?可能是舅舅或其他父輩的意思,甚至也有可能為岳父,如果是這樣,那么,兩人有可能為同一個人。但這種概率極低,錄此備考。別外,秦沂與秦光儀在名字上也相近,也值得我們注意。

四、《續金瓶梅》對《桃花扇》的影響

眾所周知,孔尚任對丁耀亢極為熟悉?？咨腥巍短一ㄉ取肥芏∫骸段骱取返挠绊懞艽?甚至《桃花扇》可能引用了丁耀亢的詞作。如《桃花扇》第十出《修札》:“無事消閑扯淡,就中滋味酸甜。古來十萬八千年,一霎飛鴻去遠。幾陣狂風暴雨,各家虎帳龍船。爭名奪利片時喧,讓他陳摶睡扁?！盵1]104

按,此文字見于賈鳧西《歷代史略鼓詞》,文字稍有不同,《西江月》:“無事消閑扯淡,個中滋味精酸。中古七萬九千年,一霎飛鴻過眼。幾陣粗風暴雨,到處虎穴龍潭,爭名奪利斗機關,夢醒南柯吃閃?！盵18]148

這首《西江月》的作者極有可能是丁耀亢[19]373。若確乎如此,丁耀亢對孔尚任的影響就更為顯著。

其實,孔尚任的《桃花扇》對丁耀亢《續金瓶梅》也有借鑒,只是學界還未曾留意。

第一,兩部作品的主題都為“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短一ㄉ取穼懺谀厦餍⊥醭L雨飄搖的政局下侯方域與李香君悲歡離合的故事?！独m金瓶梅》寫了吳月娘、孟玉樓等人在宋金之際顛沛流離的艱難生活,其中吳月娘母子在戰爭中失散、母子最終團圓是貫穿小說的一條主線。需要特別指出的是,《續金瓶梅》雖然寫宋金之際的故事,但從小說的實際描寫以及文中出現的“藍旗營”等字來看,無疑就是寫明清之際的戰爭。

第二,兩部作品在人物塑造上有許多相似之處,都塑造了一批正面人物與反面人物?！短一ㄉ取分械恼嫒宋餅槭房煞?、黃得功等人;禍國權奸有馬士英、阮大鋮等?！独m金瓶梅》中為國請命的有宗澤、韓世忠、洪皓、岳飛等人;誤國大憝有高俅、蔡京、秦檜等人?！短一ㄉ取穼懝澚业募伺缋钕憔?《續金瓶梅》中有氣節的妓女如梁紅玉等。

第三,兩部作品都寫了民間藝人?！短一ㄉ取穼懥赐?、蘇昆生等民間藝人,他們地位低下,品德高尚?！独m金瓶梅》中清河縣構欄里的李銘、吳惠,在小說中成了患難與共的朋友。他們在《金瓶梅》中都是被諷刺、被侮辱的下層樂戶,在《續金瓶梅》中卻受到贊揚。第35回:“即如李銘這行戶倡優至賤之人,知道甚么道義!到了富貴還想起舊日一班朋友,要來提攜他?！盵20]326《桃花扇》中妓女李香君與《續金瓶梅》中的妓女李銀瓶有些地方也極為相似,如她們都要求被梳櫳等。除此之外,李香君的假母為李貞麗,李銀瓶的假母為李師師,四人都姓李也是一個相似點。

第四,兩部作品部分情節有相似之處。如小說有宋徽宗被擄,戲曲有明福王被擄。小說有秦檜通敵賣國,戲曲有馬士英也對清人屈膝投降?！短一ㄉ取分欣钬扄惣藿o田仰后,為田仰嫡妻不容,逼其嫁于一老兵。這情節類似丁耀亢《續金瓶梅》第36回“李師師官配馬頭軍”中李師師也被迫嫁了一老兵[20]346。名妓被迫嫁給老兵,小說和戲曲中的情節極為相似。

第五,兩部作品出家或入道的人物極多?！短一ㄉ取分猩╇p雙入道在明清戲曲中罕見,也歷來為讀者稱道。其他人如丁繼之、卞玉京、張瑤星、蔡益所、藍田叔等人均出家?！独m金瓶梅》中了空、錦屏一對夫妻雙雙出家。其他人物出家的也比比皆是:黎金桂出家,法名蓮凈;隨后她的丈夫劉瘸子隨一位道人出家。梅玉出家,法名梅心(第48回);月娘出家為尼(第50回),法名慈靜(第51回);王秀才出家(第53回)等等。

第六,兩部作品在作品前都標明了作品的借用資料?！独m金瓶梅》書前有“借用書目”,列舉了《水滸傳》《西游記》等59種書籍?！短一ㄉ取窌坝小翱紦?列舉了阮大鋮、吳梅村等人20種著作。兩部作品結尾處均為死去的人得到了不同的結局:好人好報、惡人惡報。

以上是《桃花扇》可能受《續金瓶梅》影響的幾條證據。此外,《桃花扇》許多情節還有所本。李香君頭撞地面,血濺詩扇,楊龍友用畫筆點染而成桃花,是孔尚任《桃花扇》中的神來之筆,以其想象吊詭別致而受到讀者的喜愛。如清代金埴《巾箱說》記載:“予過岸堂,索觀《桃花扇》本,至‘香君寄扇’一折,借血點作桃花,紅雨著于便面,真千古新奇之事?！盵21]135其實“借血點作桃花”也非罕見,這一細節在文學中常見。如《聊齋志異》卷一有《珠兒》:“姊在時,喜繡并蒂花,剪刀刺手爪,血涴綾子上,姊就刺作赤水云?！盵22]278手上的血染到綾子上,巧手的姊姊順勢在上面繡了“赤水云”。

清張豫章《四朝詩》“明詩”卷一百十六“七言絕句”十六有“荊先生”所作七絕《白團扇撲蠅為血所漬,因繪為紅葉》:“新霜楓葉醉殷紅,記得題詩出后宮。繞遍御溝尋不見,被風吹入月輪中?！盵23]809-810清朱彝尊《明詩綜》卷九十六“荊先生”也收有此詩,詩前有小序:

不知何許人,客濟寧,人有持白團扇撲蠅,為血所漬,因繪為紅葉,題詩云云。人遂目之為“荊紅葉”?！额}紅葉》:“新霜楓葉醉殷紅,記得題詩出后宮。繞遍御溝尋不見,被風吹入月輪中?！盵24]4500-4501

清王培荀《鄉園憶舊錄》卷三亦收有此詩[25]155。

從“荊先生”這個紅葉故事中,我們就會發現,它與《桃花扇》中香君血染詩扇,被楊龍友畫成桃花,構思出于同一機杼。更耐人尋味的是,這個故事還發生在濟寧,與曲阜不遠,或許孔尚任曾經聽到過這個故事。

總之,經過考證,筆者認為秦孟岷為孔尚任內兄,但依據目前的資料還不能證明秦生鏡為孔尚任的岳父,也無法確證秦光儀與秦光彝的關系?？咨腥蔚摹短一ㄉ取烦梃b了丁耀亢的《西湖扇》之外,對他的《續金瓶梅》也有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