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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笳文化與盛唐詩歌

2024-01-23 00:31龍正華
關鍵詞:七孔樂器詩人

龍正華

(銅仁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貴州 銅仁 554300)

胡笳源自匈奴,秦末漢初時傳入中原[1]。胡笳的形制較為多樣,音質特殊。傳入中原后,經過長時間的磨合,胡笳深深地融入了中原文化,形成了豐富而獨特的胡笳文化,不斷地滋養著詩人的創作。尤其到了盛唐,濃郁的文藝氛圍、開明的民族政策、頻繁的中外交流、優裕的社會生活增進了詩人的胡笳體驗,他們屢屢將胡笳寫入詩歌,催生出眾多優美動人的佳作。王昌齡《胡笳曲》、李頎《聽董大彈胡笳聲兼寄語弄房給事》、岑參《胡笳歌送顏真卿使赴河隴》等熱情吟詠胡笳及其曲目的詩歌,在之前或之后的詩歌中均很少見,況且寫及胡笳的盛唐詩歌不在少數。這表明胡笳、盛唐詩人與盛唐詩歌緊密相連。胡笳對于盛唐詩歌的影響,不言而喻。許多學者注意到此現象,并作了諸多有益的探討(從中國期刊網檢索情況看,主要有27 篇學術論文論及胡笳與盛唐詩,18 篇為期刊論文,6 篇碩士學位論文,3 篇博士學位論文。其中,有14 篇論文主要探討胡笳的淵源、形制、音色、演奏藝術等音樂背景;有2 篇論文專注于探討胡笳曲目;有7 篇論文在探討西域音樂與唐詩時簡要論及胡笳對盛唐詩歌的影響;有2 篇論文在探討胡笳與中古詩歌時簡要談到胡笳對盛唐詩歌的影響;有2 篇論文在探討樂器與初盛唐詩時談及胡笳對盛唐詩歌的影響。此外,林謙三著,錢稻孫譯,曾維德、張思睿校注的《東亞樂器考》中的關于胡笳部分對胡笳的源流、種類、形制等樂器知識進行了詳細的研究與介紹。張之為《唐詩與音樂》第四章唐詩與樂器中的第三節簡要論及胡笳及其對盛唐詩歌的影響;劉月珠《唐人音樂詩研究:以箜篌琵琶笛笳為主》第六章第一節詳細研究、介紹了胡笳的命名、形制,第二節考察了胡笳在中原流傳的歷史過程,第三、四節詳細分析了胡笳詩的聽覺呈現與美感呈現)。但大致看來,學者的研究要么偏于探析、介紹胡笳的淵源、形制、種類、音色、演奏藝術等樂器知識,要么宏觀地概括胡笳對唐詩,乃至中古詩歌的影響,要么簡要剖析個別詩人對于胡笳意象的運用及胡笳對某種詩歌類別的影響。盡管他們在上述研究方面,獲得了不俗的成就,但在胡笳的稱謂及形制方面的研究還不夠完備,尤其在胡笳對盛唐詩人及其詩歌創作的影響方面的探討還比較薄弱,故未能系統地闡述胡笳對盛唐詩歌的影響。因此,在已有研究的基礎上,繼續探討胡笳對盛唐詩歌的影響仍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本文嘗試將胡笳文化、詩人的日常生活、盛唐的時代背景等結合在一起,深入闡述胡笳對盛唐詩人及其詩歌創作的影響,力圖較為全面而深刻地揭示胡笳對盛唐詩歌的影響。

一 胡笳的稱謂及樂器特征

胡笳在秦末漢初就已傳入中國,但古籍中關于它的記錄少而多有分歧,即便“查閱了一些工具書之后,對笳的來源問題,人們仍感茫茫然,不得要領”[2];再者,先后傳入中原的胡笳具有不同的形制及作用,經過漢魏晉南北朝文人的書寫后,胡笳的文化內蘊產生了變化。因此,想要闡明胡笳對盛唐詩歌的影響,必先弄清胡笳的源流及其在中原的流傳情況。

其一,胡笳的稱謂?!吨袊贁得褡逡魳肥贰返那把哉f:“笳,又稱胡笳……這種一器多名的樂器,它以綽爾、冒頓綽爾(蒙古語名稱)、斯布孜額(哈薩克語名稱)、籌(河南等地名稱)、覺黑(涼山彝語名稱)等稱謂,長期流傳民間?!保?]朱同《胡笳雜談》說:“漢族人使用的胡笳有葭、箛及吹鞭等稱法”,六朝之后,觱篥(即“有孔胡笳”)開始傳入中原,并最終在唐代取代了漢魏晉南北朝時流傳于中原的三孔胡笳,成為盛行于中原的有孔胡笳[4]。陳文革《胡笳、箛、篍、簌(籟)、觱篥名辨》說胡笳、箛、篍、籟、、觱篥等稱謂是文人“根據不同信息和樂器的不同用途來稱謂這些外來樂器的名字,或者同一物件有不同地方的方言稱謂”而創造出來的被官方提倡的規范化的稱謂,它們本指一物[5]??傊?,胡笳在塞外少數民族語言中本就有不同的稱謂,傳入中原后,在不同地區又形成了不同的稱謂如胡笳、箛、篍、籟、觱篥。盡管胡笳傳入中原之初,被賦予多個不同的名稱,但在長期流傳中,胡笳(或“笳”)逐漸成為規范化的稱呼。如沈約《宋書》卷十九《樂二》著錄“葭”條[6],虞世南《北唐書鈔》卷一百一十一也著錄“葭”,但歐陽詢《藝文類聚》卷第四十四《樂部四》著錄“笳”條[7],并將《北唐書鈔》“葭”條中的“葭”字全部改為“笳”;杜佑《通典》卷一百四十二《樂一》將沈約《宋書》中的“葭”條內容輯入其中,但題名為“笳”[8]?!端囄念惥邸肥翘聘咦胬顪Y敕令編撰的類書,《通典》則為杜佑的私人之作,可見唐代的官方和個人均將胡笳(笳)作為該樂器的稱謂,尤其是前者為唐代詩人創作時,引經據典的重要參考資料,促使“胡笳(笳)”一名逐漸成為該樂器規范化的稱謂。

其二,胡笳的樂器特征。胡笳的稱謂繁多,形制各異。這導致其音色,乃至其用途產生差異,給詩人的感官體驗多有不同。

1.形制

日本林謙三《東亞樂器考》以材質、形狀的差異作為依據,將胡笳分為四類:一為“僅是個卷起的蘆葉”,二為“蘆葉卷成圓錐管狀”,三為“蘆葉或蘆莖做成復簧”,裝在根有孔管子的末端,第四種大致與第三種相似,但管身無孔[9]。他還認為“魏晉鼓吹笳——扈從魏文帝鳴以啟路的笳亦在其中——亦必如唐宋之無孔。一方面,通過張衡、杜摯、孫楚、成公綏諸賦,可知另有能奏漢魏存名樂曲的有孔笳;不過后漸無聞,讓位于觱篥而隱退了。隋唐宋的所謂笳,專指無孔的笳”[10]。朱同《胡笳雜談》談到三類胡笳,即原始胡笳(如同葦葉)、三孔胡笳、七孔胡笳(觱篥),認為三孔胡笳在六朝時開始讓位于七孔觱篥,到了唐代就基本上銷聲匿跡了[11]。對比這兩位學者的觀點,不難發現,他們基本上都將胡笳分為有孔、無孔兩類,有孔胡笳到了唐代被七孔觱篥取代,但朱同認為有孔胡笳是先從三孔胡笳演變為七孔觱篥,林謙三則無此說。到底胡笳是怎么演變的呢?唐代有哪幾種胡笳,它們的特征又是什么呢?

王叔齊《籟紀》云:“邊笳者,胡人卷蘆葉,吹之作聲也?!保?2]顧野王《大廣益會玉篇》卷十四曰:“笳,古牙切,卷葭葉吹之?!保?3]白居易《白孔六帖》卷六十二云:“笳者,胡人卷蘆葉吹之以作樂也,故曰胡笳?!保?4]玄應《立世阿毗曇論》說笳“或作葭,同。古遐反。今樂器中笳,卷蘆(笳)葉吹之,因以名也”[15]??梢?,先唐、唐人均認為胡笳是胡人用蘆葉卷成的樂器。這便是林謙三、朱同等學者所說的無孔胡笳(原始胡笳)。誠如莫爾吉胡《追尋胡笳的蹤跡——蒙古音樂考察紀實之二》說:“卷起的蘆葉,不可能吹出有規律的音高,更不可能吹出動人的旋律?!保?6]這等于說無孔胡笳不能吹奏出美妙的旋律。然而,杜摯《笳賦》卻云:“乃命狄人,操笳揚清。吹東角,動南徵;清羽發,濁商起。剛柔代用,五音迭進?!保?7]孫楚《笳賦》說水濱之人吹長笳,“徐疾從宜,音引代起。叩角動商,鳴羽發徵”[18]?!妒勒f新語·賞譽第八下》第38條劉王喬下,劉孝標注引曹嘉之《晉紀》曰:“劉疇字王喬,彭城人。父訥,司隸校蔚。疇善談名理。曾避亂塢壁,有胡數百欲害之。疇無懼色,援笳而吹之,為出塞入塞之聲,以動其游客之思,于是群胡皆泣而去之?!庇嗉五a據《晉書·劉琨傳》所載之事與此相似,故認為劉孝標將劉琨誤作為劉疇[19]。沈約《宋書·音樂志》記載:“又有胡笳。漢舊箏笛錄有其曲,不記所出本末?!保?0]以上四條材料所說的胡笳不僅可以吹出五音,而且還能演奏《出塞》《入塞》等曲目。無孔胡笳顯然不具備這樣的功能??隙碛幸环N有孔胡笳存在。

唐疏勒法師慧琳撰寫的《續高僧傳》第十九卷記載:“案笳,雙管小觱篥也,即胡笳樂名”[21]。陳旸《樂書》卷第一百三十《樂圖論》著錄一副由兩根七孔的觱篥構成的雙管觱篥圖,并在圖下標注:“胡部安國樂器有雙觱篥焉,唐《樂圖》所傳也”[22],此雙管觱(篳)篥應為慧琳所說的胡笳,即有孔胡笳。這應該是先唐、唐代流傳于中原的有孔胡笳。此外,《清史稿》卷一百一《樂八》云:“太宗平察哈爾,獲其樂,列于宴樂,是為蒙古樂曲。有笳吹,有番部合奏,皆為掇爾多密樂之樂,掌于什幫處。笳吹用胡笳一……胡笳,木管,三孔,兩端施角,末翹而哆。自吹口至末,二尺三寸九分六厘?!保?3]可見,清朝時,另有一種三孔胡笳傳入中原。但這是不是漢魏晉南北朝時期流傳于中原的有孔胡笳呢?目前尚無文獻能夠證明。漢唐時期,中原王朝與漠北交流的頻繁度不比清朝低,況且從漢朝至宋朝,應劭、崔豹、沈約、魏徵、杜佑、段安節、陳旸等著名學者都曾對當時及之前的樂器作過研究,他們談到胡笳時,僅言及無孔胡笳與七孔胡笳,而未曾提到三孔胡笳。再者,三孔胡笳能否奏出杜摯《笳賦》、孫楚《笳賦》、夏侯湛《夜聽笳賦》所說的美妙而多變的旋律,以及《出塞》《入塞》等曲目呢?這十分值得懷疑,畢竟同時期,能演奏《出塞》《入塞》曲的羌笛至少有五孔及以上。因此,從已知文獻來看,漢魏晉南北朝時期流傳于中原的有孔胡笳,很可能就是七孔胡笳,即慧琳所說的由兩根七孔觱篥構成的胡笳??傊?,漢唐時期,流傳于中原的胡笳應為兩類,即用蘆葉卷成的無孔胡笳及由兩根七孔觱篥構成的有孔胡笳。

2.音質

無孔胡笳與有孔胡笳的音質各有不同。首先,無孔胡笳的音色。繁欽《與魏文帝箋》云:“頃諸鼓吹,廣求異妓,時都尉薛訪車子,年始十四。能喉囀引聲,與笳同音?!薄段倪x鈔》云此句:“言聲從喉中引出,與葭簫同也?!保?4]段安節《樂府雜錄》“鼓吹部”云:“即有鹵簿、鉦、鼓及角。樂用弦鼗、笳、簫,兇即用哀笳,以羊骨為管,蘆為頭也?!保?5]陳旸《樂書》曰:“哀笳以羊骨為管而無孔?!保?6]可見,無孔胡笳用于鼓吹,這應為繁欽《與魏文帝箋》一文所說的胡笳。而楊廣《還京師詩》又云:“嘹亮鐃笳奏,葳蕤旌旆飛?!保?7]此詩描寫隋煬帝還京師途中儀仗隊的活動;笳與鐃并舉,鐃是鼓吹樂器之一,可見此詩中的胡笳也屬于鼓吹鹵簿之樂,即無孔胡笳??傃灾?,無孔胡笳主要用于鼓吹鹵簿,其音色如喉音般低沉洪亮。此外,《洛陽伽藍記》說高陽王雍,“出則鳴騶御道,文物成行,鐃吹響發,笳聲哀轉”[28]。笳聲與鐃響相對,被用于高陽王出行的儀禮,即鹵簿之禮,可見無孔胡笳又有“哀轉”的特點。鐃、鉦、鼓、角,都是軍樂樂器,聲音低沉洪亮,嚴肅莊重。無孔胡笳與其相對,用于同樣的唱和,其音質也具有低沉洪亮、肅穆哀轉的特征。其次,七孔胡笳的音質。曹嘉之《晉紀》所記劉疇用胡笳吹奏《出塞》《入塞》曲,動胡兵游客之思,悲泣而去的事件;孫楚《笳賦》云:“銜長葭以泛吹,噭啾啾之哀聲。奏胡馬之悲思,詠北狄之遐征……若夫廣陵散唫,三節白纻,太山長曲,哀及梁父”[29];岑參《胡笳歌送顏真卿使赴河隴》曰:“君不聞胡笳聲最悲,紫髯綠眼胡人吹。吹之一曲猶未了,愁煞樓蘭征戍兒?!保?0]可見,能吹奏《出塞》《入塞》,“奏胡馬之悲思”及“詠北狄之遐征”曲等的七孔胡笳,即上文所說的由兩根七孔觱篥構成的胡笳,其聲音能動游客之思,瓦解軍心,是極其悲涼的。

綜上所述,胡笳在獲得正規化的稱謂前,又被稱為箛、吹鞭、篍、籟、觱篥等。南北朝及唐代,由于觱篥新傳入中原,導致盡管胡笳有較為正規的稱謂,但時人仍多用胡笳、觱篥指稱這類樂器。其實它們在原地本為同名樂器,只是它們傳入中原的時間不一,中原人用不同的名稱指代它們而已。胡笳可分為兩種,即用葭葉卷成(后又變成“以羊骨為管,蘆為頭”)的無孔胡笳,以及由兩根七孔觱篥構成的七孔胡笳。這便是唐朝時期流傳于中原的胡笳。它們的形制不同,其音質也存在差異:無孔胡笳的音質,低沉粗獷,肅穆哀轉;七孔胡笳的音質,嘹亮多變,極為悲涼,感染力更強。

二 盛唐詩人與胡笳

胡笳的形制多樣,音質特殊,傳入中原的時間較早,長期與中原文化相磨蕩,它已變成了內蘊豐富而特殊的符號。特定的內蘊使胡笳深深地嵌入了唐人的生活中,甚至占據了獨一無二的位置;盛唐社會濃郁的文藝氛圍,激活了胡笳作為一種娛情樂器的原始功能,詩人經常情不自禁地陷于笳聲開拓的情感世界難以自拔,在其生活中具有無可比擬的意義。

其一,娛情之物。胡笳,“胡人卷蘆葉吹之以作樂也”,本就是胡人的娛樂樂器之一。其后,演變出表現力更強的七孔胡笳,誕生了諸多復雜而動人的曲目,比如蔡琰《胡笳十八拍》、孫楚《笳賦》中所說的“胡馬之悲思”與“北狄之遐征”的曲目等,以及沈約《宋書》卷十九云胡笳,“漢舊箏笛錄有其曲”;王昌齡《胡笳曲》曰:“自由金笳引”,引即樂曲[31]??梢姾毡居凶约旱膶贅非?。此外,有孔胡笳,尤其是南北朝時期,新傳入中原并在唐代廣為流行的由兩根七孔觱篥構成的胡笳,其表現力更強,不僅可以吹奏胡笳的專屬曲目,而且還可以演奏中原本土的樂曲?!堵尻栙に{記》卷四記載:“有田僧超者,善吹笳,能為壯士歌、項羽吟?!睏钣伦⒃疲骸皦咽扛?,即是隴上歌也。樂府詩集隴上歌解題云:‘晉書記載曰:劉曜圍陳安于隴城,安敗,南走陜中,曜使將平先,丘中伯率勁騎追安,安與壯士十余騎于陜中格戰。平先亦壯健絕人,與安搏戰,三交,奪其蛇矛而退,遂追斬于澗曲,安善于撫接,及其死,隴上為之歌?!椨鹨?,即拔山歌?!保?2]《壯士歌》《項羽吟》均為中原人所創,田僧超能用胡笳吹奏這些曲目,可見胡笳也能演奏其專屬樂曲以外的曲目。再者,盡管從漢代起,胡笳就被中原人用于鹵簿之禮,但“八音之數,本無笳名”[33],也就是說胡笳傳入中原后,并沒有完全成為廟堂之樂,其身份主要還是民間的娛樂樂器。

胡笳本就是塞外少數民族的一種娛樂樂器,傳入中原后,主要是大眾通用的娛樂樂器。它原本的娛樂作用依然存在,不僅具有眾多優美動聽的專屬曲目,而且能演奏許多中原本土的樂曲。盛唐時,唐玄宗溺于胡樂,使盛唐社會形成了濃郁的藝術氛圍,胡笳猶如羌笛、琵琶等樂器一樣成為時人生活中重要的娛情之物。李白《江夏贈韋南陵冰》“不然鳴笳按鼓戲滄流”[34],張謂《送皇甫齡宰交河》“樓上胡笳傳別怨”[35],杜甫《雨晴》“胡笳樓上發”[36],杜甫《夜聞觱篥》云:“夜聞觱篥滄江上,衰年側耳情所向。鄰舟一聽多感傷,塞曲三更欻悲壯?!保?7]《九家集注杜詩》卷十五注“夜聞”句云:“笳管也,卷蘆為頭,截竹為管,出胡地。制法角音”[38]??梢姸鸥Υ嗽姺从硶r人吹觱篥(胡笳)作樂的娛樂生活。諸如以上這些詩歌,均清晰地表明了胡笳是盛唐人日常生活中常見的娛情之物。

其二,鹵簿之儀。胡笳傳入中原后,不久便被漢朝樂師用于特定的禮儀活動之中。如應劭《風俗通義》卷六云:“箛,謹按:漢書舊注:‘箛,吹鞭也。箛者,憮也,言其節憮威儀’?!保?9]沈約《宋書》卷十九載:“晉先蠶儀注:‘車駕住,吹小箛;發,吹大箛?!嚰摧缫病?,“應劭漢鹵簿圖,唯有騎執箛。箛即笳?!保?0]陳旸《樂書》云:“胡笳似觱篥而無孔,后世鹵簿用之?!保?1]從上述文獻看來,早在漢朝時,胡笳就被用于鹵簿之儀。鹵簿,葉夢得《石林燕語》云:“大駕儀仗,通號‘鹵簿’,蔡邕《獨斷》已有此名。唐人謂鹵,櫓也,甲楯之別名。凡兵衛以甲楯居外為前導。捍蔽其先后,皆著之簿籍,故曰‘鹵簿’”[42]??梢?,鹵簿為貴人出行時,由兵衛等組成的儀仗隊之禮。這種禮儀的作用,如《魏書》卷一百八曰:“聲笳而清路者,所以辨等列,明貴賤耳”[43]。胡笳被用于此種儀禮的原因,主要是由于其低沉粗獷、肅穆哀轉的音質。

到了唐代,胡笳的鹵簿之儀被承襲下來。如《唐六典》卷第十四云:“鼓吹令掌鼓吹施用調習之節,以備鹵簿之儀,丞為之貳。凡大駕行幸,鹵簿則分前、后二部以統之?!鼻?、后部均夾用笳二十四及“觱篥、笳、桃皮觱篥各二十四”[44];“小駕則減大駕之半?;侍?、皇后出,則如小駕之制。凡皇太子鼓吹亦有前、后二部?!鼻安坑小昂?、笳各六”,后部夾“簫、笳各六”及“笛、觱篥、簫、笳各五”;親王鼓吹與第一、二品的鼓吹均用“笳四”,其橫吹部則有“笛、簫、觱篥、笳各四”;“三品鼓吹減二品大鼓吹之四,橫吹之二”,其下之制各有不同[45]。杜佑《通典》卷第一百七禮六十七也有與之相近的描述??梢?,胡笳被唐人廣用于鹵簿之儀,而且有嚴格的制度。盛唐詩人經常參與或目睹當時權貴出行時的盛大活動,如張說《扈從溫泉宮獻詩》“騎仗聯聯環北極,鳴笳步步引南熏”[46],王維《奉和圣制送不蒙都護兼鴻臚卿歸安西應制》“鳴笳瀚海曲,按節陽關外”[47],岑參《獻封大夫破播仙凱歌六章》其三云“鳴笳疊鼓擁回軍”[48]等。諸如以上這些寫及胡笳的奉和、應制詩,多為詩人的寫實之作,從中可見出詩人常參與或目睹權貴出行的盛大場面。此外,盛唐時,豪民貴族又喜歡與文士相交。這就使詩人經常參與到權貴出行的行伍中,增進他們對胡笳鹵簿之儀的現實體驗,胡笳的鹵簿之儀因而深深地刻入盛唐詩人的腦海里。

其三,詩歌意象。自李陵《答蘇武書》“胡笳互動,牧馬悲鳴”[49],胡笳驚馬便逐漸成為后世文人展現邊塞苦寒生活的主要意象之一。蔡琰在《胡笳十八拍》中傾訴其生不逢時、折節受辱、骨肉分離等悲情。曹丕《與吳質書》云:“白日既匿,繼以朗月,同乘并載,以游后園。輿輪徐動,賓從無聲,清風夜起,悲笳微吟,樂往哀來,愴然傷懷?!庇衷疲骸皶r駕而游,北遵河曲,從者鳴笳以啟路,文學托乘于后車,節同時異,物是人非,我勞如何!”[50]曹丕不僅以胡笳表露內心的憂傷,而且還用之反映他與友人交游的事跡,從而使胡笳與文人生活緊密聯系在一起。杜摯《笳賦》曰:“羈旅之士,感時用情。乃命狄人,操笳揚清。吹東角,動南徵;清羽發,濁商起。剛柔代用,五音迭進。倏爾卻轉,忽焉前引?;驕販匾院蛻?,或凄凄噍殺?;蚱暂p浮,或遲重以沉滯?!保?1]不僅用胡笳慰藉羈旅之士的哀思,而且還對胡笳聲作了生動的刻畫,給胡笳注入新的文化因子。杜摯之后,孫楚《笳賦》、夏侯湛《夜聽笳賦》又極力狀寫胡笳之悲。到了南北朝、隋及初唐,詩人紛紛以胡笳來傾訴衷腸。如鮑照《擬行路難十八首》其十四,“朔風蕭條白云飛,胡笳哀急邊氣寒”[52]。胡笳在此成為詩人突出邊地苦寒生活的媒介。但此詩為擬樂府古題詩,應是先有情后有景,而不是觸景生情之作,胡笳哀急是詩人緣情設景的結果,也就是說詩中的胡笳并不是純粹客觀的名物,而是浸透著詩人坎坷哀情的藝術形象。如果像袁行霈《中國詩歌藝術研究》說:“意象是融入了主觀情意的客觀物象”[53],郁沅《中國古典美學初編》說:“所謂‘意象’,它不是事物表象的簡單再現和綜合……它是作家根據事物的特征和自己的情感傾向,對生活表象進行提煉、加工、綜合而重新創造的藝術形象”[54],那么此詩中的胡笳應算是意象,或說是詩歌意象。南北朝時期,詩人喜歡創作樂府詩題,而又無實際的生活體驗,故多采用緣題(情)設景的手法來創作。其詩歌的胡笳描寫和鮑照《擬行路難十八首》(其十四)如出一轍,如蕭綱《雁門太守行二首》(其二)、庾信《出自薊北門行》、張正見《隴頭水二首》(其一)、阮卓《關山月》等。而如王褒《燕歌行》“胡笳向暮使人泣”[55],庾信《擬詠懷·榆關斷音信》“胡笳落淚曲”[56],江總《橫吹曲》“怨抑胡笳斷”[57],駱賓王《晚度天山有懷京邑》“寧知心斷絕,夜夜泣胡笳”[58]等詩歌的胡笳描寫又直指詩歌所要表達的情思,詩人的生命體驗與胡笳形象融為一體,故這些詩歌中的胡笳更應屬于詩歌意象??傃灾?,經過先唐及初唐文人反復描寫,胡笳已成為內蘊豐富的詩歌意象。王維《從軍行》《燕支行》、儲光羲《關山月》、王翰《涼州詞二首》其二、岑參《胡笳歌送顏真卿使赴河隴》等詩的胡笳描寫均不是寫實的,而是作者緣題(情)設景的結果,也就是先有特定的情思,然后再選用胡笳意象來表達。這清晰地表明了,在盛唐詩人的心目中,胡笳已是一個具有特殊抒情功能的詩歌意象。

三 胡笳對盛唐詩的影響

胡笳的音質十分悲涼,尤其是七孔胡笳的音色更為哀傷,具有瓦解軍心的作用。它在詩歌中往往能產生某種極致的作用,給盛唐詩歌注入活力。這主要表現在以下三方面。

其一,促進音樂詩的繁榮發展。音樂詩,即反映“音樂情狀描繪、樂師專業技藝表現、詩人的音樂內涵”,以及與樂器、音樂典籍、音樂機構、音樂生活相關的詩歌。其源頭可追溯至《詩經》中的《擊鼓》《有瞽》等?!对娊洝分?,又有《楚辭·九歌》、漢樂府、蔡文姬《胡笳十八拍》、吳邁遠《胡笳曲》、鄭愔《胡笳曲》、李嶠《琵琶》等音樂詩,但這些詩歌寫及音樂,或出于起興的需要,或是用典,或是歌詞,其重點均在表達詩人的思想情感,不在音樂本身。因此可以說,盡管音樂詩的歷史悠久,但在盛唐之前依然沒有較大的突破。

盛唐時,濃郁的文藝氛圍及開放包容的社會環境使胡笳成為詩人生活中重要的娛情樂器。他們對笳曲、笳聲的體驗及感受十分豐富,在笳曲、笳聲的描寫上投入的精力與筆墨達致前無古人的程度。如王昌齡《胡笳曲》:“城南虜已合,一夜幾重圍。自有金笳引,能沾出塞衣。聽臨關月苦,清入海風微。三奏高樓曉,胡人掩涕歸?!保?9]《晉書·劉琨傳》云劉琨“在晉陽,嘗為胡騎所圍數重,城中窘迫無計,琨乃乘月登樓清嘯,賊聞之,皆凄然長嘆。中夜奏胡笳,賊又流涕噓唏,有懷土之切。向曉復吹之,賊并棄圍而走”[60]。王昌齡《胡笳曲》寫劉琨在晉陽為胡騎所圍,吹胡笳以退敵的傳奇事跡。此詩雖為詠史,但由于其在胡笳上著墨較多,故具有詠物詩的特點。如詩中說“自有金笳引”,李善云:“引,亦曲也”[61],“金笳引”即胡笳曲。全詩除了第一、二句,其余詩句均為描寫胡笳曲的藝術感染力,故周珽《唐詩選脈會通評林》云王昌齡此詩“極狀笳聲之悲”[62],屈復《唐詩成法》曰:“此借劉琨事詠胡笳,非詠劉事也”[63]??梢?,此詩借劉琨之事以狀寫笳聲之悲的特點十分顯著。李頎《聽董大彈胡笳聲兼寄語弄房給事》:“蔡女昔造胡笳聲,一彈一十有八拍。胡人落淚沾邊草,漢使斷腸對歸客。古戍蒼蒼烽火寒,大荒沉沉飛雪白。先拂商弦后角羽,四郊秋葉驚摵摵。董夫子,通神明,深山竊聽來妖精。言遲更速皆應手,將往復旋如有情??丈桨嬴B散還合,萬里浮云陰且晴。嘶酸雛雁失群夜,斷絕胡兒戀母聲。川為靜其波,鳥亦罷其鳴。烏孫部落家鄉遠,邏娑沙塵哀怨生。幽音變調忽飄灑,長風吹林雨墮瓦。迸泉颯颯飛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長安城連東掖垣,鳳凰池對青瑣門。高才脫略名與利,日夕望君抱琴至?!保?4]全詩均圍繞“胡笳聲”,即蔡文姬根據匈奴人的胡笳曲改編成的琴曲《胡笳十八拍》來鋪陳敘述:第一、二句描述董庭蘭所彈的胡笳曲為蔡琰改編的《胡笳十八拍》及其結構特征。第三至八句通過刻畫蔡琰在白雪飄零、烽煙繚繞、幽遠荒涼的胡地演奏《胡笳十八拍》,胡人聽之落淚,漢使聞之而斷腸,秋葉為之驚摵摵的場景,突出《胡笳十八拍》的悲情之深厚及其強烈的藝術感染力。第九、十句說董庭蘭聰明絕頂,其演奏《胡笳十八拍》的技藝非常精湛。第十一句至詩末,詩人時而從側面襯托,時而正面描摹,時而比喻,時而夸張,時而用典,又或綜合運用多種修辭手法來呈現《胡笳十八拍》驚天地泣鬼神的藝術魅力。誠如程千帆先生說此“詩中所描寫的全為琴聲”[65],但其旋律卻為匈奴人的胡笳曲,故此詩中的琴聲亦為“胡笳聲”。王錫九說此詩“除了開頭二句點明胡笳聲琴曲的淵源所自,末四句‘寄房給事’以外,其余全部都是對樂曲展開描摹,使詩歌里對音樂的再現達到了空前的境界。即使在后世,也是不多見的”[66]??梢?,此詩對“胡笳聲”的描寫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藝術高度。李頎《聽安萬善吹觱篥歌》:“南山截竹為觱篥,此樂本自龜茲出。流傳漢地曲轉奇,涼州胡人為我吹。傍鄰聞者多嘆息,遠客思鄉皆淚垂。世人解聽不解賞,長飆風中自來往??萆@习睾`飗,九雛鳴鳳亂啾啾。龍吟虎嘯一時發,萬籟百泉相與秋。忽然更作《漁陽摻》,黃云蕭條白日暗。變調如聞楊柳春,上林繁花照眼新。歲夜高堂列明燭,美酒一杯聲一曲?!保?7]此詩開頭四句先對觱篥的來源進行詳細介紹,為全詩的觱篥(七孔胡笳)描寫做好了鋪墊。五六句通過敘寫聽眾的反映來突出觱篥聲的悲切。七八句以后,運用夸張、襯托、比喻及擬聲詞突出觱篥(七孔胡笳)曲調驚奇、動人的藝術魅力。觱篥為胡笳別名,或說胡笳的衍化樂器。此詩對觱篥樂曲的生動描繪,即對笳曲的熱情抒寫。劉長卿《鄂渚聽杜別駕彈胡琴》:“文姬留此曲,千載一知音。不解胡人語,空留楚客心。聲隨邊草動,意入隴云深。何事長江上,蕭蕭出塞吟?!保?8]此詩的第一、二句說杜別駕熟諳蔡文姬所造的《胡笳十八拍》。第三、四句介紹《胡笳十八拍》的淵源及其蘊含的思鄉之情。第五句的語序應為“邊草隨聲動”,即采用擬人的修辭手法突出《胡笳十八拍》的藝術感染力。第六句從聽者的角度,展現《胡笳十八拍》的情感力量。第七、八句轉入江面景色的描寫,用巨大的背景映襯“胡琴”,即胡笳之聲的嘹亮,并用擬聲詞“蕭蕭”加以形容“胡琴”聲,大景襯托,小景強化,共同將胡琴聲的旋律訴諸筆墨。詩人或改變語序,或使用擬聲詞,或運用修辭手法形象而生動地將《胡笳十八拍》的聲律展現出來。

總而言之,盛唐詩人或通過故事,或添加形容詞、擬聲詞,或使用比喻、夸張、擬人、襯托、用典等方式,竭盡所能地展現笳曲、笳聲的藝術魅力。尤其像李頎《聽董大彈胡笳聲兼寄語弄房給事》采用大量的比喻來描摹胡笳曲,更能將胡笳曲的美妙形象而生動地呈現出來。音樂描寫已不再是這些詩歌中可有可無的陪襯部分,轉為詩歌的主要內容。之前的音樂詩均無此種特征??梢?,詩人突破了之前音樂詩的創作模式,使音樂描寫成為音樂詩的主要內容。音樂詩的音樂本位,至此才得以回歸,對中國古代音樂詩的發展具有極為重要的促進作用。

其二,襯托詩人的頌美之情。在盛唐詩人的心目中,胡笳依然是鹵簿之儀的構成要素之一,他們常將胡笳用于奉和、應制等言志詩中,借以襯托頌美之情。如張說《奉和圣制太行山中言志應制》:“六龍鳴玉鑾,九折步云端。河眷南浮近,山輕北上難。羽儀映松雪,戈甲帶春寒。百谷晨笳動,千巖曉仗攢?;市母猩毓?,敷藻念人安?!毙茱w說此詩“當作于開元十一年(723)春正月扈從玄宗北都巡狩行至太行山之時”[69]。此詩中的晨笳與百谷、千巖、松雪等物象組合在一起,描繪出一副唐玄宗不畏寒冷,乘坐六匹寶馬的車輦,艱難行走在曲折陡峭的太行山中的畫面,借以歌頌唐玄宗不辭辛勞審視萬方,體察民情的賢德。張說《扈從幸韋嗣立山莊應制》:“寒灰飛玉琯,湯井駐金輿。既得方明相,還尋大隗居。懸泉珠貫下,列帳錦屏舒。騎遠林逾密,笳繁谷自虛。門旗塹復磴,殿幕里通渠。舞鳳隨公主,雕龍賦婕妤。地幽天賞洽,酒樂御筵初。菲才叨侍從,連藻愧應徐?!保?0]“笳繁”,不僅傳達出詩人對韋嗣立的敬仰,而且還與此詩中的湯井、懸泉、密林等物象組合在一起,構造出一幅山清水秀、清靜幽雅的莊園圖,借以贊美韋嗣立的審美品格。盧僎《奉和李令扈從溫泉宮賜游驪山韋侍郎別業》:“風后軒皇佐,云峰謝客居。承恩來翠嶺,締賞出丹除。飛蓋松溪寂,清笳玉洞虛。窺巖詳霧豹,過水略泉魚。鄉入無何有,時還上古初。伊皋羞過狹,魏丙服粗疏。白雪緣情降,青霞落卷舒。多慚郎署在,輒繼國風余?!保?1]此詩中的清笳與松溪、玉洞、翠嶺等物象組合在一起,描繪出一幅古雅靜謐的山居圖,借以贊美韋侍郎別墅的清幽之美及其修養之高。王維《奉和圣制送不蒙都護兼鴻臚卿歸安西應制》,“鳴笳瀚海曲,按節陽關外”[72],用一個遠鏡頭描繪了不蒙都護及其衛隊在沙漠中遠行的畫面,借以歌頌了民族和睦、國家安寧的和諧盛世。岑參《獻封大夫破播仙凱歌六首》其三,“鳴笳疊鼓擁回軍,破國平蕃昔未聞”,此詩中的胡笳與鼓并列,笳的低沉洪亮與鼓的澎湃鏗鏘有力融合在一起,襯托出封常清凱旋的盛大場面,突出他對封常清將軍的贊譽之情。

諸如以上詩歌,盛唐詩人常通過胡笳描寫來歌頌皇帝的賢德、贊美權貴的修養及其庭院的幽雅、頌揚太平盛世、謳歌勛貴的功績等??梢?,特定的文化職能,使胡笳常被盛唐詩人用于奉和、應制等言志詩中,借以烘托炙熱的頌美之情,提升詩歌情感表達的效果,增強詩歌的藝術感染力。這在一定程度上使本就枯燥乏味的奉和、應制詩變得更有韻味。

其三,形成悲壯的詩歌風格。胡笳在盛唐之前就已衍化為一個悲情色彩濃郁的詩歌意象。它在詩歌中能與其他情感色彩相近的意象、物象、事象組合在一起,產生強烈的聚變作用,深化詩歌的悲情情愫,形成悲壯的詩歌風格。如王翰《涼州詞二首》其二:“秦中花鳥已應闌,塞外風沙猶自寒。夜聽胡笳折楊柳,教人意氣憶長安?!保?3]《折楊柳》,郭茂倩《樂府詩集》引《唐書·樂志》曰:“梁樂府有胡吹歌云:‘上馬不捉鞭,反拗楊柳枝。下馬吹橫笛,愁殺行客兒?!烁柁o元出北國,即鼓角橫吹曲《折楊柳枝》是也?!庇忠端螘の逍兄尽吩唬骸皶x太康末,京洛為折楊柳之歌,其曲有兵革苦辛之辭?!保?4]音質極其悲涼的七孔胡笳奏響兵革苦辛之辭的《折楊柳》曲,強化了詩歌的悲情色彩,瓦解了出塞健兒的戰斗意志,引發他們急切的思歸之情,令其陷入欲歸而不能的悲痛中不能自已。這反映出士兵為戍邊衛國作出了巨大的犧牲。崇高的政治品格與悲慘的現實遭遇,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孕育出悲壯的情感色彩,使此詩形成了悲壯的風格特征。沈宇《武陽送別》:“菊黃蘆白雁初飛,羌笛胡笳淚滿衣。送君腸斷秋江水,一去東流何日歸?!保?5]第二句用“羌笛”“胡笳”兩個名詞及“淚滿衣”一個名詞性短語組成獨立的名詞句。前兩個名詞與第三個名詞互為因果,這樣“淚滿衣”既突出了胡笳之悲,羌笛、胡笳又相互映襯,營造出悲傷的氛圍,致使詩人聞之而淚滿衣。如此,胡笳之悲在其他兩個物象的襯托下,變得愈加悲涼;加之,前有“菊黃”“蘆白”“雁初飛”所構成的富含秋意的情景對胡笳之悲進行渲染,后又有“送君腸斷秋江水”的夸張作為突出及說明,詩人對友人的眷戀與不舍因而變得更為沉重。尤其是第三、四句精彩的比喻、夸張使從胡笳、羌笛之悲中引發出來的惜別之情變得悲痛壯烈,有種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悲壯感,使此詩形成悲壯的風格特征。岑參《胡笳歌送顏真卿使赴河隴》與沈宇此詩相似,但更為出色。該詩說:“君不聞胡笳聲最致胡笳具有多個稱謂,如篍、吹鞭、觱篥、籟、等?!昂铡币幻钡教拼懦蔀樵擃悩菲鬏^為正式、穩悲,紫髯綠眼胡人吹。吹之一曲猶未了,愁殺樓蘭征戍兒。涼秋八月蕭關道,北風吹斷天山草。昆侖山南月欲斜,胡人向月吹胡笳。胡笳怨兮將送君,秦山遙望隴山云。邊城夜夜多愁夢,向月胡笳誰喜聞!”[76]王世禎《唐賢三昧集箋注》云岑參此詩“悲壯凄絕,錢萚石所謂一聲聲唱出來。以這樣詩送人,恐使征人斷腸不已也?!保?7]沈德潛《唐詩別裁集》評此詩曰“只言笳聲之悲,見河、隴之不堪使,而惜別在言外矣”[78]。岑參此詩同樣表達了惜別之情,但不直接道出,而是通過反復歌頌胡笳之悲及其對征戍兒的影響來說明西行出塞的艱難,從而突出他對顏真卿的關切之情。此詩反復訴說胡笳之悲,也就是苦口婆心地勸阻顏真卿西行,多次的勸阻透露出詩人欲留君而不能的無奈,只能目送顏真卿一步步陷入苦海。這種明知朋友將要遭難而又不能阻止的矛盾心理,以及詩人反復地歌詠胡笳之悲,使此詩變得“悲壯凄絕”。儲光羲《關山月》:“一雁過連營,繁霜覆古城。胡笳在何處?半夜起邊聲?!保?9]韋庵《唐詩直解》說此詩“先布苦境,才說胡笳,更慘”[80]。胡笳聲與空曠蕭瑟、孤寂凄清的古城,徹夜難寐的連營士兵,融合在一起,產生了強烈的聚變作用,使此詩的情感變得更為悲慘壯烈。杜甫《夜聞觱篥》:“夜聞觱篥滄江上,衰年側耳情所向。鄰舟一聽多感傷,塞曲三更欻悲壯。積雪飛霜此夜寒,孤燈急管復風湍。君知天地干戈滿,不見江湖行路難?!保?1]吳瞻泰《杜詩提要》卷六云杜甫此詩“正急管凄愴時,又增之以霜雪,加之以風湍,助其悲壯。寫得衰年人孤燈旅岸,物物皆為愁媒,聲聲嗚咽矣?!保?2]觱篥演奏“塞曲”發出的聲音本就悲壯,又有積雪、飛霜,詩人衰年三更聽樂及詩末的江湖感嘆作為襯托,使觱篥聲變得更為哀傷慘烈,營造出強烈的悲壯感。

諸如以上詩歌,詩人或將胡笳意象與《折楊柳》、“塞曲”等蘊含悲情的曲目相搭配,或反復描寫胡笳之悲,或用廣闊的時空背景來映襯,或用風霜、雨雪、沙塞等特殊的物象來襯托,致使胡笳意象與其他意象、物象、事象組合在一起,產生了強烈的聚變作用,詩歌的悲情情愫因而變得更為悲痛壯烈,形成了悲壯的詩歌風格,推動盛唐詩歌走向成熟。

胡笳本為匈奴樂器之一,有無孔胡笳(又名哀笳、蘆管、箛等)、三孔胡笳、七孔胡笳。其形制較為多樣,且不同形制的胡笳傳入中原的時間、地域不同,中原人根據其方言及胡笳的特征為其命名,導固的稱謂。不同形制的胡笳,其音質具有一定的差異:無孔胡笳的音色較為低沉洪亮,肅穆哀轉;有孔胡笳,特別是七孔胡笳(由兩根七孔觱篥構成的胡笳),它的音質極其悲涼動聽。音質的差異導致它們在盛唐詩人生活中具有不同的作用:有孔胡笳被盛唐詩人主要用作娛情之物;無孔胡笳則被用于鹵簿之儀。此外,由于胡笳在秦末漢初時傳入中原,經過李陵、蔡琰、孫楚、鮑照、庾信等學者文人反復敘寫,早在盛唐之前就已成為悲情色彩濃郁,具有獨特抒情功能的詩歌意象。如此,胡笳不僅成為盛唐詩人生活中常見的娛情樂器與鹵簿之儀,還是他們的藝術寶庫中較為獨特的詩歌意象。胡笳、詩人、詩歌緊密地聯系在一起。也正因如此,胡笳才對盛唐詩歌產生了較為重要的影響。這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其一,促進音樂詩的繁榮發展;其二,襯托詩人的頌美之情,提升奉和、應制詩的抒情效果及藝術感染力;其三,深化詩歌中的悲情情愫,使其變得更為悲痛壯烈,以致詩歌形成了悲壯的風格特征??偠灾?,胡笳是比較復雜而且獨特的樂器。盛唐時,胡笳深深嵌入詩人的日常生活及精神世界,促進了盛唐詩歌的繁榮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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